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天欲雪
2022-06-12素水流颜
素水流颜
一
温于意没想到会在宫宴上重遇唐晚雪。
此时正值仲春,宫苑里的桃花开得极好,粉嫩的花瓣缀满枝丫。唐晚雪就站在桃树下,皎洁的月光透过枝叶倾洒而下,衬得她的脸庞莹白如玉。
温于意立即撩起长袍,跨过长廊的栏杆快步上前。走近了他才发觉,唐晚雪不是无故站在树下,而是不小心被繁盛的枝丫勾住了发髻,若是用蛮力拉扯,会将发髻弄乱,有损仪态。他还是头一回看见她如此狼狈,若换作以往,只怕她早已气急败坏地挥剑,直接砍下那些树枝了。
想到这里,温于意忍不住笑了。
唐晚雪闻声侧頭,看见来人,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她提裾欲走,牵动了枝头的桃花,花瓣如雨般簌簌落下。
“别动!”
唐晚雪真的停下了脚步。
温于意将宫灯塞到她手中,不由得一笑:“你再多走一步,只怕就要披头散发了。”他的身量高出她许多,他一低头就能看清她的发顶,很快便解开了缠绕住枝丫的发丝。
束缚一解,唐晚雪低眉顺目,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多谢殿下。”
“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气。”温于意伸手欲扶,她立即后退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温于意负起手,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你是不是还在恨我?恨我在一年前……”
“殿下!”唐晚雪缓缓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唇边带出一抹笑意,“殿下,往事于我如梦魇一场,梦醒之时便已忘尽。今日我会出席殿下从大兆归国的接风宴,只是身份所迫罢了。”
是了,以她的身份怎么会出现在宫廷之中?温于意还来不及细想,就听见身后有人唤她的名字。
唐晚雪舒展开眉头,越过温于意走上去:“云何,你怎么来了?”
“我看你这么久没回来,放心不下,就来找你了。”温云何替她理了理颊边的发丝,然后对着温于意道,“皇兄刚回来,想必还没有见过晚雪吧,她是我的王妃。”
那一瞬间,温于意只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耳畔回响起一个声音,她说“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心里忽地一紧,有些难受。片刻后,他熟练地将情绪藏起来,点了点头。
“那皇兄,我们一道回席吧,以免父皇担心。”说完,温云何便牵住唐晚雪的手,随即皱眉道,“手怎么这么凉?正是春寒,你还出来吹风,受寒了怎么是好?”
唐晚雪便笑:“我哪有那么柔弱。”
温云何将她的手裹在自己的手中,又藏进袖里:“等会儿让婢女拿个手炉来。”
两人在前面轻声交谈着,每一句都落入温于意的耳中,苦涩在五脏六腑蔓延,只因这一幕令他回想起了许多往事。
相识八年,一夕决裂,他不是没想过唐晚雪还记恨着自己,但他没有想到,原来比她记恨自己更可怕的是,她的心已经属于别人。
二
温于意初遇唐晚雪是在冬天,那年他十二岁,为了避祸而自愿作为质子,千里迢迢来到陌生的大兆国。
他记得那个冬天特别冷,寒风刺骨,雪满蓑衣,他带着信前去拜会唐晚雪的父亲、大兆的著名学士松山先生。
唐阎看过信后,慈爱地拂去他发上的积雪:“这一路苦了你了,以后你就在我门下学习吧。”
说完,他招了招手,躲在屏风后偷望的小女孩立刻凑上去,毫不怕生地牵住了温于意的手。
她轻轻“呀”了一声,秀气的眉头皱起来:“你的手好凉,快跟我进屋去烤火。”
那一年唐晚雪十岁,早在温于意来到之前,就听父亲说起过他的事。他是金玉皇朝的二皇子,今年盛夏时,他的母妃因为意图毒害皇长子而被赐死。
唐阎长叹了一口气,对她说:“于意那孩子怪可怜的,我与他叔父是故友,往后你多护着他一些。”
同样是失去了母亲,再加上唐晚雪自小有一颗行侠仗义的心,她二话不说就拍着胸膛道:“爹,您放心吧!”
