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鲸记
2022-06-09满涛
满涛
你了解家族的历史吗?
——题记
一
大约一百年前吧,这儿漂来一头鲸鱼,是真的鲸鱼,蓝鲸或者须鲸,非常大,有几百吨吧。不过据资料考证,已发现的最大的蓝鲸也只有200多吨,这头显然还要更大,大到像一座小山,黑黝黝地闪着光。我们这儿离海不远,那年发生了海啸,海水漫上来,它就漂来了,像一座小山似的突然出现在离村子不远的漫洼地里。
整个村子的人都去看,每一个见过的人回来都忍不住向人一遍遍讲述鲸鱼之大,哪怕对方昨天刚刚看过。年轻人试着往鲸鱼身上爬,但是鲸鱼太滑了,像抹了油一样,他们想尽了办法也没能爬上去。鲸鱼有十几层楼高呢,他们没找到那么高的梯子,只好仰着头望着它一圈圈地转,一遍遍地惊叹。几个年纪大的村民,随着人转圈子,仰头望着鲸鱼乌黑的脊背,看到天空有云彩飘过,竟一阵头昏目眩,晕倒在地上。看鲸鱼的人笑声一片,说他们真没有口福,该吃鲸鱼肉时饿晕了。
最令人惊叹的是鲸鱼的生殖器,像炮艇那么长、那么大,一开始没人知道那是什么,以为是一头刚出生的小鲸鱼,许多年轻人争先恐后地往上爬,连大姑娘也跟着爬,爬上去就在鲸鱼的生殖器上又蹦又跳,兴高采烈,好像获得了一次胜利。后来才有人看出来,说那是鲸鱼的“那玩意儿”。
这么大的鲸鱼怎么分配呢?还没等村长想好办法,兵匪又来了,烧杀抢掠,显然,村里是不能再待了,别的村早就成群结对地出去躲难了,村里的牛羊叫兵匪抢走了,再不走就要拉壮丁了,家里有男丁的惶惶不可终日。村长和几个老人商议了一夜,决定全村一块逃难,往南方走,带上能带的东西,过了今冬,明年开春再回来。走之前,村长说,咱得把鲸鱼保护起来,明年回来没粮食,全指望它了。
虽然时值秋冬,但鲸鱼留给大家的时间不多了。村长召集全村的人,担来成筐的盐,要把鲸鱼腌上。我们这里盛产海盐,并不靠打鱼为生,盐场里还存放着像小山似的粗盐。这些盐是我们村的财富,因为这些盐,兵匪来了村民也不舍得逃走,于是遭受了一遍又一遍的打劫。盐商们早就不来了,村民守着成堆的盐一筹莫展,人人面黄肌瘦。邻村也是这样,但早已人去屋空。
巨大的鲸鱼带给村民许多乐趣,也让成堆的盐有了新用途。
在村长的带领下,大家用各种工具——地排车、独轮车、箩、筐、扁担,手拉肩抬,用了三天三夜,将盐堆到鲸鱼周围,试图用盐把鲸鱼埋起来。可是鲸鱼太大了,这样做很不经济。他们又用了一天的时间搭起架子,采用传送的方式,终于把盐送到鲸鱼背上,从上往下,慢慢把鲸鱼盖上了。这座晶莹的盐山太显眼了,远远望去,男女老少蠕动着,像成群结队的蚂蚁搬运过冬的粮食。
我的祖爷爷也在蚂蚁的行列中。但他是个瘸子,爬不上架子,只能一瘸一拐地跟着妇女们把盐装进筐里。
祖爷爷的腿没法走远路,是村里的老实人,老老少少都能骂他几句,他也不会还嘴。就这样,祖爷爷成了村里公推的看守人。村民们在饱餐了一顿鲸鱼肉后,集体去南方逃难了,留下祖爷爷看家,主要是看守这头巨大的鲸鱼。
村子一夜之间就空了,没有了人影,也听不到一声鸡叫,那时祖爷爷还没有成家,一个人在村里晃来晃去,想找个人说说话,他明知道村里没有人了。这些房子随便他进,有时他在村长的太师椅上坐坐,有时躺在刘寡妇的床上发呆,不多时又起来,再到另一家去看看。这样的日子一长,人的脑子就空了,祖爷爷有时迷路了就走到邻村,也没有一个人影,在鲸鱼漂来之前他们就跑得光光的了。只有村里的流浪狗大黄,见了他格外亲,摇着尾巴,寸步不离地跟着唯一的亲人祖爷爷。
