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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文解字

2022-06-13蒋一谈

山花 2022年6期

关键词：老彭小虎安保

蒋一谈

无论棋类游戏平台如何便捷，老周还是习惯与人面对面下棋。三个月前，老彭双目失明后，老周的棋盘蒙了一层厚厚的灰。棋盘的一面是围棋格子线，另一面是象棋的楚河汉界，老周的围棋水平高于象棋水平，老彭则相反，这是他们保持对弈友谊的关键因素。

老周和老彭是同龄老街坊。老彭在公安局工作，四十五岁那年，他抓捕逃犯时右眼受了伤，几年后彻底失明，左眼视力也受到影响，退休五年后再也看不见这个世界了。

半个月不见了，老周前去探望老彭。他在街角观看老艺人吹糖人，一个年轻人大摇大摆走过去，把他撞了一个趔趄，他本想抱怨几句，对方恶狠狠的眼神让他闭了嘴。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叹气。

老彭住在五楼，电梯就在眼前，老周非要爬楼上去，好像这样做才能把刚才的街头怨气消化掉。他扶着扶手往上爬，气喘吁吁，中途休息了两次。他走到老周家门口，扶墙喘息一会儿后按响了门铃。

老彭的老伴招呼他进屋，他也不客气，直接走进老彭的书画室。

老周，你把那些笔墨纸砚拿走吧，我用不上了。

老周摆了摆手，随后他看着自己的手笑了。在老彭面前，动作已经是多余的了。

不知咋搞的，我现在也不喜欢写写画画了，老周说。

老彭坐在窗下，晒着冬日暖阳，老周凑近老彭，观察老朋友的眼珠在眼皮后面转动，之前遗憾唏嘘的感觉消失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好奇。

现在这个世界真是乱糟糟的，充满了噪音，老彭说。老周赶紧坐下，听老彭继续说下去：现在醒来就想捂住耳朵，这不，你来了才把耳塞拔出来。

视觉神经衰退了，听觉神经会变得敏锐，老周知道这一点。你现在做的梦有变化吗？他问道。

每天做梦。我这辈子抓的逃犯，少说也有几百个，我还会在梦里抓逃犯，不少逃犯装上了机械腿，跑得飞快，有的还装上了飞行翼，我的子弹老是打偏。逃犯的血有黑色的，有绿色的，有橙色的，现在看不见了，就想在梦里把颜色全都吃了。老彭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老彭，我也差点当了警察啊。老周笑着叹了口气。

老周，这话你说了几十遍了。我其实挺羡慕你的，大学教授，知识分子，有学问，文章写得好，古文底子厉害，我是真佩服。有一年抓杀人犯，通缉令发出去很久没人报警，急死我了。你听说后，用史记体文言文写了一篇杀人犯小传递给我，我们在网上贴出后，网民一个劲儿夸赞，疯狂转发，很快把逃犯逮住了。

老周笑了笑，这件事他当然记得。他只是把肚子里的古文墨水滴了几滴而已，不值得炫耀。

这时，一个电子声音在门外响起：彭老师，该吃药了。

萌萌，进来吧。老彭说。

老周记得，萌萌是老彭养的宠物狗的名字，它已经去世两年了。

门开了，一个乖巧的机器人轻快地走进来，朝老周点了点头，接着走过去，把手里的水杯放在老彭手上，老彭接过水杯，乖乖张开嘴，伸出舌头，机器人捏住药片，轻轻放在老彭的舌头上面。老周坐直身子，满眼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一幕。老周在商场和游乐场里见过机器人，在人家里目睹机器人工作还是头一回。

你吃完了药，我才离开，陈老师吩咐的。机器人说。

陈老师是老彭的老伴。老彭喝了一口水，把药片咽下去。

好的，我走了。机器人说完，朝老周点了点头，老周点头回礼。

行啊，老彭！门关上后，老周说道。

你还真别说，机器人啥都能干。我现在还能动，可是我很愿意让机器人为我洗澡，抱我上床，帮我按摩。有机器人在身边，我不用拐杖也不怕摔倒了，它能随时保护我。机器人真不赖。老周，你也买一个吧。

