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璧”
2022-06-09刘笑池
刘笑池
编者按:2020年9月,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再次启动了对三星堆祭祀坑的考古发掘工作,新发现的6座祭祀坑,牵动人心。2021年3月起,首都师范大学相关专业的同学参与了三星堆8号祭祀坑的发掘工作,负责发掘清理、遗物编号、信息登记等重要环节。随着发掘的深入,他们在见证各式精美器物重见天日的同时,也学到了许多考古发掘的新理念、新方法以及文物整理与文物保护的相关知识,对考古有了新的认知和感受。
8号坑的象牙层
8号坑的象牙层
三星堆古遗址位于四川省广汉市,距今已有3000至5000年历史,是迄今在西南地区发现的范围最大、延续时间最长、文化内涵最丰富的古城、古国、古蜀文化遗址,被称为20世纪人类最伟大的考古发现之一,其中出土的文物是宝贵的人类文化遗产。四川广汉,因而也成为考古人心中的“圣地”。2021年3月30日,我被学院选派来到三星堆参与考古发掘工作。
大棚、实验室、方舱,满满高科技
来到三星堆遗址,映入眼帘的是钢结构的考古大棚,它犹如一个巨大的罩子,将遗址保护起来,为新发现的6个坑遮风挡雨。继续向前走,应急检测实验室、无机质文物应急保护室、微痕物应急保护室、有机质文物应急保护室、文保工作室和考古工作室……现场到处都充斥着科技感。进入实验室,我在老师的指导下迅速学习了如何戴头套、穿鞋套、穿防护服,做好一系列防护之后便迫不及待地进入了方舱。
舱内有恒温恒湿的系统,能维持现场相对稳定的空气状态,避免环境快速变化导致文物快速裂化,为考古工作的精细化进行提供有效支撑。坑内还放置了监测装置,能够实时反映舱内的空气状况,舱外也配有显示屏,工作人员可以随时掌握具体的数據。舱内还有一个引人注目的装置——工作台。在舱内四角有4根钢架立柱,上部承接2层共8根钢架横梁,下层横梁上再配置可东西移动的南北向横梁,上设悬扣装置,另有4根小柱上端连接悬扣装置,下端连接工作平台,所有的移动可以通过电机转动带动钢绳来实现。考古队员通过操控舱内西北角的旋转按钮就可以完成全方位移动,能够确保在坑内无处下脚的情况下也能趴在平台上进行清理、拍照、提取等考古作业。
刚到工地,我对各方面的情况都还不熟悉,“坑长”蔡宁老师首先带领我参观了新发现的6个坑。当时的7、8号坑还处在清理填土层的阶段,鲜有文物露头,然而当我们走到3号坑时,我震惊了:坑内已经清理完填土堆积,目之所及是密密麻麻的象牙和各种文物。大量的象牙交错放置,缝隙处的青铜器虽然还没有完全暴露,但是从数量和体型上已经足以让我感到震撼。那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神秘,更是让我充满了好奇与期待。
把系统搞崩溃了
刚到三星堆时,8号坑已经暴露了一部分灰烬层,我的工作之一就是清理填土,让灰烬层完全暴露。随着灰烬层之上的填土越来越少,灰烬层暴露的面积也越来越大。
灰烬层完全暴露之后,面临的问题就是如何有效提取。在多次尝试之后,我们形成了清理——扫描——编号——打点——拍照——提取的循环模式。首先把填土按照划分的63个区域清理收集起来,直到每一层的文物完全暴露,然后由专人对全坑进行三维扫描建模。因为建模周期太长,短期内没有全坑的高清图片,我们便使用平板电脑对每个区域进行拍照,之后在照片上按照类别分别编号,这样每一件文物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接着用全站仪对每一件器物进行测绘,记录文物的三维坐标,用罗盘定位出北方向,放上指北针和比例尺,用相机为每一件器物拍照。最后小心地将文物提取出来,提取期间还需要全程录像。这样就能保证我们知道每件器物分别叫什么名字、在哪里、长什么样、由谁提取,也方便后续的资料整理工作。
作为一名“考古新人”,我在一轮又一轮的提取中,努力尝试现场的各种工作,写记录、登系统、做清理、配合全站仪打点、给文物编号等。这座8号坑,是三星堆新发现的6座祭祀器物掩埋坑中面积最大的一座,其埋藏的文物数量也最多,是名副其实的“宝藏坑”。随着灰烬层露出的器物越来越多,考古信息系统的页面也逐渐变得卡顿。6月10日,在我录入2000多件文物后,系统灰烬层页面彻底崩溃了。当我把文物信息填入系统并点击保存之后,页面就进入卡顿模式。半个小时后刷新页面,刚才录入的信息荡然无存。我不死心地再次进行尝试,如此反复,最终不只是8号坑,全工地的信息系统都崩溃了,无法登录。最终在后台技术员的调整配合和我三次失败的尝试之后,才将当天下午提取的36件文物全部录入。8月11日,灰烬层以出土4160件文物宣告发掘终结。
