煞风景
2022-06-13金岳清
金岳清
一
到了寒露,这天晚上月黑风高,有冷空气南下。娇娇小解回来,从她爸床前经过时,村长良辰胃正痛得厉害,和衣卧在床上,听着门外老北风呼啸。呼啸的老北风老是拐不过弯来,一头撞在墙角,发出凄厉的惨叫。被撞散的风四处逃逸,纷纷钻进老屋的墙洞,然后肆无忌惮地搞得满屋寒气。这一阵西北风特别紧,在门外就呜呜地尖叫,到了屋里简直是歇斯底里。一阵风过后,村长良辰突然感觉床前站着一个人,他很吃力地转过头,看见床前有一团黑影。他用手擦了一下眼睛,朦胧中看见自家的娇娇站在他床前。娇娇俯下身,几乎凑到他的脸上说,爸,你胃还疼吗?
二
鬼子是農历二十进村的,这一天离白露还有十几天。江南的天气已经开始凉爽。
鬼子进村时,谁也没有发现,但鬼子已经打过来的消息早在立秋这天就传到村里。这消息是村里抬棺材的阿庆说的,村里很多人记得这天中午太阳还有些毒辣,阿庆裸露着上身在通往村口的道路上一路狂奔,路两旁葱郁的水杉迅速向后退去,水杉上的蝉似乎受了阿庆的鼓舞,鸣叫声此起彼伏。阿庆狂奔时一路高喊:“鬼子打进来了!鬼子打进来了!”
阿庆一路狂奔一路高喊时,遇到仁弼叔、村长良辰和六妹婆。阿庆看见他们时一脸坏笑,仁弼叔和村长良辰都问阿庆,笑什么?鬼子打过来了,你还有心笑吗?仁弼叔和村长良辰都骂阿庆是个白痴。阿庆还是笑。阿庆遇见六妹婆时已经跑到村西口的水塘边,水塘里的荷花已经凋零,莲蓬干瘪瘪地耷拉着脑袋。到了夜间,鬼子打过来的消息已在村子里到处流淌,这消息像炼钢炉里流出来的铁水一样红得吓人,烫得吓人。村子里的人都惶惶不安,连最不听话的小孩吃完饭都不出门。唯有阿庆,这一黄昏到处串门,散布着鬼子已经打过来的消息和他身上的汗臭味。
这一晚,鬼子没有来。
第二天,鬼子还是没有来。
到了第三天,又传来消息,鬼子有一队人马沿着上余线向东而去。消息是邻村传过来的,听说竹溪村的放牛老倌在太平山头放牛时,远远看见一队人马沿着上余铁路向东徒步而去。到了晚上,竹溪村的放牛老倌又说自己看花了眼,那向东而去的一队人马可能是进山借粮的农民,他们肩上扛着扁担的样子很像鬼子肩上扛着抢。村里的人问,那刺刀上有没有膏药旗?放牛老倌说,也有人走热了,把白衬衣脱下来系在扁担上。
又过了几天,村里人把这件事给淡忘了,压抑了很多天的人们又开始喋喋不休,小孩们吃完晚饭又跑到打谷场疯玩,厌食的孩子又照样厌食,他们把饭含在嘴里就是无法咽下,不再怕大人嘴里吐出来的鬼子,他们知道大人们嘴里吐出来的是空气和声音,并没有鬼子和白森森的刺刀。大人们见了阿庆,有时也问一句,阿庆,你说鬼子来了,在哪儿?阿庆支支吾吾说不明白,有时人家问多了,阿庆说,我也不知道,我是听竹溪村的杀猪四说的,他说自己那天早晨扛着杀猪桶过铁路时,远远看见一小队鬼子沿着铁路走,有两三个鬼子还在铁路上撒尿,看样子是朝我们这里来的。
后来就没有人再问阿庆了。阿庆的生意很清淡,白天跟村里人打牌,天一黑就钻进村西口春香家的小屋。春香是个寡妇,阿庆是今年春天跟她好上的。
快到白露,天气明显凉爽了许多。经过一个夏天的煎熬,村里的人都睡得很舒服。这一夜的后半夜,春香听见门外狗叫得很厉害,她想推醒阿庆,但阿庆睡得很死,口水都流到了枕头上。第二天天刚亮,春香就让阿庆起床。阿庆很不情愿地睁开眼睛,春香在他脸上很快地吻了一下,还没等阿庆反应过来,春香已经把他的白衬衣披在了他身上。
阿庆从春香家里出来,村里已炊烟四起。走在小路上,阿庆觉得自己脚下有些软,想起床上的春香,阿庆偷偷地笑了一下。小路一直往小山边延伸,两边是成片的菜地,种的全是黄花菜。靠山边有一条小溪,叫竹溪,竹溪上有一座用石头垒的拱桥,拱桥上还雕着石狮子,南北各两个。阿庆突然看见石拱桥上好像趴着一个人,那人屁股朝西,趴在拱桥的石栏杆上,看不见头,脚被另一边的石栏杆挡住了。阿庆想,谁这么一大早就趴在那里看溪水,再说这溪水里也没有什么好看的,除了鹅卵石,就是几条小鱼和清澈的流水。等到走近了,阿庆发现原来是竹溪的杀猪四,杀猪四的裤管上一年四季都沾着猪血。
杀猪四昨夜被人给害了。
阿庆吓得脸色发白,两腿发软。阿庆跑到村口时都快瘫倒在地上。仁弼叔披着白褂子正站在村口老樟树下,手里拿着单筒望远镜看前面西罗山的风景。阿庆说,叔,叔,竹溪村的杀猪四被人给害了。仁弼叔突然转过身,白褂子从他瘦削的肩膀上滑落下来。阿庆看见仁弼叔瘦骨嶙峋的前胸和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阿庆还看见仁弼叔紧锁的眉头。阿庆说,叔,杀猪四被人给害了。阿庆说话时还喘着粗气,两腿也没有站直。
杀猪四被人害了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子。起来做早饭的刷牙的洗脸的都往溪边跑,等跑到离石桥只有十几步了,大家又都停下来,站在那儿远远地看。杀猪四像猪一样趴在石栏杆上,桥面上有一摊血,暗红色的,已经凝固了,像一朵很大的鸡冠花。等竹溪村的人赶到,大家才让出一条路来。竹溪村的人其实也没有做什么,只是上前几步,看着杀猪四的尸体摇头叹息,说,这么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竟然被人给害了,想想他好像也没有什么仇人;他这么一走,叫他老婆咋办,他家有五个孩子,最小的只有两岁。等到杀猪四的俩兄弟和一个叔赶到溪边石桥上抱起杀猪四时,才发现杀猪四被人用长刀开膛破肚了,肠子都搭在石栏杆上。杀猪四的哥哥回家卸下一扇门板,把杀猪四放在门板上,又把他的肠子放回他肚子里,盖上衣服,再用两根稻草绳捆住,抬了回去。
这天中午,春香去自家地里刨番薯。春香扛着锄头,远远地就看见自家地边上的溪里搁着一个东西,等走近了看,原来是一只杀猪桶,黑乎乎的,杀猪桶里有几撮猪毛,还有几点猪血和一个光滑锃亮的东西。春香脚下虚了,扔下锄头就跑。春香跑回村里时,七八个黄毛小子蹲在村口老樟树下打牌。春香结结巴巴地说自己看到了杀猪四的那只杀猪桶,里面还有一个光滑锃亮的东西。听春香说看到了杀猪桶,几个黄毛小子都很兴奋,跑过去一看,杀猪四的那只杀猪桶搁在小溪转弯处的石子滩上,好像从石头上滚过,有几处很明显被刨过的痕迹;桶里面有几撮猪毛,几点殷红的血;光滑锃亮的东西原来是日本鬼子的钢盔,那钢盔还是新的,有一块铜板大小的地方被生生削去了漆,显得特别刺眼。
三
鬼子进村了。杀猪四是日本鬼子用刺刀开的膛。
这消息很快就在村子里传开来,但也不知道谁先说的,有人说是阿庆说的,说阿庆被竹溪杀猪四的兄弟叫过去给杀猪四料理丧事回来,在村口一边抹着满嘴的油,一边用手比画着,说杀猪四的肚皮被日本鬼子开了长长的一刀,从小腹直到心窝。阿庆还说,自己用粗大的铁针与麻丝把杀猪四被开了膛的肚皮又重新缝在一起,然后,再把衣服给穿好,杀猪四躺在门板上跟睡着没有两样。
白天里男人们的脸色都很难看,女人们个个惊慌失措,孩子们不再到打谷场上疯玩,最小的孩子吃起飯来也狼吞虎咽。晚饭后,谁也不敢外出,早早关门上床,上床前,女人们让自己的男人把门闩检查一遍,看看门闩有无闩好?闩好了,女人又让自己的男人在门上顶两条木凳。
其实,整个下午春香也在惴惴不安中度过。从中午去自家地里刨番薯看见杀猪四的杀猪桶后,春香心有余悸,整个下午,杀猪四沾着血渍与猪毛的杀猪桶,尤其是杀猪四仰卧在木门板上肚子被两根稻草绳系着的样子一直在眼前晃荡。春香吃晚饭时就想着阿庆,想让阿庆晚上早点过来,不然,这漫漫长夜不好过。更要紧的是自己也怕,怕日本鬼子半夜里撞门进来,一个妇道人家的单衫薄衣无法抵挡日本鬼子明晃晃的刺刀,如果日本鬼子不用明晃晃的刺刀,用的是另一种方式,自己更怕。春香这样想着,便一边喝着粥,一边走到院子矮墙边,看看那条蜿蜒而来的小路上有无阿庆的身影。但小路上空无一人,只有一只瘦小的黄狗在小路上不紧不慢地跑着,跑几步,又回头看看,或者停下来,竖起耳朵朝那边听什么。
这是晚饭的时候,谁还会出来呢?春香把最后一口粥含在嘴里,竹筷子在半空中停了好久,小路上的那只瘦黄狗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春香想,阿庆八成是给杀猪四穿寿衣去了,穿寿衣一般都选择在下午三四点钟,至多也不过半个时辰。也许,阿庆在杀猪四家吃晚饭了,或许阿庆用手抹着嘴上的油正往回赶呢?春香把头抬了一下,路上仍然没有人影。春香转身往屋里走时突然想起来,天还没有黑,这么早阿庆能来吗?这样想着时,春香暗自在心里笑自己荒唐。
阿庆敲门时春香已经睡着了,但没有睡踏实,准确地说春香的意识有些模糊,刚刚合上眼睛便听见阿庆的敲门声。阿庆的敲门声始终改不过来,阿庆头一次来敲春香的门时,春香吓了一跳,以为是打雷,因为阿庆敲门时用的是拳头,春香吓坏了,不得不赶快打开门。此后,阿庆敲门的习惯也一直改不了。
阿庆敲门的声音震耳欲聋,春香便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趿拉着鞋,一手扣着衣服的纽扣,一手扶着竹竿踩着软梯子下来。阿庆还在咚咚地敲门,春香说,来了,来了,别擂鼓一样。春香打开门时,阿庆一身酒气扑过来。阿庆一把抱起春香,闩好门,踩着软梯上楼,这软梯被阿庆踩得吱呀作响,左右两边的竹竿都弯下去了。上了楼,阿庆又回到楼梯口,把软梯抽上来,斜靠在墙角上。春香想,阿庆什么时候多了一份心眼,是不是担心鬼子会趁他们熟睡时摸上楼来。
阿庆激情四溢,他暖烘烘的嘴凑在春香的耳边,说都怪晚上吃多了肉,杀猪四的兄弟给他盛了一大碗猪手,让他把他哥的事情做得周到些;杀猪四的老婆虽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但还是让自己的大闺女去良友小店里舀了一大壶黄酒,这黄酒还是绍兴的,三年陈,开了盖子香气便挡不住,一缕一缕死命地往鼻子里钻,他都把那壶酒喝见底了。阿庆一边说,一边不停地吻着春香的耳垂。
阿庆和春香还软在床上时,春香听见外面有嘈杂的声音,很多人在一起七嘴八舌的,压根儿听不清楚。春香想推醒阿庆,见阿庆睡得很沉,又不忍心弄醒他。窗外的声音仍在继续,春香就披衣下床,把窗户推开一条缝,一绺冷风钻进来,春香用衣服裹了一下身子。外面还有些灰蒙蒙的,看不清远处打谷场上的人影。春香站了一会儿又回到床上,睡是睡不着了,只好胡思乱想,想了片刻又踢了阿庆两脚,喊醒他说,打谷场上都已有很多人了,好像又出了什么事。