老周的心动了。机器人会下棋嗎？

老彭撇了撇嘴。你能干的机器人都能干，下棋小菜一碟。可惜我现在看不见了，要是能看见，我每天跟机器人下棋，不跟你玩了。老彭说完哈哈大笑。

老周在机器人商店转悠了大半天，看中了一个浑身幽灰、躯体健壮、比自己高出一头的机器人。

个人买还是公司买？导购员嗑着瓜子说。

有啥区别？

那区别大了。这是安保型机器人，负责展览和会场安全保卫，可以承担银行运钞车和重要物资的押运，还能担任私人保镖。这种型号的机器人防雨防雷电，能承受一千斤的重压，奔跑的速度为每秒十五米。家里用的话，推荐你买机器仆人，也就是机器人保姆，那个实用，价钱也便宜很多。

安保机器人也会下棋吗？

这里的机器人都会下棋。

老周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安保机器人身上。

听我的没错。机器人保姆很实用，我带你看看去。

老周没有移动脚步，仔细观察安保机器人有棱有角的脸庞和泛出蓝光的电子眼，然后走到机器人身后，观察它线条隆起的腰背和双腿。真是强壮啊！如此一比，老彭家的机器人就像一个中学女生。

我还是喜欢这个。老周点了点头。

我可给你说清楚，安保机器人可没有保姆机器人灵巧。这么说吧，安保机器人简单实用，像一个老爷们;保姆机器人呢，像灵巧的小姐姐或大姐姐。安保机器人现在还没有安装洗衣、做饭和按摩等程序，如果客户需要，也可以安装。

买回家后，安保机器人会伤害我吗？老周握紧拳头比划。

导购员连连摆手，一颗瓜子卡到牙缝里了，她把瓜子弄掉，继续说：你输入了自己和家人的信息，安保机器人会负责保护你们一家人。说白了，安保机器人就是机器人保镖。

一家人。听到这三个字，老周黯然神伤。儿子二十岁那年，陪妻子去海边旅行，在海边跳水时脑袋触礁意外去世，妻子痛苦万分，两年后与老周离婚回了老家。如果儿子还活着，今年三十五岁了。这么多年，老周独自生活，他了解妻子的性格，她肯定也是独自生活。

老周再次端详机器人。机器人和儿子差不多高，比儿子壮一些。

还有啥问题？导购员把柜台上的瓜子皮扫进垃圾桶。E1EEC2C1-E414-4B2E-8014-D1CB96DF76CA

安保机器人会伤害其他人吗？老周担心发生意外事件。

除非主人受到伤害，否则安保机器人不会主动出手伤人。它们有强大的内置安保和检测分析系统，会做出最合理的举动。

嗯……

还有啥问题？

老周双手环抱胸前，摇了摇头，满意地笑了。

相比之下，老周更爱围棋，他的围棋水平是业余三段。货运员把安保机器人送到家里，技术人员阿昆协助老周输入个人信息，调试好围棋对弈程序，还给机器人取了一个名字：小虎。这是老周儿子的乳名。儿子出生那天，老周正陪研究生导师在狮虎山参观游览，便给儿子取了这个名字。

选一下称呼你的方式，阿昆说。

老周盯着电脑屏幕。董事长、总经理、老板、经理、老师和师傅。

周老师吧，老周说。

阿昆在“老师”前面加了一个“周”字，按下确认键。

安保机器人会武术吗？

当然会，要不咋保护你。

都会啥？

现在安装的是拳击格斗和截拳道动作程序，足够用了。

这个机器人，能打翻几个成年人？

少说四五个吧。

老周嘴巴半张，用力点头。

你想安装洗衣、做饭和按摩程序吗？

其他客户安装了吗？

还没有，你是头一个。

老周思索片刻，摆了摆手。他想：健壮的安保机器人洗衣做饭，感觉有点滑稽。再说了，自己一个人过，没那么多家务，腰腿也还利落，现在还不需要按摩。阿昆的提醒让他放了心：你想安装了，随时通知我，这是我的电话。