四川省广汉市
七个多月提取象牙
灰烬层之下是一个间隔层,随着对间隔层的清理,象牙逐渐显露出来,最后遍及全坑,我们初步统计,8号坑至少有200根。这些象牙有的相对完整,能够清晰地辨认出齿尖和齿根,象牙皮壳也比较光滑,鲜有破损;有的则呈碎片或者渣状,整体形状都难以辨认,皮壳也都脱落殆尽,局部还存在被烧过的状态。
8月18日,我开始参与对象牙的编号和提取工作。刚刚经历过灰烬层的折磨,对象牙的编号就显得驾轻就熟了。然而问题也接踵而至:象牙遍及全坑已无工作人员的立足之地,可工作台面积太小又仅容两三个人同时工作;部分象牙保存状况极差,稍不注意就有破损的风险,即便是保存较好的象牙,一旦皮壳开裂也难以补救,所以必须由文物保护修复经验充足的专家进行加固提取。
面对这两个难题,我们先是在坑的中部搭一根南北向的横梁,再将一个“U”形架放置在横梁和坑西边的台子上,这样就增加了一个工作区,可以实现6个人同时作业。象牙加固提取,便由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文物保护中心和三星堆博物馆诸多文物保护专家协力完成。
象牙需要维持水分,在提取之前先裹上喷过水的保鲜膜;象牙脆弱易折,就在保鲜膜外面贴上医用高分子绷带;依旧担心象牙破损,那就用PVC材料加几条龙骨(用来支撑造型、固定结构的一种建筑材料),再用普通石膏加固一层;提取之后不方便运输到库房,那就做与之匹配的承重板,把象牙和板子用保鲜膜包裹在一起,缝隙处填上海绵缓冲。如此一步步歷经19轮扫描和提取,耗时7个多月,最终我们团队在2022年4月11日才将8号坑近400根象牙全部提取。
“合璧”,跨越3000年
随着对象牙的逐步提取,青铜人头像、铜面具、铜神兽……象牙之下埋藏的青铜器开始大量显露,有之前见过的,也有很多新出现的器物,一经出现,便是焦点。
其中,神兽和神坛露头较早,一直以来都是8号坑的“明星”文物。随着器物上附着的土越来越少,其所展现的面貌也越来越完整。我站在坑内,总会有“神兽有没有底座,有没有翅膀”“神坛中层到底有几个人”“神坛是做什么的”等诸多疑问和思考。在央视第三次直播前夕,神坛被完整提取出来,最后的一刻竟然有了新的发现:神坛底座内有一个铃铛,神坛中层中间竟还有一个背罍(古代一种酒器,多用青铜或陶制成)的人!现场的专家指出,这种现象属于“人以物贵”,认为罍为整个祭祀场景中最核心的器物,因此在排列中位于中心。
提取青铜器物
鸟足曲身顶尊神像
鸟足曲身顶尊神像局部
在清理时,另一件文物顶尊蛇身铜人像最开始只显露出了觚形尊的一部分,但因为口沿处有一圈可以穿东西的小孔,我们曾一度怀疑那是个鼓,再加上之前坑内出土过石磬残件,我们甚至天马行空地讨论过三星堆的礼乐文化。随着清理工作的深入,觚形尊的形象完全显露,下方的人像也呼之欲出。凭借一只断手,我们判断出那人像东侧的方座罍与人像是一体的。最终三件器物连接在一起,中间是一个人首曲身、凸目獠牙、戴有牛角面具的铜人像,它的双手撑在一个带方座的青铜罍上,头上还顶着一个朱砂彩绘觚形尊。在完成坑内提取后,我们并没有找到它的下半身。然而当把这件文物送到博物馆后,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这件器物竟然与1986年2号坑出土的青铜鸟脚人像残部拼对成功,跨越3000年最终实现鸟足曲身顶尊神像的“合璧”!
“怎么可能?纹饰风格完全不一样,怎么可能是同一件器物!”在现场听得双像合璧的消息,我不由得惊呼起来。在我看来,神像上衣的纹饰线条较宽,圆润流畅,且不饰地纹,整体感觉大开大合;而鸟脚人像的下裙则是线条细密、有棱有角的云雷地纹,虽然也有大的粗线条纹饰,然而转折刚劲有力,整体感觉严谨肃穆。这两种纹饰风格迥异,我万万没想到竟能够“混搭”。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的专家提到,两件青铜器的“合璧”说明,文物在埋藏之前就被“分离”,这对了解几个祭祀坑的年代关系、被破坏的原因、当时的社会背景等都有重要价值。
8号坑的灰烬层
时隔36年的跨坑“合璧”,让我对三星堆文化有了更多的疑惑和好奇,这也对自己的考古知识和理论储备有了更高的要求。田野发掘只是考古工作的一个阶段,我将继续留在三星堆,在8号坑发掘结束之后,参与后续的文字、图片、数据整理工作,并配合进行考古报告的编写,与众多三星堆考古研究的专家、学者、学子一起,一点点揭示三星堆古国的庐山真面目,让我们的认识也和三星堆古国的实际“合璧”。
责任编辑:贾倩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