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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海

2022-06-09东郭野驴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22年11期
关键词:哈士奇

东郭野驴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是无限大的。比江湖更大的是海,海比江、湖、溪、河大得多,敖武现在对这点深有体会。

他正在沙漠的海洋——沙海里,四顾茫茫,前后左右尽是孤寂、单调、干燥、炽热、苍莽、荒凉、流转、起伏的深邃枯黄,仿佛从古至今,这天地间便只有自己独自一人在艰难行路。扑面的热风带不来一丝阴凉,只有细腻如粉末般的尘沙。

敖武仰起戴着绸布面纱的脸,望了望昏黄暗淡却又闷热压抑的太阳,又看了看远近大大小小似乎形状如一的沙丘,叹了口气,解下腰间缠着厚布的铜壶。

水壶被烘烤得灼热烫手,似欲将人心也传染得烦躁难安。敖武饮了一口滚烫的水,“噗”地喷在铜壶外面的厚布上,然后猛力晃动水壶。待厚布干透,铜水壶也变得清凉适宜,再饮一口凉凉的清水,浑身舒泰。

这是行走沙漠必须要会的常识。

敖武一心守中,一心游外,这些年不用武功、不依神通、不假外物,徒步行走在山山水水,麻衣铁冠手持青灯,一路尽力而为地帮扶别人,间汲取善功善德,一路阅尽人间百态,助人无数,也救人无数,功成只乞一点灯火。见证了各种人情冷暖,人心反复,悲欢离合,将自家一颗心灵打磨得如明珠皎月,返照万象又不惹尘埃。

他这次行进沙漠却不为己,乃是应朋友所召,前来帮忙的。

敖武远远瞧见一座沙丘背风那一面有两个人影,稍近一些就看到其中一人宽袍缓带,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岩岩若古松之独立,高而徐引如松下风,一套只有黑白二色款式简洁的长袍披在身上,愈显得此人卓然不群,属于人群中一眼便能看到的翩翩公子。

另一人一眼看去就知道是个僧人,身形枯瘦,双手合十,脑门深陷,不言不动,披一袭白色袈裟,掩映着裸露的黢黑肌肤如铜浇铁铸,宛如古松老梅历经霜雪犹自巍然屹立。

贵公子正远远奔来,足尖轻轻一点地面,踩到的沙粒未动,身形已远远飘了出去;身后僧人手捏日轮印,二手拇指和食指围成圆形,平平常常往前一迈步就一脚踏在了贵公子身旁,近乎“缩地成寸”,又似佛门“神足通”。

这位贵公子风姿俊秀,却似毫无自觉,大张着嘴号叫着:“嗷呜,嗷呜。”奔到敖武面前一把抱住,在敖武的粗布麻衣上擦了擦鼻涕。

敖武看着那双纯澈如碧海青天的眼眸,无奈道:“二哈,知道你家‘随波逐流,身化鱼龙的轻功高妙,也不用这个样子吧?”

贵公子眨着水汪汪的蓝色眼睛,噘嘴道:“都说了不许叫我二哈,虽然我排行老二,但你应该叫我全名哈士奇。”

敖武很没诚意地敷衍着:“好的,二哈。”

他转身向旁边白衣黑肤悄无声息而又像雪山般存在的僧人合十行了一记佛家礼:“请教大师法号上下。”

僧人低首垂眸,不言不动,哈士奇抢着说道:“他是藏边大雪山大雪桥寺第三护法,名叫萨摩耶。他们大雪桥寺枯守雪山,一年也见不到几个人,所以自然修有闭口禅。”

敖武自然知道大雪山大雪桥寺,据说是汉末藏边一位僧人见大雪山阻断交通,隔绝藏、汉联系,大发慈悲心,以大毅力、大神通,凿冰为梁架雪为桥,在终年积雪不化的大雪山上生生建出一架横通南北雪峰的雪桥。

后人感念其功德,在桥址上修建一座大雪桥寺以资供奉。因大雪山上生存艰苦,故雪桥寺僧众每日修佛习武,功法勇猛剽悍,走的是佛门“密宗护法金刚”一路,尤以“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这九字真言最为有名。

刚才萨摩耶便是加持“前”字诀,手捏日轮印,默念大日如来之自在力,行三昧耶会,精微处甚至能凌空飞行,于空中翱翔。

此时,佛道式微,佛门已无“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之盛况。号称禅宗祖庭的少林寺也僧不满百大为倾頹,何况人迹荒芜的大雪山大雪桥寺,如今只剩大猫小猫两三只,不得不与世家合作,以谋求道统存继。

萨摩耶就这样成为江南氏族哈家的供奉客卿,跟着哈士奇到处跑。

敖武向哈士奇问道:“你江南哈家是有名有姓的世家传承,水系功法独步天下,向来有‘凡饮水处,莫惹哈家的传言,怎会跑到这缺水少人的大沙漠里来?”

哈士奇低头搓着衣角,委屈地道:“都怪我家老头子。那天我不过是把祖祠里供奉排位的供桌给拆了。不怕告诉你,是供桌先动的手,传奇话本里不是经常有‘祖祠藏宝‘供桌暗格这种桥段的吗?我就是想拆开来看看而已。”

敖武翻了翻白眼,对哈士奇的拆家能力表示钦佩,连供奉祖宗牌位的供桌也敢拆。二哈他老爹没被气死,也是这么多年经历多次“哈士奇拆家”事故的磨砺,心灵变得无比强大的结果。

哈士奇眨着泛出粼粼碧波的大眼睛,继续委屈道:“老头子他居然埋怨我,还骂我小兔崽子。”

哈士奇握着拳头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我是孝子,当然不能和他顶嘴,便和他讲道理,告诉他千万不能骂自己儿子是‘小兔崽子,从血统遗传上来讲,对父亲不利!老头子全身颤抖着,估计是被我正义的言辞感动到想哭。”

敖武也“感动”到想哭,对哈父没有大义灭亲把这“小兔崽子”亲手掐死深感遗憾,面无表情地问道:“所以你就被赶出来,送到沙漠里历练?”

