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共享视角下的东纳藏族丧葬习俗研究
2022-06-11温统
温统
丧葬习俗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本文以田野调查为基础,通过对东纳藏族丧葬习俗的研究,认为从民族交往交流的视角阐释东纳藏族丧葬习俗蕴藏的多元文化,探究这种复合型丧葬文化对民族团结和区域稳定的意义,思考文化共享在构建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园中的价值,对于推动中华文化认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有着深刻的理论意义和实践意义。
不同民族的风俗习惯是文化学研究的重要资料,可以由现存的民族风俗习惯追寻国内各民族在文化交流方面的情况。[1]丧葬习俗是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民族文化中最深刻的底色,能反映出该民族的日常生活、信仰、宗教、历史、自然生态、民族交往等多方面的面貌。在河西走廊定居的东纳藏族与身处藏文化核心区域的藏族,在丧葬习俗上风格迥异。汉地的土葬与藏区的天葬,实质上都是建立在自身文化基础上的自在行为,由于文化内容不同,形成了不同的治丧仪式。藏族的天葬文化认为人的灵魂应归于天,汉族的土葬认为人的灵魂应入土为安。东纳藏族的丧葬习俗中融合了汉族清明节文化的内容,如扫墓祭祖;清明节当日葬坟,认为清明节是万物复苏的时候。汉民族的鬼神、灵魂、祖先信仰也被东纳藏族所接受。
东纳藏族来源、分布与丧葬习俗概述
身处河西走廊的东纳藏族与藏文化特色浓厚的青藏高原藏族在生活和习俗方面差别明显。东纳藏族在与周边汉族交往过程中与汉族共享节日文化,使东纳藏族的丧葬习俗中融入了汉族的清明节文化。
1、东纳藏族来源
东纳藏族现居于青藏高原东北缘,甘肃西南部的祁连山北麓,河西走廊中西端,是我国境内最北端的藏族人群。[2]按行政区划,属于甘肃省张掖市肃南裕固族自治县祁丰藏族乡,东纳藏族是祁丰藏族乡的主体民族。有学者考证,其主体应是由于战争原因在唐肃宗上元年间(760-761年)从今西藏昌都地区随军东迁至此的吐蕃人,在与其他民族的长期交流中,最终稳固,形成今天的东纳藏族部落。
据《祁连山北麓调查报告》获知,“东乐克人原为一部,后分为三:(1)卯来泉族,正头目姓乔,以大布施得达赖赏赐为该族头目随,向随达赖当差。清初以拉萨道远,改隶嘉峪关游击。(2)六族家族,正头目姓蒲,传称清乾隆时以献海马得职,隶属于金佛寺堡把总。(3)甘黄坝族,正头目佘姓,以军功得职,世袭正头目,并得赐粮三十三石,隶属于清水守备。”[3]现今的东纳藏族分布区域与文中所载大致相同,生活的各方面受现代化影响明显,部落建制已成为历史记忆。民众在日常生活中自称“藏族”或“少数民族”,对“东纳藏族”的说法较为陌生,“东纳藏族”主要在专家学者的研究中以及当地政府旅游宣传中使用。
2、红山村概况
祁丰藏族乡辖13个行政村,3个农牧村社区。居住着藏、裕固、回、土、蒙古、汉、仡佬等民族,1165户3244人。少数民族人口2144人,占总人口的66%。境内的文殊寺旅游景区为4A级,当地依托东纳藏族民俗发展旅游业,2012年旅游业收入占全乡经济总收入的近四分之一。[4]
红山村有120余户300余人。根据当地人的说法,红山村因当地的山是红色的而得名。村委会及居民点处在最外侧山半山腰的一块平地上,当地人称为“东坪子”,从东坪子向北望可以俯瞰肃州区。村子东接祁丰乡的观山村,西与祁丰乡的青稞地村相连,南至祁連山腹地,北与酒泉肃州区红山乡接壤。
3、丧葬习俗
《祁连山北麓调查报告》记载了东纳藏族的丧葬习俗:“人死请喇嘛念经,以死者财物衣饰予喇嘛布施。事毕,选地碎尸,以炒面伴,供鸟兽食。尽为吉祥,不尽则再诵经,送与鸟众,必至尽而后已,称之曰天葬。又有火葬法,以火焚尸而埋其骨灰。”[5]现今,天葬已经不见踪影。“以火焚尸而埋其骨”的形式流传至今,“埋其骨”指的是葬坟。