整整一个冬天,祖爷爷拉着一架地排车,白天在村子里逛逛,看看有没有陌生人,然后去盐场装上一车盐,午饭前赶到鲸鱼那里,将整车的盐从鲸鱼的嘴里送到它的体内。除了吃鲸鱼肉,这是祖爷爷在那个冬天做的唯一有意义的事。他知道,鲸鱼太大了,它的肚子里也必须塞满盐,这样才能保证明年开春村长回来时鲸鱼完好无损。
起初,每天晚上,祖爷爷都到刘寡妇的床上睡觉,渐渐地,他感觉越来越离不开鲸鱼了。鲸鱼比刘寡妇更有吸引力,因为鲸鱼的肉实在是太香了。祖爷爷可能是唯一真正知道鲸鱼肉香的人,那时的鲸鱼还很新鲜,肉嫩爽滑,一咬一口油。他每天吃三到四頓鲸鱼肉,饿了就用镰刀割下一块肉,有时两斤,有时三斤,也不用葱姜,直接把腌过的鲸鱼肉放到锅里煮熟,鲜红的肉富含油脂,汤里飘着一层油花,带着一丝咸腥味儿,祖爷爷吃得油光满面,连大黄也靠鲸鱼肉养得膘肥体壮,皮毛泛着光泽。
祖爷爷鲸鱼肉吃得越多,越感觉这头鲸鱼重要,无论如何,要看守好鲸鱼,等来年开春,村里的老少回来就有吃的了。
祖爷爷用了半个月时间,在鲸鱼嘴巴的位置搭起一间草房,又在外面围起篱笆,将鲸鱼最容易暴露的地方隐蔽起来。草房的后门就是鲸鱼的嘴,爬进去就是巨大柔软的舌头,富含油脂,是祖爷爷最喜欢吃的部位。光这条舌头就有几千斤,祖爷爷每天拿着镰刀怀着内疚,割鲸鱼舌头时,总是安慰自己,就算自己敞开肚皮吃,吃完这条鱼舌头恐怕也要100年。
祖爷爷的内疚很快消失了。一个冬天快过去了,他和大黄吃掉的,加上村长领着200个村民逃难前吃的那顿,也只相当于吃了鲸鱼可以忽略不计的部分。
二
乏味的日子伴着冬天的阴雨,让祖爷爷几天都没有出门。
直到有一天,大黄叼来一只女人的绣花鞋。
可以想象祖爷爷捧着绣花鞋一脸迷惑的样子。大黄激动地叫着,来回转圈子。他随着大黄走了很远,发现了一个已经饿昏的年轻女人,鞋子就是她的。显然,她是从外乡逃难来的。
祖爷爷将她背了回来,用一顿鲸鱼汤救活了她。年轻女人本来是想投奔亲戚的,没想到这里比她的家乡还乱,她没有别的去处,祖爷爷这里又不缺吃的,就很自然地留了下来,不久她成了我的祖奶奶。
那时祖爷爷已年过三十,孤身一人的他终于有了媳妇儿,有了陪他说话的人,他的脸上泛着喜气和油光,拉起车子来似乎腿也不瘸了,快得像一阵风一样。祖奶奶心灵手巧,干净利落,屋子里外收拾得很像一个家了,又从村里找来一些锅碗,按时生火做饭,屋子里有了烟火气。2E64EBA5-270F-4F1F-99B0-46D6DBE86CF1
一向笨嘴的祖爷爷跟祖奶奶却有很多话说,他许给祖奶奶,等开了春,就让村长给他俩主婚,正式拜堂成亲。到那时候,不光吃鲸鱼肉,还有大黄花鱼、小黄花鱼、螃蟹、对虾、海参、鲍鱼,还有猪肉炖粉条、青椒炒肉丝、牛肉、羊肉、驢肉、马肉,管够。祖奶奶相信祖爷爷的话,因为鲸鱼就是证明,这是多大的粮仓,村长把鲸鱼交给祖爷爷看管,掌握着全村人的口粮呢!“咱一定要把这粮仓守好了,让村长放心。”祖奶奶盼着村长早点儿带人回来。
