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词典
2022-06-09成向阳
拖拉机
上海五零拖拉机,大概是这世界上最好的拖拉机吧。它带仪表盘(一大四小五个圆形仪表)、方向盘和后车座的驾驶室,把内燃机能量和公路视野、速度,以及随同咚咚咚咚式颠簸而来的冒险快感,一并给了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晋东南乡村儿童。它是巨无霸,我们所有孩子的个子,都高不过它的后轮胎。(那带凹凸纹的橡胶轮胎内嵌的巨大钢圈充满令人惊惧的张力,一开始我们都并不懂,直到有一天,一个钢圈脱离轮胎忽然飞起来。它飞向207国道的另一侧,击碎了我们村一个少年的颅骨。那个少年,他刚刚午睡醒来,吃着一根冰棍走在上学的路上。)它是复杂而不可知的,它两侧密密匝匝的输油管、它屁股后的圆筒式水箱和排气管边上的两个大电瓶,都象征着遥远而陌生的工业世界。它也是酷的,它正面散热器上方的两只内嵌式六边形车灯,像大飞行家的防风镜,中间镶着“上海”两个花体字,而两侧带半圓玻璃罩的大车灯,则招摇且傲慢,像大蚂蚱鼓突的眼。它还是滑稽的,像个吸烟不停咳嗽不止的人,那根拐把烟囱一旦突突突突朝天喷出团团黑烟,我们这些把头伸出驾驶室玻璃窗外的拖拉机儿童就呼喊着一起出发上路啦。
我同学马向阳,十三岁,偷偷驾驶着这样一辆上海五零拖拉机,拉着满满一车煤炭顺着207国道奔驰一百多公里到了河南省沁阳市常平乡的一个煤厂。卖完煤拿了钱,他把车停在煤厂里,给他父亲捎信赶紧下山开车,自己则去了想象中可以练成武术高手的少林寺。三年后,他从河南一个武校回来,据说练成了什么路数的少林拳,却被他开拖拉机的父亲一见面就打了个臭死。而我们中的绝大多数都不如马向阳,我们根本没有学会开拖拉机,而只是在驾驶室里闻着废油味儿度过了颠簸、刺激但其实完全乏善可陈的童年。
我人生的第一次惊吓是五零拖拉机带来的。冬天的早上,我们摸黑去上自习,都不爱走着去,而是围住哪辆正在艰难发动或者已经发动的拖拉机头,缠着人家把我们带到学校去。那些拖拉机头都是要赶时间上煤矿拖乘夜装煤的车斗的,一般都会路过我们学校。大多数情况下,村里的司机都会让我们如愿以偿爬进驾驶室。但那一天,我同学的姨夫却有点不情愿,发动起车,大开着车灯却不让上去,我就走到了车前面站下来,忽然又蹲下去,真说不清楚那时的我为什么会对车灯照耀下的小轮胎产生兴趣,以至于向它伸出了一只手,以至于那原地轻微震动中的小轮胎忽然朝前动了一下,就像沉睡者冷不丁的一个颤抖,然后又猛地静止在我大叉开的两腿之间。我显然是被拖拉机前车轮冲撞了,但是不疼,然而又害怕极了,因为不知道怎么的,我就已经叉着腿倒在了地上。同学的姨夫赶紧下来,他脸都是白的,问我疼不疼,我说不疼。他却非要带我赶紧去医院,我挣不脱,去了,查了,然而确实没事。只是被送回家,狠狠挨了我母亲一顿揍,停学歇了两天。
我父亲也是开五零拖拉机的,他在不做铸管工之后,拿了攒下的一笔钱与人合伙买了一台八成新的拖拉机,和村里的很多人家一样,开车上山下山,跑起煤炭运输。那时候的207国道,完全是拖拉机冒险家的乐园。仿佛一夜之间,全山西的煤炭都要坐着拖拉机翻越天井关,抵达河南以及更广阔的所有需要烧煤的南方,好换回新崭崭的人民币。我们这些拖拉机儿童的乐趣之一,便是站在国道边看那些形形色色的拖拉机司机。那些人,有我们村的,也有外村的,更多则是从河南上山来拉煤回去的。他们有的开着纸糊似的手扶式拖拉机,有的开着山东潍坊拖拉机厂出产的蹦蹦虫儿式农用小四轮,车头与后车斗连接部位,站着或者坐着他们蓬头垢面的老婆。那个连接部怎么可能坐人呢?但事实上是可以的,很多司机都在后车斗前的铁栏下给他们跟车的老婆焊接了一个可以坐下屁股的凳子,或者带扶手的小椅子,体贴老婆的,还在上面绑上了海绵垫子。那坐人的椅子随着拖拉机头嘭嘭嘭嘭地震动,会以极高的频率弹射人的屁股。所以你只要离得足够近,就可以看见那些车斗前的人随时保持着一副龇牙咧嘴的表情。最可怕的还是那些用竖起来的木板或者竹板,加高了两层乃至三层的后车斗,那里超载着一个又一个反复加水后拍实的煤堆,它们列队成行,就要这样颤颤巍巍地翻越太行山。这样的拖拉机,真的像极了一边蠕动一边吐血的可怜甲虫,只不过它吐着的是黑烟,带给沿路村庄的是令人惊惧的响声。塞车是常见的,因为这样严重超载的拖拉机走不了多远就会自己溃散在半道。塞车时间一般会非常之长,有时候一连三天或四天,如果遇到下雨,那就更遭殃啦。但这时候,我们就可以打起伞,提着热水火腿方便面去国道上做生意啦。那些司机,以及他们的老婆,这时候往往面色苍白,脾气不好,动不动就会互相破口大骂,“老子的屁股都被泡胀啦!”“老天爷,啥时候才能开路呀!”