对了，我能带它旅行吗？

当然可以，每个机器人都有身份编码。乘飞机坐火车，需要买机器人专用票。

老周的满意度又提升了一层。技术人员打开电源，机器人扭动躯体，伸展手臂和双腿，就像一个人刚刚睡醒，尽力伸着懒腰。老周听见机器人的躯体里面发出嗞啦和嘶嘶的声响。这声响让他兴奋起来。

我是小虎，周老师好！机器人说。

机器人发出的电子声音很有质感，老周很喜欢。小虎，你好，见到你很高兴。老周搓着手说。

尽职尽责，永不懈怠。很高兴为你服务。小虎说。

老周忍不住笑了。阿昆和货运员离开后，老周转着圈端详小虎，嘴巴越张越大，笑声拖得越来越长。

周老师，我开始工作了。说完，小虎直接走到门后，双臂抱在胸前，稳稳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小虎的举动让老周哭笑不得。你真像一个保镖，不，你就是保镖，都到家里了，还要站岗放哨，真是尽职尽责。老周走过去，伸手抚摸小虎隆起的胸肌、粗壮的手臂和大腿，某一刻，他感觉像在抚摸儿子。直到他被异样的感觉惊醒，急忙缩回手，怔怔地转过身。

老周草草吃完晚饭，把棋盘擦干净放在桌上，又给自己泡了一壶茶。

小虎，下盘棋吧。

好的。小虎坐在对面。

老周抓起一把棋子放在棋盘上，让小虎猜子。小虎伸出一根磁力手指——单数。老周数子，双数，小虎猜错了，老周执黑先行。在下棋的过程中，小虎沉默不语，老周想说话调节气氛，小虎说：观棋不语，下棋也不能说话。老周看着小虎，点了点头。

第一盘，老周输了五目。

周老师，要复盘吗？

不用，再下一盘。

好的。

第二盘，老周输了七目。他看着棋盘，眨了眨眼，感觉自己并没有走出明显的恶手，咋就输了呢？他不服气。再下一盘，他说。

好的。

第三盘，老周中盘输棋。他在打劫的时候忘了次序，连續走了两手，违规判负。小虎抓住他的胳膊，他才醒悟过来。

这盘不算，再下一盘。说完，他又摆了摆手。

周老师，要复盘吗？

老周和老彭下棋，从来不复盘。

复盘才能涨棋，小虎说。我们先说第一盘。

好吧。

复盘的时候，小虎这样说道：周老师，你的棋规规矩矩，基本功还可以。不过，你下棋的时候过于小心翼翼，该攻击的时候显得犹豫不决，过于软弱。

小心翼翼。犹豫不决。软弱。这三个词刺痛了老周的神经，他抬起头，看着小虎。小虎看着棋盘，摆着棋子，继续说道：你这个弃子争先是正确的，大场在左边，我也不会吃你这三颗废子。你的这手棋没有意义，等于让我白走了一手棋，你应该切断我这两块棋，分而攻之，从中获利。

老周在听，但思绪处于焦躁的状态。他站起身，走进卧室。小虎把棋子收拾好，放进棋盒，走到门后站岗放哨。

老周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半睡的时候，他看见父亲的身影，那是一个文弱的中学语文老师的身影。父亲对他说过：你要好好学习，争取考上大学，如果考不上大学，你就去读警校当警察。

为啥当警察？

填报高考志愿的时候，除了文科院校，父亲亲自为他选择了离家乡近一些的警官学校。夜深人静，他听见父亲和母亲的对话。父亲说，儿子从小胆小，当警察能锻炼他。母亲说，那些罪犯心狠手辣，警察可是危险职业。父亲说，警察也有文职的，不用拿枪出警。老周后来拿到师范大学文学院录取通知书，而父亲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奋。

半醒的老周看见九岁儿子的小脸。儿子和班级同学玩闹，最后发生了打斗，老师让家长去学校。儿子见到爸爸，顿时摇头晃脑，眼睛瞪圆，神气起来。同学的爸爸是汽车修理公司老板，体型壮实，寸头横肉，迈着螃蟹般的步伐走向小虎，指着小虎的鼻子骂道：小兔崽子，是你碰我儿子的吗？