漫漫冬日,祖爷爷和祖奶奶每天一起去海边拉盐,去的时候他拉着祖奶奶,回来的时候,祖奶奶坐在盐上。回到草房里,他们一起把盐运进鲸鱼肚子里,越走越深,一条白白的盐路在烛火的照耀下闪着晶莹的光,像一个隐秘的宝藏。运完盐,祖爷爷和祖奶奶就躺在鲸鱼的舌头上歇息。这里比刘寡妇的床还柔软,比村长家的皮垫子还暄腾,他们在鲸鱼舌头上铺上厚厚的盐,像银色的沙滩,他们在沙滩上缱绻,盐粒发出咯咯的声音,掀起了巨大的波浪。
但是直到开春了,直到祖奶奶的肚子鼓起来了,村长也没带着乡亲们回来。村子已被兵匪烧了几次了,一片断壁残垣,黑烟几天才能散去。邻村也是这样,偶尔出现在村子里的是外来的流民,停留个十天半月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个远离村庄的鲸鱼成了祖爷爷和祖奶奶的福地,难民们在村子里都找不到吃的,更不会到村外,他们像被饥饿追杀的鸟兽,在这里暂作喘息。祖爷爷看见流民就躲得远远的,连生火做饭也改在了晚上。他怕流民发现了鲸鱼的秘密,像蝗虫一样蜂拥而来,把鲸鱼吃得干干净净。那怎么跟村长和乡亲们交待?
饥饿比兵匪还可怕。因饥饿而死的人倒在拉盐的路上,他们每次路过都跑得飞快。
那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他们像躲兵匪一样躲避饥饿的流民,一边饱食终日,一边满怀着内疚。
有一天,祖奶奶从外面回来,告诉祖爷爷,村里来了一帮流民,听口音像是她的家乡人。祖爷爷没有吭声,把篱笆门关得很严实。
可是,忍不住乡情牵绊的祖奶奶终于暴露了行踪。祖爷爷拉盐回到草房时,发现一个外乡流民正狼吞虎咽地吃着鲸鱼肉,这时的他已经撑得站不起来了,可还在吃,终于,他呻吟着倒在地上,肚子硬邦邦的,鼓得老高。祖爷爷和祖奶奶把他抬到床上,他整整躺了两天,才缓过劲儿来,没有撑死。祖爷爷依旧是一副迟钝木讷的样子,他只跟祖奶奶说话。外乡人活过来后,居然不走了,饿了就去割肉,顿顿吃鲸鱼。祖奶奶很快知道自己是引狼入室,外乡人不仅想占有鲸鱼,还想占有祖奶奶。祖爷爷的木讷也让外乡人更加放肆,终于在他现出本相欲胁迫祖奶奶时,窝窝囊囊蹲在门口的祖爷爷一跃而起,一扁担打向外乡人的脑袋。趁着夜色,祖爷爷和祖奶奶把外乡人埋在了野地里。打死了人的祖爷爷浑身哆嗦,从此不再去拉盐了,他躲进了鲸鱼的肚子里。
第二天,外乡人的老婆带着孩子找上门来,问祖奶奶有没有见过一个人。祖奶奶脸色发青,连连摇头,说:“走吧,走吧,这里没吃的。”把门关得紧紧的。她从门缝里看到娘俩儿一步一晃地走远了,又不放心地跟出来,远远看着她们像一团雾一样被风推着,突然沉到一道土沟里,不见了。
祖爷爷整整半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他想要什么就用手指一指,祖奶奶便给他拿一块肉,或者一个窝头。再后来,祖爷爷不再说话了,他跟祖奶奶也不说话了,反正他想什么,祖奶奶都知道,他就懒得说了。他躲在鲸鱼肚子里,十天半个月才出来一次,佝偻着身子,一瘸一瘸的,趁着夜色走到院子里发一阵子呆,算算村长有多少年没回来了。祖爷爷躲在鲸鱼肚子里,像睡在一个巨大的梦里。
三
祖爷爷至少活了108岁。说起来很多人都不信,真是这样,他佝偻着身子,像一个影子,无声无息,可就是不死,一直活着,每天吃一小块又咸又硬的鲸鱼肉。
