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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迟归

2022-06-13顾万万

花火A 2022年3期
关键词:黄忠

顾万万

摘句:你喜欢的究竟是舞台上有一副好嗓子的我,还是现实中,这个任性、爱发脾气、坏脾气的我。

00

“季斐凌,你的戏曲评论还没通过啊?”

看着期末论文上密密麻麻的圈圈点点,季斐凌脸上的笑容有些尴尬。行家常言:戏评写好不容易,要看得多,懂得多。偏偏他是个听不进去的,选了一个地狱级难度的课程,卡在上面半个月,没有一点进展。

这门课的导师是个登台唱了一辈子《定军山》的“黄忠”,一双火眼金睛扫一眼就能挑出不少毛病来:“‘浑身是胆’,这是赵云的词,怎么可以拿来形容黄忠?”

不够贴切,也不够生动。

看着一筹莫展的季斐凌,舍友好心给他出了个主意:“‘老黄忠’你搞不定,不如去求求‘小黄忠’?”

“小黄忠”是他导师的孙女温衍玉,在当地戏剧团里唱坤生,年纪不大,脾气却不小。

季斐凌如醍醐灌顶,一拍脑袋,抓起笔记本就风风火火地夺门而出。

01

说来巧,温衍玉和季斐凌住在同一条巷子里。

“不要再跟着我了,”温衍玉转过头,义正辞严地拒绝季斐凌,“我不会让你采访,也不想答应你的任何要求。”

承袭温老的衣钵,温衍玉的眼神凌厉,纵然季斐凌已经隔她十步之远,但依旧能被震慑到。

但他不死心,依旧迎难而上:“姐姐不答应,是因为公仇,还是私怨?”

温衍玉最近几次从戏剧团早退,都撞见了季斐凌。后来温老来找兴师问罪,泄密的不是季斐凌,还能是谁?

面对季斐凌的激将法,温衍玉眯了眯眼睛,干脆地回答。

“都有。”

还不等季斐凌说话,温衍玉扭头就走,回家关上了房门,发现温老已经在家等她了。

温衍玉从小就是爷爷带大的,可在外人看来,她和温老的祖孙关系一点都不算上好,二人性格不合,甚至在唱戏这一方面,大大小小吵过的架不下于百场。

都不等温老抬眸,温衍玉便径直向楼上走去,突然听见楼下的温老讲电话的声音,带着自豪的笑意。

“这周六的公演,还请您捧场!”

温衍玉的心头一颤,上楼梯的步伐也停在了半路。

当地的剧团每年都会唱一出《定军山》,从前都是温老上场,今年换成了她,上座的人数自然也跟着锐减。她本来对此一点都不在意,没想到温老爷子却将它放在了心里。

趁着温老不注意,温衍玉立即转头下楼,打开房门,一眼就看见了还在原地的季斐凌。

季斐凌在温衍玉这里吃了个闭门羹,正苦恼下一步该怎么办,迷茫地在笔记本上画着圈圈,却没想到下一秒温衍玉就走到了自己的面前,咬了咬下嘴唇。

“你……刚刚是不是说,A大文学院开设了戏曲评价课程?”

温衍玉虽和季斐凌住同一条巷子,但剧团早出晚归,加之二人“结仇”,连话都没说上过几句。

季斐凌眼见事有转机,立即点头如捣蒜。

“学这门课的人多吗?”

“多,可多了。”

温老的课,哪怕期末难过,但依旧座无虚席。

温衍玉沉思片刻,抬起头来对季斐凌说道:“我改变主意了,答应你的采访。”

还不等季斐凌高兴得一跃而起,就听见她又说道:“但是,我有条件。”

温衍玉垂下双眸,有些别扭地说道:“周六我有一场公演,就在天桥下,要唱《定军山》。”

“你能不能……把你班上的同学,都叫去听……”