是我，咋了？小虎仰起脑袋。

看我不削你！男人伸手掐住小虎的脖颈。小虎的眼角余光看着爸爸，老周急忙上前，笑着说道：我是小虎的爸爸，有话好说，别动手，孩子在一起玩，难免磕磕碰碰。男人看着老周，大声说道：算你明白，你敢说胡话我饶不了你。儿子，走，吃烧烤去！E1EEC2C1-E414-4B2E-8014-D1CB96DF76CA

小虎哭着跑远了，之后连续三天没和他说话。如果时光重来，在那一刻，我一定会冲上去猛击那男人的面门，打得他倒地求饶——真的会这样吗？我有这样的胆量和本事吗？老周迷迷糊糊，即将入梦的时候，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小虎，小虎……

周老师，你叫我？小虎站在床前。

老周睁开眼，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了。

没事，没事……老周把头扭过去。

第二天一早，老周打开衣橱，从最底下的箱子里找出儿子的跨栏运动背心，套在小虎身上。颜色鲜亮，尺寸合适。他拨打阿昆的电话，请他来家里一趟。阿昆到了家里，以为他要安装洗衣、做饭和按摩程序。

我想改一下机器人的称呼。

改成啥？

爸爸。

爸爸，你叫机器人爸爸……嗨，我明白了，你想让机器人叫你爸爸。

老周连连点头。

这个不难。改这种称呼，你可是头一个。

谢谢，谢谢！

不客气。

阿昆走后，老周看着小虎，按下电源开关。

爸爸，我喜欢这个背心，小虎说。

老周慢慢露出微笑，嘴唇微微发颤，迟迟说不出话。

老周的心情渐渐舒朗，那是发自内心的舒朗。他想把购买机器人的事说给老彭听，后来决定还是过段时日再说。他带着小虎逛街，路人笑看小虎身上的跨栏背心，老周起初笑着点头，后来就不以为意了。下午的阳光在寒风的驱逐下渐渐隐去，天上的云层越来越厚。老周路过一家书店，店员正在拆包搬运书籍。老周心情很好，翻看一本《老子注解》，皺了皱眉头。

小伙子，这个版本不太准确，换一家出版社的吧。

咋了，这个版本很好卖。

你看，这个版本是传世本《道德经》，用的是“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帛书上老子的文字是“知者弗言，言者弗知”，一字之差，意义截然不同……

知道的人不多说话，多说话的人不智慧，不就是这意思嘛。店员打断老周的话，呵呵两声。管那么多干嘛，好卖就行。

你……老周一口气憋在那儿了。

你耐心听，好吗？小虎低头注视着店员。

店员仰起头，默默看着小虎。

小伙子，“知者弗言，言者弗知”才是正确的。这个弗字不是“不”的意思，后人演绎错了。弗的本意是背离，这两句话是在提醒后人，人的认知，用言语表达出来时，就会出现偏差;用言语描述内容，受众接受的时候，也会背离原本之意。

店员注视着老周，听他继续说下去。

我说完了。老周摊开双手。

店员扭头进了屋。老周看着小虎，竖起大拇指。

小虎，我们走！

好的！

一个大纸盒子随风飞来，离老周还有两三米远的时候，小虎伸手挡开了。有小虎在身边，危险自然远离。老周背着手，仰起下巴往前走。家就在前方，老周的肚子咕咕叫，熟悉的酒馆和面馆随便选，老周走进酒馆，点了一盘酱牛肉、一盘油炸花生米和一碗青菜面条。他想喝酒，买了一瓶二锅头。那个名叫珍珠的女人是酒馆的老板兼主厨，她碰巧提着菜刀跟老朋友道别，看见了老周和小虎，大步走过来。

周老师，这是你的机器人？

小虎迅速挡在老周面前，举拳摆出防守的姿势。

唉吆喂，这是你保镖啊！

老周拉住小虎，笑着说：小虎，都是老朋友，没事。

小虎放下手臂，静立在老周身边。开货车的大鹏仗着年轻力壮，大步走过来。周老师，我想跟你的保镖掰掰手腕。

没问题，老周说。

大鹏握住小虎的手，使出全身的力气，脸庞和脖颈憋得通红，小虎的手臂纹丝不动。大鹏自己把自己累倒了。他摇了摇头，喘着粗气，随后提高嗓门说：不是我不行，机器人太厉害！说完，他大笑不止。