哈士奇笑嘻嘻地道:“不是,老头子当时颤抖着拿出《堪舆图》,让我自己挑一个地方去历练,不要出现在他眼前。”

他捋了捋头发,得意道:“让我自己选,我当然选了——自己家。”他又面色一变,神情可怜地诉苦,“可是!你猜怎么着?老头子不仅说话不算话,还狠狠地揍了我一顿,让我滚得越远越好。

“我当时被揍得晕晕乎乎的,就想找个水多的地方历练。一般有水的地名都带水字旁啊,我模模糊糊看见《堪舆图》的角落里有个地名,是什么什么海,两个字还都是水字边,那肯定水多啊,就选了那里。谁知道,原来是沙海,我好命苦!老头子还说历练就要吃苦,不让我带家里的人手出来,萨摩耶大师是因为一直驻锡藏边,离这里比较近,兼任向导。”

哈士奇一把搂住敖武肩膀,神秘兮兮地在他耳边低声嘀咕:“萨摩耶大师的师兄,大雪山大雪桥寺管理藏书楼的‘京巴嘉措偷偷跟我说,沙海里某一个海市蜃楼,可能关系到断玉钩。”

他露出一副“咱们关系好,我才告诉你”的恶心模样:“断玉钩啊,那可是上古水神共工的随身神兵,先天而成永恒不灭,传说能掌控世间水源,号令天下水行,使万物归墟,是我哈家等修炼水系功法的世家志在必得的宝物之一。家族的人都听老头子的话不来助我,只有你……”二哈紧紧握住敖武的手,眼泪汪汪地瞎感动,“你不愧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答应你,等拿到断玉钩之后,请你喝花酒!叫四个,不!八个,叫八个姑娘作陪!统统我付钱!”

敖武是哈士奇好友,自然知道他是什么德行,对他的话不禁怀疑:“该不会是为了把这货骗出门,哈家故意让‘京巴嘉措撒谎的吧?”

直到哈士奇取出寻灵罗盘,这罗盘蒙蒙眬眬,似在此间,又似在彼间,初看似乎泛着各色光华,仔细看来却又漆黑深邃仿佛无底黑洞,再一看去空空荡荡好像根本就不存在。其上悬浮着一根黑色细针,针好像在不断扭曲翻滚,又像亿万年寂然不动的岁月。针尖穿着一颗珠子,深蓝泛幽,犹如把整个大海包在里面,能听到波涛汹涌的潮讯声。

周边干燥酷热的沙丘忽然莫名阴凉湿润起来,仿佛有甘霖无处不在地冒了出来,一切充满了勃勃生机。这珠子化出的甘霖是生命之水、生机之水。

敖武叹道:“没想到你把这面水源寻灵罗盘也带了出来。”

哈士奇得意地显摆:“世上寻灵罗盘太多太多,只有我手上这面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寻水罗盘。它的材质取自天地之外、混沌未开的所在,不经地水火风,不入五行,不落凡尘,不遭时光变迁,经由陨星带入我们这个世界,所以能够隔断任何磁场干扰,准确指明方向。”

他又一指深蓝似海的圆珠,道:“再加上这一小块的‘水之本源。世上之水均由‘水之本源化生而来,它是‘水的源头,万水之母。我哈家机缘巧合得到了这一小块残缺的‘水源,本源相吸之下,任何水系之力都难逃它的指引。

“可惜,这面罗盘只有在方圆十里之内才有效,而且‘水之本源也需要秘术封印,不然就会自行化为水源之气消散开来。所以如果没有大雪山大雪桥寺的信息,我们还是找不到断玉钩的踪迹。”

哈士奇蓝色眼珠光芒大盛,身体中水系元力化作奔腾不息的滚滚江河注入罗盘。罗盘一阵翻滚蒸腾之后突然一静一明,“存在”的感觉鲜明了许多,再不复远在世外的隔离感。黑色指针曲折扭动,带着深蓝泛幽的水源珠不停转圈,越转越快,幻出一片绿波荡漾的水泊,却诡异地没发出任何声响。

水源珠胡乱转了几十圈,忽然定住,由极速瞬间转为极静,直直指向西北方一处天空。

那处空间皱褶、扭曲,缓缓显出山水、田园、楼阁,一派清冷静谧,宛若死后光景。

画面忽地一阵模糊,罗盘连晃几晃,似乎这处海市蜃楼正在竭力摆脱寻灵盘的锁定;而水源珠却牢牢盯住幻境不放,只扯得黑色指针越拉越长。

哈士奇血气翻涌,脸色越来越红,豆大汗珠慢慢挂满了脸颊,双眼中幽蓝光芒大炽,水系元力所化的滚滚江河加速汹涌,敖武耳中仿佛能听到江潮真实的“哗啦、哗啦”响声。

敖武轻叹一声,走上前一指点在哈士奇灵台穴上,将自身元力转化为圣德水力,长河落尽晓星沉,源源不绝注入哈士奇体内。

哈士奇得到敖武之助,双眼一瞪,大喝一声,猛地喷出一口殷红中夹带丝丝蓝芒的血液。这口夹杂着哈士奇本源力量的心血喷在罗盘上,直渗进去,水源珠猛地定住圆光幻象中一点,再不摇动,那处圆光幻象清冷寂静,恍如最初的最初,又似最终的最终,永恒安宁得好像远行游子的家乡。

水源珠定住的那点波光明灭,似有隐蔽极深的联系凸显,映照出了一扇写着“真实不虚”四个篆字的玄奥深邃大门。

一入幻境,真实不虚。

罗盘好像发射的炮弹一样,硬扯着哈士奇猛地弹了出去,撞向了大门。

这扇大门看似近在咫尺,可于幻灭水光当中,哈士奇越飞越小,似乎穿透了真实界的屏障,跨过了不能用数字来形容的距离。

敖武有些呆愣地立在原地,一时竟没有跟上。

萨摩耶一步迈出,身影一消一现,竟比哈士奇更快抵达大门前,四周有时光化作激流滚滚袭来,不过这一切都被水源珠的波光给削弱到了正常。

敖武飞至,哈士奇口中吐出真言。水源珠化出了一个谁也不认识,却一看就知道那应该代表着“水”的上古文字,紧紧贴在了幻境大门上。

大门轰然打开。穿透那层厚重仿佛淤泥的氤氲,敖武眼前一亮,看到了一座前所未见的青灰神山,这山在清冷孤寂的月辉下似乎无穷高、无穷远。

一山便是一世界!