温衍玉第一次低头,连话都说得磕磕巴巴的。

02

温衍玉的第一场公演,虽然不像温老上台时那般人声鼎沸,却也十分热闹。台下的捧哏声络绎不绝,其中季斐凌就得占一半。

《定军山》是一出文武并重的戏,老将黄忠将张郃打得大败而归,被温衍玉唱得节奏铿锵,情绪激昂,一个英雄未老的形象赫然映入眼帘。

饶是季斐凌这种半桶水,也听得出来温衍玉的声音沉稳顿挫,天生是一副唱老生的好嗓子;坏就坏在后半场气力不足,在气势上就已经减了大半。

温老坐在席上,越听到后面,眉心几乎就要皱成一个“川”字。季斐凌暗叫不好,好不容易戏唱完了,他悄悄潜入后台,果不其然,看見温衍玉正双手捧着关公刀,高高举过头顶,跪在地上,听后温老处置。

温老此时正在气头上,手中抄着戒尺,恨铁不成钢地对着温衍玉骂道:“跟你说了上台之前要默戏,一定要默戏!你怎么就不听?”

“只要黄忠一骑马,匹马单刀取定军。你唱的是什么!”

温衍玉把头埋得低低的,眼见温老的尺子马上就要打到她的背上,季斐凌赶紧上前阻止:“老师,打不得!你把‘黄忠’打坏了,剧团可就找不到另一个‘黄忠’了!”

这话倒是一点都没有夸张,剧团内唱老生的,目前只有温衍玉一个,又是温老的亲孙女,虽然唱得不好,但还是当宝贝一样地栽培。

温老气得将戒尺一摔,瞪眼道:“宁穿破不穿错,唱不好不如不唱!”

季斐凌见状,赶紧从温衍玉手上接过关公刀,将人从地上扶了起来:“老师,我还没见过您唱《定军山》呢,不知道这句评论该怎么写,不知您现在能不能给讲讲?”

温老唱了一辈子,就喜欢有人捧着,季斐凌的话果然受用,当即亮相喝道:“那你看好了!”

“只要黄忠一骑马,匹马单刀取定军。十日之内得了胜,军师大印付予我的身!”

一出手,一抬腿,温老仿佛黄忠在世,短短四句唱词把季斐凌和温衍玉都看呆了。

最后还是温老走上前来,用力搭了搭季斐凌的肩膀:“忠义无双,这才是黄忠,得这样写!”

季斐凌忙不迭地点头,却没想到温老走后,温衍玉却突然变脸,用力推开了他!

“你做什么?”季斐凌摸不着头脑,“要不是我,你现在还在地上跪着呢!”

他气温衍玉的“忘恩负义”,却没想到温衍玉的气焰比他更甚,叉着腰瞪着眼,质问季斐凌道:“老头子……他……他居然是你们戏曲评论课的老师?你怎么不早说!”

他没说不是啊!

季斐凌没反应过来,不知道温衍玉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大,只见对方绝望地仰天长叹道。

“完蛋了,完蛋了!”

依照温老的个性,温衍玉心知肚明,下个星期她保准得在这门课上扬名立万!

03

温衍玉去戏剧团学习之后,半个月才回一次家,温老接了什么工作,她亦一概不知,也没兴趣过问。这次怎么也没想到,居然误打误撞上了季斐凌。

温老在戏曲研究上堪称一个“痴”字,对温衍玉的要求也极为严格,容不下一点沙子。她这次这样大的失误,一定会被温老在课堂上大肆“批判”。

最难以接受的,还是温衍玉跟季斐凌达成了交易,亲自将温老的学生给请了来,果真是丢人丢大了。

季斐凌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眼见温衍玉的眼眶通红,下一秒眼泪就要夺眶而出,情急之下,他脱口而出:“莫怕,我来助你!”

温衍玉果真止住了眼泪,目不转睛地盯着季斐凌,可他却没了下文。

她愣了半晌,突然听见季斐凌唱道:“老将今年八十一,拔山举鼎力有余。万马军中无人敌,斩将杀贼哪算奇!”