周围的食客看看小虎，看看老周，啧啧称奇。老周细斟慢饮，面带微笑，旁若无人地欣赏小虎，在心里想：要是小虎还活着，我们爷俩一起喝酒，多美啊！这样的思绪自然而然，并没有减弱老周的晚餐兴致。

下雪了，有人喊了一声。老周和小虎扭头看，雪片正缓缓飘落。雪助杯中酒，老周一饮而尽。暮色降临，雪片变成了纷纷雪花，淡化了暮色的浓度。

一个小时过后，老周酒足饭饱，结账离去。雪地路滑，小虎扶着老周往前走，老周故意扭了一下身体，小虎一把抱住了他。老周的脚离开了地面，整个身体非常轻盈，那是比喝了酒还舒服的感觉。

爸爸，我背你回家吧。

爸爸。小虎的声音近在耳畔，老周很感动。

小虎，我能行。我们回家去。

爸爸，爸爸……老周默念着这两个字。老周知道，对小虎而言，“爸爸”只是一个称呼，并没有其他含义，但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夜色里，街灯弥散出来的光晕，映照出雪花飘落的轨迹。老周停下脚步，仰起头，伸出舌头，舔着雪片——他和儿子玩过这个游戏。路上无人，警车的顶灯和尾灯清晰可见。一个警察从车里走出来，把手里的纸贴在电线杆子上。老周经过电线杆，抬头往上看，雪花扰乱了视线，他隐约看见纸上的五个字：悬赏通缉令。老周摇了摇头。现在的悬赏通缉令真是越来越多了。他搂着小虎的胳膊往家走去。

回到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脱下小虎身上的背心，然后拿出干净的毛巾，仔细擦拭小虎躯体上的雪水。

我是防水的，不用擦。

老周固执地摇头，小虎乖乖站好，随老周摆布。从头到脚，身前身后，各个缝隙，仔仔细细。擦拭完毕，老周额头上冒出细汗，心里充满了幸福感。老周走过去清洗毛巾，小虎走到门后，开始站岗放哨。

茶水壶在炉火上了，过一会儿边喝茶边和小虎下棋。老周的脑袋靠在沙发上，眼神不经意地扫过书橱，儿子小时候的照片映入眼帘。他起身走过去，摸了摸儿子的小脸，在相框旁边看到一本《青少年说文解字图画书》，这本书是他当年买给儿子的，书角有明显的卷痕。他闻着书本的气味走回沙发，慢慢坐下，热水已经烧开，发出呼呼声响，他居然没听见。他看到一个“从”字，眼前一亮，随后抬起头看着小虎，忽然激动起来。E1EEC2C1-E414-4B2E-8014-D1CB96DF76CA

小虎，你过来一下！

小虎一个箭步跑过来。

来来来，坐下。

小虎在对面坐下。

小虎，你认识字吗？

我不懂你说啥。

这个字念啥？

小虎摇了摇头。

在老周的意识里，机器人能说话，会很多技能，肯定认识很多字。小虎的回答让他有些迷惑。老周拨打电话咨询阿昆，阿昆告诉老周，他们会给办公室文案机器人安装文字编辑和翻译程序，安保机器人不需要这些，如果想给小虎安装文字编辑和翻译程序，需要补交一些费用。老周在电话这端连连摆手：不是钱的问题，我想问，我想教小虎学习新知识，它能记住吗？

