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语的真实与返回
2022-06-09董贺
董贺
在新诗的理论建构日趋稳固牢靠与诗人的艺术嗅觉无比灵敏的今天,我们似乎早已见惯了对诗歌文本的审美价值或存在标准的争锋、论战、评骘,也早已见惯了那些浮游于词语之外的泡沫或碎屑,而对此,成熟的诗人往往会展示出一种处事不惊、一笑置之的姿态。这种姿态,是无需理会写作者是否声名煊赫的洒脱和从容,也是完全抛开同自己或亲或疏关系而呈现出的真诚与真实。一个具有良好素质的写作者,能从生命内核中缓慢取出自己的盐、蝴蝶和闪电,也能留下广阔的空间让读者有“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的体验;这种体验源自现实,指向神秘,最终落在具体的石面上。而这石面,就是类似于诗歌文本的存在,具体来说是灵魂与词语相互间的映射与观照。
不得不说,代红杰是一位低调的写作者。说他低调,一是他开阔的历史感之下却有着对细节的有效叙述;二是他深厚的语言功力却外现为静水深流的风貌;三是他自觉规避庸常与伪抒情的写作,把文本真正当作介入与探寻生命、生存、生活的方式。他的诗不是呼啸的,不是浑浊的,不是浮夸的,不是血肉模糊的,甚至不是激烈的,不是反抗的,不是孤悬的,不是枯涩的。他的诗带着他自己独特的“血型”,是词语的真实与返回,让人沉静、惊叹,也让人感动。
真实,是词语可贵的到场。它是存在的眼前,是虚无的此岸,也是贴近未知生存、诠释书写使命的本我状态。失真的诗,是不牢靠的,会造成陈设的大面积崩塌;某种程度上,失真也是虚假的代词,而虚假是可怕的。需要说明的是,这里所说的真实,是场阈与经验的真实以及建立在此基础上的想象与超拔。书写中,真实不是有意要与现实拉开,去形成陌生感和距离感,也不是要打散词语的筋骨和组织,在内部进行拆解和重构。它是在不蒸发诗意的前提下,保留一首诗该具备的样子。看诗歌《秋天是个词》:
秋天是个词,我把它
读作:锦绣。秋天是燃烧
满山满树满枝的山楂,暴露了
它的血型。秋天是俯瞰
一枚鸡蛋成功地完成,向
鸡婆婆的嬗变。秋天是厮守
主人的谷物尚未开镰,稻草人
不会转身走开。秋天也是熄灭
秋天过后,我们的目光
就不再贪婪
诗人摹写着意象的真实。他笔下的事物与个人经验息息相关,而这经验又多么真实。“秋天是个词,我把它/读作:锦绣”是对秋的总体印象,“锦绣”释义为精美鲜艳,所以多个向度的呈现就如行云流水一般;是“燃烧”与“血型”——红果多么真实,就挂在树上;是“鸡蛋”向“鸡婆婆的嬗变”——成长多么真实,农人盼望的样子;是“稻草人”与“谷物”的“厮守”——成熟多么真实,鸟儿又多让人生厌;是“目光”的“熄灭”——先有“燃燒”后面便有“熄灭”,收获过后就不再有欲望。诗人通过不疾不徐的叙述,让“秋”这个熟悉的节令给读者带来一种完全不同的感受:谁说秋是肃杀、阴郁的,在诗人笔下,它是喜悦和艳丽的,是饱含希望和需要热爱的,“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这无疑是诗人澄澈心境的反光啊。再看《山中》:
有时候,你会莫名地感觉
山中的空。很多东西那么遥远
一种没有中心位置的空
你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
你始终在一个最空的地方
这个感觉会让你丧失存在感