许是这个原因,明明还小温于意两岁的唐晚雪,却觉得他处处都需要照顾。
刚到大兆的那段时间,温于意时常做噩梦,梦里是母妃惨死的那一夜。金玉皇朝的夏天少有这样的大雨,他浑身湿透站在殿门前,眼里映出的是一双赤足,犹如檐下风铎,在夜色中晃动。天边闪电起,照亮母妃毫无生气的脸庞,那是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唐晚雪知道后,当晚就命人在他房里加了一张榻,床榻之间立着一扇屏风。
夜已深,四周俱静,只有屋外传来大雪簌簌而落之声。
“你别怕,我就在这里陪着你。”唐晚雪从屏风边探出小脑袋,稚嫩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你要是睡不着,我可以给你讲故事。”
屋里熄了烛,温于意只能隐约看见她的轮廓,以及那双如小鹿般黑亮清澈的眼睛。虽然相处有些时日了,但还是不习惯她的过分热情,他只是淡淡地应了声。
“睡不着记得叫我哦!”她有些失落,将小脑袋缩回了屏风后头。
当晚,温于意还是做了同样的噩梦,不同的是这次惊醒时,有一只小手紧紧牵住了他的手,有人不停地在他耳边轻声唤着:“于意……于意,一切都过去了。”
唐晚雪到底年纪小,挨不过困意,没一会儿就开始打瞌睡,最后更是一头栽到他的手臂上睡着了。温于意嫌沉,想将她的脑袋推开,瞧见她连罩衣都没来得及穿,心一软,反而扯开被褥,将她小小的身子拢入其中。
这一夜风雪交加,天很冷,温于意的心里却多了一丝温暖。
三
在唐阎门下学习的那几年,是母妃惨死后,温于意过得最开心的一段时光。唐阎见他天资聪颖,又肯刻苦钻研学问,便倾囊相授。
随着年岁渐长,温于意的性子越发沉稳,而唐晚雪一如既往的活泼好动。她不喜欢那些治国安邦的长篇大论,只爱舞刀弄枪,向往着仗剑江湖,时常逃了课业去听街边的老先生说书,为此没少挨唐阎的责罚。
又一次被唐阎逮了个正着后,唐晚雪被罚到静室抄书。温于意来时,她已经累得趴在桌案上睡着了,如瀑长发在身后逶迤而下。1B5EFD1B-4843-4322-A677-C1909EC50A45
温于意将外袍披到她身上,然后提笔蘸墨帮她抄写。唐晚雪醒来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幕——月色如水,烛光摇曳,温于意坐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全神贯注地抄写着,整个人仿佛发着光。
温于意侧头望过去,才发觉唐晚雪正枕着手臂笑吟吟地看着他,她清亮的声音在静室里缓缓响起。
“《搜神后记》里说,天帝见谢端孤苦伶仃、克勤克俭,就派神女下凡助他。”她顿了顿,乌黑的眼瞳里俱是笑意,“莫不是天帝见我可怜,特地派了你这么好看的神仙来拯救我?”