当然能记住！机器人有很好的记忆和学习能力，你教啥它会啥。

那我明白了，谢谢，谢谢！

放下电话，老周再次注视小虎，小虎也看着他。

小虎，从今天开始，我教你认汉字，好吗？

你教我学啥我学啥。

老周拿起书本，指给小虎看：小虎，这个字念“从”。

小虎念了一遍，又念了一遍。

小虎，你看，这个字由两个人字组合而成，一边一个人。我是左边这个人，你是右边这个人。

小虎伸出手指，指了指老周，指了指自己。

小虎，你真聪明！老周双掌合缝，像哄小朋友那样鼓了鼓掌。

你是人类，我是机器人。小虎说。

小虎，从这个字，是跟随、跟从的意思。也就是说，我跟随小虎，小虎跟从我。

我跟随小虎，小虎跟从我。小虎重复了一遍。

小虎，你可以这样说——我跟随爸爸，爸爸跟从我。

我跟随爸爸，爸爸跟从我。小虎念道。

小虎真棒！老周笑起来，伸手摸了摸小虎的脸颊。

这个夜晚，在茶壶冒出的氤氲气息陪伴下，小虎认识了这些汉字：日、月、山、水、木、火、禾、田、土、雨、雪……午夜时分，老周没有丝毫睡意，继续教小虎认字识词：爸爸、妈妈、儿子、天空、大地、阳光、河流……小虎学习的兴趣越来越浓。

教小虎认汉字，绝对是意外的收获，更是往日记忆的重温，老周因此获得了极大的满足。小虎乐于学习，老周更是乐此不疲。这一天，老周带小虎逛街，小虎一路上不停地念叨学过的汉字和词语，声音居然有抑扬顿挫的感觉。一个抱小孩的女人不屑地说：瞧这个机器人得意的，会说话的机器人都会认字。

那可不一定，小孩会说话，小孩不一定认字。老周辩解道。

小虎看见街边的路牌，指着其中标黑的两个大字问道：这两个字念啥？

焦虑。

焦虑是啥意思？

老周站在那儿想了一会儿，该咋解释呢？身上没带笔和纸，老周从旁边的小店里借了一张纸和一支笔。小虎，这个虑字，繁体字是这样写的——慮，你看下面有个“思”，虑就是心思过多的意思，而焦虑就是心思太多太多，快把自己烤焦了。老周看着小虎，双手不停地揉搓着胸口。

小虎点了点头。老周忽然想起《内经》里有这样的解释，随后说道：因思而远慕谓之虑。也就是说，为那些还没有发生的事想太多，心里就会焦躁不安，对未来没有安全感，心里也会焦虑忧愁。说完这些，老周看了看周围的人，这些人的脸上没有喜色，眼神和脸色显示出忧心忡忡的样子。老周叹口气，把笔还了回去。

这两个字念啥？刚走几步，小虎拉住老周的胳膊。

烦躁。老周说完，抬头看到一个店牌——心理诊所。

烦躁是啥意思？

老周边走边说：烦是会意字，由“火”和“页”组合而成。页，指的是人头。老周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和头顶，小虎也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和头顶。老周接着说：烦是指热头痛，也就是头痛脑热，上火发烧。躁这个字啊，是心神不宁的意思。古人说，躁者不静，心虚发慌。

老周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的人群，继续说道：小虎，你看周围那些人，走路这么快，就是心绪烦躁的表现。有些人每天忙得昏天黑地、四脚朝天，也是心虚发慌、内心烦躁的表现。对了，有的人一坐在那儿就抖腿，控制不住，也是心绪烦躁的表现。因为一点小事就发火发怒，好勇斗狠，也是内心烦躁的表现。老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最后说道：竞争、攀比、欲望，这些都让人内心升火，想停停不下来，想静静不下来。

继续前行。小虎忽然走到旁边，拉住一个男人的胳膊，说道：你烦躁了，别走这么快，好吗？老周急忙上前给人家道歉。小虎看到别的招牌，还想继续认字，老周拉着它往前走，可是力气不够，小虎挣脱了他的手，扭摆了一下躯体，虽然这是很小的动作，却让老周深感意外——一个躯体健壮的安保机器人，一个机器人男子汉，咋就做出了女孩肢体扭摆的动作了呢？而之后发生的一幕，让老周暗暗担心起来。

一个老汉挥舞鞭绳，抽打地上的陀螺，转动的陀螺在冬天的空气里发出很大的声响。老汉想让陀螺转得更快一些，他几乎用尽全部的力气挥动鞭绳，鞭梢在空中疾飞，而老周和小虎就在老汉身后。