强迫你产生赶快离开的想法
你甚至,为一个人的弱小垂手顿足
如果,恰好是日落时分
你会为这次山行,后悔不已
如果这时候,你脑海中
没有一个人,突然蹦了出来
毫无疑问,你已经接近
人世间最没有根的,那一个
诗人复述着心理的真实。他是这样:“有时候,你会莫名地感觉/山中的空”;在生活中,当我们来到陌生之所,又何曾没被这样的感觉击中呢?它是弥漫的空,是没有落脚点的毫无凭依的空:“那么遥远/一种没有中心位置的空”“让你丧失存在感”;它是无法摆脱的空,让人后悔的空:“产生赶快离开的想法”“恰好是日落时分”;它又是悲悯的空,让人疼痛的空:“为一个人的弱小垂手顿足”“没有一个人,突然蹦了出来”。我们不做过多的解读,也可不必费心劳神去找寻“进入的通道”,单单这种对词语的确认,就足以铺设一个安放诗意的空间。而“我”只是如此宏大的背景中一个渺小的个体,不由得“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是啊,我们也不总是为孤独和渺小而伤痛不已吗?再如《金鱼》:
鱼缸中的金鱼有时多有时少
目前是六条
据说金鱼只有七秒钟的记忆
这对金鱼
这对禁锢它的主人来说真是好消息
我的意思是说
假如金鱼有长久的记忆
它就懂得禁锢
它就诞生痛苦
并学会憎恨
它就会悄悄滋长自由之心
这多么可怕
自由就是力量啊
它就会像一只愤怒的老虎
撞碎我的鱼缸
诗人传递着情感的真实。词语的连续化书写,都要面临突破固定的程式和指向最终“图像”的问题:情愫还是哲思,直接还是含蓄,阵痛还是抚摸,甚至重又回到遥远的叙述或抒情的论题上来。面对弱小的事物,一个人或爱怜或欺凌的表现,实则是人性的镜子中折射的异色的光亮。诗人看到“鱼缸中的金鱼”被“禁锢”的样子,首先期望它“只有七秒钟的记忆”,忘记或许是不错的结果;然而诗人是不确信的——“假如”呢?那“它就诞生痛苦/并学会憎恨”“就会悄悄滋长自由之心”,这种想象化的赋予,依循的仍是已知的旧有的轨道,是自然的顺水推船式的层递,直到“金鱼”突变为“愤怒的老虎”,那“撞碎”的瞬间,该有多大的震撼!至此对主旨的确定,便可忽略柔软的怜和合理的期望,而应是对自由精神的一种颂赞。
无论是伊夫·博纳富瓦的“词语里或有一个紧密结构里的第二维度”,还是海德格尔的“存在在思中形成语言,语言是存在之家”,语言使存在敞开已是不争的事实。它期待言说的意识与尊严、审美与价值、人道与个性、建构与树立等都处于窄仄的门缝之中。它的神秘与魅力,是“再现人心灵的真实”(托尔斯泰语),也是无比期待“拿出的那块石板”(维特根斯坦语)。马拉美也说,要从“所有的花都不具备的东西”中萃取生命独特的蜜质,去还原词语的本质并轻轻叩开新诗这扇微妙的門户。
说到词语的返回,其实应具象化一些,碎片化一些,让词根与词根相互碰撞和牵引,让词义与词义相互发酵和衍生,让看似透明的建筑能展示其强韧的承载力度。绕圈子是无用的,也是光滑的,因其缺乏深入开掘的精神又回避了适合摩擦的粗糙质地;譬如光面的牛舌反刍中对草叶而言如同按摩,无理解障碍的散文化叙述和阅读一路通畅,完全口语化的展开让诗味随同溅出的口水荡然无存。词语返回的过程,是经历险阻、临渊履薄的过程,是对细节和节奏把控、拿捏的过程,是预设和兴建内在精神和外在架构的过程,更是迎回哲思、诗意和震颤的过程。
让我们继续赏读代红杰的《瘦身》:
一个男孩——
指着一片松林说:树
指着一簇芍药说:花
指着一条溪流说:水
一个男孩——