而上海五零拖拉机毕竟是体面的,它的驾驶室不惧风雨,宽可容人,所以我的父亲,和他的车友们一般并不惧塞车。他们一般会三五辆拖拉机一起组队,集体带煤下山,这样不但路上可以互相照应,下到河南煤场也好集体讲价,不至于被人欺负。车友里有个叫联堂爷的人,他在村里辈分很高,但年纪与我父亲差不多,经常来我家说笑话。此人拉得一手极好的二胡,但却是个高度近视眼,却又从来都不戴眼镜。据我父亲说,他不但音乐好,五零拖拉机开得也很好,虽然有点慢,虽然晚上完全不能开,但是白天在路上吃得开。但是我一直无法弄明白,一个骑上自行车都没我走得快的人,是怎么驾驶一辆满载煤炭的五零拖拉机翻越天井关的呢,又是怎么把一条207国道吃开的呢?
但五零式拖拉机总是能从河南带回人民币,带回豫竹牌方便面和月山牌啤酒,那几年的日子真的很好过,很令人尊敬与羡慕,我母亲甚至和车友们的老婆包车跑到洛阳去购物。然而有一天,我父亲用拖拉机带回来的,却是一个河南半大小伙子,个子不高,看上去似乎比我也大不了几岁。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到我家的,反正他就住在我家另一间屋里,到了饭点儿上,开门送饭进去,吃完再把门锁上。如是几天,从山下又上来一个河南人,据说是煤场的老板,哈哈笑着送上一捆钱来,然后领走了这个据说是他小弟弟的人。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在我家住过三四天的小伙子,是煤场派在省界的“截货者”之一。这些河南年轻人,一看到山上的拖拉机下来,就围上来打招呼拦截,然后押车到自家的煤场。但是煤钱,好的只结算一半,不好的就只能“下次再给”。如是者三,我父亲和他的车友们就愤怒了,空车上山的路上,看见这个得意洋洋的河南半大小伙,立即决定邀请他上山住两天,并给他哥捎话看着办。
开拖拉机下山的道,渐渐就越来越不好走了,钱也似乎越赚越难。直到有一天,村里几十辆五零拖拉机全部摘掉车斗不跑煤炭运输了,司机们把车头并排停在207国道的一个大坡下,专事拖坡营生。所谓拖坡,就是那些严重超载的过路车上不去坡了,给钱我就拖你上去。慢慢的就是,你上不去我拖你,你上得去我也得拖你。不拖不行,不给钱更不行。慢慢的就是,本地车可以不拖,外地车必须拖,尤其是河南车,空车也得我拖你才能上去。
这样的日子熬着,拖拉机也就快开到头了。忽一日,村里的五零拖拉机终于一起消失。那天夜里,我们下自习回来的路上,看见拖车队的队长,一个绝对的彪形大汉,光着上身颓丧地靠在村中马场的小卖部窗下与人喝啤酒,用的是大碗,他喝得大醉不起,以至于尿了裤裆都浑然不觉。
电影院
河边有个电影院,一个巨大的火柴盒式两层建筑。不放电影的时候,它也作乡政府的会议礼堂和晚会舞台使用。但它最主要的用途,还是用来在下午和晚上放电影。在村东长满塔松的黄沙岭上建起电视信号发射站并向全乡转播之前的几年里,河边的电影院是全乡文化灵魂的绝对核心,因此,它也是孩子们的玩乐天堂。即使在黄沙岭上的电视转播房在夜晚开始向全乡转播港台录像之后的漫长日子里,电影院也仍然以它流光溢彩的异质气息吸引着全镇的青年,以及我们这些被电影的反光照亮了面庞的孩子们。那些银幕上飞速闪烁的胶片划痕,一日一日刻进我们大睁在黑暗中的眼睛里。
