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可可西里回头
2022-06-09骆飞翔
骆飞翔
思贤跟我们是在楚玛尔河东岸一个保护站认识的,他来自河北廊坊,才17岁,是保护站里年龄最小的志愿者。他虽然小,但眼里有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成熟。他凝望气势磅礴的雪山和青青的草地时,眼神是那么的忧郁而辽远,仿佛眼中有浩瀚银河。
去年,我们从格尔木顺着青藏公路去那曲,到楚玛尔河附近的时候,收到前方路段发生坍塌的消息,于是在保护站停了下来,认识了思贤。
在保护站里休息的时候,思贤看到我胸前的单反相机,过来找我照相。他告诉我,他的老凤凰相机摔坏了,每天只能望景兴叹。我们坐在一起攀谈,他似乎对我有格外的亲切感,给我讲他在这里的生活,说他们常常为试图越过青藏公路向西迁徙的藏羚羊“开路”,因为这些藏羚羊每年的初夏都要赶往水草丰美的卓乃湖、太阳湖产崽。在藏羚羊迁徙的季节,他们总会在藏羚羊经常出现的地方静静守候,如果可爱的藏羚羊来到马路旁,思贤就和他的朋友们扯一条横幅,提示来往的车辆停车熄火,等待着那被藏人称为“神物”的藏羚羊慢慢地犹豫着走过公路,去可可西里的腹地繁衍后代。
他说:“虽然我们干的事情很简单,但总是莫名其妙地被彼此感动。”
我问他:“你这么小,怎么就想到来这里当志愿者了呢?你的父母不担心吗?”他听后,头一低,然后淡然笑道:“我其实是离家出走的。”
原来,他是一名高中生,但他对学习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他的爱好是摄影,每天都沉迷于摄影。他的父母对他的“不务正业”极为不满,经常指责甚至打骂他,他从来都没有反抗过。两个月前,他最心爱的老相机被愤怒的父亲给摔了,他一气之下就离家出走了。他修好了相机,和一伙在网上认识的志愿者来到了这里。这里是他梦想了好久的目的地,有世间最壮美的风景,他想将它们一一拍下,有一天把照片交到自己父母手中,告诉他们,他们的儿子不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只是有着更确切的人生目标而已。可惜的是,他的相机又摔了一下,彻底报废了。他想不到能交一份怎样的答卷给自己,也不知道该拿什么去反抗父亲对他梦想的“残害”。同时,他在为藏羚羊开路的过程中感受到了强烈的使命感,于是便决定再留一段时间,等藏羚羊迁徙季过去再说。
他讲完他的故事,我不便相劝,只是拉着他拍了些照片,并约好以后从网上传给他。第二天,公路通了,我们离开保护站,驱车去那曲。
他把我们送到路上,然后和我拥抱、挥手告别,我的眼睛竟然有些湿润。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大概是为他那年少执着的梦想吧。我觉得,这个坚强的孩子应该回家,家长应该接纳、认可并鼓励他。或许这样,他才能活得快乐,才能实现梦想。
半个月后,我们从那曲回格尔木,又经过那个保护站。车还没到的时候,就远远地看到有个人在挥手。不是别人,是思贤。
思贤看上去有些伤感,像是刚哭过,眼睛又红又肿。他要我们带他回格尔木,我们就带上他上路了。
我问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告诉我,三天前,他们在为藏羚羊开路的时候,有一个鲁莽的司机为了赶路,居然不顾他们的阻拦,强行开过,直接撞飞了一只小羊羔。志愿者们悲愤不已,将那幼小的尸体埋在了保护站特意为羊羔挖的坟墓里。他们葬了羊羔之后,正心意难平,看到有一只母羊在公路旁徘徊哀号,整整一个下午都不肯离去。原来,那是羊羔的母亲,于是,志愿者们又含泪把羊羔给挖了出来,放到母羊的面前。母羊悲伤的神情令每一个人心碎。等母羊绝望地离开,他们才再次埋葬了羊羔。
说完,思贤的眼中有泪光泛起,年轻的脸上悲愤交加。我们听了也义愤填膺,却没有人多语。
我试图转移一下话题,来驱散一下悲伤的气氛,于是搂着思贤的肩膀问:“接下来你准备去哪里?”思贤忽然泪水直冒,然后握住我的手哭道:“大哥,我要回家!我妈妈一定找我找疯了!”
我一把抱住他,将他的哭声捂在怀里。我的眼泪忽然也涌了出来。這个迷失在世界边缘的少年,在见证了真正的哀伤之后,终于在美丽的可可西里回头了。7AAE3C01-230A-4210-88B3-CDEB3BE0DE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