这是《定军山》中的唱词,温衍玉早就已经背得滚瓜烂熟,此时终于忍不住破涕为笑,看着季斐凌。

“你不是要写期末论文吗?我带你上剧团看看吧。”

季斐凌受宠若惊:“可以吗?”

“我说行就行,”温衍玉得意地拍了拍胸口,宽宏大量地说道,“你向老头子告状的事情,我原谅你了。”

今晚在天桥下公演,戏剧团只有登台的演员要来,其余的要在团里上晚功。现在还不到下课时间,温衍玉就猫着身子悄悄带季斐凌从后边的矮墙翻过来。

温衍玉是练家子,身手矫健,三下五除二就跃了过来,拧过头想来接应季斐凌,却不料对方比之自己丝毫不逊色,紧随其后,安安稳稳地落在地上。

“不错啊,”季斐凌看上去文弱,此刻却让温衍玉另眼相待,“以前经常干?”

季斐凌点点头:“但不是逃课。”

温衍玉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嘀咕道:“我回家的时候都是自习,才没有逃课。”

季斐凌没有接话,不过很快他就理解了温衍玉。

在戏曲演员卸掉油彩、脱去戏服、摘掉台上角色的光环之后,他透过层层玻璃窗,在看清之后敛住笑容,慢慢地垂下眼眸。

温衍玉瞥了他一眼,努了努嘴:“怎么一副这么失望的样子啊,和你想象中的不一样吗?”

不一样,太不一样了。

目光所及,是循环往复的踢腿、亮相,枯燥无味,还一眼看不见尽头。

“那你现在知道了,没有人生来就是名角的。”温衍玉的手肘支在窗台上,撑着下巴,小声地说道,“老头子常说,京剧就是这样一辈一辈传下来的。但我不懂,他为什么要花这么大的力气,在台上将自己变成一个毫无关系的人。”

季斐凌转过头,目光炯炯,眉心紧蹙:“你是这么想的?”

“不然呢?”温衍玉耸了耸肩,仰天长叹道,“我可一点都不喜欢唱戏,《定军山》这出戏我从小听到大,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这一点,在外人看来毋庸置疑,温衍玉有一副好嗓子,但她一点都不喜欢这个与生俱来的天赋,要不是温老,她或许早就已经放弃了。

但是季斐凌知道,这一切都是温衍玉制造的假象,是她说的违心话。

“你撒谎”差点脱口而出,被季斐凌在最后一刻吞回了肚子里。再看向温衍玉的时候,他抿了抿嘴唇,终于下定决心。

“可我还记得,”季斐凌说道,“小时候温老要上天桥演出,是你缠着他,要去听《定军山》……”

04

从剧团出来之后,温衍玉带着季斐凌又回到天桥底下。

演出结束,看着天桥下只剩下负责收场的零散几人,她不禁想起了温老登台时的盛况:身材瘦小的她趁机踩上另一人的肩头,爬得高高的,鼓掌将手掌心鼓得通红都不肯停下,连夹在腋下的烤红薯都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温衍玉喜欢台上美轮美奂的京戏,可她却耐不住台下枯燥乏味的训练。

“吃烤紅薯吗?”温衍玉看向季斐凌。

还不等季斐凌回答,温衍玉就已经在摊贩手中挑了一个大红薯,麻利地一分为二,递了一半给季斐凌。

“小时候老头子在天桥下唱戏,忙得抽不开身,就买个烤红薯,叮嘱我乖乖站在原地。”温衍玉用力捏了捏手中的烤红薯,瘪着嘴说道,“可是他小气极了,每次都买小红薯。”

季斐凌愣了一下,只听见温衍玉又说道:“我想买一个大红薯,和他一起吃,但他怕红薯黏嗓子,上台了就唱不开,每回都骗我,说‘下次’。现在也不允许我吃了。”

多少个“下次”过去之后,温衍玉终于不相信了。她朝季斐凌扬了扬下巴,倔强地说道:“为了一样东西而被迫放弃几样自己喜欢的东西,老头子可以,但我不行。”

