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巴女孩”诗意人生：我已亭亭，无忧亦无惧

因为罹患重度脑瘫，从小时候起，王雅静的身体就被五根带子牢牢捆绑在轮椅上——腰部一根绑带，双腿各两根绑带，有时因为痉挛得厉害，手也必须绑起来。她无法用手写字，只能用下巴操作鼠标。可十多年来，她写下了近万篇诗歌，出版了多本诗集和童话小说，并获得“中国五四青年奖章”“中国好人”等殊荣。

幾乎凝固的身体，住进了一个诗意的灵魂。而托举她遨游诗海、徜徉不一般人生的，是父亲王广银。诗为灵药，喂养晦暗的生命，迎着阳光飞翔……

脑瘫女孩艰难启航：坚强是颗种子

王雅静出生于1992年8月6日，是安徽省阜阳市颍州区居民。父亲王广银是当年全村第一个大学生，酷爱写诗，后来在一家环保企业做技术工;母亲李娟在家全职照顾她。小雅静1岁时，虽可以咿呀学语，父母却发现她站不起来，结果被检查出患有先天性脑瘫。接下来的日子，王广银夫妇强忍痛苦，带着女儿，开启了四处奔波求治的辛酸之旅。

那时，出门给女儿看一次病，至少得准备8000至1万元钱。每月整个家庭收入只有王广银的300多元工资，几次治疗就掏空了家底。山穷水尽时，王广银的单位发起了捐款，同事们纷纷伸出援手。小雅静懂事后，常常有“这个世界为什么对我不公平”之感，王广银就把叔叔阿姨资助的事告诉她，说她是被爱包围着的。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王雅静的命运就和公益产生了某种渊源。

在北京住院时，小雅静每天都要经历扎针的痛苦，她一见到“白大褂”就吓得大哭，拼命挣扎，不配合治疗。这天，小雅静看到一个小孩在玩上发条的小飞机玩具，就向父母提出想要那个玩具。李娟说：“你待会儿看见护士阿姨不哭，扎针不哭，我就给你买。”小雅静记住了，治疗时，她疼得浑身发抖，眼泪滚滚，却没有吭一声。

王广银却偷偷哭了，他含着泪，一家家玩具店寻找，终于买到了小飞机，交到女儿手里。小雅静开心得哇哇直叫。王广银说：“宝贝，爸爸不是不让你哭，而是希望你学会控制好自己，好好治病。”

治疗间隙，王广银夫妇教小雅静认字，一张张手写的习字卡，每天积累。小雅静开始不想学，父母却说：“认字了就能看书，能让你看到更精彩的世界，让你变得有底气。生而为人，要有用。”

小雅静似懂非懂，她经常看到父亲看书写作，受父亲影响，她开始认真学习识字，6岁时就能独立阅读一些儿童书了。

那时小雅静的病情没有后来严重，但四肢还是无法控制地痉挛。王广银把她的小椅子和小桌子捆在一起，免得她痉挛起来把桌子踢远。小雅静趴在桌上，侧身压住唯一能用的左手，握笔练习写字。每一笔都非常吃力，纸很快就被戳得千疮百孔。

小雅静烦躁不已，哭着扔下笔，王广银拾起笔放回女儿手里，硬着心肠让她继续练习。一笔一画，涂抹着命运的艰难，也慢慢描绘出小小的希望。小雅静的腿青了，手麻了……终于，“王雅静”三个字歪歪扭扭跃然纸上。王广银激动地欢呼：“我女儿终于完成了一个伟大的工程！雅静真棒！”小雅静也开心地笑了，原来，成功的滋味如此甘甜。

王广银不断地鼓励女儿，给她打气，小雅静越来越有自信。一次，笔掉在地上，她没有喊妈妈，自己探着身试图拾起笔，突然重心不稳一下子栽倒在地上，额头很快肿胀起来。李娟闻声而来，急忙抱起女儿。小雅静却没有哭，她对母亲说：“爸爸说过，摔倒不怕，只要爬起来，就是一次胜利！”