敖武刚追随哈士奇落到某处山腰,就见前方虚空浮动,一条百来丈长的大青鱼在他们面前缓缓漂过。是的,是漂过不是飘过。

这条大江大河里普普通通一点也不显眼的大青鱼浮在半空,就像在熟悉的水域里,被水流舒适地卷拥着随波逐流,鱼鳍鱼须下垂,房门大的眼眶里幽沉死寂,似乎陷入了永久的沉睡安眠之中。

脸盆大的鱼鳞泛着淡淡青幽光泽,瞧上去有些半透明的虚幻不真实感,哈士奇举起手指好奇地在大青鱼尾巴上戳了戳,鱼身泛起一阵涟漪,仿佛搅动水面一般,手指毫无阻力地穿了进去。水光潋滟间,一股冰凉、无声、冷酷、空荡的力量顺着手指直流向心头,心灵充斥着黑暗、安静、死意,似乎想要就此永恒沉眠下去。

哈士奇大叫一声,猛地退后,脸色阵红阵白,身周波涛翻涌,水德之力流转,要将空寂死亡压制下来。

一见他反应不对,敖武和萨摩耶一晃身挡在哈士奇面前。敖武一拂衣袖护住哈士奇全身;萨摩耶手结外狮子印,无名指、中指、拇指直立,小指、食指弯曲组合,默念金刚萨埵法身咒,得大日如来之金刚萨朵护体,勇猛果敢,正是“九字真言”中的“斗”字訣,一记手印正正击在大青鱼额头。

甫一接觸就感觉不对,击出的手印力量空空荡荡,似乎毫无阻碍;再看大青鱼头颅一阵模糊荡漾后似乎纹丝不动,手上倒传回来的阴冷死寂却沛不能御般直冲识海心田。

萨摩耶眉骨一耸,双眼一瞪,如铁肌肤猛地颤动,白牦牛毛织就的纯白袈裟如风中柳絮般摆动,气往上冲,嘴一张喷出一个“斗”字。三十余年闭口禅,今日破功!

却见萨摩耶吐气开声,“斗”字出口,声震寰宇,如一声巨雷直击在哈士奇脑门,趋于渐渐复苏的心灵如冬眠大地被惊蛰一声闷雷劈开了重重厚幕,完全惊醒了过来。

萨摩耶张开的口中,一个佛光缭绕,隐泛淡金的“斗”字沿着玄奥轨迹印在大青鱼额头。大青鱼如积雪向热炉,缓慢而又坚定地节节消融,待得“斗”字佛印暗淡迸散、力量枯竭时,大青鱼也终于消失不见。

敖武三人刚松了一口气,就见不远处某个空间一阵波动,那条大青鱼泛着淡淡青幽光泽又缓缓显现,似乎一切从未变化一般呆呆漂浮,随波逐流。

敖武叹了口气,取出一盏陈旧斑驳的青铜油灯。油灯造型平凡普通,身上厚厚的时光尘埃,就和千门万户普罗大众家中使用了几十年的旧油灯一样,灯芯低垂,未曾点燃。

萨摩耶掌中出现一串拳头大小的牦牛头骨,共三枚,每一枚头角俱全,好似经过长期把玩摩擦,骨骼泛着晶莹润泽的油光,颅骨里似有酥油流动,芬芳滑腻。

哈士奇则是手一伸,似在此处似在他处,空无一物又无处不在,虚实之间不断重置的罗盘又被拿了出来。

正当此时,清冷孤寂的月光波动,忽地飞出了一道身影,穿着太古洪荒年间的服饰,脸上有着古老而蛮荒的油彩图腾。

身影随手一指,月光一暗一明,这条介于真幻之间的大青鱼就此消失。

脸上画着古老图腾的人拱手道:“在下任睢,忝为本境之主,请问三位也是误落此幻境的吗?”

敖武正要答话,哈士奇把罗盘一收,眨着深蓝色水汪汪的眼睛笑道:“这位是敖武,旁边那位是萨摩耶,我是哈士奇,我们是来找断玉钩的。任大哥你好厉害,这么大一条大青鱼说打灭就打灭了。”

任睢柔声笑道:“诸位不知,此地原是一处特殊的空间褶皱,后沧海桑田地形变为沙海后,又有海市蜃楼与特殊空间叠加,形成这似幻似真,介于真假之间的特殊幻境。

“收束与弥漫的状态叠加,至阴与至阳叠加,过去未来和现在叠加,蓬勃生机与寂静死亡叠加,时间线上彻底陨落,再无存在的肉体与永恒执着,不肯消散的残念叠加,这就是‘一入幻境,真实不虚的奇妙,所有矛盾的东西都同时存在,都得到了包容,都将归于至大至小至妙至简的这一个空间点。”

敖武忽地插言道:“我能不能理解成此地生灵都是‘原本存在过,而又在此地留下意念、影像。因为环境特殊,意念、影像被填充了特殊能量,能够长久保存?”