鲸鱼已经腌透了,半个多世纪的风沙,让曾经晶莹的盐山成了沙丘,寸草不生,像一个巨大的坟墓,除了我们,没人知道里面是一具腌透了的鲸鱼。真的,时光已经过去足有一个世纪了,鲸鱼就在村后的漫洼地里纹丝不动,成了一个无人放羊、无人光顾的盐碱地。
如何守住这头鲸鱼,成了我们家族的秘密。好像是一个传统,我们的祖奶奶、奶奶、母亲,无一例外都是外地逃荒来的女人,她们的遭遇几乎是相似的,所以我们平时也没有什么可以走动的亲戚。祖爷爷搭建的茅草房在半个多世纪里,被兵匪烧掉了七次,爷爷搭建的泥巴房被地震震塌了两次,直到父亲建起了砖瓦房,才算稳定下来。我们小心地生活在村子外围,跟几十年间陆续迁入的村民保持着有节制的友好关系。这些村民没有一个是以前的,村长再也没有回来。
每到快过年的时候,父亲带着我们,一大早就戴着头灯,拿着砍刀和斧子,钻到鲸鱼肚子里去砍肉,顺便看看老而不僵的祖爷爷,向他磕头。然后像挖煤一样沿着鲸鱼的胃和肠道向里面开采。时间久了,已大体知道开采的是什么部位,比如,在昏黄的头灯照射下,鲸鱼腹腔内的油脂现出耀眼的白光,用手摸上去又滑又腻,以前的时候,鲸鱼油可以用来点灯,可以熬化了炒菜吃,甚至在自然灾害的年月,直接生吃也没问题。不过,鲸鱼的油脂太厚了,像雪一样白,像土一样厚,实际利用价值有限。我们要小心地走上几十米才能经过鲸鱼油脂丰富的上腹部,到达采割区。到了这里,灯光忽然暗了下来,四周是暗红的鲸鱼肉。由于盐分的浸渍,这些曾经鲜红的肉已经固化了,在灯光的照耀下,血色中泛着斑斑亮光。鲸鱼肉硬得像木头,但比石头温暖、滑润,有时我们会顺手掰下一块花生米大小的鲸鱼肉放到嘴里咀嚼,虽然有些咸,但嚼着嚼着一种奇特的滋味弥漫开来,让人忍不住想再吃一块。但是父亲只让我们吃一小块,他说有一次跟着爷爷砍鲸鱼肉,边砍边吃,最后舌头麻木了,差点儿没被盐齁死,鲸鱼肉吃多了也会死人。
到中午的时候,我们把砍下的鲸鱼肉收拢起来,有三四百斤了,就用麻袋装好,人拉肩扛,吃力地运出来,放到院子东墙的柴房里,像熏肉一样挂起来,这是我的祖爷爷、爷爷和父亲一年的下酒菜。每到这时候,也就意味着要过年了。现在的年景好了,自然不再像以前那样防着不期而至的饥民,家家户户都在院子里挂满自家灌制的香肠、风干的咸鱼、各种海货。我们家也挂香肠,满满半个院子,象征着丰收和富足,当然,也有鲸鱼肉。这时候,整个村子里都飘着咸腥的味道。2E64EBA5-270F-4F1F-99B0-46D6DBE86CF1
因为我们没有亲戚,过年就省事多了。祖爷爷一年就等着这个时候。他已老得失去了表情,眉毛低垂,毛发蓬乱,仿佛没有了呼吸,可是,一百多岁的耳朵却像电台一样收听着外面的信号,等到开年夜饭时,祖爷爷就像鲸鱼残存的最后一口活气,拄着一根鱼骨,有气无力地飘了出来。
对于祖爷爷的出现,我们已经习惯,平时,他也出来活动一下,偶尔也晒晒太阳,有时又连着两个月不出来,我们以为他就要不行了,可是再过几天,他又拄着鱼骨自己坐了起来。过年的时候,祖爷爷是必须到场的,而且,不用我们请,他自己就出来了。
祖爷爷坐在酒席上首,祖奶奶已经仙逝多年了,但也给她摆上一副碗筷。桌上摆的都是祖爷爷当年许给祖奶奶的鸡、鸭、鱼、肉、各种海鲜,当然还有一大盘黑乎乎的红蒸鲸鱼肉,这道菜历来是最后才上的,并不是为了某种仪式感,而是此菜一出,奇腥无比,难以忍受。爷爷说这是闻着臭吃着香。吃这个菜,主要是一种纪念。