不久，小雅静又迎来一个“挑战”，王广银让她学习弹电子琴，因为他发现女儿喜欢听音乐。小雅静觉得自己字都写不好，怎么可能学会弹琴？王广银说：“音乐能给人带来快乐，如果你能演奏，快乐将会是双倍的。”小雅静用颤抖的手在琴键上敲下一个音符，她一下就体会到一种“控制感”带来的快乐，尽管唯一能动的手僵硬又痉挛，她还是坚持下来。在爸爸的辅导下，她终于学会了弹奏《世上只有妈妈好》。

这天，从外地出差回家的王广银刚进家门，就听到录音机里传出电子琴演奏的《世上只有妈妈好》，还有小雅静的一段话：“爸爸，其实我想对您说，世上也有爸爸好，祝您生日快乐！”王广银这才想起，这天是他的生日，他感动不已，抱着女儿说：“谢谢宝贝，这是爸爸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

王广银觉得，女儿虽然被困在轮椅上，但她冰雪聪明，又能说会道，将来也许能在文学上有所收获。王广银买来大量文学书籍，也包括自己最喜欢的诗集。小雅静沉浸在书的海洋中，收获了无穷乐趣。一次，她在书上看一个人物的心路故事，对人物心灵纠结的描写让她震撼至极，她花了十多天，把这篇两千多字的文章一字一句抄了下来。

下巴打字书写人生：插上诗的翅膀

为了让小雅静接触更广阔的世界，王广银又买了一台电脑，从此给女儿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小雅静用能动的一根手指练习打字，把自己觉得好的文章一篇篇摘录下来，并写下读后感。她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出书了。王广银笑着告诉她，出书必须是自己原创的，用别人的文章属侵权行为。他逐一看了女儿写的读后感，内心感到欣慰，不无得意地说：“孩子，你遗传了爸爸的文学天赋，很有灵气，以后肯定能出书！”小雅静却不以为然。

2009年4月的一个晚上，17岁的王雅静从电视里看到一个诗朗诵节目，复旦大学的学生们声情并茂地朗诵着诗歌，她深深着迷，看完之后还意犹未尽，决定做点什么。第二天，她在电脑上敲下自己的第一首诗《幻想天空》：“幻想自己是一只鸟儿/踏着有棱角的云朵/翱翔在青蓝色的天际/没有铁窗的束缚/没有高楼的遮挡/与地是那样的亲密无间……”

看到女儿的处女诗作，王广银简直是“漫卷诗书喜欲狂”，对女儿说：“我仿佛看到我年轻时候的影子，你可以实现我年轻时候的梦想了！”王雅静问父亲是什么梦。王广银说：“诗人梦。你可以成为一个诗人。”父亲毕竟读过大学，而自己一天学也没上过啊！王雅静关掉电脑，说：“诗人？我还差得远呢！”“爸爸觉得你遗传了爸爸会写诗的细胞，你要相信爸爸，你是身体静止，灵魂澎湃。”父亲诗一样的语言让王雅静怔了一下，她突然对未来有了一种奇妙的憧憬。

王广银琢磨了一会儿，很快写了一首《女儿，我的心绪》：“从此/坎坷人生多了一次多重的洗礼/短暂的生命多了斑斓的一笔/仰视多彩的天空/一样的感恩/不一样的心绪……”

王雅静“诗兴大发”，续写了爸爸的诗作《女儿，我的心绪》：“无声地/读着你的诗句/一个字/千言万语/吃力地/拿起你的笔/每滴墨/都有人生的意义/我带你诉说人生的泡沫/看鸢尾花的开放与凋落/唱延续的青春之歌/你没有停下/我也不会停止……”

既是续写，又是“斗诗”，王雅静变得非常自信，她觉得父亲说的没错，她在写诗方面确有灵气，没准还可以超越父亲呢。此后，王广银把女儿写的每一首诗都认真阅读，并打印保存起来。

王雅静一发而不可收，那些蛰伏的、敏锐而充满美感的文字纷纷被唤醒。然而，日夜写作中，她的病情逐渐恶化，唯一能动的左手渐渐无法打字了。她哭着问父亲：“我连字都打不了了，还能干啥？”王广银心酸不已，告诉女儿：“你还能用语言表达，至少，比霍金要方便得多。”他给女儿讲霍金的故事，女儿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