现今,东纳藏族人在去世后大致要经历七个过程。一是报丧。人刚离世时家里人向亲戚朋友告知音信,亲友会在第一时间带着白布、红布、花圈赶来祭拜。二是收灵。人死后擦洗尸体并用白布将尸体包裹成婴儿的蜷缩状,在家中空闲房间里设置的灵堂中放置,亲友可前去灵堂祭拜,由最亲的家庭成员整夜守灵。亲人和同村人闻讯后会带着平时收集的柏香叶赶往死者家中,帮忙处理尸体并设置灵堂。三是出灵。亲属将尸体抬至村后山脚下的公共火葬台火化尸体。出灵的时间为太阳刚开始落的时候,一般是下午六点半左右。火化用七根木头,讲究男松女柏,当地人认为松树是阳性、柏树是阴性,与人的性别相对应,现在有条件的还会延续这一传统。四是捡拾骨灰。亲人收集骨灰装入盒内,放置在火葬台附近大石头下的隐蔽处。傍晚火化后,第二天早上太阳刚出来的时候,从脚到头捡拾骨灰。当地人相信,一早去看骨灰的形态,可以判断投胎转世为何物,如似人的脚印则转世为人,似羊脚印则转世为羊,似狗爪印则转世为狗,似蛇爬行的印记则转世为蛇。五是待东。由于亲人离世亲属处于悲伤之中,同村人替主人招待前来吊唁的客人,以感谢亲友的帮助和表示逝者的一生圆满结束。一般是人去世后,前两天收灵、出灵,第三天待客。以上过程一般历时三天。六是葬坟。在清明节或者农历十月初一将骨灰埋入地下,建坟立碑。坟地的选址会请当地汉族地方的阴阳先生看地方,讲究风水。到了清明、农历十月初一下葬骨灰,坟头用白石头堆砌而成,并立碑。七是上坟。火化后骨灰封藏于石头堆下,亲属每隔七日去封藏骨灰的石头堆前烧纸祭奠。当地人认为“烧七”是生者对逝者的尊重和孝道的体现。
东纳藏族丧葬习俗所蕴含的多元文化
1、藏文化元素
红山村坟地旁的经幡,一根立在地下的经杆上绑有大块长方形布条,布条的颜色有黄色、白色、蓝色,布条上印有藏文经文和鸟兽的图案。经杆的顶部斜拉着绑有彩旗的绳索固定在地面上,彩旗上没有印任何图案。笔者与村民谈到为什么要立经幡时,村民说经幡会保佑一家人的平安,带来福气,在家里运势不好的时候才会在坟地立经幡,会为家里转运或带来好运;经幡还可以起到挡路的功能,标识前面有坟地,为防止路过的人图方便,从高处下山时直接穿越坟地、踩踏坟地。青海的农牧藏区每家每户都立有经幡杆,经幡、佛堂、煨桑台是家中必备的。风吹动印有经文的经幡寓意念经,念经可以为来世消除罪孽。红山村的经幡与藏地中心的经幡外在形式上几乎类似,两地藏人所处的藏文化环境不同致使对经幡文化的认识和使用存在些许差异,但均属对藏文化的传承与展示。
墓地的一端插有长矛,长矛的底部绑有黄色和白色的经幡。在过去,藏族战士出征前,要举行插箭仪式以祭祀自己所在部落的山神,祈求山神护佑凯旋归来,现在意在供奉山神以求平安和丰产。拉则祭祀中的插箭和长矛的习俗在甘青宁藏区是普遍现象。[6]现代东纳藏族所处的大环境文化更加多元、贸易日益频繁,其文化较藏地中心文化有所变异,笔者认为红山村坟地绑着经幡的长矛是藏族坚韧尚武传统文化的体现。
2、汉文化元素
长期受周边汉地农耕文化的影响,东纳藏族的山神崇拜逐渐弱化,家族观念强化。红山村公共墓地中的一块墓碑,墓碑的形制与汉地无异,墓碑中间刻“供奉严父喇XX 慈母马XX之墓”,两边是立碑时间和墓主人的生卒年月,仅看墓碑上的文字很难联想到与藏族有关。在坟前立碑,目的是为逝者歌功颂德,碑文主要刻逝者履历,标识墓主人身份。墓碑是汉文化中表达孝道和仁爱的方式,还是家族文化传承的载体。红山村的墓碑表明其家族观念与汉地家族观念已经融通。火葬后将骨灰埋葬并建坟立碑的做法,是汉地清明节习俗融入东纳藏族丧葬文化的一种直观表现。
3、民間信仰元素
当地汉族的墓地与东纳藏族的墓地,墓式十分类似,都是我国北方常见的“馒头坟”。[7]受限于环境和材料,汉地堆土、沙石为坟,红山村堆白石为坟。居住是人类生存过程中必不可少的环节,墓地是模仿生者居住的状态给阴间的灵魂建造的居住地。墓式和清明烧纸反映出东纳藏族的灵魂信仰。
第一,村民认为灵魂是可以居于地下的,并长期存在。虽与汉地入土为安的观念不同,但明显受其影响。埋葬骨灰和周边汉地埋葬肉身的行为有类似的象征意义,认为人去世后灵魂离开肉身需要一个新的去处。骨灰埋在地下的处理方式,可能是基于灵魂居于地下的观念。生者能与灵魂互动,灵魂需要生者照料。只要记得逝者的生者在世,灵魂就会存在,类似于家户祭祀。
第二,灵魂会“轮回”和“投生”。在村民眼里,“轮回”的意义和“投生”差不多,业力的概念淡薄。轮回之说对汉族群众的行为与认知影响没有藏族群众那么大,东纳藏族也是如此。村民会请老人在尸体火化后观察骨灰的形态,以判断逝者下一辈投胎为何物。藏族人深信“业力轮回”,重视来世,现世要为来世做准备,认为在世时念经有利于消除罪孽,可以在经历轮回时获得福报。藏传佛教思想中普度众生、因果报应、六道轮回、灵魂不灭等藏文化所具有的价值观和行为准则,深深扎根于藏民心中。
这样的灵魂信仰是特定地域汉藏文化交流融合后形成的,从中能透视文化融合的痕迹,也是东纳藏族二次葬“葬坟”背后的文化动因。这与汉地祖先崇拜和藏传佛教中的业力轮回不同,是普遍性和地方性兼具的民间灵魂信仰。
思考与启示:文化共享构建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园