小虎在身边时，老周是被保护的角色，他早已习惯了这一切，对周圍的环境失去了戒备之心。鞭梢突然划过老周的面颊，留下一道红色印痕。

啊！老周疼痛难忍，双手捂住脸。

你咋了？

你！老周叹口气，瞪着小虎，啥也没说，快步往前走。小虎跟在后面，不停地说：等等我，等等我。

如果再靠下一点，鞭梢会在脖颈动脉处留下血痕，甚至是血口子。老周知道其中的危险。怒气在累积，他在克制。小虎在门后站岗放哨，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之前，小虎站岗放哨的时候，双臂抱在胸前，稳稳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现在则有了变化——小虎稳稳地站在那儿，双臂环抱胸前改成了双手交握胸前。老周走过去，拉开小虎的手，把它的手臂环抱在一起。

老周想出去吃碗面，小虎跟在后面，老周让小虎走在前面引路，小虎走在前面，走了几步又放慢了步伐，走到老周侧面靠后的位置。E1EEC2C1-E414-4B2E-8014-D1CB96DF76CA

小虎，你在前面走啊。

你不是说让我跟随你吗？

老周往前紧走几步，在楼梯拐角处，老周没有抓稳扶手，脚下一滑，一条腿踏空，半边身子侧滑，顺势斜坐在了地上。小虎俯身拉住老周的胳膊，慢慢说道：我拉你起来吧。

老周故意抓紧扶手，抬起眼神看着小虎：你知道你是谁吗？

我是小虎啊。

你知道你来我家里干啥吗？

我是安保机器人，负责保护你啊。

你保护我了吗？你尽到责任了吗？

我走在后面，没看见前方的情况。

老周用手指着脸上的红色印痕：你今天为啥不保护我？因为你，我才受的伤。你现在根本不在工作状态！

小虎低下头，沉默不语。

老周没有了吃饭的兴趣，转身回到了家，气鼓鼓地躺在床上，小虎站在门后站岗放哨。老周忽然醒悟了什么，并因醒悟而有些内疚。他拨通了阿昆的电话，说明了情况。阿昆恰好经过此地，很快到了家里。

阿昆关闭小虎的主电源，把电脑硬盘连接小虎的大脑神经系统，检索后摇了摇头。他合上电脑，顺手打开小虎的主电源。阿昆刚想说话，老周使了个眼色，他随老周进了卧室。

我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阿昆说。小虎的脑神经都很正常，运动神经中枢的信息发送有些延迟，这个问题倒不复杂。安保机器人属于特殊工种机器人，需要长时间保持紧张状态，不能让神经和肢体关节长时间松懈，松懈时间久了，负责运动的电子元件和中继系统就会处于休眠状态，休眠时间久了，机器人的特殊功能就会退化，甚至丧失。人其实也是这样，在家里躺久了，肌肉会失去弹性，浑身会没劲，精神也很难集中。

老周听懂了。我现在做啥能帮助小虎恢复功能？我希望它能像之前那样，随时能出手保护我，让我有安全感，小虎是我晚年生活和出行的保镖，我现在有点……离不开它。

你上次说要教小虎学习新知识……

说文解字，小虎学得可快了。老周发觉阿昆的眼神不对。

我担心新的知识会紊乱小虎的记忆神经，现在只是担心。你没教它学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吧？

那怎么可能！我把它当儿子看，我在用心教它学习汉字！

万一不行，就得把小虎的记忆格式化。

格式化？

就是把之前的记忆全部删除，从零开始。

我不想这样！老周不想失去这些时日的记忆，他非常珍惜。

阿昆沉默不语。老周忽然有了主意：你配合我做个实验吧。

实验？咋配合？

你装作打我，我大喊大叫，看小虎会不会进来保护我，如果它保护我，就说明你刚才说的是对的。

好吧。

快抓我的脖领子，这样抓。

好。阿昆抓住老周的脖领子。

用点力！

好！

老周开始大喊大叫：小虎，救命啊！有人打我了，救命啊！

小虎推门进来，上前拉住阿昆的胳膊，说道：别打了，别打了。小虎的声音温和，动作没有力度。阿昆是热心人，也是明白人，他双手加了把劲，摇摆老周的脖颈，老周故作挣扎。小虎，救救我，救救我！