“他愿意当戏中人,但我一定要是温衍玉。”

看着温衍玉坚定的眼神,如璀璨星辰那般,季斐凌开始怀疑自己曾经坚定不移所相信的内心。

“你怎么了?”温衍玉立即就看出了他的不对劲。

“我……”

季斐凌张了张嘴,惆怅若失,声音立即就哑了下去。

不对劲。

温衍玉皱着眉头,感觉心中憋着一口气,划开手机日历一看,这才发现端倪所在。

季斐凌的期末论文明明还没有完成,但他已经一个星期没有来找过自己了。

不来就不来,温衍玉生气地想。

连声招呼都不打,真是用完就将自己抛之脑后了。

这天温衍玉早退被温老给抓了个正着,整个人被温老提溜着带来了A大,说是要她在自己的课堂上做个示范。

她向来喜欢跟温老对着干,想起季斐凌也在课上,心中的愤恨又加深了几分:“我才不去。”

“你又不是唱不了。”

温老见温衍玉如此不开窍,重重地敲了两下她的脑袋:“你知不知道课上有谁会来?那是名家!你就算在剧团老老实实唱十年,都不一定能得他的指点!”

温衍玉一点都不想要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却还是被温老勒令了上去。上课前小小的彩排一下,才知道这天自己是季斐凌的搭档。

这天是季斐凌期末论文的汇报,而他其中有一个环节,需要一段现场的戏曲演唱。明明可以用视频,却还是把自己叫来了。

温衍玉漂亮的眼睛凶神恶煞地瞪着季斐凌,压低声音诘问道:“你是不是故意的?”

季斐凌没有否认,脸上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模仿着《红娘》中的唱腔:“姐姐,从现在起,你要听我的——号令!”

软硬兼施,季斐凌深谙此法,凑在温衍玉的耳边说道:“等下课了,请你吃烤红薯。”

“别想收买我,不管用。”

“我买最大的。”

温衍玉纠结了一下,权衡利弊之下,红薯明显比可恶的季斐凌更吸引人一些。她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成交!”

05

季斐凌这段汇报,需要讲到四个不同的角色,其中的念白、唱段都不相同,需要不停地切换,有一定的难度。

温衍玉超常发挥,稳稳当当地唱了下来,不仅坐在台下的戏曲名家点了点头,就连温老一直紧锁着的眉头此刻也松开了。

下月末戏剧团还有一场演出,唱《单刀会》,依旧是温衍玉挑大梁的戏。这天她出色的表现引起了戏曲名家的注意,并表示等她再登台时,自己一定会到场。

“你不错啊。”季斐凌用胳膊肘捅了捅温衍玉,“没想到你认真的时候,还蛮靠谱的。”

温衍玉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小爷是谁?唱《定军山》的人!什么时候不靠谱过?”

季斐凌闻言,忍俊不禁:“我都做好挂科的准备了。”

温衍玉差点跳了起来,面对着季斐凌,怒目圆睁:“那你等着,我现在就去找老头子,你的期末论文明年都别想過了!”

“擅用私权”这事,温衍玉最后自然是没有干出来。因为还不等她坐下来,心平静和地跟温老说上两句话,就被他马不停蹄的扔去了戏剧团排练。

最近天气转凉,温老的身体状态每况愈下,再也没有精力去时时刻刻盯着温衍玉不放。但温衍玉一反常态,老老实实地待在剧团内,踢腿、亮嗓、吊嗓子,没有一次缺席,认认真真地为下月末的演出做准备。

一个亮相回头,她的眼前突然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温衍玉的手上没稳,连带着拿起来的关公刀都开始摇摇欲坠:“季斐凌!”

季斐凌转过身,面前就是一把明晃晃的青色大刀,吓得直接向后摔了个屁股蹲,这才看清了面前的人是温衍玉。

“你怎么在这里?”