画着莽荒图腾的脸上透着平安喜乐,任睢笑道:“你可以把这里视作最初的生命胚胎,也可以视作最终的长眠故乡。生、死,真、假,存、消在这里可以同时存在,毫无意义。在这里一切存在都不增不减、不垢不净、不生不灭、无拘无束、无忧无虑,获得大极乐、大解脱。”

敖武低头沉思,萨摩耶口中喃喃念着“极乐净土”“真空家乡”,一时俱是怔住。

唯有哈士奇涎着脸问道:“那么,任大哥,我们该怎么找到断玉钩呢?”

敖武和萨摩耶一醒,盯着任睢。

任睢淡淡道:“断玉钩是上古水神共工的随身神兵,能掌控世间水源,使万物归墟。之前被一误入此境的老僧带入,自此再无离开。因有那老僧执念守卫,断玉钩一直无人可以取出,如果你们想去试试,我领你们去。

“各位沿途见到各类残影,请勿惊惧。请。”

一行继续深入,沿途果真遇到了一个个强横庞大的影像,有的长着九头,喷水吐火,啼如婴儿;有的人脸马蹄,牛身红毛;有的八头八尾充斥半空,身躯环绕;有的奇形怪状,仿佛无数种野兽的集合……更有白衣剑客、黑袍大汉、僧道俗尼、贫富贵贱、红男绿女、老老少少各色人等,身躯半明半现、似真似幻,均在清冷死寂的月光下静静漂浮,眼神空茫死寂,身下影子满是沉沦、死亡、迷失和堕落之意。

这时,敖武突然看到一尊金色巨佛,充塞天地,一手指天,一手触地,天地虚幻我独真!

再仔细一看,只是一个干枯消瘦、满面疾苦的老年僧人静静坐在那里,身上斜披一件丝锦为材、玉钩金环的锦澜袈裟。

人一靠近,老僧遗蜕周围立即显现出一个金光缭绕的半透明罩子,金罩如钟,佛意盎然,隐隐似有猛虎吼啸,振聋发聩。

敖武皱眉道:“这是虎啸金钟罩,这门功夫极难练成,据说共分十三层,若是练到最高境界,直接就是金身不坏、万古长存。如今看这遗蜕上尚且罡气外放,金钟护体的架势,明显到了八层以上了,我们硬闯是肯定闯不过去的。”

任睢一挥手,一点黑气从虚空处喷涌,黑雾翻滚,水声哗啦,每一滴水都似有万钧之重,压得大地塌陷。

“哗啦”!金钟之外,红雾弥漫而出,敖武、哈士奇、萨摩耶诸人感觉到了超越自身想象的强横力量。轰隆,方圆几百里的山脉坍塌,一尊尊山峰瞬间粉碎。虚空生水,波光粼粼,无边无际的黑色水浪涌向了金钟老僧。

“哗啦”水浪磅礴击打,连绵不断,里面黑红光芒隐约透出。天地忽然变得昏暗,蓝天白云,山脉流水,似乎尽数投入了金钟之内。

数尺方圆的金钟虚影内,一尊金色巨佛静立天地中央,无限庞大。似乎再没有比“它”更尊贵的事物。它嘴巴张开,发出宏大神圣的声音:“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远处,敖武、哈士奇、萨摩耶都是身体一震,似乎有佛在身前说法,声如雷震,但自己难以参透禅意。

蓝天飞入了金色巨佛体内,白云、山脉、流水,乃至整片虚幻的天地,都“飞”入了金色巨佛体内,这让金色巨佛内藏天地,凝实如真。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这个“我”并无具体实指,代指本我真如,乃是真我如一、本性自存的意思。

在这尊金色大佛前,红雾黑水显得微不足道,只有丝丝一缕。但它随“我”而长,越变越大,越来越纯粹锋锐,时光都仿佛变得迟缓。浩瀚却凝练的黑红色水光,一手指天一手触地的金色巨佛,轰然相撞。

光芒,只有光芒,无边无际的光芒,敖武勉力扯住哈士奇衣袖急退,正要去拉萨摩耶时,只见身穿洪荒服饰、脸画古老图腾的任睢已经抓着白衣黑肤的萨摩耶往后退去,敖武不禁皱了皱眉。

待得激荡消散、光芒褪去,眼前依然一个干枯消瘦、满面疾苦的老僧静静坐在那里,身上斜披一件丝锦为材、玉钩金环的锦澜袈裟,金罩如钟,佛意盎然,似乎岁月冲卷、波光明灭,“我”自岿然不动。

哈士奇一扯敖武,走了过去,敖武试探着迈步,一阵水波荡漾,他们竟然穿透过去,踏入了金钟之内。

任睢眼都直了,神情皆是愕然与迷茫:“你们怎么进去的?”

两人低首与老僧遗蜕耳语几句,一朵朵金色琉璃火焰从老僧体内冒出,呈半透明状,反射着无穷微光,状若无边智慧,煅烧着金身。少顷,火焰熄灭,原地只有一件丝锦为材、玉钩金环的锦澜袈裟颓然落地。

金钟虚影消散,任睢问道:“怎么回事?”

敖武拾起袈裟,笑着道:“没有什么啊,我们过去跟他好好商量,他就说:‘佛度众生,外物尽皆虚妄,想要就拿去。然后就涅槃了。”

任睢感受到了世界满满的恶意:“那为什么我要就不给我?”

哈士奇问:“你有好好跟他要吗?”

任睢默然。

敖武也道:“原来这个金钟罩是感到敌意时应激而发的,如人处荆棘丛,不动亦不伤。只要以平常心,自可来去自如。”

任睢盯着敖武拎在手里的袈裟问道:“断玉钩呢?怎么没有看到断玉钩?”