小虎忽然有了反应，一把推开了阿昆，阿昆应声倒地，双手护住脑袋。小虎冲上前一把拎起阿昆，要把他举上天。

对不起，我投降！阿昆大声求饶。

老周扑上去，一只手挡住小虎的手臂，一只手托住阿昆的屁股。

老周和阿昆的实验意义重大，但在老周心里这只是一个起步。在家里的时候，老周会随时偷袭小虎，训练小虎的机警和反应能力。他举起拳头击打小虎的胸膛，小虎一动不动。

小虎，你打我啊。

你是爸爸，我不能打。

老周的拳头停在半空。你是爸爸，爸爸，爸爸……小虎已经很久没叫他爸爸了。这一刻，不知怎的，老周低下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小虎的脚。他再次握紧拳头給自己鼓劲。

小虎，我们要学会保护自己。

保护自己？

听爸爸的，好吗？轻轻打我，把我推到沙发上。

我做不到。

我允许你这样做，快！

好吧。

小虎轻轻一推，老周倒在沙发上了，小虎急忙伸手扶起老周。

第二天他们出去逛街，老周看见两个小伙骑着一辆摩托车慢悠悠闲逛。他找准机会，眼神瞧向别处，加快步子走向摩托车。摩托车倒地，他也顺势倒地。

你走路咋不看道，碰瓷啊！

哎吆，哎吆，你撞我了……老周故意呻吟，眼神瞟向小虎，小虎走过来，弯腰扶起老周。一个小伙冲过来骂道：真是坏人变老了，老不死的，滚！

老不死的是啥意思？小虎低头问道。

老周又气又恼，拽住小伙，小伙挥拳击打老周的脸。

小虎，快来救我！老周喊道。

我来了！

小虎抬起头，上半身扭动几下，伸手握住小伙的拳头，一个旋转就把小伙推倒了，另一个小伙举着木棍冲上来，木棍砸在小虎身上断成了三截。小虎振臂喊了一声，弯腰抓起歪倒的摩托车，想直接摔出去，老周赶忙起身，趴在摩托车上阻止了小虎。

老周的脸上挂了彩，青一块紫一块。看着围观的人群，老周心里怪怪的。身为一个老教授，做出这档子事，怪难为情的。可是，为了训练小虎的安保意识和保镖反应能力，只有这样的实战才能起作用啊！

他们去药店购买擦伤活血止痛膏。几个孩子在路边的游乐场里坐小火车，小火车的喇叭声吸引了小虎，它走过去，安静地站在那儿看。老周在椅子上坐下，摸了摸脸上的伤处，看着小虎的背影，想起了自己的儿子。

一阵寒风吹掉了老周的帽子，又挤进他的领口和裤管，他僵硬地摇晃了两下。他弯腰捡起帽子，不多的头发也被吹成残败的拖把状。地上的碎纸屑打着旋，一层覆盖着一层，老周注视着碎纸屑，想到孤独的晚景，眼睛一下子湿润了。这一刻，老周很想带着小虎去寻找妻子。E1EEC2C1-E414-4B2E-8014-D1CB96DF76CA

老周和小虎走进了药店。老周选药的时候，一个女人走过药店门口，她哭泣着说：你别说了，我为你感到悲哀！

悲哀是啥意思？小虎看着老周问道。

老周察看药盒上的文字，没有说话。

悲哀是啥意思？小虎再次问道。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医师看看老周，看看小虎，说道：嗯，这个机器人很爱学习。

老周淡淡一笑。

我能替你解释一下吗？老医师说。

老周点了点头。老医师拿出纸和笔，面向小虎，一邊写字一边轻声说道：悲这个字，重点是上面的非字。在金文里，非写作兆，是鸟的双翅，两个翅膀向相反的方向伸展出去扇动，鸟才能飞起来。所以，这个字是相背的意思，相背也是违背的意思。《说文解字》也有这样的注释：非，违也。

小虎点了点头，老周也听进去了。老医师慢慢说道：老子的《道德经》开篇就是“道可道，非常道”，意思是说，能说出来的道，是违背了本真的道，也就不是道了。

老医师说到这里，眯着眼笑了笑。

老先生，你说得好。老周由衷地说。

爸爸，你别插话，我还想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