每上一道菜,爷爷都要先给祖爷爷夹上一筷子,以示敬重。父亲恭敬地为两位长者斟满酒。爷爷先端起来,布满皱纹的眼角堆满笑容,他双手端着酒杯向祖爷爷敬酒,说:“大,儿孙们祝您老人家身体安康!”我们也都端起酒杯,随着爷爷站起来,一起向祖爷爷敬酒。爷爷抿了一口酒,我们也抿了一口。祖爷爷嗓子里发出一阵含混的声音,似乎是一种回应,等他缓慢而艰难地咽下一口菜后,才摸索着端起小酒盅,凑近到嘴边,哆哆嗦嗦的,酒盅里的酒濡湿了胡须,半天,发出一声叹息,似乎这口酒气也走得步履蹒跚。
共同敬了祖爷爷三次酒后,父亲带着我和弟弟开始逐一为长辈端酒。端酒是我们这里比较重要的礼节,只有长者才能接受晚辈的这种敬酒仪式。在祖爷爷面前,父亲和我们都是晚辈,不履行端酒的仪式,是没有单独给长辈敬酒的资格的,当然,也不是不可以敬酒,但这种敬酒显得唐突和不完美。这是我们这里的规矩。
父亲拿着酒瓶,带着我和弟弟,首先来到祖爷爷旁边,给祖爷爷的杯子斟上一点儿酒,双手将杯子端起送到祖爷爷嘴边,说:“爷爷,祝您老人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祖爷爷眯着的眼又张开了,从来没有表情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笑意。祖爷爷接过杯子,并没有喝,父亲闪到一边,回头说:“快给你祖爷爷端酒。”我和弟弟赶紧上前,同时伸出手轻轻托了托酒杯底儿,象征着端酒。这时,祖爷爷喉咙里又叽里咕噜地响了一阵,想要说什么,可是他已经半个多世纪不说话了,他说的什么没人能懂。我们站在一旁,束手而立,终于等到祖爷爷的酒杯碰了碰嘴唇,就算端了一杯酒。端酒一般要两杯。因为祖爷爷年岁太大,给他端酒就是象征性的,父亲在他酒杯里续上一点儿酒,又祝他身体健康、万寿无疆,就放在他面前,算是完成了仪式。
接着给爷爷端酒。爷爷喜欢喝点儿酒,给他端酒的是我和弟弟。我斟满酒,端起来走到爷爷身边,祝他长命百岁。爷爷笑眯眯地接过来,一口干了,夸两个孙子懂事理。我又倒上酒,再端给爷爷,祝他身体健康。爷爷这次喝了多半杯,满意地放下杯子。然后是弟弟端酒,说同样祝福的话,接受爷爷的夸赞。这样,我和弟弟连着端了四杯酒,爷爷连着喝了四口,脸上现出红光,透着喜气。父亲可以给爷爷端酒,也可以不端,但在我们完成端酒仪式后,敬酒是必须的。父亲举起杯子,又依次来到祖爷爷、爷爷跟前,跟他们碰杯,先干为敬,分别陪他们喝了两杯。到这里,敬酒的仪式才算完成。我和弟弟也喝了点儿,脸也一样的红润。
当热气腾腾的鲸鱼肉端上来,不等爷爷夹给他,祖爷爷眯着的眼就睁开了一条缝,他吸了吸鼻子,伸出长着长指甲的手,把鲸鱼的咸腥气向脸的方向拢了又拢。鲸鱼肉如果生吃,似乎还可以接受,一旦蒸熟,那味道真是难以让人接受,比臭豆腐之类还要难闻些。这道菜因此成了祖爷爷、爷爷和父亲最后的下酒菜。夜已经深了,鞭炮声也稀疏了,桌子上的菜大都撤下去了,奶奶和母亲早已去休息,只留下这盘黑乎乎、冒着热气的鲸鱼肉,祖孙四代围坐在一起。
这时候,爷爷的话匣子打开了。
四
