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院子(二则)
2022-06-09邢东洋
邢东洋
我是从一楼东侧的一扇窗户进去的。
本来我没想进去,我只不过想在这个院子里转转。从我搬进附近那间我租住的房子起,我就注意到了这幢小楼和它的院子。其实也没什么可值得注意的,它不过是我窗外一座三层小楼。我住在五层,站在我房间的西窗前,可以看见它黑色油毡纸的房顶,两个太阳能吸热板,下午的某个时刻,它折射的阳光正好从窗口射进我的房间。它的院子铺了柏油,所以也没什么绿色,西边围墙下是一个略显破败的自行车棚,石棉瓦顶,看不见下面停没停自行车。东边有几棵小树,枝干特别细瘦,长时间盯着它看能让人担忧它会不会被目光撅折。好几次我都想晚饭后来这里散散步,但总因为别的事情最终作罢。这些别的事情,无非是吃过饭懒得动弹,或者下午困了,睡一觉,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失去了散步的最好时机。
这院子比我之前看见的感觉要小些,但因为除了我之外没有别人,所以我十分惬意。我围着小楼转了一圈,很意外地发现小楼的西侧,种着小树那一侧有一个花坛。当我在房间里观察这个院子的时候,视线被楼体阻隔,就看不见这里。如果不是走进来,我无从想像这个花坛的存在,因为我在家中只能够观察到楼的东侧,而那里并没有这样一个花坛。这种不平衡不符合我平常的审美习惯。当然,我的审美习惯并不重要。
花坛里的土刚刚翻过,臭烘烘的,没有花。我从楼的后面绕到东边,看见了那个自行车棚,里面什么也没有。随即我又转回前面,朝东边抬起头,看墙外不远处我住的那幢楼房。我数到五楼,花了点时间才找到自己的窗户。我还不熟悉从这里看自己房间的视角,出门前我应该在窗户上做个记号的。不过这也没什么,只是我突然冒出的念头而已,出门前我哪想过要在这看看自己房间的窗户呢?
然后,我就看见了那扇敞开的窗户。
我往里边探了探头,跟我的预感一样,没人。我双手在窗台上一撑,猫腰,上腿,然后我就站在房间里了。屋子不大,但相当整洁,像是一个办公室,有一个卷柜,两张单人沙发。我在两张沙发上分别坐了一会儿,有些硬。我又翻了翻没锁的抽屉和卷柜,然后抽出办公桌前的椅子,坐下,双肘支在桌面上,朝门看看,小聲喊了句:“请进。”
相信我,一开始我真没想进来,但既然进来了,我就想顺便逛逛这整幢楼,然而我又没逛。我突然就没了兴致。我想离开,我觉得我应该再从窗户出去,把一切复位,就像我没进来过一样,但我当时就是不愿意这么做。我站起来,伸手把窗户严严实实地锁上,我打开门锁,反手关上门,走到楼门口,从里面打开大门,走出了小楼。
回到房间,我站在自己的窗前。天差不多黑了,小楼黑黢黢的一团,像一个坚硬的影子。我和这幢小楼、这个院子,突然有了一点点联系,但这无足轻重。我呆呆地立在窗前,觉得那个车棚里应该停着一辆破旧生锈的自行车;我还是无法想象那个臭烘烘的花坛的存在;我点到为止,刚想大干一场就软塌塌地退了出来。
我给那座小楼留下了两扇没上锁的门和一扇锁死的窗户。傍晚时刮起的风现在小了,滑溜溜地吹在身上。我仿佛看见在那个院子里的我正在看着自己。我突然有点想哭。
我,我,我……
当我提到“我”的时候,您应该知道,我指的是包括我在内的十一个人。之所以会把这些个我都统称为“我”,是因为,我相信,你根本没法分辨出我的每一个我。
被搞糊涂了吗?
