廷尉高柔：见证三国兴衰的法律大家

宋伟哲

常言道“读史使人明智”，如果能亲历大历史，则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中国历史上，三国是一个英雄辈出的年代。在当时的曹魏阵营，有一个人幸运地目睹了这段历史的绝大部分。更为惊人的是，在以政治军事为主旋律的三国，这位大臣居然是一位法律精英，以“明于法理”“直言敢谏”著称于世。他就是高柔，见证三国兴衰的法律大家。

高柔（174—263）字文惠，陈留圉县（河南省开封市杞县）人，陈留高氏世代以忠义孝廉著称于世。先祖高固忠于汉朝，不肯为王莽出仕做官，最终被淮阳太守所害。高固之子高慎，抚育孤兄的五个孩子成人，视如己出。他担任县令、太守多年，告老还乡之日，“草屋蓬户，翁缶无储”。妻子责备他为官多年，却不懂得为子孙留些积蓄，高慎以“我以勤身清名为之基”答之。在这样的家风教诲下，高慎之子高式极为勤劳孝顺，尽力赡养父母。永初年间，蝗虫肆虐，却唯独不吃高式家的麦田，圉县令周强专门向州郡请求表彰。太守杨舜举高式为孝廉，他却坚辞不就。高式即为高柔的曾祖父。高柔的父亲高靖，担任蜀郡都尉，高柔则留在家乡生活。高柔十岁那年，中原爆发了著名的黄巾起义。不久，起义虽被镇压，但是各路军阀风起云涌，东汉朝廷已名存实亡，天下陷入大乱。

高柔自幼博览群书，见识非凡，虽然年纪轻轻，政治眼光却极为独到老练。十多岁时，他就对家乡父老讲道：“当今英雄并起，陈留是兵家必争之地。曹操占据兖州，有并吞四方之志，绝不会满足现状。陈留太守张邈虽然一时得志，恐怕未来会与曹操冲突，我建议咱们还是到外地暂避一时吧。”当时，张邈与曹操关系亲密是人尽皆知之事，前不久两人还曾一同讨伐董卓。所以大家听罢高柔的言论，都认为是小儿无稽之谈，没人拿他当回事。恰逢高柔的堂兄高干，系袁绍的外甥，从河北来信招高柔投奔袁绍，高柔遂率全宗族前往避难。不幸半路接到父亲离世噩耗，高柔便冒着战火前往蜀地接父亲灵柩，一路备尝艰辛，三年后才返回中原。高柔离开后不久，张邈果然与曹操反目，最终兵败被杀。这一战，陈留一带沦为焦土，百姓惨遭屠城厄运，人们这时才佩服高柔的先见之明。

曹操消灭袁绍集团后，高柔归顺曹操，被任命为菅县县令。县中有几名曾经违法的官吏，久闻高柔执法严明，便主动要求辞职。高柔宽慰道：“西汉邴吉执政，属下有过失，尚能宽容饶恕，何况这几人还未在我任期内违法呢？”最终，这几名官吏都予以留任。他们感念高柔的恩情与教诲，从此严于律己，“咸为佳吏”。袁绍败亡后，高干投降曹操。可没过多久，他卻起兵反曹，最终兵败被杀。高柔与袁绍、高干等人敏感的关系深深刺痛了生性多疑的曹操。曹操本打算找一个借口杀掉高柔，权且让他担任刺奸令史。没想到高柔赴任后，“处法允当，狱无留滞”，充分展现了自己的法律才华。案件堆积如山，高柔便不分昼夜地工作。某天夜里，曹操微服私访，看到高柔竟累得怀抱着卷宗睡着了。曹操看到这一幕，大为感动，轻轻将自己的大衣盖在高柔的身上离去。经此一举，曹操不但打消了对高柔的疑虑，还升他为丞相仓曹属，直接为自己服务。

曹操称魏公后，高柔担任尚书郎，旋又担任丞相理曹掾，主管司法工作。曹操东征西讨，处理军事案件就成了高柔的重要工作。当时法律严惩士兵逃亡，规定“军征士亡，考竟其妻子”。重刑之下，仍不能禁止，曹操便下令加重刑罚。有一天，军士宋金等人在合肥战场上逃亡，官府便下令把宋金的老母、妻儿抓起来，奏请全部处死。高柔反对这种做法，他上奏曹操道，“士卒亡军，诚在可疾，然窃闻其中有悔者。愚谓乃宜贷其妻子，一可使贼中不信，二可使诱其还心。正如前科，固已绝其意望，而猥复重之，柔恐自今在军之士，见一人亡逃，诛将及己，已且相随而走，不可复得杀也。此重刑非所以止亡，乃所以益走耳。”短短数语，高柔便把这一问题背后所蕴含的人情法理剖析得清清楚楚，展现了极高的法学素养。在一个充满战争与杀戮的年代，敢于提出这样的立法理念，更彰显了其过人的胆略，以及他坚守公平正义，反对株连无辜的崇高法律职业精神。曹操最终接受了高柔的建议，史载“即止不杀金母、弟，蒙活者甚重”。