季斐凌慢吞吞地站了起来:“老师叫我来采访,你吓我一跳。”

他的期末论文交上去,拿了一个不错的分数,有继续往这个方向发展的想法。温老就和戏剧团打了声招呼,允许他进来再做些采访。

可温衍玉皱着眉头,只当他刚刚的摔跤是因为心虚:“采访就采访,你怎么就只采访青衣和花旦?”

青衣和花旦,都是京戏中面容姣好的女子,千生百旦,个个娇嫩无比。温衍玉俨然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季斐凌哭笑不得:“你在意这些做什么?难不成是吃醋了?”

“你……呸呸呸!”温衍玉先是一愣,然后双颊臊得通红,狠狠地瞪了季斐凌一眼,神气地说道,“我只是好心提醒你,真正的好角近在眼前,怎么就看不见?”

她说的正是自己,可季斐凌这天的选材和旦角有关。

温衍玉不甘示弱:“我从前就是唱旦角的,不要小看了人!”

最初接触京戏时,温衍玉最想唱的是《牡丹亭》中的杜丽娘,又娇又俏,上下水袖翻飞。唱了一段时间,一次偶然的机会让她试了《定军山》的戏,结果亮堂的嗓子一出,便惊艳了众人。

温衍玉一听说要改行当,要粘胡子,一万个不愿意,为此,还跟温老大吵了一架。

不管怎么说,季斐凌这天的作业算是圆满完成了。

温衍玉满足地伸了一个懒腰:“走吧。”

季斐凌不知怎的,突然感觉一股热血涌上心头,然后脱口而出:“温衍玉,我有机会听到你唱《牡丹亭》吗?”

让一个花季少女去扮成一个两鬓斑白的老翁,季斐凌想,温衍玉当时肯定难受极了。

温衍玉愣了一下,嘴角溢出一个笑容,浑然不在意。

“有机会吧。”

“我可得叫你包我的场子。”

06

季斐凌出入戏剧团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他去采访别人,温衍玉又不高兴,到最后就变成了围着温衍玉一个人转悠。

温衍玉如今练功是极为刻苦的, 一个亮相能摆在那里不动十分钟,一个唱段能反复唱,就连在一旁看着的季斐凌都不禁感慨:“你要是早这么用功,温老的白头发都能少好多根。”

他一个姿势不动有些累了,换了姿势,谁知动作太大,惊着了正在默戏的温衍玉,只见她面对着自己,眼睛瞪得圆溜溜的:“都怪你,我又唱错词了。”

季斐凌反击道:“你前面就唱错了,怪在我身上做什么?”

《单刀会》有关公大段的黄皮快板,难度极大,温衍玉勉强记住了词,前面浑水摸鱼,到后面直接磕磕巴巴。

季斐凌从容不迫地将她唱错了的几处词都给指了出来,得意地扬了扬眉:“这下不能冤枉我了吧?”

委实是不能了。温衍玉赌气地把脑袋扭了回去。

剧团的人已经散得七七八八了,他扭头欲走,本想叫上温衍玉,却不料对方说道:“慢着,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什么事情?”

温衍玉不答,季斐凌只见她双手捧着关公刀,面色凝重,规规矩矩地将刀给放回了原处,再慢慢俯下身子,磕了三个头。

温衍玉说道:“老头子说过,请出了关公刀,就必须拜关老爷。”

她虽然不赞同,但传承已久,早就成为一种习惯。

季斐凌看得内心一揪,脱口而出:“你现在这么努力的练习,到底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温老?”

“既然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那为什么就不能尝试着去喜欢它呢?”

温衍玉转过头,眯了眯眼睛,笑道:“究竟是我要尝试着去喜欢它,还是你要尝试着去喜欢它呢?阿斐。”

季斐凌一愣,只听见温衍玉说道:“其实你不应该叫我姐姐,我不比你大,之所以毕业得比你早,是老头子为了让我上戏校,让我赶早了两届。我二十多年的生活,好像都被戏剧安排的明明白白的。”

她就像是那个被迫牵着,不断前行的木偶。

季斐凌慢慢地低下头,这一切都是他没有想到的。温衍玉一点都不快乐,也不开心。

温衍玉看着面前一言不发的季斐凌,慢慢地将视线转移到关公刀上,心一横,说道:“把我叫去老头子的课堂上,引起戏曲名家的注意,阿斐,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马上就不会再唱戏了。”

季斐凌没想到温衍玉早就将自己的心思给看穿了。他本以为温衍玉会发很大的一通脾气,没想到听到温衍玉马上就不会再唱戏的消息之后,自己的反应更大:“你要去哪儿?”