爷爷出生的时候,正值时局混乱,没念过书,勉强认得几个字。虽然识字不多,但他记忆力好,会背很多古训,更会背很多春联,如“玉树暖迎沧海日,珠花光动锦城春”“东来紫气西来福,南进祥光北进财”“温良恭俭让,诗书传家风”。一到过年就在门里门外贴上福字,一派祥和。我和弟弟把春联买回来,厚厚的一叠,爷爷像翻书一样逐张看,挑出自己认字多的一副,说:“百善孝先勤为本,你看看,只有孝顺、勤快,大家才认可你,才会把事情托付给你,觉得你中,靠得住。”
这些人生道理,爷爷从年头说到年尾,到了过年的时候,更像是一种仪式。
自然,又说起这头鲸鱼的故事。
“当年,要不是村长觉得你祖爷爷是个淳朴明事理的好人,哪能让他管这大鱼!”爷爷声音大起来,自豪地看着我们。祖爷爷依然面无表情,连一根胡须也没动。“所以,你祖爷爷就是咱家的祖宗,就是咱家的福。”
“你祖爷爷为啥不去逃难?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人家都逃跑了,他为啥不走?”爷爷虽然没有文化,但他总能说出一些朴素的道理。
“是他不肯走,你祖爷爷是个实诚人啊。人家喊他一块儿走他不走,他偏要留下来守鱼。他要是也走了,不管大鱼了,哪还能有今天?村长、乡亲们要是回来了,一看没有鱼了,叫人吃光了,那咋说呀?”爷爷嘴里喷着酒气,眼珠因为喝多了酒变得通红,仿佛要瞪出来。
“答应人家的绝对要算数,人家回来了,找你要鲸鱼,没有了,你这个人就不中了。”
爷爷说,一会儿还要讲用鲸鱼肉巧妙救人又没有泄露天机的故事。
那时候祖奶奶還活着,爷爷刚成年,有一年也是遇到灾年,一群灾民拖家带口地来到这里,有的待几天找不到吃的就走了,有的病了走不动了,倒在地上就不行了。一到这时候,我们家就关门闭户,只在晚上偷偷生火做饭。
有一天,爷爷出门拉盐,遇到一家灾民,已经饿得走不动了,倒在地上眼看不行了。爷爷心善,想救这一家子,又不敢声张。他思前想后,跑回家拿了一大块煮好的鲸鱼肉,偷偷塞给灾民一家。这块肉真是雪中送炭,灾民一家就此渡过了难关,对爷爷的善行感恩戴德。闻讯而来的灾民,围着爷爷也要讨吃的,爷爷有些发慌,他随手一指远处山岗上的野狗,说:“这里野狗多,这是野狗肉哩。”爷爷的机智,既救了灾民一家,又骗过了众多灾民,还保住了鲸鱼。每当讲起这个行善故事,爷爷脸上便现出一分得意。2E64EBA5-270F-4F1F-99B0-46D6DBE86CF1
“还有一回,你大差点儿暴露了。”爷爷的脸色一下绷了起来,他把手在桌子上拍了拍,对着我和弟弟说:“那一回,你大也是想行善,可是没考虑好,把人引到家里来,那些人要在屋里翻吃食,那还了得,那不就暴露了,暴露了……要不是我,咳咳咳……”爷爷激动地咳了起来。
父亲有些尴尬,急忙说:“你爷爷真是高明,一吆喝土匪来啦!灾民跑得比兔子还快。”
五
过了年,哥哥从外地回来了。他出去了一年多,跟人学厨子,现在学成归来了,却没有立即当厨师的打算。吃饭时,我们零星地听他说一些外面的见闻:大师傅怎么偷油,怎么刁难送菜的,怎么合起伙来算计老板的钱,我们感到很新奇。
爷爷听了有些不满意,说:“一出去就是一年多,学到什么了?净学些歪门邪道。将来还是在家里,安安稳稳干个营生。”哥哥也不争辩,没事就钻到鲸鱼肚子里,像探矿一样四处考察,还把不同部位的鲸鱼肉放到嘴里嚼嚼,进行比较。