阿庆听说打谷场上有很多人,立马坐起来,下床便一把推开窗。春香慌了手脚,压低了声音说,快关上,快关上。阿庆却嬉皮笑脸地说,让大家看见也好。春香打了一下阿庆的手背,嗔道,你还要鸣锣吗?春香不等阿庆动手,便把窗缝拉成一条线。阿庆把眼睛贴着窗缝,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对春香说,可能又出大事了。
四
六妹婆被鬼子强奸了。
这消息春香在被窝里告诉了阿庆。阿庆心不在焉,听了两遍还没有听明白,春香便在阿庆的胸膛捶了一拳,阿庆才清醒过来,听明白了,六妹婆早晨上西罗山,在协洞庙烧香时被鬼子强奸了。阿庆说,这是哪儿来的消息?六妹婆都六十好几的人了,早已做了外婆,鬼子怎么连老婆婆也不放过?春香也骂鬼子天杀地剐的,连老女人也要糟蹋。春香一骂,激情便不知不觉退了下来。阿庆感觉怀里的春香正在冷却,便抱紧她。春香说,我上午去竹溪洗衣服时听到的,一帮女人蹲在竹溪边洗衣服,一边洗,一边又提心吊胆地盯着西罗山上的响动,听说西罗山上有日本鬼子,六妹婆是早晨到西罗山协洞庙烧香时被日子鬼子糟蹋的。六妹婆逢初一、十五都要上山到协洞庙烧香,都已经三十多年了,风雨无阻。有一年,头天下了雪,第二天她上山,山上路滑,一不小心滑倒了,幸好被一株柏树拦着,腰部被狠狠一击,痛了大半年,还落下旧伤,下雨天常常胀痛,躺在床上不能下地。好在她大女儿嫁得不远,就在东山,所以每天都过来照顾她娘。春香说自己听来的,洗衣服的女人们都这么说,她们还说六妹婆的秋裤都被鬼子撕破了,下山时衣不蔽体。有人说是仁弼叔最先看见的,仁弼叔也早起,站在村西口老樟树下拿着单筒望远镜看西罗山风景,看见了从山上下来衣不蔽体的六妹婆,六妹婆见前面有人,便低着头,匆匆忙忙从岔道撇过去。也有人说是村长良辰先看见的,村长良辰有早晨大解的习惯,那天天还蒙蒙亮,村长良辰便去了村西口,坐在自家茅坑上,看见六妹婆打他跟前走过时吓了一跳,六妹婆提着裤子走,但干瘪的肉还是露了出来,看见村长良辰时呆了一下,又勾着头突然加快了脚步。那天中午,她东山的大女儿来了,娘俩紧闭着门,关在屋里老半天也没有什么动静,到了傍晚她大女儿回去时,家里才开了门,她大女儿一边抹泪一边急急地走,也不看村里的人一眼。
五
门上的东西是村长良辰一大早发现的。他昨晚吃了米糊,不知哪里出了差错,后半夜竟然闹了肚子。他埋怨女人烧的米糊虽然放了很多红糖块,但米糊自身没有熟,导致他半夜闹肚子。女人说,米糊肯定熟了,不然我怎么不闹肚子,都是一样的米糊;就连感冒刚好的女儿娇娇也没事,她也吃了满满一碗,就是红糖块小一点,可能是你自己夜里没盖好被子,秋夜里肚子着了凉,才闹肚子,还把账记到米糊头上。村长良辰想想女人的话也在理,的确是这样,家里人都好好的,就是自己一个人乱了套。这肚子从半夜一直闹到凌晨,半夜里他也不敢去村西口上茅坑,他怕遇见鬼子,再说肚子疼起来,要走这么多路也不容易,他只能到楼下猪圈里,蹲在小便桶上完成。但天快亮时,肚子竟然安静下来,也不闹了,只是觉得两脚发软,膝盖发酸。他想,也可能是昨晚蹲小便桶次数太多的缘故,这样也不好,污秽的东西多了,不方便家人小便,应该提出去倒在茅坑里,再把小便桶清洗干净。村长良辰这样想着,天刚亮,便下了床。女人还在迷糊着,就含含糊糊说了一句,多加一件厚衣服,这秋天的早晨天气凉着呢。
村长良辰打开门时吓了一跳,自家门上竟然钉着一张纸头,纸头用一把尖刀钉着,刀尖穿过纸死死地钉在木门上,纸上还有一幅图案。村长良辰颤抖地凑上去,看见纸上的图案是用水笔画的,这纸张也少见,白得耀眼,只有手帕大小,水笔画的是一只碗,碗里盛满米饭,旁边是一座小山,小山上有一座庙。村长良辰心里“咯噔”了一下,对自己说,鬼子真的来了,就在西罗山的协洞庙里。
村长良辰颤抖着把尖刀与纸取下,想起仁弼叔来,便把小便桶放回原处,匆匆出了门。仁弼叔年近七十了,但身子骨还硬朗,没事的时候喜欢早起站在村西口老樟树下,看看不远处的西罗山。西罗山不高,但树木葱茏,错落有致。特别是秋天,树叶红了,满山间有一种鲜亮意境。老樟树旁有一条小河流过,仁弼叔有时看山看累了,也低头看看水里的鱼,或者看看天上的云。村里的人都觉得仁弼叔真不愧是有知识的人,因为仁弼叔看山与看云时手里都拿一个单筒望远镜,据说是在上海做事的儿子给他的。
村长良辰远远地便看见仁弼叔站在老樟树下,对着西罗山远眺。仁弼叔的背影依然挺拔,动作也不含糊,说话慢悠悠的,虽然少,但每一句都经过深思熟虑,村子里的人都很服他,他有主见。当然,不服也不行,人家早年是校董,也有人说他任过县城里的校长,经常与县太爷等大人物往来,喝喝酒、品品茗那是常事。后来,日本人打进来了,学校散了,也有人说有个青春女子没了,他心灰意冷的,便回了老家。但确切的说法也没有,村子里的人只是觉得仁弼叔有些闷,不大说话,目光里有一股冷气,让人敬畏三分。
村长良辰站在仁弼叔背后不敢高声。仁弼叔老早知道后面有人走过来,在他背后立定,他也懒得回头,依然看着前面的西罗山。半山腰上的协洞庙只有一角露在枫叶的空隙处,山腰间有几抹白色的雾气,给西罗山添了一些生气。村长良辰轻轻叫了一声:“阿叔。”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是不够镇静,有些飘,仁弼叔这才缓缓转过头来。他看见村长良辰的脸色很糟糕,一脸惊恐,也不着急,慢慢地说:“村长找我有事?”仁弼叔的声音水一样柔和、沉静,纯粹得没有半点杂质。村长良辰情绪稳定了许多,凑到仁弼叔身边,轻轻地说:“叔,我家出事了。”“你家出事了?”仁弼叔皱起眉头,目光落在村长良辰的脸上。村长良辰把手伸进衣兜里摸索了一会儿,颤抖地把用尖刀钉在门上的那张纸送到仁弼叔的眼前。仁弼叔先是扫了一眼,然后接过来翻到背面,又翻到刚才那一面,抬头看了看西罗山说:“让你送饭了。”送饭!村长良辰看着仁弼叔的脸说:“叔说的是鬼子?”仁弼叔点点头,指指远处掩映在树木中的协洞庙说,人在那里。村长良辰顺着仁弼叔指的方向看过去,山上也不见什么异样,周围白生生的雾和泛黄的树叶也与平时一样。村长良辰呆了一会儿,转身离开,刚走出三步,仁弼叔的声音从背后送过来:“良辰,用的是什么锐器?”“一把尖刀。尖刀我已扔进茅坑里了。”村长良辰打住脚步,回头回了仁弼叔的话。
村长良辰从远处走来,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老婆早已看在心里,但她不明白他手里怎么没提着小便桶,他说要早起把小便桶里的东西倒在自家的茅坑里,她在迷糊中还劝过他, 不要太早,以防撞见鬼子。村长良辰回过话,但她没听清楚,又睡了过去。她肯定自家男人是提着东西出去的,但他怎么又空手回来呢?女人也满肚子疑惑。待到村长良辰进门时,女人发现他的脸色很难看,眉头也紧锁着。女人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走到灶台边,他看了一会儿锅盖上升腾起来的白色水蒸气,扭过头说,这早饭做了多少?女人看着他,一脸愕然,她不知道他问这话的意思。她想,他早晨出去是否中了什么邪了?
村长良辰突然想起六妹婆来。
村长良辰到六妹婆家时,六妹婆家的门还紧闭着。他在六妹婆家门口站了一会儿,屋里也不见什么动静。他想起那天早晨六妹婆从他跟前走过时,衣衫不整,一手抹着眼泪,一手按着腰,走得十分艰难。六妹婆看见他时,一脸慌张,便低下头急着走开,但又行动不便,动作便有些夸张而滑稽,臀部上那一绺布被撕裂开,臀部便露出丧失了水分的耀眼的白。村长良辰收回了自己思绪,他发现自己正举手想敲六妹婆的门,但马上又意识到这样的举动似乎不妥,动作停留在空中,僵了好久后,手又收了回来。他希望六妹婆在这个时候正好开门出来,但屋里什么动静也没有。村长良辰站了一会兒后,又在屋前转了一圈,把目光投向西罗山,西罗山上的协洞庙的一面黄墙在树木掩映中若隐若现。他又转过头看看村里的那一片瓦房,瓦房上炊烟已经四起,袅袅升腾,说不清那是烟还是雾,但烟雾下的白墙黑瓦模样很周正。村长良辰又回到六妹婆家门前,故意重重地咳嗽了两声,但里面仍然没有反应,他估计六妹婆可能去了她大女儿家。他想,这样也好。
他回到家里时,他妻子正拿着大海碗站在门口喝粥,她看见他进门时脸色更加沉重,乌云一样浓得化不开,便停住筷子对他说,粥都快凉了。她本来还想说下去,但见他紧锁着眉头,又闭上着嘴巴,把硕大的身子往左一侧。村长良辰从她旁边跨过门槛时,看见饭桌上放着两大碗粥,还有一碟刚从菜坛里捞出来已切成丝的咸菜。女儿娇娇刚好洗完脸走了过来,一股青春气息扑面而来,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女儿看见他,脆脆地叫了他一声:“爸,粥都凉了!妈刚才说你又出去了。”他嗯了一声便坐下来,捧起桌上的碗,把筷子放进碗里慢慢搅动着,半晌,才把碗沿送到嘴边喝了一口,把筷子举到半空,本来是想去夹生咸菜的,但又停住了。女儿坐在他对面,注视着他,她想,爸今天怎么了,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六
阿庆昨夜仍然是猴急,一阵暴风骤雨过后便败下阵来,软软地歪在一边呼呼大睡。春香却相反,阿庆从她身上翻落后她一直睡不着,她摸着阿庆宽厚的胸膛,突然涌出一股柔情,便用手轻轻揽了他,把自己的身体移过去紧紧贴着他。过了一会儿,春香便迷糊了起来。
炮弹是后半夜炸响的。
春香刚迷糊着,突然听见“轰隆”一声巨响,她惊恐地抱住阿庆。阿庆也惊醒了,他发现春香在瑟瑟发抖。外面有什么东西坍塌了,瓦片似乎在流动。这时,俩人都听见了,外面传过来的是房塌的声音。“鬼子。”春香突然叫了一声,阿庆紧紧地抱住她。春香像猫一样,蜷曲在阿庆怀里抖得很厉害,整个人筛糠一样。外面有北风的响声,呼呼的,阿庆屏声敛息,瓦片流动的声音和房塌的声音过后,没有别的声音,只有北风呼啸。春香突然间听见北风中夹杂着一个声音,听起来特别奇怪,她咬着阿庆的耳朵,让阿庆仔细听听。阿庆也听见了,的确有一个声音在风中飘荡,但断断续续的,听不清楚。阿庆侧身倾听了一会儿后说,一个日本鬼子在喊中国话。春香在黑暗中盯着阿庆的眼睛,问,阿庆,日本鬼子在说什么?阿庆说,鬼子好像在说要让村里人送饭,送到山上庙里。春香说,你听清楚了?阿庆说,听清楚了,那个鬼子都喊三四遍了。春香听了,心想,明天谁会去山上送饭呢?