哈士奇随手拿过袈裟,翻抖着说:“刚说了都留给我们的,怎么会没有呢?”又随手塞给敖武。

任睢默默低头。

此时萨摩耶先是手指全部向内弯曲组合结成内缚印,再手指全部向外弯组合结成外缚印。

这是“九字真言”中的“阵”字诀和“皆”字诀,配合莲花生大士六道金刚咒和金刚萨埵普贤法身咒,能够听灵界之声,集中敬爱之力,随心所欲地操控他人之心,至此修得“他心通”。

突然,萨摩耶和任睢齐声大叫。

任睢一退直接跌坐在地上,浑身颤抖,身上红黑色水雾蒸腾,似乎极其痛苦,而萨摩耶如铁肌肤忽然裂开一条条细缝,殷红血液丝丝流下。

萨摩耶手结大金刚轮印,二手食指直立,使中指重叠其上,小指和无名指弯曲组合,拇指直立,口中默念降三世明王心咒。这正是“九字真言”中“兵”字诀,能得寿命之延长及精力之恢复。

裂开的肌肤正自蠕蠕收缩,勉力自愈,忽地在原有创口上又是一记爆裂,如同被人用刀斧按着伤口又重重地砍了一击。

敖武喝道:“水源珠!”

哈士奇毫不犹豫催发了罗盘上的水源珠。

甘霖弥漫,生机勃勃,水源珠化生出了一大片的“生机水露”,似有无数生命齐声欢呼,迸发出无穷活泼欢悦之情,甘霖笼罩之下驱散了冰凉、安静、无声、冷酷、空荡、寂寞、沉郁、痛苦、黑暗、死意……

甘露一滴一滴渗进萨摩耶身上的伤口,原本婴儿张口般的创伤肉芽蠕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拢、愈合。

“嗥”的一声惨叫,众人这才发现萨摩耶身后三尺处,有一只似鳖的动物原本正对着萨摩耶的影子口喷黑沙。这时被“生机水露”沾到,如同积雪碰到沸水,半透明的身体坑坑洼洼不断消融,翻蹬着三条粗短的黑腿努力要往外爬。

敖武一见就明,喝道:“这是蜮!莫要让它走了,刚才就是它在含沙射影!”

哈士奇世家出身,不是见识浅薄之辈,自然知道“蜮”形状像鳖,有三只脚,俗称水弩。

据《博物志》和《经典释文》所载此物口中生有一条横肉,形状呈弓弩形,古代传说中的害人虫,又名短狐、水狐、水弩、射工。

据《玄中记》所载,“去人二三步即射,人中,十人六七人死”。它生活在南方水中,听到有人在岸上或水上经过,就口含沙粒射人或射人的影子。被射中的就要生疮,被射中影子的也要生病,所以又叫它“射工”或“射影”,并有说法它是“以气射人影,随所着处发疮,肌肤皲裂,如被刀斧,不治则杀人”。

只是没想到在这里着了此物的道。那么,刚才应该是任睢和萨摩耶并排站着时,影子有一部分重叠,这只蜮一口毒砂喷在两人影子上,才让两人“肌肤皲裂,如被刀斧”。

敖武盯着任睢被红黑色水雾笼罩,兀自微微颤抖的淡淡身影,深深皱眉。

一阵深寒恶意涌来,无数形象各异的半透明身影,半飘浮着密密麻麻地盖了过来。面目狰狞、眼睛通红,均似怨念恶意聚集而成,直好像陷入了最深沉、最无助、最绝望的梦魇之中,沉沦、死亡、迷失和堕落之意透入骨髓。

哈士奇勉力一催“水源珠”,甘霖遍布方圆十丈,几个蝮蛇、蛊虫投影当即在“生水”冲刷下化为乌有,“生機水露”恰好能克制这些无实体的剧毒之物。

那无数投影猩红的眼中怨毒内蕴、疯狂深藏,张大了嘴巴,一声声无声的嘶吼直接从心底涌出,汇聚成一道贪欲、嗔怒、痴迷交织而成,至深至毒泛着油黑光泽的沉沦诅咒之力,直直冲向了丝丝缕缕却又坚定缩小的“水源珠”。

“水源珠”先天而生至纯至生的气息,与这股源于欲望、起于心底污秽怨毒的力量无可避免地轰然碰撞。

珠子如心脏一般收缩膨胀,强力跳动,砰然碎裂,最终迸发出一片幽蓝润泽、毫不刺眼的温柔光芒,将众多意志投影远远推了开去。

至德如水,水利万物而不言,先天水源从来都不是为了杀生而来的。

哈士奇闷哼一声,委顿在地,眼眶、鼻子、嘴角、耳孔里血丝不绝流下,眼神涣散、意识迷乱,一时间再无行动可能。

怨毒内蕴、疯狂深藏的半透明意志投影再次密密麻麻涌来,在死寂沉沦的淡青色月光下,重重叠叠竟似无处不在,直似要把人拉扯入无助无望的梦魇深渊最底层。

一点灯光亮起,一灯如豆,昏黄暗淡,一如千门万户中为晚归家人燃起的淡黄灯火,不明亮却温暖,不鲜艳却隽永,不沉寂却宁和,不耀眼却入心。

敖武手托一盏陈旧斑驳的青铜油灯,淡淡灯光护住了哈士奇和自己。

昏黄隽永的灯光亮起时,萨摩耶猛地冲了出去。大雪山大雪桥寺的弟子从来没有要朋友保护的习惯!萨摩耶从小就灌顶受戒,他是护法,他是明王,他是金刚,他是冲杀在最前沿的人,他是保护朋友的人!