陈留一带沦为焦土 （图/网络）

在丞相府工作一段时间后，高柔升任颍川太守。高柔赴任不久，曹操便发觉司法工作不如以往，于是他立即把高柔又调回丞相府，担任法曹掾，继续主持司法工作。曹操为加强自己对政局的控制，让卢洪、赵达等人担任“校事”之职，也就是“特务”，专门负责纠察百官言行。高柔劝谏道，“设官分职，各有所司。今置校事，既非居上信下之旨;又达等数以憎爱擅作威福，宜检治之。”曹操拒绝高柔道，“卿知达等，恐不如吾。要能刺举而辨众事，使贤人君子为之，则不能也。昔叔孙通用群盗，良有以也。”后来，赵达等人的恶行终被揭发了出来，曹操下令将他们杀掉，向高柔表示歉意。

曹丕称帝后，任命高柔为治书侍御史，继续从事司法工作。曹丕篡汉称帝，民间有许多流言蜚语。曹丕非常厌恶这些“诽谤妖言”，下令妖言者斩，告发者赏。高柔上疏劝谏，认为这种法令“既使过误无反善之路，又将开凶狡之群相诬罔之渐，诚非所以息奸省讼，缉熙治道也”，请求废除这一法令。曹丕一开始拒绝了高柔的建议，没想到诬告的案件越来越多，他只好下令实施“诬告反坐”之法，这股歪风才被杀住。曹丕称帝后，校事刘慈等人揭发了上万起官民违法犯罪的案件，蒙冤受害者甚众。高柔仔细审理这些案件，惩罪释冤。对于大量轻微违法案件，只处以罚金而已。高柔的司法工作深受曹丕肯定，公元223年，高柔被任命为廷尉，正式成为曹魏的最高司法官员。

廷尉官居九卿，地位崇高，高柔肩上的担子一点也不轻松。在那样一个专制社会，皇帝执掌最终的生杀大权，往往会和法律公正产生严重冲突。稍有不慎，不是助纣为虐，就是身死族灭。面对这一难题，高柔的处事原则非常简单，那就是据理力争，坚守法律底线。

有一次，曹丕因旧怨打算枉法处死治书执法鲍勋，高柔坚决不同意。曹丕震怒，用调虎离山计把高柔召到尚书台，同时派使者到廷尉府衙把鲍勋打死，然后才让高柔回府。魏明帝曹睿时期，宜阳县典农刘龟在皇家禁苑射兔，被下属张京告发到校事处。皇帝匿去卷宗上张京的姓名，把刘龟投入监狱。高柔上表请求依法公开告发者的姓名，皇帝断然拒绝，震怒道：“刘龟当死，乃敢猎吾禁地。送龟廷尉，廷尉便当考掠，何复请告者主名，吾岂妄收龟耶？”高柔答道：“廷尉，天下之平也，安得以至尊喜怒而毁法乎？”几番交锋，高柔辞指深切，方才令皇帝醒悟，最终下令依法交廷尉审判。

虽为最高司法长官，高柔也会亲自为底层百姓平反洗冤。一天，护军营士兵窦礼失踪，长官以为他逃亡了，下令抓捕他的妻子儿女为官奴官婢。窦礼的妻子盈连夜赴州府喊冤，却没人理睬。无奈之下，她鼓起勇气径赴廷尉府告状。高柔亲自接待了这位妇女，查问案情原委。盈哭着说道：“我的丈夫从小是孤儿，现在赡养一位老婆婆为母亲，恭谨孝顺。他十分疼爱儿女，绝不是弃家不顾的人。”高柔又问道：“他有仇人吗？”盈回答：“丈夫为人良善，没有仇家。”“那与别人有经济上的往来吗？”盈答道：“曾经借钱给同营士兵焦子文，许久无法要回。”恰好焦子文此时因为一件小事羁押在监狱，高柔就去见他，先转移他的注意力，问他所犯案件。待时机成熟，高柔突然问道：“你曾借过别人钱吗？”焦子文回答说：“我从小贫穷，不敢借别人钱财。”高柔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发现有异常，马上问道：“你曾借窦礼的钱，怎么不说呢？”焦子文顿时语无伦次，很快就交代了自己杀人的经过。根据罪犯供述，果然找到了窦礼的尸体。皇帝亲自下诏为窦家平反，还将此案公示天下，引为镜鉴。

公元245年，年逾七旬的高柔结束了长达二十三年的廷尉生涯，升任司空，位列三公，极于人臣。公元249年，高平陵政变爆发，权臣司马懿诛杀大将军曹爽，司马氏开始掌控曹魏政权。公元263年，曹魏灭蜀，三分归晋已成大势所趋。也就是这一年，九十岁的高柔去世，结束了他漫长而精彩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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