过了正月十五,哥哥准备出门时,才把他的计划说出来。这一年在外,他见到很多达官贵人,每次都跟着大师傅打下手,做各种山珍海味,也算见了世面。他这次回家,就是想围绕鲸鱼做做文章,看能不能卖出钱来。“不过,鲸鱼肉显然已不能再食用了,这样的肉,别说是人,连狗都不吃。”
爷爷气得哆嗦了半天才说:“放屁!这好好的鲸鱼肉,我和你祖爷爷年年都吃,香得很,比香蕉还香,怎么连狗都不吃?再说,这是祖传之物,咳咳咳……”
已经见过世面的哥哥显然知道什么是香蕉,撇了撇嘴。
父亲等爷爷平息下来,说:“鲸鱼虽说是老村长托付给咱家的,按说不能动,可是这么多年了,也没人来要,要不是咱家守着,早让人吃光了。我看,这就是老天爷留给咱的,时间长了就是咱的了,谁来也不给了。依我看,留著也没啥用了,不如让老大找找门路,随他的便吧。”
爷爷没再吭声。
其实,祖奶奶还在的时候,爷爷还年轻,当年他也像哥哥一样,对这个已是木乃伊的鲸鱼颇有想法,因为那时候兵荒马乱的,爷爷每次想出去找个门路,甚至想去当兵,都被祖奶奶连哭带骂地留住了。腌透了的鲸鱼虽然难吃,但总比没有吃的强。就这样,鲸鱼慢慢成了爷爷心里的依靠。
当年,这里很多人饿死了,吃树皮。父亲压低了嗓音,像怕爷爷听到似的。
“那为什么不让他们吃鲸鱼?”
父亲正色说:“那不就暴露了吗?暴露了吗?”
暴露了什么?一时间大家沉默无语。
不过,现在生活好了,南方沿海城市已经开放了,大量的信息也通过收音机、村里的喇叭传过来,不少村民蠢蠢欲动。
爷爷终于不再阻止。他说,要是动这个鲸鱼,非得告知祖宗们不可。
在这个离海不远的小村,村民们靠海为生,以前是晒盐,现在是打鱼。每逢出海,村民都要举行上香仪式,向海里抛掷整鸡、猪头等供品,祷告祖先和神灵保佑出海一帆风顺,满载而归。不过,每年总有一两艘船出海后再没有回来。亲人带着孩子站在海边山崖上盼了两个月后,也就死心了。老年人自会找出一些道理,解释今年东海为啥发威了。
既然要告知列祖列宗,爷爷便翻黄历,选定了吉日,备好苹果、核桃、栗子、桂圆、红枣五样供品,然后请出祖爷爷和祖奶奶。一尊一尺多高的泥人代表祖奶奶,穿着古装,戴着宝冠,披着一块红布,放在祖爷爷左边的椅子上。祖爷爷也披着一块红布,如果不是胡须偶尔抖动一下,他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泥偶。
香案上供品已经摆好,红烛已经点燃,三炷香横放在香炉上,尚未点燃。爷爷净手后,小心地将中间的香点燃,插入香炉,又依次点燃左右两香,插好。这时,他退后几步,带领着父亲和我们,行三拜九叩之礼。
爷爷两手拱起,对着祖爷爷和祖奶奶行拱手礼,然后屈膝跪下,叩首三次,然后起身,向前踱一小步,又行拱手礼,再屈膝跪下,叩首三次,如是再三。我们跟在爷爷后面,亦步亦趋。
爷爷带着我们行完三拜九叩之礼后,对着祖爷爷、祖奶奶说,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子带领儿孙们向您老人家请罪。我祖传之神鱼,立于天地,养育万物,我等感恩戴德、感激涕零。如今,不孝子孙决定献神鱼于有缘之士,企望列祖列宗原谅。
爷爷说完,又领着我们作了一揖,后退着出来,仪式基本就结束了。我们刚松了口气,忽然听到祖爷爷的嗓子眼一阵叽里咕噜,爷爷、父亲和我们都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祖爷爷。