七
村长家房屋的灿头昨晚被鬼子的小钢炮轰塌了一角。
村长良辰昨晚睡得不好,虽然那盏如豆的煤油灯老早就被老婆给吹灭了。老婆说,竹溪的杀猪四被鬼子开了膛,村里的六妹婆又被鬼子给糟蹋了,你晚上还出去?不出去就关门睡觉。女儿娇娇也在帮衬着娘说,爸,这么乱,你晚上出门危险;再说,就是你没事,我们俩在家也担惊受怕,要是鬼子找上门来呢?我们躲到哪里去?你在,我们好歹还能壮壮胆,你不在,我们咋办?村长良辰本来是想趁黄昏时候去找仁弼叔,这都一天了,鬼子既然让送饭,说明山上已没有东西可吃——协洞庙里又没有和尚,只不过是这前后三村的善男信女常去点点香烛,有时候也供上一些食品,但时间一长,几乎不能吃。但有一点村长良辰非常不理解,鬼子为什么不下山来?村长良辰想了一整天也想不出答案,他想去仁弼叔家坐坐,仁弼叔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又有文化,眼界自然比自己开阔。但话还没说出来,就被老婆抢白了一顿,老婆的意思就是无论如何晚上不能出去,鬼子进村了,晚上出去就是找死,鬼子的刺刀正痒得厉害。女儿这一帮腔,他也觉得在理,但事情得有个着落,不然,早晚要出大乱子,拖着总不是办法。村长良辰坐在灶凳上想着时,老婆便让女儿娇娇把门给关上,闩好后又用两条大木凳顶着门板,村长良辰只好耷拉着脑袋上了楼,刚刚躺下来,老婆便一下吹灭了灯,他只好在黑灯瞎火中胡思乱想。
已经是后半夜了,窗外北风的声音有些紧,村长良辰起来小解后刚躺回到床上。突然,“轰”的一声巨响落在头上,瓦片便哗哗哗地倾泻下去,紧接着又是“轰隆”一声,声音震耳欲聋,是什么巨大的东西倒地的声音,房子已经摇晃了好几次。村长良辰的脑袋嗡的一声,脑子便晕乎乎的,成了一锅粥。他差点跌倒在地板上,黑暗中慌忙扶住一根廊柱子。这时,他听见女儿娇娇的哭声,他老婆的声音里也充满哭的腔调,她在说什么,已经听不清楚了。他马上朝老婆和女儿房间奔去,快步走到娘俩床前时,老婆正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发抖,女儿已经钻到被子中央,蜷曲着身子。“可能是鬼子的炮弹击中了我们家瓦屋的灿头。”村长在黑暗中看着他老婆的脸,哆嗦着说。他老婆狠狠地说,你是村长,你怎么不想点法子?你不为村里人着想,你也得为我们娘俩想想,我们家娇娇才十六啊!老婆说着便流下眼泪。村长良辰站在黑暗中一脸茫然,他不知道鬼子的第二枚炮弹什么时候落下来。外面传来狗叫的声音,开始是一只狗,后来是一群狗的声音,这声音在北风中滑过,到后面就变成了咽呜声。村长良辰侧身倾听,这咽呜声中还有人的声音,很弱,游丝一样浮动,也许是距离远,传过来已是强弩之末的缘故。村长良辰在黑暗中琢磨着,这声音来自西罗山方向,他基本明白了声音的意思。
第二枚炮弹一直没有落下来,村长良辰也不敢下楼,只是守着老婆和女儿娇娇。到了凌晨,老婆和娇娇实在熬不住了,又睡了过去。村长良辰坐在床前打了一会儿盹儿,又侧身听外面的声音,北风似乎停了,连狗叫的声音也沒有了。他站起来走到窗边,从窗缝上看出去,天地还混沌着,外面一片黑,看不清什么,他又折回来,坐在老婆床前的竹椅上,用手支着沉重的脑袋。
鬼子的炮弹真的击中了村长良辰家的瓦屋灿头,瓦片掉落了一大片,瓦砾堆了一地,好在击中的是青砖墙,也没有起火。这灿头几年前的一个夏天被雷劈过,被劈塌后也是一地瓦砾,还起了火。后来火被村里的人扑灭了,但在清理瓦砾时在瓦砾堆里发现了一条死蛇,粉色的身子,几乎透明,不长,只有一尺左右。村里的人都说没见过这种蛇,后来村长良辰又去请了仁弼叔,仁弼叔看了半天也说叫不出名来。六妹婆说这种蛇太少见了。村子里的人都怀疑蛇是被雷劈死后从天上掉下来的,但也有人说是隐藏在村长良辰家瓦屋灿头里的,被雷公发现了,雷公给除了害。村长老婆说这个事情很蹊跷,让他择了黄道吉日把死蛇埋在西罗山协洞庙旁,把这间瓦屋的门也锁上,不再住人了,她担心这房子哪一天会出事。
八
村长良辰站在自家灿头的废墟前呆呆地站了好久,又抬头看看缺了一角的灿头,屋檐上有一个巨大的空洞,像老人张开的嘴巴,丑陋而令人生厌。村长良辰沿着墙根转了一会儿又折回来,看看天色,东方已泛出鱼肚白,本来这个时候村子里应该炊烟四起,但此时却死一般寂静。村长良辰又抬头看看西罗山,西罗山依然没有什么动静,空气中有些凉意,村长良辰估计仁弼叔也不大可能去村西老樟树下看风景了,所以就径直来到仁弼叔家。
仁弼叔住在村子最东边,独门独院的三间青瓦房,前面还有个小院,这是仁弼叔从城里回来时造的。有人说仁弼叔在城里做事时就攒了钱,回村子里置了一方土地,造三间青瓦房,圈一个小院子颐养天年;也有人说仁弼叔的儿子在上海谋差,手头有些钱,给他造起来养老的。本来他儿子想让他去上海,可仁弼叔不去,他说乡下山好水好,过日子清静,再说自己在乡下也可以种种土豆番薯,养养鸡鸭,很自在;上海人多事多,人声鼎沸,出门还要避马避车,鸡飞狗跳的整天不得安宁。所以就铁了心,花了大半年才买了土地,造了这三间青瓦房,圈了矮围墙。矮围墙一米多高,全用竹溪里的鹅卵石垒成,每一块都是他自己在竹溪里找的,围着小院垒成一圈,这矮围墙乌青锃亮的,也就成了一道风景。
村长良辰远远地就看见仁弼叔穿着一身白衣在院子里打太极,手上的动作行云流水般洒脱、流畅,腰部及脚下动作沉穩,劲力浑厚。村长良辰看得入迷了。等打完这一节,仁弼叔慢慢收回,气沉丹田,隔了一会儿才慢慢转过身来,也不吃惊,因为他早就知道村长良辰在石子围墙外站着。他走过来,顺手挑起木门的扣子,让村长良辰进来,又推开虚掩着的房门,两人在中堂的客厅里坐下来。村长良辰说,叔,昨夜的响声你都听见了吧?仁弼叔点点头,又若有所思。“这炮,打在了我家瓦屋的灿头上。”村长良辰的脸色阴了下来,佝偻着上半身,把脸向仁弼叔凑过来。仁弼叔说自己知道。村长良辰抬头看了看仁弼叔的脸说,都没有人出来,幸好没有起火。仁弼叔沉吟了一下,说,是啊,昨夜风也不小,要是起了火,那村子就没了。仁弼叔也忧心忡忡。两人沉默了好久,谁也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仁弼叔说,良辰,这个劫看来也逃不过,还是送吧!村长良辰默默点头,忽然又抬起头来说,叔,你说谁上山合适呢?又不知道多少人马的量。仁弼叔想了一会儿说,不会很多吧,你看这西罗山上一直没有动静。村长良辰突然佩服起仁弼叔来,在心底说,原来他一直在观察着西罗山上的协洞庙。村长良辰正这样想着时,仁弼叔说,你也可以去六妹那里走一趟。村长良辰听出了仁弼叔话中的意思,就说,叔,我走过了,她家里没人,听说大女儿把她接走了。仁弼叔抬起头来看看村长良辰,发现他满脸阴郁。
九
阿庆很早就醒了,其实这后半夜他几乎没睡着,一直处于迷糊状态。他醒来后,看看被抽上来的竹梯,又趿拉着春香的花鞋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口听外面的动静,北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外面连狗叫的声音也没有。天已经麻麻亮了,阿庆想穿衣下床,春香这时也正好醒来,她看见阿庆趿拉着她的花鞋,把半个脚后跟踩在楼板上,就差点笑出声来。阿庆站在床前说自己要回去,春香突然把他拦腰抱住,说自己想起昨夜的声音就怕,让阿庆在她身边再躺一会儿。阿庆说,天快亮了,你不是怕村子里的人看见吗?春香说,这回不怕,就是村子里的人看见了也不怕,跟命比起来,这东西还算个啥。
阿庆从春香家出来时,天已大亮,但村里还没有人出来,只有一只瘦黄狗在打谷场上不紧不慢地跑着。阿庆想,平时这个时光已经有很多人起床了,今天是怎么了,连村子里升起来的炊烟也稀稀拉拉的,没几户人家生火做饭。阿庆从小路走回自家老屋,脚下软绵绵的,好似踩在棉絮上一样。阿庆正想着昨晚的春香,突然边上跑过一条狗,吓了他一跳,他抬头发现自己已走到打谷场上,迎面走来的是村长良辰。村长良辰这回露出少有的笑脸,阿庆心里咯噔了一下,想,村长这一大早怎么对着自己笑呢?真是有点莫名其妙。
村长良辰在阿庆面前停下来,笑着说,阿庆,早起啊!阿庆看见村长良辰的笑意里有一种诡异。阿庆怯怯地说,嗯,村长早。村长良辰打量了阿庆一会儿说,这回累着了吧!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分明有些笑意。阿庆说,不累不累,刚刚起床转了一圈。村长良辰笑笑说,看你走路脚肚子打战,你还不累?阿庆突然有些惶恐,支支吾吾了半天,连自己也说不出名堂来。村长良辰拍拍阿庆的肩说,小兄弟,悠着点,不要太贪,做事情要细水长流。阿庆知道他在说什么,但又不能说出来,就突然说,昨晚的声音听见了吗?村长良辰想不到这小子突然转移了话题,点点头说,听见了,我家老屋的灿头被毁了,可能是他们干的好事。阿庆一愣,心里想,怪不得声音这么大,村长良辰转过身,对着发愣的阿庆说,阿庆,等会儿到仁弼叔家来一趟。阿庆说,去他家干吗?阿庆平时看见仁弼叔就怕,仁弼叔是有知识的人,况且还见过世面,阿庆不识字,又是抬棺材的,父母死得早,这村里谁也瞧不起他,就只有小寡妇春香还疼他,但这也是近一二年的事。三年前,春香的丈夫还在,春香压根儿没正眼瞧过阿庆,后来春香丈夫出事了,春香沉默寡言了好一阵子。再后来,与阿庆好上了,春香又有说有笑的。阿庆也觉得有了春香的日子很舒畅,特别是到了黑夜。但村子里也有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老是在外面风言风语。阿庆不在乎,把它当作耳边风,一吹就过去了。但春香不行,总是要皱眉头,说这样偷偷摸摸不是长久之计,要阿庆想想办法。阿庆知道这事有点难,首先要春香丈夫那边的人点头,除此之外还要给春香公婆一笔养老钱,否则,俩老人无依无靠,族人也不会答应。无奈阿庆囊中羞涩,所以好事情便这么拖着。阿庆私下里想,反正春香一个人住着,只要夜里能开门,办不办事都是一样的,只要族人不把他从春香床上拉下来,日子也照样赛神仙。