河边有个电影院,它的左边是乡政府大院,右边是一个衰败中的炼铁厂,再右边依次是税务所、法院、派出所,以及橡胶厂,一条单车道的青灰色水泥路连接着它们。1990年夏天的夜晚,河水降低了声响缓缓在流,蚊子和萤火虫在慢慢飞,乡武装部部长穿着白色运动背心和短裤,手里举着一支燃烧的火炬,沿着河边的水泥路跑过了电影院。他的身前身后,满是表情夸张的兴奋人群。那一晚,河边的电影院关着门,没有放映任何电影。所有的人似乎都挤在电影院门外,为遥远的都不知道究竟在哪里又究竟要干些什么的北京亚运会而欢呼。
河边有个电影院,它上座率最高的一部电影是1990年冬天的《妈妈再爱我一次》,超过八百个可折叠胶合板座椅的电影院里,每一张椅子上都坐着一个号啕大哭或抽噎不止的孩子,以及大人。我去看了两次,一次是和我的父亲母亲,另一次是几天后和乡中学的所有老师、同学们。第一次我是悄悄哭了,第二次则哭得毫不羞耻,一边哭还一边取笑前后左右哭得更厉害的同学。其中一个差点哭晕的同学叫霈霈。他的母亲两年前死于当时难以启齿的妇科病。他的姥姥住我家门外一个叫小花园的院子,他寄住在姥姥家里。
河边有个电影院,我和我的朋友們每个星期天都会去看场电影,但几乎从来不走正门。正门需要买票,而我们的观影路径是:先从二明姑姑家的后墙下抱紧一棵春天总是开出满树紫花的泡桐树爬上墙头,翻过墙头跳到电影院后院的垃圾堆上。那个巨大的垃圾堆里,除了真正的垃圾之外,就都是些瓜子皮、花生壳以及花花绿绿的豫竹方便面袋,但如果在垃圾里认真翻一翻,找出一毛两毛纸币和五分硬币的几率非常大。这是我们这些孩子的秘密兴奋之一,然而,在另辟蹊径看电影的路上没有时间翻找垃圾堆里的零钱。我们从垃圾堆上快速下来,在挂着铁锁的后门前搭人梯,从门框上方砸碎了玻璃的副窗鱼贯而入,落地后蹑手蹑脚,再搭一回人梯,再爬一次窗户,翻下去便到了电影院的后台。后台漆黑一片,帷幕重重,摆满杂物的台板上经年的灰尘满地,一落脚,就会扑地一声,腾起一团直冲口鼻。但这时绝对不能咳嗽,而要赶紧隐入帷幕一角,并最好屏声息气蹲下身来缩成一团。因为银幕对面的二楼放映室里,放映员的眼睛总是盯着放映前空荡荡、黑黢黢的电影院。他有时会突然停下手里的活儿,带着非常令人惊惧的钉有铁掌的皮鞋击地声,穿过空荡荡的整个电影院,走上后台来打开银幕两侧的音箱。完成这个放映前的例行工作之后,他并不立即下去,而是会或这里或那里把银幕拍打上一番,然后再站定,挠挠头皮,认真听听,然后才挠着头皮走下台去,回到放映室。再过上一会儿,才有剪了票的观众一个两个三个走进来,打亮汽油火机找自己的座位,但裹在后台帷幕深处的我们还需要再吸一会儿暗灰,才可以蹑手蹑脚下台,在顶灯没亮之前混入进场的观众之中。我们当然是幸运的,因为从未被放映员抓到过。但另一些翻后门的孩子则非常不幸,他们有的或是一见观众进场就放心大胆蜂拥下场占座,结果动静太大,还没等坐稳就被上面的放映员揪出。或者干脆就是在藏身的后台受不了铁掌皮鞋的惊吓,忽然暴起逃窜,被上台开音箱的放映员猛烈追打。那时候我就懂了,人生就是一次接一次的躲藏,躲过去就有好戏可看,躲不过,你就是躲过去的那些人眼里的好戏。
河边有个电影院,我人生的第一把雨伞就丢在了这里,那是与我的爷爷一起去看1965年彩色版的《地道战》。爷爷喜欢带我看电影,每次电影散场,他总是不忘让我先在电影院出口站一站,然后我们一起把捂出汗水的额头拍打上五六七八下,他拍他的,我拍我的。爷爷总说河边风大,这样拍一拍就不会伤风感冒。每一次,他都忘不了拍额头,但唯有那一次,他让我自己拍着,自己急匆匆返回去找那把长柄尖头的黑雨伞,但并没有找见。爷爷其实比我更喜欢河边的这个电影院,因为他曾是这个电影院的修建者之一。他和我七爷爷当时的工作,是把浸泡过的黄杨树条编织成屋顶上铺盖的房笆。每回说起电影院,爷爷都不忘津津乐道提一句:“以前打房笆的时候,公家的饭食很好。随便吃,老七吃一顿能顶一整天,我也能。”