然而,祖爷爷咕噜了一阵后,就不再出声了。我们都有些失望。
六
哥哥带着使命去了南方。时不时报告一些好消息回来,比如鲸鱼肚子里可能有龙涎香,堪比黄金,价值连城;鲸鱼的骨头可以做标本。
于是我们在爷爷和父亲的带领下,深入鲸鱼体内挖掘龙涎香。我们一车一车地将盐运出来,将黑乎乎辨认不出何物的鲸鱼组织运出来,倾倒在院子里翻看,腥风阵阵,然而一无所获。
就在哥哥去南方寻找路子的时候,爷爷常常陷入回忆,说那年部队从村子里过,要不是你祖奶奶拦着,我就跟着大部队南下了,渡过长江,经武汉,到长沙,再到广州。那一年,村子里有一个青年当了兵,后来留在了南方,现在已经繁衍了一大家人。有一回,那个人回来探亲,说,在南方每天都能吃到香蕉。
那个已是中年的军官带回来香蕉,分给了爷爷两根。村民们都没见过,拿着香蕉觉得稀罕。爷爷一直珍藏着,直到香蕉变成黑色,腐烂了,才恋恋不舍地将它们吃掉。香蕉带给爷爷的是莫名的震撼,他一辈子也没吃过这种味道,尽管已经发黑腐烂了,但香蕉的味道依然直抵灵魂。
“村长那年带着人往南方走,如果路上没死绝的话,他们的子孙后代说不定都在南方种香蕉呢……”
也许,香蕉里寄托着爷爷一个未完成的梦想。
在我们忙着在鲸鱼肚子里寻宝时,祖爷爷像一个幽灵似的拄着鱼骨站在一边偷偷地看,当我们抬起头来,却又不知他躲到了哪里。甚至连着几天,我们都忘记了祖爷爷的存在。我们沉浸在爷爷关于香蕉的回忆中,沉浸在哥哥描绘的发财美梦中。
直到有一天,爷爷忽然问:“你祖爷爷去哪里了?”我们才恍然发觉,已经好多天没见他了。
祖爷爷失踪了。那一年,他108岁。
从那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他。
祖爷爷不可能一个人出门,他已经有半个多世纪没出过门了,他出门就会迷路,他一定还在鲸鱼肚子里。
爷爷举着灯,对着空空荡荡的鲸鱼腹腔喊:“大,你在吗?”
鲸鱼腹腔深处传来嗡嗡的回声。我们举着灯,跌跌撞撞地往里走,找遍了各个角落,没有发现祖爷爷的踪影。
“大,你去了哪里呀?”
“爷爷,你去了哪里?”
“祖爷爷……”
那一天,我们一直找到了黎明时分。爷爷最后说:“不找了,不找了,你祖爷爷一定还在哪里躲着呢,天亮了再说吧。”
从那之后,我们就再没有找过祖爷爷。
又过了一年,鲸鱼山突然坍塌了。没有任何征兆。那天夜里,一场大雪悄无声息地下着,第二天,父亲惊慌失措地把我们喊起来,我们眼前的鲸鱼山几乎夷为平地,天地间一片白茫茫,平静得好像从来不曾有过一头鲸鱼。呆立许久,爷爷忽然喊了一声:“大呀,你安息吧!”我们都跪了下来。
哥哥从南方赶来,跟他来的还有几个南方人。他们费了很大的劲儿,用吊车才把鲸鱼仅存的下颌骨取出来,装上车运走了。说实话,哥哥并没有在鲸鱼上发财,他在贩水果中发现了商机,不断把南方的香蕉、橘子运到北方来,成了最早富起来的一批人。
家庭聚会的时候,大哥掏心掏肺地说,现在政策好,是百年难得的机遇,只要你勤奋、肯动脑,就一定能过上好日子,靠别的都白扯。2E64EBA5-270F-4F1F-99B0-46D6DBE86CF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