阿庆跟着村长良辰到了仁弼叔家,仁弼叔正好洗了脸,把一盆洗脸水泼到菜园子里。村长良辰说,叔,阿庆侄来了。仁弼叔转过身来,见阿庆脸色灰暗,精神不济,就慢悠悠地说,这兵荒马乱的,起这么早干啥,年轻人又不是睡不着。阿庆想说什么,但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妥,就傻乎乎地笑了一下。村长良辰趁机说,进屋,进屋。说着拉了阿庆跨过仁弼叔家高高的门槛。仁弼叔指着一把方凳说,坐吧,坐着说。阿庆不知道他们想说什么,一脸纳闷儿,于是惴惴不安地轻挨在方凳上坐下。仁弼叔问阿庆几岁了,阿庆说自己都快三十了。村长良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没爹娘的孩子也真是难啊,这么大也还没个家。村长良辰说完就去看仁弼叔,仁弼叔正想开口,仁弼婶走过来,站在一旁说,早饭好了。仁弼婶的声音又轻又柔,听起来像风又像水。村长良辰要走,阿庆也很快站了起来。仁弼叔说,都不要走,一起喝碗粥,暖暖身子。阿庆觉得自己坐下来不合适,在仁弼叔家喝粥更不应该,自己在村子里是抬棺材的,仁弼叔是从城里回来的人,他那身白绸很晃眼,看着就让人头晕,自己怎么好坐在他身边喝他家的粥呢?阿庆看村长良辰已经坐在了仁弼叔的对面,仁弼婶一边说自己等会儿再喝,一边走到木橱边拿萝卜干和花生米,还拿了半瓶香醋。阿庆还愣着,仁弼叔说,坐下吧!仁弼叔说话还是慢慢的,但声音厚实,充满了力量,甚至有些霸道。阿庆便在仁弼叔的左侧坐下来,捧起一口白瓷碗。
仁弼叔家的粥很稠很软,有一种淡淡的香味。仁弼叔只是把嘴凑到碗沿边,再慢慢地转动着白瓷碗,然后夹一粒花生米或一小截萝卜干,放在嘴里慢慢咀嚼。村长良辰也学着仁弼叔喝粥的样子,但动作生硬。阿庆一开口就忘了,喝粥的声音很响,尤其是夹萝卜干时,一筷子夹回来便是两三根。但阿庆夹花生米的本领很差,也许是贪多,一筷子插下去骨碌碌全部掉回碟子里,连自己也觉得尴尬,筷子头留着的是白花花的细盐。阿庆稍愣了一下,便把筷子放在口中,嘴里咸得要命。这样吃了两口后,仁弼婶便递上一把小银匙,让阿庆用小银匙去舀,果然能舀上满满一勺,有三四粒花生米的样子。仁弼叔说,慢慢来,还有。仁弼婶便送上一个棕色的瓶子,仁弼叔随手接过来,把瓶盖打开,哗哗哗地又倒上一满碟。这时候,村长良辰把筷子停在半空中,眼睛盯着仁弼叔手中的瓶子。仁弼叔说,吃吧,吃吧!自己又慢慢把手里的白瓷碗转动起来。阿庆本来想喝完一碗就不喝了,但仁弼叔见阿庆喝完一碗,便把右手边的那碗也拿过来放在阿庆面前。阿庆说,不喝了,吃饱了。仁弼叔把目光停留在阿庆的脸上。阿庆想重复一遍,但说话就不顺畅了,把要说的话咬得支离破碎。仁弼叔说,年轻人,人是铁,饭是钢,就这一碗粥,怎么干活?仁弼叔把“活”字咬得特别响。村长良辰也在一旁附和着说,是的,是的,叔的话很有道理,阿庆你记着点。阿庆便端起第二碗,突然间,阿庆觉得身子暖和了许多,一放松,放了一个响屁。村长良辰一脸惊慌,阿庆呆了半天也没回过神来。仁弼叔看着阿庆的脸说,给你们办了吧!阿庆不知道仁弼叔说什么,仍然呆在那里,他想,这屁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偏在这个时候放出来,也太丢人了!村长良辰听清楚了,他说,阿庆,你听明白了吗,叔的意思是给你们俩把事办了。阿庆一脸愕然。村长良辰又说,阿庆,你真是榆木脑袋,还不快谢谢叔,叔说的是把你和春香的事办了。阿庆的脑袋嗡的一响,便咧着嘴说,真的?仁弼叔回过头,看见阿庆眼光放亮,脸上光润了许多,点点头笑了。村长良辰便颤抖地从身上掏出那张纸条递给阿庆,说,你看看。阿庆看了老半天也看不明白。仁弼叔看了一眼村长良辰说,良辰,这个不急,你们回去慢慢说。良辰说,知道了,叔。
十
阿庆从村长良辰屋里出来时心里高兴不起来,他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下村长良辰家老屋的灿头,灿头上有一个丑陋的黑洞,有一角屋檐扛不住压力,瓦片溜下来挤成一堆,很多早已落在地上成了一地瓦砾。村长良辰进门时就指着那灿头说,是鬼子昨夜干的。阿庆开始在心里一直骂鬼子,但村长良辰跟他说明事情后,阿庆又在心里骂村长良辰。阿庆想,房屋是鬼子搞坏的,又不是我阿庆,要送饭也是你村长去送,怎么要我阿庆去送呢?杀猪四的肚子不是鬼子给开的吗?鬼子连老女人也不放过,我去了还不是找死?阿庆对自己说,算了,不去。阿庆慢吞吞地走到打谷场上,打谷场上依然没有人,那只瘦黄狗孤独地在打谷场上溜达着,也低着头。早晨的阳光斜照过来,地上有一个淡淡的投影。阿庆走到瘦黄狗的边上,阿庆看见地上有两个投影,其中一个是自己的,自己那个比瘦黄狗的投影要大多了。瘦黄狗看阿庆走到边上,就抬头看他两眼,又靠近一步把鼻子凑过来闻闻阿庆身上的味道。阿庆很不耐烦,就踢了瘦黄狗一脚,瘦黄狗被踢疼了,汪汪叫了两声,头也没抬,就匆匆跑开。阿庆本来想着回家的,但这一踢他又改变了主意,自己应该去春香那里。这样想着,他又抬头看看西罗山,西罗山上仍然没有什么动静,山上的树叶比半个月前好像要黄一些,有些也渐渐红了起来。
阿庆轻轻拍打着春香的房门,里面传来一个惊恐的声音,谁?阿庆说,我,是我,阿庆。春香开门时嗔道,你敲门的声音不是都很重的吗?这回怎么变书生了?春香说完剜了阿庆一眼,吃吃地笑着。阿庆没有回答,转身把门关上。春香把一盆粥放在桌上,又去拿了两口碗。阿庆说,我吃过饭了,在仁弼叔家吃的。在仁弼叔家吃的?春香还没坐下去又站了起来,两眼直愣愣看着阿庆说,你怎么会在仁弼叔家吃早饭呢?他会让你在他家吃早饭?春香一脸愕然。阿庆说,你先坐下来,我慢慢跟你说。春香便在阿庆对面坐下来。阿庆看着春香的脸说,仁弼叔说把我们的事办了。把我们的事办了?春香的脸上突然爬上两朵红晕,胸部也一起一伏的,眼眶里似有泪花。是真的吗?春香走过来,挨着阿庆坐下,身子里散发出一种气息,暖意洋洋。阿庆说,真的,当然是真的。村长良辰也在,他说这样长期下去不是办法,仁弼叔先问过我年龄后又说的。春香听阿庆这么说,就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阿庆一下子蒙了,他不知道春香为啥哭。阿庆摇摇春香的肩膀,春香哭得更起劲儿。阿庆站在一旁手足无措。春香先是压住自己的哭声,后来就放声哭,这声音让阿庆很难受,像锯在阿庆的心肝上来回不停地拉动,又像是一群蚂蚁在阿庆身上的伤口处爬进爬出。过了一会儿,哭聲渐渐小了,后来就只剩下几声咽呜,咽呜声也不长,马上就刹住了车。阿庆见没有声音,就把手放在她后背上,春香突然转过头在阿庆的大腿上死命掐了一把。阿庆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坏了,痛得跳到一旁,傻乎乎地看着春香。春香又笑了,还笑出眼泪。阿庆说,你刚才不是在哭的?春香嘀咕道,你这个傻瓜。
阿庆把村长良辰给他的纸拿出来给春香看时,春香看了半天,还是一脸茫然。她说,阿庆,我看不懂。阿庆说,我开始也看不懂,后来村长良辰跟我说了,我就明白了。春香说,那这图画到底是什么意思?阿庆说,鬼子要村里人送饭,把饭送到西罗山上去。你看,这是饭碗,这是上山的路,这是西罗山上的协洞庙,鬼子就住在协洞庙里。阿庆把图摊在饭桌上,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让春香看。春香的脸色突然阴了下来,她问阿庆,这东西哪里来的?阿庆说,是村长良辰给的,村长良辰哪里来的我也不知道。
阿庆还告诉春香说,昨夜是炮弹的声音,炮弹落在村长家的老屋灿头上,炸开了一个大窟窿,半边屋檐都泻了,他看见了一满地的瓦砾,木椽有七八根裸露在外面,像鱼刺一样,有两根还被炸断了一半,好在没有起火,不然,昨晚村子里的房子就全毁了,大家都会葬身火海。春香说,你去村长家了?阿庆说,去了,是在仁弼叔家喝过粥后仁弼叔让我跟着村长去的,我跟着村长到他家时,村长才偷偷从口袋里掏出来给我看的。我说看不懂,村长就给我解释,他说,这事麻烦,饭不送上去,这村子里的房子都得毁,这村子里的人也得死,我和你也逃不了的。春香听阿庆这么一说,心里凉了半截,呆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说,村长把这东西给你干什么?这是村长自己的事,与你什么相干。阿庆看春香刚才还好好的,又一下子生气了,就低下头,把声音放低,讷讷地说,村长让我去送饭。什么?春香跳了起来。她说,阿庆,这是虎口,虎口你知道吗?阿庆这回双手捧着头,沉默了半晌说,他们说,要把我们的事办了!春香突然抢过来,死死地抱着阿庆痛哭流涕。
十一
阿庆走到村长良辰家门口时,他正好提着一个竹篮出来,竹篮里放着粥和馒头,上面用一块印白花的蓝布盖着。他家的那只瘦黄狗跟在村长后面,屁颠屁颠地跑着。村长良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来,阿庆看上面的图案就知道是“老刀牌”。阿庆对他说,我不会抽烟。村长良辰说,先带着,上了山或许有用。阿庆接过他手里的竹篮时,那只瘦黄狗也凑过来,闻了闻阿庆的裤管,又转过头去闻闻阿庆手里的竹篮。村长良辰踢了瘦黄狗一脚,瘦黄狗哀号了一声跑开了。村长良辰揽过阿庆的头,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又拍拍阿庆的肩膀。阿庆感觉他的动作很生硬,还不如他家那只瘦黄狗闻自己裤管的动作来得自然。