举个例子给你吧,比如,有一天你跟我约好到我家来做客——
我在电话里对你说:“好的,欢迎你来,我在家里等你。”然后你开车来到我家,敲门,稍等一下,我给你开门,你看到了我。家里挺整洁的,虽然谈不上多么华丽,但准能让你心情舒坦。你对我说:“路上有点儿堵,让你久等了哦。”我笑了笑,但没说什么,我觉得你可能搞错了,我知道有一个我在等你,但刚刚电话中的我并不是我。我关上门,给你请到客厅。
“请坐”,又一个我给你沏茶,我说:“我很自豪我对茶的品味,你尝尝味道如何,清冽吧,可以消去你身上的暑气。”你诺诺点头,但没给出更多的评价。
“他对茶没什么兴趣,解渴而已啦。”说这话的是看电视的我。我把声音调小了些,目光终于落到你的身上。有些不礼貌是吧,别放在心上。我说:“拖鞋还合脚吧,我家的拖鞋似乎偏小,好多客人对此都提过意见,不过我总是忘记更换它们。”你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说:“确实是小些,但还好,拖鞋而已嘛,问题不大。”
此时,又有一个我从卧室出来。我刚刚醒来,出来准备解手时看见你,吓了一跳。于是我又退了回去,对正在擦卧室窗户的我发脾气道:“他来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我怎么也得穿件衣服啊。正在擦窗户的我说:“我干了一上午的活,你睡觉,我欠你的呀?活该你丢脸。”刚睡醒的我坐在床边一边套上短裤背心,一边嘟囔:“他怎么来了?”我丢下抹布,脱掉橡胶手套,站在窗边抽烟边说:“估计这次躲不掉了,还得想个办法才行。”
一个女人走到客厅,对你说:“中午了,留下吃点吧,我亲自下厨哦。”你说:“不了不了,别麻烦了,咱们还是快点儿……”我,对,这个女人也是我,我打断你,说:“再怎样也不能不吃饭不是?”说着,我快步走进厨房。
有两个我同时从北边的房间出来,对你说:“还得一会儿才能吃上饭,咱们打会儿扑克吧。”听到这话,你有点儿生气了,估计是在抱怨:怎么就不能坐下好好谈谈那件事?!
这时,又一个我从外面回来,进门来看见你,冷冷地跟你打了声招呼。我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来问我:“哟,今天怎么这么早!”我说:“心情不好,不想说话,赶紧做饭去吧。”我的样子让你有点儿不知所措。我对你说:“你先坐,一会儿我让我来陪你。”我进了书房,咣的一声把门砸上。
那两个想打扑克的我也放弃了原来的念头,商量了一下,决定到厨房帮忙。
电视的声音有点大,你说:“小点儿声咱们谈谈正事。”我没动,像没听见似的,好一会儿,才用遥控器把声音调小些,然后转头盯着傻呵呵给你续茶的我,心想:真不知好歹啊!我说:“再喝点茶吧!”与此同时,厨房传来我的声音:“开饭了。”我把餐桌铺好,好几个我把饭菜碗筷端来摆在餐桌上。我叫你:“来来来,你一定饿了,快吃点儿。”你不太情愿地走到餐桌旁,我拉开椅子,请你入座,然后我也在对面拉出一把椅子,坐下。我对我说:“去,拿几瓶啤酒来。”我一边去冰箱取啤酒一边说:“对,咱们必须喝点。”
过了一会儿,你终于开口说:“你不是答应我今天还我钱的吗?”
“欠你钱的不是我……”
你有点儿急了,“啪”的一声摔下筷子,大声嚷道:“不是你,那能是谁?”
“是那个我。”
你皱起了眉头,很无奈,但这时似乎有点明白了,声音缓和下来,问:“那,那,现在我……不,是他,在哪儿?”
“我跑了!带着我、我……还有我准备好还你的钱跑了。我也不知道在哪。”
看见你一下子有点儿垂头丧气的样子,我安慰你说:“放心放心,我、我……和我已经托朋友出去找我了,应该能追回那笔钱。不过,即使追不回来,过些日子也一定再想别的办法把钱还你。”
你抬起头,有点儿感激地看着我,我……和我说:“我真急用钱,希望你能快点儿,拜托啦!”
然后,你举起酒杯,看着我,叹了口气,一下子干了十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