王广银迷茫而痛苦，到处打听哪里有设备能让女儿重新写字。这天，他突然看到，女儿上半身趴在桌上，正努力用下巴操纵鼠标在键盘上打字，一下、又一下，屏幕上出现了“雅静加油”四个字。王雅静开心地大叫着，回过头，却看到父亲正流泪看着她，微笑着点头。此后，王雅静还学会了用下巴翻书，用嘴唇点击触屏手机，她又开始写诗了。

接近成年，王雅静难免也有少女的心事。这天，她写了一首《致父亲》，诗里描写自己是一只寄居蟹，寄居在这个家里，是这个家，尤其是父亲的沉重负担。王广银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指着诗里“寄居蟹”三个字激动地说：“你不是这个！你不是这个！”他在女儿身边坐下，缓缓地说：“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在你出生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你患病，我做过一个梦，一个小女孩坐在床边，不能走路，只能坐着，我和她聊着天，突然有个话外音问我：‘这是不是你想要的人生？我清晰地回答：‘是的。”王雅静惊讶地看着父亲，王广银继续说：“这真是个预言梦，命运已经选定我们做父女，你再怎么变，我都会说，是的，你就是我的女儿！”

在王雅静18岁生日那天，父亲特意买了一条铂金项链送给她。王雅静惊喜不已。父亲说：“18岁之前，你有些悲观，写的很多诗比较消极，爸爸希望你从今天起，尽量保持乐观，写出更多充满阳光味道的诗歌。”王雅静反驳父亲：“写诗不就是宣泄吗？我纠结的时候，自然就会写出消极的诗。”

王广银当时不知如何回答，在出差途中，他突然想通了，就在手机上给女儿发信息：“你纠结的东西，其实上天早就给你安排好了，按现在流行的一句话就是，你是因为看过剧本，才选择到这个世界的，因为那时的你，觉得有值得的地方。你不应再纠结，而应该停止内耗，开心过好每一天……”

王雅静仔细琢磨着父亲的话，她想，就按父亲说的去做吧，保持乐观，让自己的文字浸润阳光。就这样，王雅静继续她的诗歌创作之旅，克服重重困难，用下巴写下大量的诗歌、散文和童话，发表在杂志和网络上。不久，她就加入了阜阳市作协和安徽省作协，相继出版了《爱的仰望》等诗集。

我已亭亭，无忧无惧：命运自有安排

2012年，王雅静的故事受到社会关注，她频频被邀请到学校做励志演讲，分享自强不息的经历。

在阜阳一所乡村学校，王雅静演讲完后从台上下来，一个女生泪流满面地跑来，蹲下说：“姐姐，你好坚强，我希望自己能像你一样坚强！”王雅静和这个名叫梦雪的女孩聊了很多，直到女孩破涕为笑。

回家途中，王广银问女儿有何感想，王雅静明白父亲的意思，说：“只有自己成为阳光，才能照耀别人。”那一刻，王广银觉得女儿浑身都在发光。女儿的视野更开阔了，他鼓励女儿多与外界交往。

2015年7月，王雅静加入一个诗歌群，认识了在山东上大学的阜阳男孩威海，他表示自己爱好写诗，却总写不好，想放弃。王雅静告诉他：“写作不是讨好别人或讨好自己，而是一件自然的事，是心底的渴望，如果你还想继续下去，就不要逃避，因为你逃不了自己心底的渴望。”威海备受鼓舞，他重拾信心，继续写作，不久就发表了多首诗歌。

在网上，王雅静不仅与网友交流写作，也为很多陷入迷惘的人排忧解难，还曾帮助过一个失意女孩走出自杀的心魔。

看到女儿助人为乐，王广银拿出一瓶白酒，给女儿倒了一小杯。这些年，由于王雅静的身体长期僵硬痉挛，肌张力高，喝酒可软化筋肉，为了保证演讲效果，她每次外出演讲前都要喝点酒。父女俩举杯相碰，微醺的王广银说：“女儿，你知道吗？你完成了爸爸年轻时的梦想，你是爸爸的骄傲！”王雅静看着父亲鬓角的白发，一时间泪眼迷蒙。母亲在家照顾自己，后来弟弟出生，家庭经济负担很重，父亲常年在外做销售，一个人支撑着全家用度，奔波劳碌，也就停止了写诗，他原本可以成为一个诗人啊！王雅静多想抚摸一下父亲日渐苍老的脸，可她连手都无法抬起，只能默默地以泪洗面。