太阳出来了,山上的雾气慢慢散开,秋天的树叶已经泛黄,有些已变成红色,还有些在黄绿之间,地上积满了枯叶,山路两边的树叶比夏天要稀疏得多。昨夜的北风又使树枝上的枯叶纷纷落在地上,有些树已经没有叶子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桠,像老人瘦硬的手。阿庆沿着石级往上走,一边走一边朝下看看山脚下的村庄,村西口那一坨老屋前似乎有个人站着,朝着山上看。他想,还是春香好,她还在为自己担心着,要不是自己铁了心要赌这一把,春香还真会拉住了他,不让他上山。
村长良辰回到家里时看见娇娇已经坐在饭桌前喝粥,从后背看过去,娇娇的背影很玲珑,但就是单薄了些,姑娘就是姑娘,不像那些半老徐娘,身体跟水桶一样,让人辨不准哪里是腰。娇娇只有十六岁,再过几年,到了出阁的时候,风韵应该更好些,但这兵荒马乱的日子,也着实令人担心。村长良辰这样想着,从娇娇身旁走过。娇娇抬起头说,爸,你吃饭了没?村长良辰说,还没吃,刚刚出门办了点事。他说话时看见女儿娇娇的脸色很难看,眼眶也黑黑的,他知道女儿昨晚担心,没有睡好。他想,阿庆走到哪里了?鬼子是否已喝了粥?要是鬼子喝了粥就好。娇娇见他舀粥的动作很僵硬,问他,昨晚是什么声音?他说,昨晚北风很大,把老屋的灿头都给吹倒了。娇娇说,倒房前还有一个声音,很响,好像什么东西爆炸了一样。他没有回答,只是把手里的一碗粥放在木桌上,在娇娇对面坐下来,看了一眼娇娇说,吃完饭上楼去吧,白天别出门。娇娇说,知道了。娇娇放下空碗正要走开时,他突然说,你娘呢?娇娇说,娘去后院了,她说她要去挖点番薯。
娇娇上楼后很无聊,就躺在床上,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就去摸自己的胸脯。她记得有一次春香姐曾看着她扁平的胸脯对她说,你得让你娘想想法子,木瓜你知道吗,听说吃木瓜能长女孩子的胸脯,我在娘家时就听说过。娇娇记住了,但不好意思跟娘开口,这样的事开起口来真是害臊。但倒霉的是自己,这一年多自己的胸部好像真的没有鼓起来。
娇娇又用手在被窝里握了握,还是见不到半点惊喜。她想,是否要去跟娘说,让娘去哪里再找些木瓜,要不,真有点麻烦了。上个月,小姑结婚,平表哥有意无意在她上身扫过一眼,她脸涨得绯红,但平表哥却面无表情。但要真的跟娘开了口,自己这脸往哪儿搁。娇娇这样想了好久,后来就迷糊起来,睡着了。
十二
春香站在院子里看阿慶提着篮子上山。本来春香也想跟着去的,但阿庆不同意,阿庆说春香跟着自己上山太危险,春香要是跟着自己上山去送饭,那还不是把她往虎口里送吗?阿庆说着就从春香手里夺回了竹篮子,让春香进屋,关好门,不要出来。春香本来已经从阿庆手里抢过了篮子的,她说自己要陪着阿庆去,要死就死在一起,不死下山就把事给办了。仁弼叔都认了,村长良辰也已经发话了,这村里就再没人敢吭声了。阿庆又说鬼子的刺刀是如何锋利,那刀尖上还冒着冷气,让人看一眼,心里就会发抖。阿庆又说自己是男人,是给鬼子送饭的,如果鬼子开了自己的胸膛,就等于杀了送饭的人,他们也没有什么好处。因为这样一来,村子里的人都不敢给他们送饭了,所以鬼子没理由杀自己。春香听了觉得阿庆的话有道理,就不再说话,只是看着阿庆流泪了。阿庆心里热了一下,转身就上路了。春香没有走,仍在院子里站着,她知道阿庆是来道别的,他嘴上不说,但他心里还是害怕的,鬼子把杀猪四都给开了膛,阿庆也怕自己有个三长两短,所以,路过时就进院子见她一面。
春香看见阿庆沿着石级往上走,一会儿便隐进树林里,春香再仔细看时,阿庆又从树林里走出来了,竹篮子换到左手中了,好像有些吃力的样子。阿庆再往上走,人影儿就看不见了,山上的白雾全没了。风吹过来,带来一股寒意,春香走进屋,在屋里待了一会儿,又从屋里走出来,站在门口,眺望着西罗山。西罗山就在眼前,协洞庙那一角黄墙仍然隐约可见,但山上没有动静,连飞鸟也没有,树的枝头都很寂寞。春香踮了一下脚尖,感觉有些疼,又把脚跟放下来,在门口的竹椅上坐下。阿庆让她白天也不要开门,她觉得不开门不行,不开门在屋里要憋死的。她知道阿庆不让开门是有道理的,自己家的门就对着西罗山,一开门,鬼子只要走出协洞庙就能看得见,万一鬼子冷不丁开个冷枪,自己这条小命可能就不保了。要是鬼子白天看见了,晚上下山摸上门来,那就更麻烦了。春香胡思乱想了半天,又抬头看看西罗山,山上仍然没有动静。春香想,还是把门关上吧,老天保佑阿庆平安。
整个上午,春香坐立不安。她进进出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那条蜿蜒的山路上一直没有阿庆的身影。有时候她想,阿庆可能走在下山的一段弯路上,正好被密密麻麻的树林给掩住了。这样想的时候,她会在门口站很久,她想看看阿庆从树林中走出来的样子,他手里是否提着空竹篮,是不是在吹着口哨。阿庆有时候高兴时会边走路边吹口哨,有一天早晨从她家一出门就吹口哨,她在屋里急得不行,开门想喊他,看他走远了,又怕自己的声音高,反而惹得邻居们笑话,就停住了。晚上阿庆来时,自己跟他说了,以后出门时别吹口哨,他却说,没有的事,谁吹口哨了,我咋没听见。这让她哭笑不得。但阿庆高兴了会吹口哨这是事实,如果阿庆吹着口哨下山来就好了。
到了中午,阿庆仍然没有下山来,春香就忍不住了,她把生到一半的灶火给灭了,又把锅里冒着热气的水和米也舀出来放在陶缸里,关好门出去。路上没有人,田野里的庄稼也被村里人收拾得差不多了,只留下几堆稻草零星地蹲在荒芜的田野里。村庄里有些炊烟,很稀疏的几缕,比以前少多了。房屋的门大都关着,就是开着,也几乎只留下一条透气的缝隙。春香来到村长良辰家门口,门关着,春香想举手敲门,又觉得不妥,自己算是阿庆的什么人?这不是不打自招吗?这么丢人的事还要来告诉村长,告诉了村长不就是告诉了全村人?春香把敲门的手停在半空,内心犹豫不决。站了一会儿,春香又把手抬起来,她想,反正豁出去了,如果阿庆有个意外,那自己活着又有什么意思?笑话就笑话吧!其实,这也不算是笑话,村长不是跟阿庆说过吗,下山就把我们的事办了。春香的手拍响村长良辰家的大木门时,屋里传来一个声音,春香一听便知道是村长良辰。春香说,是我,我是村西口的春香。村长良辰好像在屋里迟疑了一下,又马上打开门,把春香给让进来。村长女儿娇娇见是春香,便停住舀面汤的勺子,从饭桌前走过来拉住她的手,笑眯眯地问她,吃过饭了没?春香说,吃过了。村长老婆坐在灶凳上,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春香叫了她一声婶,她只是哼了一声,又伸手把一根木柴放进灶膛里。锅里好像还在烧什么,灶膛里的柴火红彤彤的,把村长老婆的半边脸映得光亮,那只瘦黄狗伏在她脚边,懒洋洋地用舌头舔着腿上的毛,那留在皮毛上的口水也亮晶晶的。村长良辰搬过一把矮凳让春香坐,又让娇娇先上楼去,娇娇不大愿意,脸色有些难看。娇娇从春香面前经过时,春香看了一眼娇娇的胸脯,发现她的胸脯几乎没有起色,差不多跟去年一样,不知道她回家后有没有跟她娘说起过木瓜。
娇娇上楼了,还把楼梯踩得有点响,村长良辰装聋作哑,他老婆这时候竟扭过头白了娇娇一眼。他问春香,找我有什么事情?春香说,阿庆还没下山。春香本来想先说些其他的,但话到了嘴边自己就直接跑出来了,她也没有想到。说出来就说出来吧!春香心头像小鹿撞着,一下一下的,声音清晰而洪亮,她自己也听得见。村长老婆立马抬头看过来,那目光不咸不淡的,让春香有些尴尬。村长良辰想了一下说,都到中午了,怎么还不下山?这小鬼子——村长良辰没有把话说完,就把目光停在瘦黄狗身上,若有所思。
春香从村长家里出来走到打谷场上时,隐约感觉到村长良辰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或许连阿庆也不知道。村长良辰跟自己说话时,眼睛一直在看他老婆,有时候也看一眼躺在地上的瘦黄狗,但他看谁的目光都很忧郁,脸色也很难看,一脸疲倦。
走到村口大樟树边时,春香突然想上山去看看。她被自己的想法吓坏了,万一遇见鬼子怎么办?春香站在大樟树下,看看西罗山下山的路,根本没有阿庆的影子,她想起阿庆的笑容,一咬牙便往山上走去。走了三五米,她又停下来在路边的泥地里摸了几下泥巴,把泥巴涂到脸上、鼻子上,还在眉毛上也抹了一把,又把扎头发的头绳解下来塞在衣兜里,头发便乱乱的像个鸟窝。山上有风,呼呼地吹着树枝,天空灰沉沉的,泥巴被风一吹就干了,沾在脸上有些生痛,眉毛也结在了一起,有一粒泥巴还挂下来,在眼前晃荡。到了山腰,山风更大了,吹得树叶哗哗作响,有一两只鸟怪叫了一声,从树林间冲出去,飞上天空,那怪叫的声音在山风里传送,让人听了毛骨悚然。春香觉得自己的头皮有些发紧,便停下来,靠在一塊大岩石上。过了好一会儿,春香又接着走,山坡有些陡,树也越来越茂密,协洞庙的黄墙掩映在树林中。再转过一个弯路,便可以看清协洞庙的大门了。协洞庙的两扇朱红色的大门紧闭着,大门之间夹着一把明晃晃的刺刀。春香一惊,脚下便软了下来,差点坐在地上。她一把扶住旁边的树,颤抖地蹲下身来盯着门缝里的刺刀,看过几眼后,便匆匆下山。等回到家关好门,喘着粗气的春香又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她想,或许那不是刺刀,那是门缝间的一道白光。春香这样想时,便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十三
阿庆的尸体是第二天一早被发现的。
村长良辰昨夜一直没有睡着,他想阿庆没有下山就可能出问题了,但山上既没有枪声,也没有其他动静,这也真是奇怪。凌晨时,村长良辰突然听见自己家那只瘦黄狗好像在哭,声音很是凄厉,让人头皮发麻,身上都起了鸡皮疙瘩。但村长良辰也有些怕,不敢起床,就在黑暗中闭着眼睛猜测,他估计瘦黄狗有可能划伤了脚,疼得难受——村里人老是乱扔东西,就连玻璃瓶子弄破了也到处乱扔,这就非常危险,有时候赤脚走路的孩子也遭罪。瘦黄狗的哭声一直在村长耳边萦绕,刚歇了一会儿,村长良辰迷糊起来时,楼下传来“咣当”一声,好像是瘦黄狗碰翻了什么东西,接着是瘦黄狗的惨叫和呕吐声,最后只剩下它低低的呜咽声。这声音折磨着村长良辰,他索性披衣坐起来,黑暗中,他听见老婆的鼾声很均匀,女儿娇娇没有什么声音,大概又钻到被子中央去了,因为有被子裹着,有声音也传不出来。