晚风拂过纱幔,吹动案前的烛火,忽明忽暗的光映照着她明艳动人的脸庞。
温于意怔了一瞬,回过神来后,用笔尾戳了戳她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啊,若是把这份心用到课业上,师父也不必愁后继无人了。”
唐晚雪揉着额头,满不在乎地答道:“爹才不会后继无人,他还有你这个得意门生。”
温于意的眸色暗了暗:“这怎么一样,我总归是外人,早晚要回……”
“谁说你是外人了!”唐晚雪本想拍案而起,可一下子又跌了回去,可怜兮兮地道,“我的腿麻了……”
“你活该。”嘴上这么说着,温于意还是蹲下身子,为她轻按双腿,缓解发麻的症状。
唐晚雪终于按时抄写完毕,其实唐阎素来疼她,只是希望她能收敛性子,这时看见爱女略显憔悴的面容,不由得心软,可匆匆一瞥间觉得宣纸上的字迹有点不对劲……
“唐晚雪,你又逼于意帮你抄写了是不是?!”一贯温文儒雅的松山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
唐晚雪早就看出形势不对,赶紧往温于意身后一躲:“爹,这种深厚的同门情谊,怎么能用上‘逼字呢。”
唐阎怒极反笑:“好啊,你这丫头还会跟我咬文嚼字了。”
唐晚雪嘿嘿一笑,朝他拱手作揖:“都是爹教得好。”
温于意见他们父女俩斗嘴,忍不住笑弯了眉眼。那时白云悠悠,岁月静好,谁也没想到变故会来得那么快。
唐阎是在夏天最热时突然病倒的,病势凶猛,竟然再也没有站起来。那一年唐晚雪十六岁,失去了唯一的亲人。
将唐阎的后事安排妥当后,温于意在莲湖边找到了唐晚雪,她坐在湖畔,脱去了鞋袜,双足浸在微凉的湖水中。
“往年夏天,爹都会陪我来摘莲蓬。”她语气淡淡的,一边说着,一边用脚踢着水花,水珠溅在荷叶上,颗颗晶莹剔透。
她瘪了瘪嘴:“你看今年的莲蓬长得多好啊,他怎么就不在了呢?”
温于意俯身摘下一支莲蓬,熟练地剥开外壳,剃出苦涩的莲心,然后将两瓣白嫩的莲子摊在掌心,递到她面前。
“以后,你还有我。”
唐晚雪怔怔地望着他,十八岁的温于意已是芝兰玉树般的少年,有着最温柔的眉眼。风过,吹起碧水波澜,吹起莲叶翩翩,也吹动了少女的心。
她伸出手,捻起莲子放入口中,冲他弯眉一笑:“真甜。”眼泪却止不住地落下来。
温于意伸开双臂将她纤弱的身子拥入怀中:“你喜欢的话,以后我天天剥给你吃。”
那时,他许诺了她以后,却忘了命运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
四
温于意收到叔父的书信,是在立秋那天的早晨。
当时,唐晚雪正在院子里练剑,许是他看信时的神情太过凝重,她心里莫名不安:“出了什么事吗?”
温于意将信折起来,对她笑了笑:“没什么,叔父交代我去办点事,可能有段时间不会常在府里。”
想起他方才收信的举动,像是害怕她看见信上的内容似的,唐晚雪乖巧地点点头,没有多问。
温于意这一忙就忙到了年关。往年唐阎在世时,他们会一起守岁,今年温于意突然受大兆国君邀请,参加除夕的宫宴。
送温于意出门时,唐晚雪忧心忡忡。朝堂上的风云诡谲、明争暗斗,唐阎讲得不少,以往他这个不受关注的质子哪里有机会出席这样的宫宴?
上轿后,温于意掀起帘子,果然见唐晚雪还站在原处,撞见他的目光后,她才转身缓缓往府里走。
冬日黄昏的天灰蒙蒙的,漫漫飞雪中,她纤瘦的背影宛如一盏忽明忽暗的灯。自从唐阎过世后,她便不像从前那般跳脱,与他说话时也小心翼翼的。这一切的改变他都看在眼里,不是不心疼的。
“晚雪。”他出声唤她,她回过头来,发上细雪纷纷落下,飘进他的心里,化成一汪温柔的水,他的声音也随之变得柔软,“等我回来,陪你一起守岁。”
她在落雪中展颜一笑:“好啊。”
終于熬到宫宴结束,温于意立即赶回唐府。穿过庭院回廊,他推开门,寒风卷着碎雪灌入,桌案上的空酒壶碰撞在一起,发出“叮叮”的声响。
唐晚雪斟了杯温酒递过去,给他驱寒。温于意褪下大氅,瞧见桌案上放着一个锦盒,饶有兴致地问:“给我准备的礼物?”