面对铺天盖地反冲过来的上古神兽、史前荒兽、洪荒猛兽、贫富贵贱、男女老少,萨摩耶外无援兵,内有旧伤,就这样像一头犟牛一样撞了上去。只是因为,他背后有朋友,有受伤的朋友,有他要保护的朋友。

萨摩耶手捏智拳印,左手食指立起,用右手握其指,拇指放进内侧,口诵大日如来心咒。

这是“九字真言”中的“列”字诀,能自我完成,达致救护他人之力,至此修得透视之神通。白色袈裟一甩,劈头盖脸倾泻而来的铁器、石器、水火、毒雾、红沙、黑木……都被吉祥如意的白牦牛毛制成的袈裟一兜卷住。

大雪山大雪桥寺真传佛门秘訣——袈裟伏魔功。

白色袈裟瞬间崩裂,在“哧哧”声响中片片化灰飞散。

趁此机会,萨摩耶手中白光闪现,三枚洁白晶莹、头角俱全的牦牛头骨,其中一枚无声无息地分解融化,迅速滋润覆盖了萨摩耶周身,黢黑如铁的肌肤变得坚韧润泽,直似雪山顶上万古流传、永驻不坏的白色牦牛。头顶显出若有似无的一尊不动明王圣者像:尊坐盘石座,呈童子形。顶上有七髻,辫发垂于左肩,左眼细闭,下齿啮上唇,现愤怒相,背负猛火,右手持利剑,左手持罥索,作断烦恼之姿。

这是大雪山大雪桥寺非护法不闻,非真传不学,非拼命不施的终极绝学——牛头梗。

创立此法的“三非嘉措”因见魔门有“解体大法”,道家有“碎玉诀”,中土禅宗有“舍身禅”,自家却无这种以自残为代价,瞬间爆发几倍甚至数十倍战力的功法。故此以历代高僧嘎巴拉(骨殖)为基,以供奉护法为本,以身口意三密加持为础,以“吉祥如意三牦牛”完整头颅为助,配以秘传灌顶醍醐酥油,能使行者与佛菩萨等本尊之三密能够相应,且相互加持,即众生三密与本尊之三密相应涉入,彼此摄持,成办悉地,而代价也是巨大。

牛头一梗,明王护卫,能请不动明王加持,过后一年手足无力。

牛头二梗,金刚破灭,能请大威德金刚加持,过后三年动弹不得。

牛头三梗,佛陀轮回,能请大日如来本尊加持,过后自行涅槃,与敌皆亡。

而今,萨摩耶牛头一梗,沧桑古老、万劫不复、永恒长驻的不动明王像显现,萨摩耶手捏不动明王印,双手食指立起,其他手指弯曲组合,口诵金刚萨埵心咒。

这是“九字真言”中的“临”字诀,能得不动明王加持,降三世三昧耶会,结合天地灵力,临事不动容,保持不动不惑的意志,表现坚强的意志。

上古神兽神通攻击,史前荒兽躯体冲撞,洪荒猛兽爪牙撕咬,男女老少兵刃拳脚,贫富贵贱人世浮沉,所有伤害在沧桑古老的不动明王前都自行退散,无影无踪。

这时,忽地所有存在都感应到时光如水流般波动,一道如龙似蛇的意识投影钻出了虚空,绞矢挺折,蜿蜒锋锐,一闪之下就斩到了萨摩耶胸前。

锋芒未到,萨摩耶就觉得冰寒彻骨、毛孔倒立,如同普通人面对一条昂首张嘴露出獠牙的剧毒长蛇。当下勉力一让,“哧”的一声,如龙似蛇的意识投影擦着胸口肌肤一闪而过。擦过的地方皮肉翻卷,枯萎苍白,竟似经过了无数时光流逝、岁月冲刷,就此枯萎苍老。

萨摩耶脸色大变,毫不犹豫地一拍第二枚洁白晶莹、头角俱全的牦牛头骨,整颗头骨立即化成一捧细密的白色粉末。萨摩耶长长长长地吸了一口长气,手上白色粉末聚成一条白色飘带,分了两头吸入他的鼻孔。

而后,萨摩耶身如火烧,神似油煎,血像水沸,浑身白气蒸腾,双眼通红疯狂,赶紧运起“九字真言”中的“者”字诀,手转内狮子印,口诵金刚萨埵降魔咒,任意接洽万物之灵力,能得自由支配自己躯体和别人躯体的力量。

他的头上显现一尊大威德金刚圣像,这尊大威德金刚共有九面,三十四臂,装饰为寒林八饰:即人骨头饰、人头项链、十恶之人全皮围裙、人血胭脂、人血涂眉、虎皮围裙、骨灰涂身,发皆上指呈粉绿色。

大威德金刚圣像一现,萨摩耶如成佛陀金身,浑身色泽金黄,给人异常坚固和锋锐的感觉,似乎能斩断一切烦恼,除一切外魔,消一切业力,登临彼岸。

萨摩耶手一举,头上虚像中大威德金刚的三十四臂也齐齐一举,迎向那道道如龙似蛇的意识投影。

“哧哧扑扑”声不绝,锋锐绝伦的意识投影连断二十四臂,终于镶在了一条手臂中,另外九条手臂齐齐按了上去,牢牢抓住。

却见此物人首蛇身,全身赤红,双眼一开一合间时光滚滚流逝、势不可挡,就这一抓一挡的时间里,便似岁月流转已过了许多年岁。这是一条上古异兽“烛龙”的投影,传说“烛龙”能“开目为昼,闭目为夜”,是时间的掌控者。

这边萨摩耶与众多意识投影战得岌岌可危,后边敖武也遇到了大麻烦。

敖武一灯如豆,照出温暖,带来宁和,护住了哈士奇与自己。而后昏黄温馨的灯光,似带着红尘人家夜间灯下的喃喃细语照向了坐在一旁的任睢。任睢身上冰冷死寂的黑红水雾丝丝缕缕蒸腾消散。

任睢长叹一声站了起来,问道:“你怎么看出破绽的?”