村长良辰只是恍惚了一下,发现天色已亮,楼下的狗叫声也没有了,他估计瘦黄狗也睡着了,也有可能脚不疼了,又跑出去了。村长良辰下楼打开大门时,脑袋突然嗡的一声,人便摇摇晃晃的,脚下也软软的不听使唤。他急忙扶住墙壁,定睛再看,是阿庆躺在他家的道地上。阿庆穿着蓝衣服、灰裤子,脚上是一双黑色布鞋。阿庆死了,七窍流血,流出来的血都已经凝固变成黑色的了,身子也早已僵硬,直挺挺地躺着,五官都走了形,面目狰狞,头朝着村长良辰家的大门。村长良辰心里狂跳不安,浑身直打哆嗦。他想喊谁,但想想喊谁都不是,就用一根木棍插在自家门环上——他怕妻子和女儿出来会被吓到。村长良辰颤抖地给自家门环插上木棍时,扭头看见五六步开外的屋檐下有一只竹篮,竹篮歪斜在道地上,地上还堆着一团白印花蓝布,看上去像一块瘦硬的石头。那只暗红色陶罐也被打翻在地,粥流出来,上面还有瘦黄狗的梅花脚印。瘦黄狗不见了,但地上有呕吐出来的东西,边上还有一些黄水,粪便也有,稀稀的,跟米汤一样,泛起一阵恶臭。他想,还是先找仁弼叔。这样想着,村长良辰又扭头看了阿庆的尸体一眼。这回看上去阿庆的面容似乎柔和些,但脸上的黑血和发紫的嘴唇还是很明显。他走过去,捡起那团蓝布,把它抖开盖在阿庆脸上,转身就走。他刚走出道地,就远远地看见自家那只瘦黄狗趴在打谷场上,头朝着西罗山。他走过去,瘦黄狗没有一跃而起。他用脚轻轻踢了一下,瘦黄狗已经僵硬了,眼里、鼻子里、嘴巴里都凝结着黑色的血,屁股上还挂着一绺米汤样的屎,把边上的狗毛也粘住了。
阿庆死了。这消息像一阵风在山村吹过,早饭时,全村的人都知道阿庆死了,阿庆是被派去送饭时让西罗山上的小鬼子给弄死的,阿庆死在村长家的道地上;村长家的狗也死了,那只瘦黄狗死在村子里的打谷场上。
春香昨夜一直都没有睡着,她在等阿庆。坐在床上,她也不敢点灯,就在黑咕隆咚的屋里瞎想,阿庆怎么了,他早上上的山,怎么到黑夜还没回来,鬼子不会害了他吧?没有人送饭鬼子也要饿死的,那阿庆也早该下山了呀!中饭晚饭呢?按理鬼子也会让阿庆下山来村子里拿呀。阿庆是不是被鬼子抓走了,跟汉奸一样在前面带路?这方圆十几里,阿庆都很熟悉,只要是白事,人家都会来叫阿庆帮忙。春香想,鬼子可能知道阿庆熟悉这周边村子里的人,也有可能让他带路去了,但这不好,这会让人用鞋底抽嘴巴的,会被人指着脊梁骨骂的。要么是鬼子走了,离开了西罗山,把阿庆也带走了,让阿庆为他们挑东西,听说子弹和炮弹都很重,鬼子懒,让阿庆挑着担,自己扛着一杆枪走会轻松很多。当然,这也不好,但没办法,比给鬼子带路要好一些。春香想了大半夜,有些支撑不住了,就靠着墙壁迷迷糊糊地打盹儿。外面的北风有些紧,风里还夹杂着狗叫的声音,狗叫声晃晃荡荡的,听得并不真切。春香想,可能是阿庆回来了吧,他应该走在大路上了,大路从村口通到西罗山脚下,从西罗山脚下往村里走,到村口小河边的大樟树下向左转个弯,走两百来步就到了。春香恍惚听见阿庆的脚步声从远而近,继而听见了阿庆的敲门声,又好像听见竹梯被阿庆踩着发出的吱呀吱呀的声音。春香猛睁开眼,阿庆连个影儿也没有。天快亮时,春香做了一个梦,阿庆来了,他站在她床前一直呕吐,白糊糊的东西大口大口吐出来,他双手捂着肚子说肚痛得要命,又说要拉肚子,去坐到春香的便桶上,坐着坐着便睡了过去,便桶轰的一声倒在地上,阿庆也跌倒了,但没有起来,仍趴在地上睡。春香打了一个激灵,坐起来,发现自己昨夜连外衣也没脱,墙角上那只便桶还缩在角落里好好的,她忽然记起阿庆第一次上楼站在便桶前小便时被墙角撞了一下头。
十四
阿庆的尸体放在村子的祠堂里。这是仁弼叔定的,仁弼叔说,阿庆是为村里人死的,没有阿庆,整个村子都要遭殃。村长良辰也这么说,但阿庆死了很可惜。村里人谁也没反对,大家都在念叨着阿庆的好,也有人暗地里为春香可惜。
阿庆在祠堂里的木板上直挺挺地躺着,木板两头下面各垫着一把木凳。阿庆头对着祖宗的牌位,牌位有三排,高低分明。高低表示辈分,牌位越高,辈分也越大。牌位上还有许多香灰,是长年供焚的香燃完后落下的,有些年份长的牌位连字迹也被香灰蒙着,看不大清楚。阿庆头上仍然盖着那块印白花的蓝布,衣服是从阿庆家的橱子里拿出来的,深灰色的,皱得很,穿在阿庆身上还算得体,纽扣只有两粒,虽然扣上了,但阿庆的肚皮涨得厉害,几乎要把扣着的两粒也挣脱开。阿庆的裤是黑色的,膝盖上有一块补丁,补得很妥帖,有人说是小寡妇春香的手艺。他脚上穿着一双黑色布鞋,新的,鞋底平实,针眼匀称,有人说是春香纳的,过年时给阿庆的,阿庆舍不得穿,就一直放在橱子里。阿庆的脚对着门口,几乎顶到门槛的位置,脚下还亮着一盏油灯。
门口外面两步远的左侧停了一口棺木,没有上漆,棺木有些薄,也就只有七八分厚。仁弼叔坐在右侧,背后是紧闭着的窗户。村长良辰快步走过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跟在村长良辰后面的三个人都是邻村的,是阿庆活着时抬棺的老伙计,领头的年纪稍大些,近五十了,五大三粗的,但人矮,一副络腮胡子,大家都称他为“骆八仙”。另外两个稍年轻,其中一个瘦猴一样。阿庆力大、心细,做事认真,又不怕脏,是骆八仙的好帮手,骆八仙很喜欢阿庆,所以阿庆走了,骆八仙一整天都没有说话,紧绷着脸。等到村长良辰去请他时,他才让两个伙计去买了些纸钱,一并过来。骆八仙让瘦猴给阿庆烧了一堆纸钱,就紧了紧腰带,对着阿庆的尸体说你年纪轻轻还要我来收拾,真没有想到你会走得这么早,这四邻八村的事还多着呢。骆八仙一边数落阿庆,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白酒,仰头喝了满满一口,含在嘴里,顺手揭开阿庆脸上的白印花蓝布,一口喷下去。待看见阿庆的脸,骆八仙心里一惊,头皮发麻,呆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瘦猴在一旁看过去,阿庆脸色已发暗,七窍流血,血早已凝固发黑。骆八仙解开阿庆左右手臂上的麻丝,把阿庆的双手放到他自己隆起的肚子上,发现阿庆手指指肚也发黑,连指甲也是青黑色的。骆八仙抬起头,看见村长良辰站在对面的角落里正盯着自己,目光冷冷的。仁弼叔这时候也咳嗽了几声,但咳嗽起来便停不住,竟然把自己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气喘吁吁的,好久才平静下来,老脸涨得通红,很久都没有褪去。骆八仙让手下两个年轻人把阿庆连人带板抬起来,移到外面的棺木边。阿庆很沉,俩人有些吃力,村长良辰想过来帮忙,骆八仙说,你动不得,这是我们轿夫的事。村长良辰已经走了过来,听骆八仙这么一说,便傻傻地站在骆八仙旁边。骆八仙高喊了一句:“阿庆兄弟啊,你自己走啊!”抬过门槛后,把硕大的阿庆放在棺木里。这时,春香抱着一床花被子抢进来,大家都怔住了,坐在竹椅上的仁弼叔也站了起来,看着春香。春香也不看谁,把发梢咬在嘴里,两眼红肿,满脸泪痕。春香走过来,径直走到棺木前,声音便呜咽起来,泪珠纷纷落下,滴在阿庆的衣服上。春香用袖口擦了一下泪水,看见阿庆耳根、鼻子和嘴巴上的黑血突然停住了。阿庆的嘴巴本来是半张开的,像是要说什么的样子,是村长良辰在他下巴处挤了一条旧毛巾,才让阿庆的嘴巴又合在一起。阿庆张着嘴巴时,牙齿也看得见,连牙齿也黑了。仁弼叔说这样不好,阿庆张着大口去,村子往后的日子就不太平,让村长良辰去家里拿了一条旧毛巾给挤在下巴上。春香回头冷冷地盯了一眼村长良辰,便把手里的花被子抖直,盖在阿庆身上,又把四周撒开的被子塞进去,阿庆的整个尸体就看不见了。瘦猴他们把盖子盖上,又从地上的木盘里抓过一把七八公分长的方铁钉递给骆八仙。那铁钉尖得吓人,骆八仙敲下第一枚铁钉时,春香的哭声裂帛般地炸响,这尖锐的声音直冲屋顶,被生生地压了回来,逸出了老远还能听见尾音。
起棺时,春香已止住了哭声,仁弼叔阴沉着脸,骆八仙吆喝了一声:“阿庆啊,你顺风顺水,有灵有性,保佑一方村堂平安无事。”骆八仙说完便起身抬棺,顺势用脚踢倒两条垫棺的凳子,没有锣鼓,没有唢呐,没有鞭炮,连撒纸钱的人也没有。骆八仙三人抬着白木棺出来时,天空阴沉沉的,谁家都没打开门,有几户人家半开了窗,冷不丁朝外面看上几眼,又迅速把窗给关上。春香没有听村长良辰和仁弼叔的,就远远地跟在后面,哭一阵,呆一阵;呆一阵,哭一阵。
骆八仙他们草草地办了阿庆的后事,就从山上下来了。骆八仙说,山上的小鬼子不知什么时候下来,要是遇上了,也会跟杀猪四一样的下场。反正阿庆是明理的兄弟,不会计较,所以就把事情做得有些匆忙,能省的手续都一律省掉,做完必要的手续后就带着两个伙计匆匆下山。骆八仙也胆小,办理阿庆的后事时,让瘦猴不要动手,隐在几十米开外的松树林里盯着山上的协洞庙,盯着小鬼子的动静。春香就站在一旁抹泪,好在整个过程中山上没有一点儿动静,只有几只乌鸦在头顶上飞过,偶尔发出一两声凄厉的叫声,让他们觉得有些不舒服。骆八仙他们下山时让春香也一起走,春香不走,骆八仙说,山上有鬼子,鬼子什么时候下来也不清楚,你一个妇道人家坐在这里,要是被山上鬼子看见了,你怎么办?春香说自己自有办法,用不着他们操心。春香说着又流下眼泪,呜咽起来。骆八仙见春香执意不走,只好让瘦猴他们带上竹杠麻绳下山。骆八仙走了十几步,冷不丁回头向上看了一眼,发现春香坐在泥地上,上半身向前倾着,两只手不停地拍打着阿庆的棺木,但听不见哭声。
十五