唐晚雪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你先打开看看。”
锦盒里是一枚做工精致的凤鸣簪。
这是唐晚雪及笄之时,唐阎依照大兆习俗为她准备的礼物,在大兆,男子若是用凤鸣簪为女子簪发,便是结下了白首之约。
温于意抬起头的瞬间,只见一头青丝如瀑布般倾泻下来。
唐晚雪用手轻轻梳理着长发,两颊绯红,像抹了极艳的胭脂:“我知道你就要走了,如果现在不说,我可能再没有机会说了。”
“于意,你愿意为我簪发吗?”她在烛影摇红之间望定他,眼里映着熠熠光华,“只要你愿意,金玉皇朝也好,漠北荒原也罢,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喉头滚了滚,温于意开口,是从未有过的严肃语气:“晚雪,你应当知道我背负着什么,为了洗刷母妃的冤屈,我必定要参与皇位的争斗。”
她坚定地道:“你知道的,我不怕这些。”
窗外风声呼啸,透过窗缝漏进来,像呜咽的曲调。
温于意蹙眉,她天真无邪的脸一如当年,惆怅蓦然翻涌上心头,他多想留住她,留住那段平静的岁月,然而时间不会为谁永远停留。1B5EFD1B-4843-4322-A677-C1909EC50A45
他垂眸叹息一声:“晚雪,你是不怕,可你又能为我带来什么呢?”
争权夺位所需的英才、金钱、智谋或心机,她一样也没有,她在金玉皇朝只是一个毫无背景的异族孤女,他反而会因她受人掣肘。
唐晚雪仿佛一时间不认得他了,许久,她才怔怔地道:“于意,你说过以后会陪着我,你明明说过的……”
温于意将锦盒放回桌上,退开一步,打断她的话:“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身为金玉皇朝的皇子,我怎么会喜欢上你?”
唐晚雪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摇头道:“我不信,于意,你定有一刻……”
“从未。”温于意甩开她的手,无情地掐灭她最后的希望,“我照顾你,只为还欠下的恩情,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唐晚雪静静地坐着,寒夜漫长得让人觉得天亮永不会到来。过了很久,她伸手合上锦盒,随即笑起来:“温于意,你惯会骗人。”
温于意摊了摊手,不再多言。他推开门的那一刻,屋外爆竹声起,刺骨的风雪呼啸着刮在面上,他走进寒冬之中,脚步沉重得像扛了一座山。
温于意在这一年的伊始说了他人生中最大的谎言。
五
漫长的回忆终究走到尽头,一年后温于意从大兆归来,崇雍帝久病的身体也有所好转,每年一次的春猎还是如期进行。
温于意不擅骑射,也无意于赏赐,便骑着马在山林之中徐缓前进。却不想他无意,有人则意在此行。随行的护卫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突然冲出来的黑衣人个个身手了得,他根本应付不了。
他堪堪避开几招,马匹受了惊,双蹄一起,驮着温于意往山林深处跑去。黑衣人紧追不舍,有一人抢先追来,刀起刀落间,马蹄已被斩断。温于意摔落在地,黑衣人的刀剑立即招呼过来,他那几样防身的招数很快便失了效,大刀破空砍来,眼看就会劈开他的头颅。
“咻”的一声,一支飞箭打偏了大刀。
是唐晚雪骑马赶来。她手中羽箭连发,连伤几个黑衣人,然后她跳下马,夺走一黑衣人的剑,立刻护在温于意身前:“你快上马!”