“团里有去国外学习莎士比亚戏剧的名额,给我了。”温衍玉莞尔一笑,“等我回来,也要开始写戏剧本子了。”

终于轮到她来写故事,而不是让她变成另外一个人,演绎着不属于她的故事。

温衍玉对此充满了向往。

被揭穿了的季斐凌此刻羞愧难当:“既然都知道了,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认真地对待这次演出……”

这一切都是季斐凌的主导,可他没想到,温衍玉眉眼弯弯,随后笑道:“因为……你啊,阿斐。”

07

季斐凌再也没有去过戏剧团。

直到温衍玉演出的那天,他突然发现,门前多了一张《单刀会》的门票。

他仍旧在回味着温衍玉那天说的话。

起初季斐凌不敢相信,后知后觉的时候,自己已经跑出去了很远很远。

温衍玉什么都知道,而自己就像一个自作聪明的小丑。季斐凌突然想找个坑把自己埋得严严实实的。

但他还是准时赶到了现场,找到座位才发现,这是一个足以让他们都清楚看到对方的位置。

温衍玉是不是故意的?季斐凌失笑。

让他没想到的是,在台下比以往都要认真的温衍玉,这一次却在台上失误了!

起初只是后力不足,季斐凌以为是温衍玉太紧张了,但是越到后面就越不对劲,季斐凌站了起来,在那一刻,他和温衍玉面面相觑。

下一秒,众人哗然,温衍玉失声了。

她还想努力弥补,奈何适得其反,嗓子也因为不断使劲而咳嗽不已,场面瞬间乱成了一团。

他脑袋一热,冲上台去,与温衍玉十指相扣,牢牢地抓著她:“跟我走。”

还不等温衍玉说话,她就已经被季斐凌带下了台去。他突然感觉到她在不停地挣扎,扭过头去,呆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温衍玉哭了,哭得可凶了,脸上的油彩都被她的眼泪给洗花了。

“你放开我。”她的嗓子比刚刚恢复了一点,但仍旧沙哑得厉害,“我的这场戏唱毁了。”

既然不喜欢,为什么会在唱毁之后这么的伤心?季斐凌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

温衍玉还想继续上台,季斐凌抬眸,看见她翻飞起来的衣角,仿佛伸出手怎么样也抓不住。他急吼吼地走上前两步,脱口而出:“温衍玉,我喜欢的就是你。你是温衍玉,独一无二的温衍玉!”

观众知道,她扮演的是关老爷,不可一世的武圣,反倒在敌军面前气势尽失,换作任何一个戏迷,都不能接受这样的关老爷。

只有季斐凌知道,那不仅仅是关老爷,在那一张红色的脸谱下,是温衍玉,独一无二的温衍玉!

拜关公刀之后,季斐凌终于忍不住向温衍玉表白,他一颗心扑通乱跳,等待着审判结果,仿佛下一秒就要蹦出胸膛。

可是温衍玉却歪了歪脑袋:“阿斐,你可要想清楚了,你喜欢的究竟是舞台上有一副好嗓子的我,还是现实中,这个任性、爱发脾气、坏脾气的我。”

那时候的季斐凌沉默了,但是在这一瞬间,他终于在心中有了自己明确的答案。

季斐凌第一次见到温衍玉,是在天桥下。

那年他八岁,跟着家里人出来看《定军山》,只见纷扰的人群中站着一个童花头小姑娘,手中还握着一个烤红薯,因为看不到台上,急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季斐凌上前安慰她,却没想到被坏脾气的小姑娘狠狠地瞪了一眼:“那是我爷爷,我都看不到我爷爷了!”