春香那天从山上回来就病倒了,下山时她便感觉自己头很疼,脑子也晕得很。春香是下午四点左右下山的,那天天色一直阴沉沉的,但又下不了雨,北风有些大,还有些冷。春香哭了好久,后来就累着了,再后来就趴在阿庆的棺木上睡着了。她醒来时就感觉头有些胀痛,脖子也很硬,一转动就疼,好在鬼子一直没有下来。她又在阿庆的白木棺前坐了好久,跟阿庆说了好多话,她想问阿庆究竟吃了什么东西,但她始终没有开口。回到家里时,春香感觉头疼得厉害,还想呕吐,但始终吐不出来,只是十分难受的恶心。春香没有做饭,硬撑着烧了开水,冲了一碗糖水,还在糖水里放了一小撮姜丝。喝了一大碗姜糖水后,春香覺得舒服了许多,但懒得做饭,看看村子里有几缕炊烟升腾起来,便关好门,上楼躺在床上。迷糊了一阵,又想起竹梯还没抽上来,起来抽了竹梯,把竹梯靠在墙角上,就和衣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阿庆来了,阿庆这回根本就没有敲门,春香压根儿也没有听见阿庆平时擂鼓一样的敲门声,连阿庆怎么进门的也没有看见,但春香看见阿庆上楼来了。奇怪的是,阿庆上楼时也没有踩着竹梯上来,而是像一根羽毛从地上缓缓浮起来,等升到跟楼板差不多高度时,才向自己床边平移过来。阿庆似乎胖了,白了,笑着飘移过来。春香想起床,但很累,累得起不了床。阿庆拉春香起来。春香刚起来,就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白蝴蝶,而阿庆早就变成了一只硕大的黑蝴蝶。阿庆拉着她的手在房子里绕了三圈就飞出去了,外面是蓝天白云的好天气,村里的房屋重重叠叠,黛黑色的瓦片上都已生出了许多瓦松,瓦松开了许多花。飞过村长良辰家的屋顶时,他们还看见村长家的灿头有一个大窟窿,一束阳光正好照进去,光线像一只手伸到深处,深处是一地的瓦砾。村长良辰家的那只瘦黄狗不知什么时候也跑出来看热闹,想追上他俩,头昂起来,竖起耳朵,目光直盯住他俩,还不停地摇着尾巴。后来这瘦黄狗突然腾空而起,竟然也在空中行走,奔跑。春香正诧异时,阿庆说,这是天狗。村子里家家户户的门都关着,但炊烟升腾起来了,袅袅的,淡淡的,像一缕水雾。他们穿过炊烟,又沿着村边的竹溪飞,碧绿的溪水里有他俩的身影,竹溪里有飞扬的芦苇花,还有浑圆的鹅卵石。村长良辰家的狗仍然跟在他俩后面,一路都在欢乐地叫着,但听不见声音。正当他们飞得欢畅时,突然,西罗山上响起了一阵枪声,阿庆和村长良辰家的瘦黄狗都被击中了,瘦黄狗像一团泥直接掉在地上。阿庆这时候已经松开了她的手,像一页纸片晃晃悠悠地飘向西罗山,落在西罗山西北面山坳那茂密的树林里。
春香猛地惊醒,外面是一排子弹打在瓦片上的声音,瓦片爆裂的声音十分清脆,像夏天里的疾风骤雨,噼啪作响。这声音急促而短暂,春香还没明白过来,声音便停止了,外面静得出奇,连北风的声音也听不见了,春香想起刚才的梦境,在黑暗中躺着发呆。
春香是四年前嫁过来的。她家在川山,川山很远,那天嫁过来的时候就足足走了一整天,是冬天里的日子,两头都见了黑。其实,鸡叫头遍时,娘就让她起来洗漱梳头,伯母和婶婶都早已在门口等候了。伯母是来给她开额的,用清凉的生粉擦在额上,伯母用两根红丝线在手中不断翻滚着各种花样,但每一下都夹着自己额头上的绒毛,夹住了就把人往后一仰,绒毛便离开了皮肤。伯母给她开额时边上点着油灯,灯光从侧面照过来,墙壁上多了一个俏丽的投影。伯母一边夹着她额上的绒毛,一边对她说,嫁过去后要孝敬公婆,善待丈夫,要妯娌和睦,友善乡邻。说完这两句后还把嘴凑到她的身边说,要以静制动,以柔克刚。其实,她没有听懂伯母的后两句话,只是有些懵懂,但又不好问,就点点头。
丈夫是捕鱼的。虽然是山村,但这里离出海口不远,最多不过三十里路,丈夫人高马大、熊腰虎背的,但胆小,性格很温和,也很少说话。丈夫一出海就是半个月,这些日子她有点难熬,就是每天数着指头也难挨。第二年春天,丈夫出海的头天晚上在家里做了“水头”,宴请了亲朋好友、左邻右舍。仁弼叔与村长良辰坐上席,这一夜光绍兴黄酒就喝了三四坛。第二天夜里很晚了,村长良辰来敲门,她不知道是谁,掌着灯下楼来,听是村长的声音就开了门。村长良辰看着她笑,笑得让她讨厌,让她生气。她问他有什么事情,这么晚了,她一个女人在家很不方便。村长良辰突然掏出一块亮亮的挂表来,她压根儿也没有见过这东西,说,这是什么东西?里面咋还有声音呢?村长良辰告诉她,这是挂表,是看时间的,他上代传下来的,那时候他祖上在县城里开米行时买的。她说,你拿出来给我看干吗?我又不知道时间是啥样的,我看的是太阳,看太阳挂在哪里,就知道该不该烧饭了。村长良辰盯着她鼓鼓的胸脯说,我带来是送给你的,有了这表,烧饭的时间更准,来,我教你怎么看时间。村长良辰抓住她的手腕,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被蜜蜂蜇了一下,就顺手一甩,把他的手背磕在桌角上,他手背上有血沁出来了,痛得他脸都歪了。村长良辰还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很生气地盯了她一眼便溜出门。这天夜里她一直没睡,感觉手腕上总有什么东西缠着,点灯反复看了几次,什么也没有。她还想,这件事是否要告诉丈夫?但最后她拿定了主意,不告诉丈夫,否则,对她对丈夫对村长都不好。但就在这一年春末夏初,丈夫没了,同船的伙计说她丈夫拉网时因为雨急风大浪又高,一不小心跌进海里了,他们找了整个下午,结果连个人影儿也没有。
十六
太阳还没下山,村长良辰一家就上了楼。阿庆死后,他很担心鬼子会下山来找他的麻烦,这两天上楼时间就更早了。刚放下饭碗,他就催女儿娇娇先上楼,闩好门,顶上两条木凳,又让老婆快些洗碗刷锅,早点上楼去。可上了楼仍然睡不着,也不敢点灯,三个人就在黑暗中坐着。这天夜里坐了好久,后来终于有睡意了,老婆和女儿娇娇睡在里屋,村长仍然睡在外间。到了后半夜,村长良辰已经睡着了,突然听见屋顶上有瓦片爆裂的声音,这声音尖锐得让人发抖。村长良辰颤抖地下床,慌乱中趿拉着鞋推开里屋的房门,老婆和女儿娇娇拥抱着钻在被子中央瑟瑟发抖。他让她俩赶紧起来躲进一口大米缸里,又把床上的被子抱过来蒙在米缸上,他自己则钻进床底下,牙齿一直在不停地打战。鬼子的子弹像夏天的雷雨一样,打在瓦片上噼啪作响,来得急,去得也快,他刚钻到床底下,屋顶上的声音已经停止了。他估计瓦片已碎了不少,要是不及时换上新瓦片,下秋雨的日子就要遭殃了,屋顶肯定会漏水。屋顶要是漏水,那床、米缸、谷仓都得跟着进水。村长良辰在床底下待了一会儿,确定屋顶上没有了动静,就小心翼翼地爬出来,走到米缸前揭开那条厚厚的被子,母女俩才松了一口气,赶紧从米缸里爬出来,回到床上。村长良辰也回到前屋,披衣坐在床头。这一夜,村长良辰没有睡着,他知道,鬼子又让他送饭了。
昨夜鬼子的一排子弹击碎了村长等好几家的很多瓦片,瓦片被打得四处飞溅,好在没有伤到人,但流弹却击中了良富家的羊。良富一早起来,发现羊棚里的羊躺在地上,边上是一摊殷红的血。良富慌了神,走过去一看,原来羊昨夜被鬼子的流彈击穿了脖颈,流了一地血。良富一脚跨进羊棚,抱起羊,羊体早已发硬,抱在身上冰冷冰冷的,良富想起这是给儿子办喜事祭天用的羊,心里堵得发慌。他站在羊棚里想了很久,觉得应该先告诉村长良辰。
良富是早饭时来找村长良辰的,良富来时,村长良辰刚从仁弼叔家回来,他也六神无主,去跟仁弼叔讨个主意,这样鸡犬不宁的日子该怎么收场。仁弼叔一时也没有好办法,让他还是先找合适的人上山送饭。仁弼叔说,只要小鬼子不下山来,村子与大伙的性命暂时还是能保住的,至于怎么收场,那还得好好计议。仁弼叔是皱着眉头在屋里踱了三圈后才说的这话,看来他一时也没有什么妙计,只好先这样稳住小鬼子。昨夜的枪声分明是一种警告,如果再不上山送饭,他们真的会血洗山村。村长良辰回到家,忧心忡忡地坐在门槛上,耷拉着脑袋,村长老婆在屋里煮着番薯粥,那香气飘过来,老远便能闻到香甜的味道。
良富从墙角拐过来,一脸沮丧,见了村长良辰便说,这日子没法过了,给儿子办喜事的羊昨夜被小鬼子打死了。村长良辰若有所思。他想,这流弹还好是击中了良富家的羊,要是击中了自家的米缸那如何得了?良富见他没有说话,就掏出一根烟来叼在嘴上,点燃后狠狠吸了一口,然后俯下身子说,你是一村之长,总得帮村子里人想想法子。村长良辰看了他一眼说,你说得轻巧,有法子我还这样,就连仁弼叔也想不出办法来。良富夹着烟屁股的手停在那儿好久,烟烧到手指上,才把烟屁股弹出去。
十七
春香中午下楼时发现米缸里的米不多了,准备去自家番薯地里挖些番薯。春香扣好门,扛着一把锄头,提了一只竹篮从家里出来,走过村口大樟树时抬头看看西罗山,西罗山上仍然没有动静。沿着竹溪走了一段路,便看见那座石桥,看到石桥,春香便想起竹溪村的杀猪四,又想起阿庆的死,想起那天自己看见的擦了漆皮的鬼子的钢盔。她心里有些发慌,两膝发软,但都已快到自家的地头了,她咬咬牙对自己说,鬼子白天不会下山的。春香加快了步伐,等走到自家地头时却呆住了。整畦地的番薯藤和叶好像被龙卷风卷了起来,一垄一垄的,全部背朝天,很多枝藤都被切断,有些地方藤上的叶全被削光,只剩下翠绿色的细茎。泥土都被翻起来,番薯滚了一地,有些被切成两截,有些被削去了头与尾,或者被刺了洞,有几株分明是被硬生生从地里连根扯出来的,歪斜着躺在泥土上。春香差点哭出来,她立马想到,这肯定是鬼子干的好事,鬼子是饿急了,下山来寻找吃的,胡乱闯到这里,她家的番薯地才惨遭毒手。春香站在地头想了一会儿就开始整理自家的番薯地,她把散落在地上的番薯全部捡起来放进竹篮里,又把弄乱的藤与叶都翻回来,捋顺。做完这些,天色有些阴沉,春香看天要下雨了,就扛着一篮伤残的番薯匆匆回家。
雨是下午三点左右开始下的,虽然不大,但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春香一直坐在窗边看外面,天地间灰蒙蒙一片,西罗山也掩映在水雾里,春香的脑子突然走了神,她想,这种天气,鬼子究竟在干什么?