温于意没有犹豫,在唐晚雪的掩护下迅速上马,一抽鞭,骏马扬蹄而去。他在马背上回过头,正好撞见唐晚雪的后背挨了一刀,鲜红的血喷出,成了他视野里最后的颜色。
温于意迅速掉转了方向。等他赶回时,唐晚雪還在与黑衣人缠斗,他挥舞着马鞭冲入重围,趁黑衣人措手不及,将唐晚雪拉上马背,然后催马狂奔。
不知道跑了多远,也顾不上方向,唐晚雪受伤的身体撑不住颠簸,好几次差点从马背上坠落,温于意夹紧马腹解开外袍衣带,将她的腰和自己牢牢绑在一起,她背上的伤口流出的血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裳。
夜色下的山林像一只巨兽,飞奔途中枝叶如锋利的獠牙刮过面颊,他尽量躬身护住她,急促地叫她的名宁:“晚雪!晚雪!”
她流了太多血,他生怕她就此睡过去,再也无法醒来。唐晚雪靠在他怀里仰起头,目光涣散,下弦月的微光透过林梢落在她眼里,像即将消逝的最后一抹生机。
温于意呼出一口滚烫的气息,催马更急,可脱围时,马儿已经受伤,此时再也支撑不住往前栽去,前冲的力道将他们甩下马背,温于意紧紧护着唐晚雪,用自己的背迎上坚硬的地面,几根肋骨立时断裂,腥甜的血涌上喉头,痛得他呼吸一窒。
他好后悔,真的好后悔。
当年唐阎逝世前,逼他立下毒誓,不就是害怕晚雪会跟着他卷入宫廷斗争。她一心想做个闯荡江湖的侠客,皇宫只会是束缚她的锁链、囚禁她的牢笼,甚至可能夺去她的性命。
早知今日,就算是违背师命,就算是毒誓应验,他也会带着晚雪一起回到金玉皇朝,他会将她藏起来,护她一世安好。
不,他绝不能让她死在这儿。
温于意咬牙爬起来,背着唐晚雪艰难前行,每一口呼吸都牵出刺骨的痛,每一步都犹如踏在刀山火海,身体早已痛到麻木,只有意念支撑着他前行。
第二日清晨,前来搜寻的队伍终于找到了他们。
温云何率先跳下马奔过来,看见唐晚雪毫无血色的面容,他心惊不已,立刻要将唐晚雪接过来,可温于意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
温云何面有怒意:“皇兄,请您放手,晚雪是我的王妃,就不劳皇兄费心了!”
这句话像是戳中了温于意的痛处,他终于松开了手,任由温云何抱着唐晚雪离开。
如今,他竟然连照顾她的资格都没有了。若是……若是她真不幸殒命,也是要以晋王妃的礼制下葬,他又要用什么办法才能得到她的尸身?
思及此,温于意颓然地跌跪在地,一口鲜红的血自口中喷出,洒在茵茵绿草之上。
六
得知猎场遇袭之事,崇雍帝震怒,命尚书令沈慎之彻查。温于意的伤并未危及性命,只是需要时间静养。
温于意再见到唐晚雪时已是盛夏,那天是他的成婚吉日。距离崇雍帝赐婚已过去三月有余,唐晚雪养伤期间必定有所听闻,却并未送来只言片语。或许是有些赌气的,他没有拒绝这桩婚事。下聘书那天,温于意望着太阳,觉得他同她真的已渐行渐远。
他时常想念在大兆的日子,府邸的布置也依照着唐府,更是挖了一个院中湖,湖里种满了莲花,但毕竟和大兆的莲湖是不同的。酒过三巡后,他离开了宴厅,在湖畔撞见了孤身一人的唐晚雪。
他走上前,唐晚雪到底是习武之人,立刻回头,他顿住了脚步,好半天才开口道:“今年的莲子很甜。”
说着,他折了最近的两支莲蓬,亭中月下,洁白的莲子一颗颗落入掌心。哪怕宴厅宾客满座,他也只想陪着她一个人,为她剥莲子取莲心。
唐晚雪漠然地看着他,道:“可是这莲蓬生的却不是当年的地方了。”
温于意不由得捏紧了拳,鲜嫩的莲子碎在掌心。他哑声道:“今夜你本不该在这里,我也不该在这里,可这莲花湖畔仍有我们。”
“殿下,多说无益。”唐晚雪忽然笑了,眼底却没有光,“我们之间早已物是人非。”1B5EFD1B-4843-4322-A677-C1909EC50A45
是了,如何不是呢?
