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杂记(组诗)
2022-06-09北野
北野
昆仑山
流浪者的幻觉,变成了白云的宫殿
牧人的羊群,变成了碎石的荒滩
淘金者的洞穴,变成了土拔鼠的坟墓
牡鹿的井台,变成了狂风的城堡
传说中的狐女,变成了云中的雪莲
断流的沟壑,变成了鬼魂的肚腹
沙尘后露出鹰的眼神
——它想抓住的猎物,突然变成了
大地上滚动的山脉和它的阴影
这是我从青海湖到敦煌的路上
——遇到的昆仑山!
这座伟大的神山啊,在我遇见它
之前,它依然是我心中——
骏马和亡灵的祭坛
海豚湾
月光如果是固定的,像冰川一样
礁石的内部,鹰群的肚腹
充满飞翔的黑暗,我拥有它的时侯
同时也推毁它的脸
我始终盯着这些杀手,网孔里
漏出的背鳍,像教堂的尖顶
冒着忧郁的蓝光,它是
慢慢张开的弯月,夕阳下
海豚带着幼仔进入歌唱
银子的撞击,引出一连串银子的回响
它先是垂直的,像一座雪山
突然就追上了另一座雪山
它有火焰和血液,它也有刀子和光
像蛇和虎,吞下了一片山岗
我无法拥有它的重量,它尖叫着
像天空里燃烧的枫树一样
它不需要骑行,它温厚的脊背
像一块孤独的巨石,在月光下
它可以拴牢一条大船和无声的海岸
它在夜幕里吼叫,血水和器官
堆在礁石周围,腥红一片
日本渔民杀海豚的手艺是遗传的
他们停不下来,他们
怕被别人看见杀戮,他们要
快速完成,然后洗净双手回家
像远航归来的英雄
孩子们在岸边迎接,一个满载
而归的父亲,一个被
掩藏在心底的血淋淋的海豚湾
幽州台
一说到这个名字,天就
突然暗下来,一块巨大的陨石
冲出星空,砸到这个城市的头顶
一切都措手不及
城头的旗帜乱了,男人们丢盔卸甲
只有女人撑住帅旗
我想写一首边塞诗,送给她们
我想用诗歌来讥笑大漠孤烟,但赞美
仍然留给那些狂风中奔跑的马匹
天边岩石上,压着燃烧的天空
山岗上一朵僵硬的乌云
始终站着,像一件结痂的袍子
它慢慢被鲜血浸黑
幽州那么古老,它遥远,深暗
像冰冷的黑夜,我一念出它的名字
牙齿间就漏出一阵冷风
向北的山谷,都是闭合的
偶尔有月光洒进来,游魂的双肩
也在此时结下一层白霜
露出枯萎的骨棱
听吧,河水在今夜,已经
不再发出响声,我哗哗响的脚步
是一头沉睡在冬夜里的棕熊
偶尔梦中翻身,它就
遇见了幽州城外呜咽的琴声
水蛇
淤泥是一条河龟裂的天空
涛声在雷霆之后,高过了闪电
塔下的读书人,翻到某一页
突然心中慌乱
后山的老虎,由此斑纹新生,它
大叫一声,塘前的小石桥
就弯月一样断裂。长亭星落
衣袂拂然,今夜良人俱在
每一条大河上
都刻满了飞行的鳞片
我想给夜行人,取个名字相赠
又怕心中的仇恨
会在温婉的修复中,突然
缩成冰冷的一团
宁古塔
每到深夜,风中都竖着一座城市
灯火寂寂,某种阴鸷的力量
正在形成,而幻觉生成的异乡
内心藏着的许多东西,都无法取出
岁月被凍结,枯死如边疆
幽暗的传说,进入一片土地
人心也会变得冷硬
万物停在空中,只有被
绳索拴住的人,才匍匐在地上
他们脆如纸人,无风也哗哗响
最容易被大风吹破的
是长髯如雪的披甲人,在他们的
眼里,这所肉体的监狱
每天都要被暴风雪重建一次
在繁华的心灵中,尊严偶尔出现
拖着木枷劈柴的人,满腹韬略
今天他却躲在乌云的阴影下
神情颓废,像俗世里混出来的无赖
但他知道,要征服一场狂风
或在古老的石头中取出无数张脸
只有锋利的理想是不够的
叮叮当当的斧凿,日夜不停
他们雕出的玻璃房子里
其中的冷血神仙,是一个
融化了半张脸的宁古塔将军
他半夜里,一个人端坐在风中
让初来乍到的岭南人
突然痛哭流涕
濡水
它不以山峰和峡谷为荣耀
它认为仇视对手,就必须在天空里
刻出一根巨大的拇指
但它,只在天空里
它所谓的河流,只是一个星座的骨盆
出生或遁入,取天象为姓氏
只有留在岸边的父亲,才敢把
一茎壮硕的男根当族徵
父亲是不死的山神,他妻妾成群
母亲们,整天无所事事
只喜欢裸着身子在池塘中戏耍
她们在水底发现的星座
正好对应了大地上乱纷纷的人群
狼,熊,虎豹,鼓翼而行的婴儿
……它们飞过观星台
河面上正喷出一群投生的亡灵
而那个大脚女人
其实是作风正派的一个母亲
她的繁殖力令人惊恐
她一个人生出的国民,后来
都成了神话的子孙
多少年后,一个坐在波浪上的
盲眼说书人,讲到那些往事
仍然令人生疑,他说
那时他是被父亲祭河的水怪
这个相貌丑陋的家伙,每到半夜
就一个人跪在河边喃喃自语
后来,他投水而死
我在梦中,曾经见过他一回
我看见他从波浪里水淋淋地站起来
身上的鳞片,像乌黑的树叶
发出了一条河干涸的声音54589D75-E9A9-4A51-BEFA-AECC6E77B3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