村长良辰是夜里来春香家的,那时外面雨已停止,但他还是披着雨衣。春香家的门关着,屋里只有豌豆样的灯光。他站在门口敲了敲门,春香在屋里默不作声。他停下来想了一会儿,又敲了两下。春香從门缝里看见门外站着的好像不是鬼子,才压低声音说,谁?村长良辰说,是我,我是村长良辰。屋里的春香口气就冷淡起来,她问,这么晚了,来找我干什么?村长良辰把鼻子贴着门缝说,你先开开门,开了门,我再跟你详细说。春香说,这黑夜里开门不方便,你还是先回去吧,有话明天白天来说。村长良辰说,明天不行,这是明天一早的事,明天来就晚了,晚了村子里就要遭殃。春香不知村长良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里总是打鼓,她不再吭声,转身从抽屉里找了一把白晃晃的剪刀放在裤兜里。春香打开门,村长良辰一脚便跨了进来,转身关好门。春香吃了一惊,心里忐忑不安,看着他的眼神,又按了一下裤兜里硬硬的剪刀,心才安定了些。村长良辰见春香有些紧张,便笑了一下,但笑得很生硬,这笑容跟贴上去的一样。他挨着桌边凳子坐下来,身上的雨衣也没有脱,灯光照过去,落在身后墙壁上的投影很沉重。春香一直在对面站着,目光盯着两扇木门。坐了好久,春香有些忍不住了,就问,究竟什么事?村长良辰才吞吞吐吐地说,村里让你明天上山送饭。春香听了,浑身一震,便觉得有些头晕,一把扶住桌角,呆在那儿。村长良辰又补了一句,仁弼叔也是这么说的。
春香回过神来时,村长良辰已经从屋里出去了。春香重新闩好门,掌一盏油灯上楼。春香坐在床上,裹着被子,看着窗外黑黝黝的夜色。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雨来,雨滴不紧不慢,但落在地上的声音还是响得出奇。春香躺下去,把被子蒙到头上,但窗外的雨声还是听得清楚,很是烦人。
十八
春香不见了。
春香不见了,村子里虽然都关着门,但这消息却像秋风一样,很快就在村子里传开。村长良辰是在第三天早晨准备去仁弼叔家时被春香婆婆堵在家门口的。春香婆婆见了村长良辰便一脸慌张地说,我家春香不见了。村长良辰说,我知道了。又说,春香是不是回娘家了?春香婆婆说,不会的,春香父亲没了,一个妹妹也嫁到外地去了,她娘家路远,回去干什么呢?村长良辰点了点头,心里在想着什么。其实,早一天村里就传开了,大家都说春香不见了。春香婆婆见他不说话,老是看着自家的石板地,又说自己昨天就去过春香家,春香家关着的门被风吹开,大门洞开着,屋里没有人,但桌上的碗筷和床上的被褥都好好地放着,没有人动过的痕迹。村长良辰的嘴巴动了一下,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出来。春香婆婆撇撇嘴说,都是命啊,春香虽然没有了父亲,没了丈夫,但还是我家媳妇,我家的人。
春香婆婆走出十几步,还回过头来央求村长良辰,让他帮忙找找春香,这兵荒马乱的,真担心她有个三长两短。村长良辰回着春香婆婆的话,心里也在打鼓。
下过雨后,晚秋的早晨更冷了,仁弼叔从床头拿过单筒望远镜时,仁弼婶劝他不要再出门。仁弼婶说,天气冷起来了,小心着凉。仁弼叔呵呵笑着,说,习惯了,不出去看看风景这一整天便会堵得慌。仁弼婶见他听不进自己的话,就从橱里取了一件厚衣服披在他身上,叮嘱他早点回来。仁弼叔出门时,天已亮,东方已红起了一角,村子里家家户户门都关着。仁弼叔想,这都是山上的鬼子在作怪,不然,这村子里的人早起来了。正想着时,谁家的公鸡突然打鸣了,声音雄壮而嘹亮,但天都大亮了,这公鸡打鸣打得也不是时候。仁弼叔又看看村子,这卧龙一样的房屋还是很有气势的,就是春香的两间小房孤零零地被抛在村西口,有些不大协调。但这些日子村里少了许多炊烟,村里的人怕招来鬼子,动烟火也偷偷摸摸的。仁弼叔这样想着。
仁弼叔站在村西口的老樟树下拿着单筒望远镜看西罗山。早晨的空气很干净,没有半点尘埃,西罗山仿佛就在眼前,几乎伸手可及。西罗山上协洞庙的大门仍然紧闭着,山上的树叶逐渐发黄,转红,枫叶红得快要滴血。仁弼叔把单筒望远镜从北移到南,又从南转到北,从山顶看到山下,又从山下看到山顶,慢慢看了两遍,没有看到什么,只是发现这几天树叶有了明显的变化。等到看第三遍时,仁弼叔突然发现协洞庙大门口那株枫树上挂着一块花布。仁弼叔打了一个激灵,马上调整角度,拉近看了几遍,竟是一条花短裤。他差点晕倒,抹了几下眼睛后,又把镜头拉到极限,他看清了,真的是一条女人的花短裤。
村长良辰来到仁弼叔家时,还没进门,就听见仁弼叔的咳嗽声。仁弼叔在二楼床上躺着,咳嗽声接二连三的,把木楼板震得地动山摇。村长良辰进门时,仁弼婶一脸忧愁地说,他受了凉,这两天天气变了,他去村口看风景冻着了。人老了,还跟年轻人一样争强好胜,用得着吗?仁弼婶把村长良辰引上楼,仁弼叔侧身朝向外面,咳嗽得正起劲儿,脸皮涨得通红,山羊胡子不停地颤抖。村长良辰说,吃药了吗?仁弼婶说,吃过了,稍好一点了,昨天还厉害呢。仁弼婶用手掌轻轻拍打着仁弼叔的后背,过了一会儿,这咳嗽声才渐渐低下去,仁弼叔的脸也慢慢放松下来。村长良辰就对仁弼叔说,春香不见好几天了。仁弼叔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又坐起来,让村长良辰在他后背垫上两个枕头。刚把后背靠上去,又开始咳嗽起来,这次咳得更重,更起劲,连颈项上的静脉都突起来,像一条肥大的青灰色蚯蚓。村长良辰不停地在他后背轻轻拍打着,但毫无作用。仁弼婶在楼下听见了,快步走上来,用一方手帕捂住仁弼叔的嘴,给老头儿轻轻拍打后背。过了好一会儿,仁弼叔才止住了咳嗽。仁弼婶移开手帕时,看见白痰中有一丝殷红的血,心中一惊,赶紧把手帕捏成一团,在仁弼叔嘴巴上轻轻一擦,握在手心里便颤颤巍巍地下楼去了。
村长良辰从仁弼叔家回来,刚跨进门槛,看见女儿娇娇正在吃早饭。娇娇模样有了,个子也不错,就是胸部不见起色。他记得娇娇娘跟他说过,说娇娇听春香说起过,要用木瓜来调理,娇娇娘托人找了些木瓜,吃了一段时间,也没多大效果。但娇娇就是死心眼,春香这话娇娇一直记得。村长良辰跨进门槛时,坐在对面的娇娇停下筷子告诉他,村里人都在传春香失踪了。他皱皱眉头说,你一个女孩子管这些干什么?娇娇说,春香姐是个好人,你是村長,跟你说一下不行啊!他说,知道了,这些天你都不要外出,在家好好待着,知道吗?娇娇停下筷子白了他一眼,又低头动着筷子。
那天夜里,村长良辰胃有些疼,躺在床上一直没有入睡,他两只眼睛盯着屋顶的木椽和瓦片,在黑暗中想了好久。屋外的西北风呼呼作响,发出尖锐的叫声。后半夜他才睡着,但这一觉几乎睡到天亮。他记起仁弼叔还在咳嗽,想过去看看,这种时候他总不会再去村西口看风景了吧!他起来打开两扇木门,顿时惊得一身冷汗,门缝上插着一把日本军刀,足有两尺长,明晃晃的,寒气逼人,刀尖洞穿了一张羊皮纸,纸上画了一个女孩,挎着篮子,那女孩身材修长,面目姣好,但胸部干瘪,分明是自家的娇娇。羊皮纸的左下角还画了村庄,屋边有了火苗。村长良辰急忙关上门,颤抖着爬上楼,上楼后,他发现自己的裤裆都已湿了,一股尿臊气。
十九
村长良辰病倒了,他仰面朝天躺在木床上,两眼盯着黑黝黝的瓦片,脸色暗黄。他昨夜上半夜就胃疼,这下又被女儿娇娇添了堵。他想让娇娇与她娘一起到三十里开外的陈家岙姨娘家去躲躲,但娇娇就是不走。娇娇说他是软骨头,娇娇说,这怎么能走?我走了,这山村里的人与房子都得遭殃,这样缺德的事情我不愿意做,要死也死在这村子里。他气得七窍生烟,但却拿女儿没办法,在屋里忧心忡忡了一整天,到傍晚胃就痛得猛烈起来,在床上直打滚,足足过了两个时辰才缓过来,人早已虚脱。后半夜有些饿,让老婆下楼熬了薄粥,慢慢喝了半碗,才舒服起来,又从床上欠起身,弓着背低头坐在床上,在黑暗中沉默着。
第二天,天色阴沉沉的,西北风呼啸,村长良辰一早又去了仁弼叔家。仁弼叔这回没有出门,他上楼时仁弼叔正坐在床边,面对窗外,用单筒望远镜对着西罗山,看得入神。他便悄悄在他床边挨着坐下来。仁弼叔自言自语道,天干物燥,这大西北风正好啊!
这天后半夜,西罗山起火了,火势凶猛,不到半个时辰,协洞庙便被大火吞噬。天快亮时,风停了,又突然下起雨来,烧了半夜的大火被雨水浇熄,但西罗山几乎已毁掉。村长良辰同良富一起上山,看见协洞庙大门口的青石门槛上卧着一具烧焦的鬼子尸体,烧裂了嘴唇的鬼子露出一排小牙齿,看上去像个十六七岁的孩子。两人走进院子,又发现一具鬼子的尸体,焦炭一样僵硬,身体缩得只有两尺长,边上还有一只已烧成木炭的陀螺,陀螺嘴上还嵌着一粒钢珠。两人又走进大殿,大殿的柱与梁还立在那儿,像鱼刺一样,黑黝黝的,有些突兀,地上全是瓦砾。
这天夜里,仁弼叔戴上老花镜,翻开黑色硬面日记本,记下一笔:
1945年9月23日,丑时,西罗山协洞庙毁于大火,烧毙两人。皆为东洋鬼。小人。
仁弼叔搁下笔时又思考良久,想补记什么,但始终未提起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