温衍玉或许不记得了。她那个时候,是踩着季斐凌的肩膀攀上了高台,看完了一出满堂彩的《定军山》。

可季斐凌永远忘不了,温衍玉在看见《定军山》的时候,眼中是遮掩不住的光彩。在那一刻,他就在心里牢牢记住了那个眼中有光的小姑娘。

他和温衍玉的家挨得很近,小时候经常能听见温衍玉的声音传来,直到后来温衍玉被温老送去了戏校,他发现,自己已经不习惯没有温衍玉了。

或许季斐凌曾经被戏台上的温衍玉所吸引,但是在朝夕相处中,他终于知道了。温衍玉就是她自己,不管哪一个,都是她最真实的自己,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去强求的。

他曾经将温衍玉对戏曲的喜爱看在心里,以为她现在态度转变,不过是因为和温老性格不合,一时叛逆。却没想到温衍玉早就将与生俱来的好嗓子当成了一副累赘,纵然现在妥协,总有一天,也一定会分道扬镳。

08

季斐凌对温衍玉的表白,最终无疾而终。

因为在后台的温衍玉听到他的话之后,拔腿就跑,在这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温衍玉了。

她不是关云长,也不是黄忠,可是她比他们还要骄傲。

温衍玉出国交流,学习莎士比亚戏剧;而季斐凌继续研究戏评,并在这个领域小有心得。温老有意想要栽培他,而二人交集的痕迹,被这些事情给挤得不知道去了何处。

有一次关于青衣的戏评,季斐凌翻出了曾经采访温衍玉的资料。温老看着视频上神气无比的孙女,眼中有些惋惜:“可惜了哟,她的嗓子坏掉了。”

季斐凌一愣:“您说什么?”

难道那一天温衍玉的失误,并不是一次偶然?

青春期时女孩的嗓子开始变尖,温衍玉强压着嗓子唱黄忠,久而久之,便造成了不可逆转的伤害。

最初发现端倪,是在季斐凌的期末汇报上,四个角色唱下来,当天晚上温老便发现,温衍玉突然说不出话来了。

他想立即将孙女的名字从演出名单上摘下来,却被温衍玉阻止了。

她向戏剧团申请了交换的名额,这次演出,是她最后一次演出,是季斐凌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她和戏曲名家碰到了一块儿的。

季斐凌想借此让温衍玉重新燃起对京戏的喜爱,却不想,是温衍玉在尽自己的努力,成全季斐凌念念不忘的心愿。

她练得格外的认真,可是季斐凌满脑子都是她在后台,汹涌的眼泪浸满了脸颊的样子。

他突然覺得羞愧不已,自己为什么要逼迫她去做一些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可他就是觉得,温衍玉生来就是该在台上的。

季斐凌想起温衍玉在剧团第一次登台演出,唱《定军山》,他没买着票,就只能攀上墙听个一耳朵。

温衍玉的声音一响,他当时便觉得,温衍玉一定要站在这个舞台上,熠熠生辉……

经年之后。

季斐凌替温老参加戏剧评论交流会,作为温老的得意门生,他的戏剧评论一拿出手,便收到了满堂的喝彩。

可偏偏其中就掺杂着这么一个格格不入的声音:“这写的是什么?浑身是胆,这不赵子龙的词吗,怎么可以用来形容黄忠?”

季斐凌突然浑身一颤,以最快的速度转过头,寻找声音的主人。

面前的女孩刚从国外回来,手边还有一沓厚厚的关于莎士比亚的资料评论。她莞尔一笑,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指着那处错处,目不转睛地盯着季斐凌:“得改吧,季博士。”

“那当然,”季斐凌赶紧上前一步,“不过在此之前,能不能拜读一下足下的作品?我想跟足下好好聊聊。”

这样文绉绉的对话,终于让温衍玉忍俊不禁。

“悉听尊便。”

编辑/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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