敖武手持青灯冷笑道:“因为你对这幻境的描述太好了,而我对以‘极乐净土‘渡世宝筏为饵的事情一向比较警惕。意识投影们看似永恒安详,你却能随意操控,我一向认为有特权处,必无极乐。

“其次,看你动手抢夺别人断玉钩,且力有不逮,恐怕此处也不像你说的那么美好吧?甚至连你是不是真的幻境之主也要存疑。

“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我看过《水书文化与中华断代文明》,书中有言,水古音读为‘睢,‘任睢其实就是‘(治)水人之意。而‘水人则就是‘水神共工治水部族的后裔。你身为共工后裔,要利用我们谋求水神神兵‘断玉钩,还需要我多联想吗?”

敖武忽地笑道:“当然,萨摩耶大师也发现了你有问题,因为你的影子。”

任睢皱眉看了看自己淡淡的影子,嗫嚅了下,忍住没有发问。

敖武自发说道:“你的影子特别淡,在这幻境里,影子代表意识和要害,也代表魂魄,你是怕我们发现你的秘密,才给自己弄这么一个淡淡的魂魄吧?之前萨摩耶大师用了内缚印,就是运转‘他心通要听你心声,后又用外缚印,是逆转‘他心通,把他的意思通知了我和二哈。

“所以,我确定你有问题,就是因为你‘魂淡,做人不提防‘混蛋可怎么行?”

任睢冷冷道:“你们之间难道就没有私心吗?在断玉钩这种先天瑰宝、绝世神兵面前,你敢说没有想到私吞?不然,那老僧遗物里怎么没有发现断玉钩?肯定是你趁拿袈裟的时候私藏起来了!”

“胡、胡说!”突然旁边一个虚弱至极,似乎奄奄一息却又不吐不快的声音插了进来,却是反噬至重的哈士奇,满脸愤怒地反驳着,“你知道敖武为什么会来沙海吗?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沙海吗?就因为我排行老二,注定不可以继承‘控水哈家的家业,所以我努力拆家,表现出一副不堪大用的性格。

“這次更自请跑到缺水的沙海中,就是为了避开家族纠纷。就这样,我那个‘好大哥还严令禁止任何人来帮我。你知道被所有家人、朋友遗弃是什么感觉吗?幸好还有萨摩耶跟着我,不然我死了的心都有。这个时候,有一个朋友不畏艰险,不顾‘世家逼迫,不怕路途危难,一天走五百里,跑了整整七天七夜,横跨大沙漠赶来帮我。这是我唯一的援兵,我不相信他还相信谁?”

哈士奇满脸大汗,嘴唇泛紫,说了这一大段话后瘫在地上,似乎连呼吸都极为吃力。

敖武知道他性格,也不拦着他说话,就这样静静等他说完。

这时,敖武感应到时光如水流般波动,一道如龙似蛇的意识投影钻出了虚空,绞矢挺折,蜿蜒锋锐。然后就见任睢右手一搓,并指如刀。

刀光映入敖武瞳孔最深处,将它完全占据,幻境内宽阔的天地变得透明虚无,仿佛一场不真实的梦境,而自己同样如此,似乎被刀光照透,五脏六腑、血脉骨骼,全都清晰地呈现了出来。

不仅如此,组成它们的血肉等更加微小难见的部分也纤毫毕露,敖武只觉肉体消失,分化成了一个个小到极点的微粒,满满的都是虚幻感,无法阻挡刀光透过。

如水刀光照耀之下,敖武有一种预感,自己使出的所有招式都会被这样分解,从道与理上无视,以玄奥的轨迹直接穿过。纯粹、锋锐、凝练,刀光逼人。敖武“看”到了自己,目前唯一能掌握且没有变化的只有那一盏灯,它在刀光前依然暗淡斑驳,身上厚厚的时光尘埃,就和千门万户普罗大众家中使用了几十年的旧油灯一样。

刀纹水光已近在咫尺,敖武来不及多想,本能地催动了这盏青灯的全部威能。

这盏灯照着一个麻衣铁冠手持青灯的身影,徒步行走在山山水水,一路尽力而为地帮扶别人,助人无数,也救人无数,功成只乞一点灯火。

人心所向,功德无量!

圣德如水荡漾下,刀纹水光自行自发远远避开,似也不忍冒犯、伤害。

任睢一声冷笑,双手一举,似乎托起了整轮明月,清幽死寂的月光照耀下,意识投影们仰头发出了无声的凄厉惨号:“轮回!”

一挂无头无尾、混浊深沉翻腾着红雾的黄泉河流在虚空出现,一股沧桑、死寂又暗藏生机的气息徐徐出现,流经意识投影时,滔滔河水将他们一卷而入,更平添了这血黑色黄泉的威力。

敖武、萨摩耶、哈士奇心灵内似乎也都冒出了一条血黑色的河流,似乎是血液、意识凝固而成,不知从何而来,不知流向何处,满是沉沦、死亡、迷失和堕落之意,仅仅是感应到它,就有生机流逝,记忆渐渐模糊的感觉。

血黑色的黄泉水淹没了温暖安宁的人间灯光,沉沦、死亡的规律消散了无量功德,生死无常的威力无可抗拒,青铜孤灯微弱的火光摇摇欲坠。

敖武眼前忽然一黑,像是所有的光亮和声音都被吸走,眼中再也看不到任何事物,耳朵里也听不到半点动静,外放的精神空空荡荡,没有感应,似乎敌人彻底融入了这种黑暗里!