扶植和彰显各民族共享的文化符号、形象,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途径之一,对延续各民族优秀传统文化,加强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推动中华文化认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有着深刻的理论意义和实践意义。[8]笔者认为,在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历程中,自觉构建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园发挥着培元、固本、强基的作用,推动文化共享是构建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园的必要前提。
1、推动社会成员共享国家层面的政治文化、共同价值观
全体社会成员认同国家层面的价值倡导,能为各民族发展进步提供正确的方向指引。党百年征程中积累探索出的为人民服务宗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社会主义共同理想、共产主义远大理想、革命文化等政治文化在各族群众中有广泛的影响,且被普遍接受。在坚持民族平等、维护民族团结、民族区域自治的基础上发展民族地区的经济文化事业,弘扬、倡导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是未来的工作方向。
2、推动社会成员共享各民族优秀传统文化
要从各民族优秀传统文化中凝练出大家共同接受的个人品德、家庭美德、社会公德,并积极弘扬。把各民族特色文化纳入中华文化之中,能提升民族自豪感,有利于促进民族间相互尊重和团结。民族之间和谐共处、相互理解包容,能促进各民族自我认同上升为对中华民族的共同认同,这是中华民族形成过程中的历史事实,但也需要人为挖掘、构建,才能更好地讲好民族团结故事。
适逢甘肃省创建全国第一个民族团结示范走廊的时代契机,东纳藏族与汉族共享丧葬文化的案例,彰显了河西走廊中民族文化交流、共享、融合的生命力,印证了河西走廊文化具有包容、开放的区域性特征。一种文化,只有在大多数群众中具有超强感召力并成为百姓内心的共同价值准则时,才可能成为一个国家的“政治文化”,它对国民的凝聚作用超越人类学概念的“文化”,甚至可能超越具有开放色彩的现代宗教。[9]中华民族发展进入新时代,面对西方国家意识形态与多元价值冲击和国内国外风险挑战,增强“四个自信”、筑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成为新时代民族文化建设的重要任务。构建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园是提升中华文化认同的突破口,各民族要进一步贯彻落实“平等、团结、互助、和谐”的民族关系,在交往交流交融中促进文化共享,逐步形成相互认同的和谐局面。在构建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园的过程中,要主动挖掘民族文化资源构建中华民族的共同文化。以历史文化和现实生活里挖掘和弘扬各民族共享的文化及共同认可的价值理念作为切入点,对民族发展中自发的文化共享给予积极评价,也要进一步引导民族之间深化经济文化往来。
注释
[1]林耀华.民族学通论[M].中央民族出版社,1997:447.
[2]尕藏尼玛.碰撞中的身份寻求:东纳藏族部落社会历史与文化变迁研究[D].兰州大学,2014.
[3]蒙藏委员会调查室.祁连山北麓调查报告[A].钟进文.中国裕固族研究集成[C].民族出版社,2002:523.
[4]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肃南县志(1991-2012)[M].甘肃民族出版社,2019:53-54.
[5]蒙藏委员会调查室.祁连山北麓调查报告[A].钟进文.中国裕固族研究集成[C].民族出版社,2002:527.
[6]拉先.村落与信仰仪式——循化县道帏“拉则”调查研究[J].西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04): 96-102.
[7]陈淑君,陈华文.民间丧葬习俗[M].中国社会出版社,2008:116-118.
[8]李吉星.以共享符号形象铸牢共同体意识[J].今日民族,2021(09):17-18.
[9]马戎.创建中华民族的共同文化,应对21世纪中国面临的严峻挑战[J].西北民族研究,2012(02):21-39+14.
作者简介
温 统 青海民族大学民族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西北社会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