河边有个电影院,我人生的第一次被人围殴,便发生在这里银幕下的某两排椅子之间。那是1988年正月初四的下午,1984版的《新方世玉》刚放一个开头,我后脑勺就狠狠挨了一巴掌。扭头一看,是我同学小刚。一个多月前晚上放学时,我把小刚按倒在苗圃的冻土上狠狠捶了一顿,嘴都捶破了。老师为了这事,把我两只手都打肿了,所以可算是扯平,我也就很快把这件事忘了个干净。但小刚显然没忘,他家就在电影院门前巷子里住着,他好几次在电影院里堵我,身后跟着他的姐姐们,等我一个人落单。这次终于让他等着了。小刚见我扭回头来,就还想照脸上打第二下,但我抬手一拳先过去,就把他的鼻子打破了,可是,我的头发忽然被人从侧面揪住,另一个人则迎面扇了我一个耳光,不等我有所反应,袭击者连同蹲在地上捂鼻子的小刚又忽然一起消失了。我则捂着肿起来的脸,继续看《新方世玉》,中间挨打这两分钟,似乎一点都没隔,真是好看。但电影散场,拍着冒汗的额头,一出门,还没下台阶,我就被人从两边抓住胳膊架起来,一路倒拖着拖进一个巷子深处。等仰面摔在煤堆上时我才看清楚,是小刚和他大姐、二姐、三姐啊。她们姐弟四个一起拳脚相加,把我好一顿捶啊。捂着脑袋在煤堆上滚来滚去时,我心里想的是啥时才能回来报仇呀。
河边有个电影院,它第一次坐实了母亲对我的温柔之爱。那是个夏天的午后,我从黄沙岭下的水库边上飞跑到地里,找锄玉米苗的母亲哭诉。刚刚,一群水库边上光着屁股吸烟的男人,对着才从水里上岸的我一阵阵嘲笑。我说妈,他们都笑话我,说我将来得去医院做手术。我妈流着汗水的脸上忽然漾起一抹少见的微笑,她说没事,俺孩儿不会的,然后她的手从锄把上滑下来,伸进裤子口袋,慢慢掏出一张五毛钱纸币递给我,说你去看个电影吧,买个葵花籽吃吃。哎呀,那可是我母亲唯一的一次给我零花钱啊。我毫不犹豫,把它花在了河边的电影院。
河边有个电影院,我在里面看过的电影至少有:《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四渡赤水》《新方世玉》《自古英雄出少年》《少林寺》《南拳王》《二子开店》《闪电行动》《恐怖夜》《佐罗》《赛虎》《无敌鸳鸯腿》《金钟罩铁布衫》《南北少林》《黄河大侠》《五郎八卦棍》《云海玉弓缘》《康熙大闹五台山》《金镖黄天霸》《新火烧红莲寺》《南拳北腿》《夜走鬼城》。
河边有个电影院,我最后在里面看的一部电影是1993年的《大红灯笼高高挂》。下了晚自习和表哥一起去的,从后半截儿看起,完全没什么意思啊。很快就跑出来,站到已经干枯的河边上,看对岸的炼铁厂出炉渣。通红的炉渣将河边的一根水泥电线杆的影子高高映到了夜空,又黑又粗。表哥说,你看,那就是他们都在说的那条小白龙啊,正在给咱们村来送水的路上。我张大嘴看向天边,又扭回来看远处红灯依稀的河边电影院,失灵的耳朵里听见自己在说:是吗?
【作者简介】 成向阳,1979年生,山西泽州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三届高研班学员,山西省文学院签约作家。著有《历史圈:我是达人》《青春诗经》《夜夜神》。诗文见于《诗刊》《诗选刊》《星星》《天涯》《散文》《青年文学》《黄河》《山西文学》《青海湖》《青年作家》等。
责任编辑 / 吴 沛 peipei410@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