幸好多年磨砺,敖武心灵修为就此展现出来,于是他心灵澄静,不惊不怒,气机牵引与精神外放下,身体内的事物一点一点于心像世界里勾勒了出来,纤毫毕露,进入了一种空冥的状态,虽未察觉对方的具体动作,脑海内也没有应对,但总是自然而然出招收招,恰到好处地挡住对方每一次进攻。这种空灵剔透的状态乃是入微之境的升华,已经超过了天人交感的范畴,属于天人合一。

正在敖武渐入佳境时,青铜孤灯的微弱火光终于熄灭,三丈红尘、人间温情、无量功德,终究还是敌不过生死轮回。血黑色的黄泉无边无际淹了过来。

萨摩耶沉浸在自己的意识海里,仿佛看到了小时候母亲抱着自己,哼着雪山上古老的歌谣,赞颂着雪山顶上的神灵,欢快地叫着自己的名字“小耶”;然后,虔诚的母亲将自己献祭给了神灵,母亲笑得多么开心,上师们说只有最虔诚最纯粹的人才能跟随神灵进入永远快乐的国度;母亲的皮被活生生剥下来,加上完整的顶骨,制成了“嘎巴拉鼓”(俗称骷髅鼓,藏语又称鼗鼓);母亲的腿骨被制成了“饰银胫骨号”(藏语为刚当)。

母亲献祭前一再嘱咐自己,要忠诚、勇猛、喜悦,连剥皮后被肢解时,还瞪着大大的眼睛欢喜地望着自己。

自己终于拜入了大雪山大雪桥寺,摩顶受戒,成了“摩”字辈苦修僧人,成了一名母亲要求的忠诚、勇猛、喜悦的护法,也顺利执掌了用母亲皮、骨制成的法器“嘎巴拉鼓”和“饰银胫骨号”。每当抚摸到他们时,就仿佛母亲还陪伴在身边。只是,自己再也不是依偎在母亲怀里的“小耶”“萨耶”,而是只知道忠诚、勇猛、喜悦,一直挂着微笑的第三护法。

血黑色的黄泉水淹没了小腿,无数苍白、污秽、堕落的手臂撕扯着,要将能够到的一切都拉入黄泉深处,一起永远坠落。

萨摩耶长叹一声,松开了抓住“烛龙”的手,任由“烛龙”在胸腹间破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那手早已枯萎衰败,露出森森白骨,萨摩耶将手上最后一枚牦牛头骨硬生生塞进胸腹间的伤口里。

萨摩耶眼中大日如来显现,一掌切下了自己已是森森白骨的小腿,用自己脛骨当成了胫骨喇叭,吹响了母亲胫骨做的“饰银胫骨号”,这是母子骨号,能用来超度亡灵;他又敲起了用母亲顶骨、人皮做的“嘎巴拉鼓”,声音悲凉庄重,浑厚深沉,穿透了生死无常、时空轮回,穿透了心灵。

意识投影们呆呆地听着,不言不动。

任睢长声呼啸,整个人似乎融入了滔滔黄泉,波光明灭间,敖武似乎看到那仿佛无穷无尽蔚蓝层层坍缩凝聚而成的水光,波光粼粼,水面幽暗,藏着重重宇宙与条条星河,堪称璀璨汪洋,浩瀚无垠,遍及十方,一道躯体深蓝近黑,形容古拙威严,气息荒蛮浩瀚,脚踏两条黑龙,耳中串着恐怖水蛇。

任睢一道强大莫名的威能击来,青铜孤灯功德散尽被远远击飞,连老僧遗留的那件丝锦为材、玉钩金环的锦澜袈裟都受到冲击。金环消融、蒸发,袈裟丝丝片片化灰飞散。

忽然,“当”的一声,作为带扣的白玉钩赫然自行飞起。古老苍莽的气息扑面而来,白玉钩一转之下,中心处一个黑洞幽幽暗暗、阴阳不分。

敖武意识海中,血黑色的黄泉水正汹涌澎湃,正自侵蚀、污染着本性意识的皎洁明月,心念中百味杂陈,意识逐渐模糊。冥冥中一股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的力量涌来,一下子就逼退了血黑色的黄泉水。

功德散,阴德生。

做好事不是没有回报的,当好人好事没有功德时,阴德就显现了。

甘洌入口,冷清进心,敖武忽然有一种自己已经醉了的感觉,泛起的思念、甜蜜、欢喜、痛苦、不甘、失落和惆怅等情绪一种接一种地沉淀,只留下满足与平静。

眼前模模糊糊,冷月高悬,清辉皎洁,一如自己的心底,那样的静谧、那样的安宁。不是遗忘了过去,而是摆脱了束缚,自己的人生有着属于本身的千姿百态和种种经历,这些都与他人无关,自己的喜欢、自己的甜蜜、自己的痛苦也与他人无关。

敖武心底缓缓流淌过一句诗: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敖武一振白玉带钩,笑道:“原来断玉钩不是截金断玉之钩,而是一截折断的玉钩,待我送你一程。”

断玉钩中心黑洞幽幽暗暗、混沌难明,生出一股不可抗拒的吸力,任睢正待挣扎,身如琉璃、内外明澈的萨摩耶朗吟着佛偈冲了过来:“苦海渡尽,红尘远离。唯我唯一,不留残余。噫!四十余年烦恼身,今日才得大欢喜。”

萨摩耶一把扯住任睢,投入了正万物归墟的断玉钩。

断玉钩幽幽暗暗光芒一闪,化成了一个不可知不可论的原点,而后消失。

敖武看了看呼吸平稳,正自慢慢恢复的哈士奇,把他背到了自己背上,捡起铜灯。

一步迈出,只见前后左右,尽是孤寂、单调、干燥、炽热、苍莽、荒凉、流转、起伏的深邃枯黄,内中却蕴藏着无数人的喜、怒、哀、乐、爱、恶、欲、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炽盛。

哈士奇笑道:“脱离幻海,又入苦海,这沙海既是一个大苦海,又当如何解脱?”

敖武手托铜灯,淡淡道:“总要有人自己想脱离苦海时,才能救得一个是一个。”

“如幻境中那些意识投影,若是乐于沉沦苦海,不想解脱,又当如何?”

“彼时,苦海便是乐土,不必强分解脱与否。此之苦海,彼之乐土,从我未必超度,随己也未必沉沦。”敖武转头看了看正在慢慢淡去的幻海,道,“至少现在他们觉得自己很幸福就行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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