他们本该做一对夫妻,畅谈人间烟火事,可如今,一个是他人的夫,一个是他人的妻。
温于意心头剧痛,蓦地伸手想要触碰她的发,却听她又唤了他一声:“殿下,您遇袭之时,是我救了您,如今我想向殿下求一件事,以作回报。”
“但说无妨。”
唐晚雪缓缓跪下,她的伤势应已无大碍,可此刻她做下跪的动作仍有些困难。温于意正欲上前去扶,却听见她道:“我想求殿下日后饶过云何一命。”
温于意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他缓缓道:“你当日舍命救我,为的只是这个?”
唐晚雪垂着头,维持着下跪的姿势,没有回答。
温于意却懂了,他将莲蓬掷入湖中,讥讽道:“你如此爱他?竟然拼死也要换他一条生路?”
他神色阴翳:“你是不是忘了谁是我的仇人?”
“我没忘,可当初云何才多大。”唐晚雪紧咬着唇,直到血腥味漫入口中,“他本就无心争夺皇位,只是受母妃逼迫,身不由己。”
“母妃?你倒是把自己当他们家的人。”温于意冷冷笑起来,“那个女人当年陷害我母妃,如今又于猎场买凶杀我,她的所作所为不都是为温云何铲除障碍?你这番话实在不该对我说。”
她倾身叩首,将脸埋在冰冷的石板上,一字一顿地道:“求殿下仁慈。”
“你叫我殿下,可如果我于你而言只是一个普通的殿下,那么我为什么要对你仁慈?”
温于意本不是冷酷无情的人,只是偌大的皇宫夜长风冷,吹得人忘记了何为温暖。
“成王败寇,若输的那个人是我,你又该当如何?”
唐晚雪抬起头,紧紧抿着唇,没有回答。
可是她那双眼睛真亮啊,望着他时似乎还是旧时模样,像是大兆经年的月光,一直住在他的心上。
七
温于意成婚后,崇雍帝并没有立太子,朝堂局势保持着微妙的平衡,直到那年秋末冬初,崇雍帝病重,命在旦夕。
那日乌云密布,闷雷阵阵,天穹压得很低。就在暴雨将落未落之时,温云何率领八千兵士硬闯朱雀门,与其母熙贵妃里应外合,意欲逼宫,谁知温于意早有预料,在尚书令沈慎之和禁军统领相助下迅速镇压了内乱。
温云何被囚于泾阳高墙,熙贵妃当晚便被赐死,一如当年温于意之母。
温于意记得,正是在母妃被赐死的那夜,他在漫天大雨中遇见了沈慎之。彼时的沈慎之还不是尚书令,他对温于意说娴妃与他情同姐弟,他说会为娴妃报仇,于是温于意听从了他的话,在他的安排下以质子身份前往大兆,拜了他的好友唐阎为师。
沈慎之便是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叔父,他们布局十余年,为的便是今日。
一切尘埃落定后,温于意将唐晚雪藏在了重华宫,沈慎之知道后也由着他这么做了,可是在处置温云何这件事上,沈慎之一点也不肯讓步。
“陛下,斩草当除根,切不可妇人之仁。”沈慎之稽首道。
温于意没有回答。
沈慎之着人去泾阳高墙了结温云何,虽是先斩后奏,却也是温于意默许纵容。
在此之前,唐晚雪曾被安排去见了温云何一面。温于意没有告诉她真相,只说温云何终身不得离开泾阳高墙,会尽量让他们相见。他不知道自己能瞒多久,可他更怕唐晚雪知道真相后会随着温云何而去。
他不愿她死,宁愿用谎言留住她,他想,或许他能骗她一辈子,即使是饮鸩止渴,即使是自欺欺人。
那段日子他们虽不似年少时亲近,倒也一切平和静好。这一年年末,温于意披着风雪又来了,仿若两年前的那一夜,他匆匆自大兆皇宫赶回来,要陪她守岁,可如今她孑然坐在烛光之中,眉间是消不去的忧愁。