指着一尊雕像说:石头
我承认他在牙牙学语
更像是在为这个世界瘦身
我们异常熟悉海德格尔的“诗与思”的表述,“存在之思就是最初的诗”,“思就是诗”,就是使遮蔽得到澄明,使语言的肌体洞开原有的洁白。“松林”“芍药”“溪流”“雕塑”分别指向本质的“树”“花”“水”“石头”,略带讽刺的是(当然也可不必当真),“为这个世界瘦身”的竟是“牙牙学语”的孩童,这足够引发人们的反思:是“发表体”引领下的同一车间同一车床同一流水线上的孪生再造,还是人们已习惯了同一种理念同一种标准同一种思维定式?这里我要套用一句话:“庸常的文本是相似的,而优秀的文本则各有各的不同”。总之,这首诗带给我的是新鲜是震撼,因其哲思的闪现恰到好处地将词语返回的黑暗路径逐一照亮。如诗歌《鸟群》:
一大群鸟,突然,从林间飞出
乱糟糟的,几乎没有队形
人的经验告诉我,它们
不是受到了惊吓,就是
有消息说,某处新来了虫子
“一大群鸟,突然,从林间飞出”后,是“经验告诉我”并让我做出大胆的猜测:是正向的“受了惊吓”,或是反向的“某处新来了虫子”,可无论如何,“乱糟糟的,几乎没有队形”的群鸟没有让我们慌乱,完全口语化的表达也没有让诗意发散;是眼前的真实,是合理的想象,也是词语的返回催生了诗意丛生的春草。不由得想起陈超的“具体超越具体”——“诗歌源于个体生命的经验,经验具有大量的感性成分,它是具体的。但是再好的经验也不等于诗歌,或者说经验的表现还不是诗的表现”,而言及此,可完全放下对先锋诗和口语诗的褒贬,我们是否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认为“诗味在,则诗在”呢?如诗歌《看羊记》:
坐在山坡上,看一群羊埋头吃草
(它们在为谁吃草呢)
我太清楚这些生命了,除了对付草
别无招架之力
而柔弱,总是一边被怜悯
一边被吞噬。唉,除了这些
我不清楚,这群羊可曾有过未竟之事……
忽有一只羊,走到了悬崖边
我心颤了
并没有发生什么。它转过身来
咩咩叫,像是安慰我
作为回应,我双手抚地,像了一会儿羊
发出的却是模糊不清的声音
“除了对付草/别无招架之力”的本事,“一边被怜悯/一边被吞噬”的命运,“走到了悬崖”的变故,当诗人面对一只羊的时候,竟然“笨拙”地“双手抚地,像了一会儿羊”,哪怕他“发出的却是模糊不清的声音”,哪怕学得一点都不像,我们依旧可以窥见其内心深处人性的星芒。画面是有趣也是疼痛的,或者是一种含泪的笑,却又如何不让人心生感慨呢?陈力川说“有意识的言说释放潜意识的秘密,词语本身获得了比其表达的思想更重要的意义,对外界真实的再现让位于个体存在和经验的再造”,而文本的生命力和艺术性能否持久存在,除了意境铺设和手法运用,它其实应指向更远更深更广之处或是能伸出一根无形的指去拨动读者的心弦。
代红杰以智性的视阈和精准的词语烛照着生活的幽微并试着发出自己的光亮,其沉潜的姿态、有效性的写作、人文主义的关怀、独特的经验以及对细节的关涉让诗意发生的现场如在眼前;他对存在之思和词语的神秘性深深着迷,整体性的视野和对时间的认识最终带给词语饱满的内蕴和张力。
在他的文本中,想象没有让真实消失,因为想象也是真实的;词语也不再是通俗的符号,而是融入了声音、色彩、气味的肌质,有血有肉甚至吹弹可破。让我们在词语的真实和返回中,去感受代红杰语词系统中每一个个体的悲伤或愉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