王广银一直努力给女儿营造一种诗意的生活，他知道，禁锢在轮椅上的女儿，更需要灵魂的飞翔。他每次出差到海边的时候，都会给女儿发照片和视频，他说：“看着大海，就觉得自己很渺小，有机会爸爸带你来看海，让你感受大海的辽阔……”

虽然至今王雅静没有去过海边，但父亲带她去过好几个地方。王雅静总觉得自己给家人添了太多麻烦，不肯出行，父亲说：“写诗的人若不游历山河，往往坐井观天，无病呻吟。”王雅静被说动了。

2017年秋，王广银带女儿去重庆旅游。在轮渡上，他把轮椅上的女儿拽上轮渡的最高层，让她俯瞰嘉陵江风貌。晚上，父女俩在甲板上看星星。王雅静说：“宇宙那么大，跟宇宙相比，世界是一粒尘埃，我们在尘埃上的生活又算什么呢？”王广银说：“所以我们不该去发愁，去抱怨，要正能量些。如果爸妈走了，你将来没人照顾了，你也不必为这个结局发愁，这也是每个人的宿命。”父亲的声音很轻，王雅静却感到每个字的分量都那么重。她明白，有些人生是无奈的，有些事情是无解的，坦然接受，命运自有它的安排。

王雅静告诉爸爸，她想去安徽黄山的歙县，那里有她的女病友方华清，两人神交已久。2018年10月，王广银租了辆后备厢很大的车，以方便放置女儿的折叠轮椅，驾车6小时抵达歙县。王雅静见到了好友，内心的兴奋溢于言表。随后，他们去了歙县的景点渔梁坝。上去有20米高的台阶，因为王雅静脱离轮椅非常麻烦，此时王广银就成了女儿的“无障碍轮椅”，他用两只手紧紧抓住轮椅把，将她拽上一级又一级的台阶。王雅静坐在轮椅上，提着心吊着胆，生怕父亲力气耗尽突然失手。直到他们上到坝上，她才松了一口气，王广银喘着气说：“吓坏了吧？放心，爸还没老。”

最近这些年，王广银没有再写诗，说要好好赚钱养家。女儿却在诗歌之路越走越顺，越走越远，写下了近万首诗歌，还帮残障家庭卖水果，做公益，并荣获第20届“中国青年五四奖章”，荣登“中国好人”榜等。诸多荣誉的获得，给王雅静带来与社会更多的交集，但她的家庭生活并无太多改善。

李娟在家专职照顾王雅静，随着年岁渐长也变得力不从心，她患有类风湿、腱鞘炎等病，疼起来甚至无法给女儿穿衣、洗澡。每当母亲犯病，王雅静会尽量不喝水，不上厕所，有时还悄悄减肥，一天只吃一餐，就是为了让母親抱她时轻松点。每次被父亲发现，父亲都会劝她别减肥，还买来好菜与她小酌，这样她就能多吃一些。

为减轻家庭负担，王雅静拼命写作，赚取微薄的稿酬。她学会了用嘴含着触控笔在手机上语音转文字，创作速度得到极大提升。她写公号文，做喜马拉雅电台，在阜阳交通广播电台做自己的专栏节目……她的病尚无特效药，必须靠药物维持。目前她还能用下巴上网，虽没有太多恶化，但比起前几年还是严重了些。但王雅静并不畏惧，她有足够的心理准备迎接挑战。

2022年8月，在接受本刊记者专访时，王雅静说，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赚到一笔钱后，买一辆车送给父亲，让他的出行更方便些，还可以载着她去看海。她知道，生命终会变得脆弱，但意志力不会衰减，大海也不会变，会一直等待着她和父亲的莅临……

编辑/涂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