他们都知道,风雪依旧,其他的却不同了。
八
嘉和八年春,唐晚雪自戕于重华宫。彼时她早已不是晋王妃,无名无份,皇后来请旨以何种礼仪下葬,是否入妃陵,温于意摇了摇头,道:“她不愿同朕一起。”
他命人扶棺去大兆,将她葬入唐家祖坟。
起灵那天,白幡遍地,沈慎之也来送她一程。他如今已贵为沈相,肃立于温于意身后,听到年轻的皇帝淡淡道:“温云何死在泾阳高墙的消息,是你告诉她的吧。”
沈慎之袖手道:“他们夫妻一场,总该让她知晓。”
温于意的目光从他身上一扫而过,帝王淡淡道:“她这一生本不该遇见我。”
沈慎之不置可否。
两年前,因一时之气离家出走的少女来到陌生的金玉皇朝,她原是想看一看心上人出生长大的地方,然后,她遇到了沈慎之,听取了沈慎之的建议,为心上人去做一枚暗藏的棋子,助他大仇得报,助他终得大统,并将这一切真相深藏心底,以免成为他的牵绊。
于是,她接近温云何,得到了他的心。温云何在熙贵妃门前跪了足足三天三夜,才得以如愿娶了一个异族孤女为妃。
这是当初的温于意不愿给她的。
人生总有个先来后到,她先遇到了温于意,把心给了他,便再也无法给第二个人。可她欠温云何那么多,只能为他求一个性命无忧。
只是连这个她也无法做到。
得知真相后,唐晚雪便一病不起。太医说这是心病,无论温于意如何询问,她始终闭口不言。
她始终忘不了泾阳高墙内的场景,那里关押着的人无不是皇亲贵胄,风光无限之后跌落尘埃。温云何蓬头垢面,铁链束腕,却轻声叮嘱她:“晚雪,这里污浊,你仔细点脚下。”
他没有问她一句,也没有怨她一句,只是唐晚雪受不住这滔天的爱意,也受不住良心的谴责。
她日日被愧悔折磨,形销骨立,温于意整日陪着她也无甚作用。那已经是春日了,阳光下桃花开得正好,她出神地望着一对燕子,拢紧了冬衣,问:“于意,若是当年你为我戴上那支凤鸣簪,是不是现在一切都会不同了?”
那支簪子一直在温于意贴身戴着的锦囊中,只是他再也没有拿出来,那份年少时的情意他珍而重之,却也知道,他终究辜负了。
温于意张了张嘴,半晌也吐不出一个字。
唐晚雪了然地笑了笑,她不怪温于意,也不怪沈慎之,人人都身不由己,人人都在苦海中挣扎。
这么多爱与恨,太累人了。
回想起那一日月下亭中,他问她:“若输的那个人是我,你又该当如何?”
如若是你,如若是你……
怎么会是你呢?
她无法想象他在这场角逐中落败,然后凄惨死去,所以她才愿意牺牲自己的一切,为的就是避免这个如果。
她可以不要自己的一辈子,只求他能好好地过这一辈子。
她想说的,可如今她连一句真心话也不能说出口,只能望着他,将自己的真心藏进眼底,凝成一道目光。
桃花纷飞的春末,她终于魂归故里。这一年的夏日,宫里那一池的莲花仿佛冻在了冬日,一朵也没有开。
金玉皇朝的新帝自罐中取出一颗干莲子,那还是唐晚雪去年存下的,他本想将这些莲子放入她的棺中,却还是舍不得,未剔除莲心便咽下。
他想,他该活得久一些,再久一些,好让晚雪能够走快些,再走快些,快些走到下辈子,莫要再遇见他。
只是……
“晚雪,有些苦……”
再无人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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