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2022-06-09李为民
李为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芜湖市作家协会副主席。2006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人民文学》《当代》《大家》等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250多万字,作品多次被转载,出版小说集《每个人都有秘密》《从明天起》两部,荣获第四届朔方文学奖。
20世纪90年代初,我从海运学院毕业后,分到远洋公司下面的一艘叫“天笠山”的外籍轮上,因为是大学生,一上船就任职三副,船长对我也很照顾,了解到我的老家在长江边,这艘船专门跑日本至长江内支线的航线,这样船一停泊到老家的朱家桥码头,我就能经常回家照顾双目失明的老母亲。
船上的二副吴润清是我师兄,有一次,他给我介绍了个对象叫杜洋,家住在省城,是个大学教授的女儿。船一靠锚地,她就上船来找我,杜洋很会拾掇,把我的舱间弄得像个家似的,收拾完了,她就像一只喜鹊似的到处乱飞乱撞,整艘船没有她不知道的地方。
闲下来的时候,我问她为什么要和我处对象,杜洋回答得也很干脆,我要去日本留学。我清了一下嗓子,告诉她一件事情,前两个月,我们在韩国的仁川港锚地待了十几天,因为码头繁忙靠不了港,大厨的冷库里所有能吃的,包括那些有哈喇味的面条,我们也吃光了,最后不得已,我们在船上到处找冷藏集装箱,还真发现了一个装金枪鱼的柜子。老轨带着我找了船长,理直气壮地告诉他,你就装糊涂吧,让电机员程武给这个冷藏集装箱断电,因为冷藏集装箱就像一个大冰箱似的,我们把电焊枪、切割机那套玩意用上了,因为冷藏集装箱的门上有铅封,不能动。铅封如果坏了,回到国内货主就会找麻烦,如果不破坏铅封,还得把集装箱打开,只能用切割机把门轴切开,把大门卸下来,把吃的拿走,再把门轴焊上去,然后打磨平了,再一刷漆,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杜洋瞪着无辜的大眼睛问我,有点儿兴奋,那要是集装箱里面放一张床行不行呢?我不加思索地说,那当然了,放十张都可以,我忽然有点儿警觉,本来我是想告诉杜洋跑船的生活很艰苦,杜洋如果让我做她的对象,那可是终身大事,她得慎重考虑。
没料到杜洋说了一句话,让我吓了一跳,既然我表哥跟你在同一条船上,以后如果我要去日本,你能不能让我待在集装箱里呢?
我问她,你表哥知道吗?
杜洋点点头,只要到了日本的任何港口,下了船,剩下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我说话也有点儿直截了当,那你选择我是做丈夫,还是让我帮你偷渡出境呢?这可是大事,我感觉自己的后脊梁在冒冷气。杜洋沉默片刻,冷静地说,我有个姨妈在大阪,我去了那里,先读语言学校,以后再打工赚钱上大学,然后我们就结婚。她环顾我的舱间,我要躲在集装箱里,至少得在海上漂半个月,我就把那里面弄成像你这儿一样,可以吗?
我被杜洋近似荒诞又愚蠢的想法弄得哭笑不得,只能敷衍地点点头。杜洋紧握了一下我的手,那我们就一言为定。我立马改口,怎么地也要和你表哥商量一下吧。杜洋摇摇头,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决定。
我脑子有点儿乱,我望着杜洋,她长得眉清目秀,长腿细腰。吴润清曾告诉过我,他的表妹像一只蝴蝶,在大学校园里到处飞。杜洋父母的学生找借口请杜洋吃饭、聊天,杜洋喜欢看他们的口才表演,他们挖空心思把话题往男女关系上引,抛出一束束炽热的目光,期待杜洋能接到。杜洋脸上笑着,却在心里与他们竖起一道玻璃墙。
吴润清这番话的意思,让我珍惜杜洋,她心地纯洁,犹如雪山上的白莲,而我是个船员,像块石头,今后和杜洋相处,我得主动点儿,她提什么要求,我得尽量满足。
可这样的要求我怎么能满足得了呢?但我那时的确被杜洋迷住了,亦或我的肾上腺素正往脑门上顶,我扑上前想抱杜洋,她却轻盈地躲开了。不过这件事我心里答应了。
我俩分头行动,她去了理发馆,推了个平头,又买了几身男人的衣服,远洋轮上是不允许女人上船的,我这边买了一些生活用品和一张小行军床。我偷偷地爬上了一条水泥船,船先靠到锚地的“天笠山”轮的船尾,借着夜色从软梯上把东西弄进我的舱间。
然后,我浑身冒汗闯进吴润清的舱间,他当时正在研究“天笠山”轮的内舱结构图纸,见我惊慌失措的样子,就问我怎么了,我就把事情的原委讲了一遍。吴润清倒是挺冷静的,拿起桌上的香烟递给我一支,他点燃吸了几口说,龚宁,这有什么呢,她要去就去呗。
我低下头,夹着香烟的手指哆嗦着,这弄不好要坐牢啊!吴润清笑了一下,又吸了一口烟。龚宁,你吃了吗?他问我,我点点头。那好,他把烟头摁进烟灰缸里说,既然杜洋要凑热闹,那就随她,你说呢?吴润清又继续研究图纸了。
我退出了吴润清的舱间,迎面碰到电机员程武和老轨,这两个家伙都是老船员了,经验丰富,但喜欢到日本捡旧货,尤其爱捡自行车和破彩电,他俩和吴润清关系不错,我把他俩拉到船舷边的甲板上,以吴润清的名义把这件事和盘托出,他俩下意识地对视了一下,然后两人只好点头。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程武和老轨挺配合,又打开了一扇冷藏集装箱的门,但条件是我得继续配合他们去捡旧货,我答应了。杜洋悄悄地钻进了冷藏集装箱里,船沿着长江驶进上海洋山港。按惯例上来不少边防武警,把每个房间和整艘船都检查了一遍,船才缓缓驶离洋山港,我松了口气,幸运的是这个冷藏集装箱是个空箱,我们这个航次要到横滨,这个冷藏集装箱要到那边装上鳗鱼再进口。
船向着目的地在海上漂行着,还好天气不错,没有遇到大的风浪,我每天像个鬼似的装模作样地跑到船头的前舱,看看那个冷藏集装箱,整艘船上除了那几个人,没有一个人知晓这个事。杜洋也能忍耐,每到傍晚,我轻轻敲几下集装箱门,杜洋偷偷推开箱门,露出一条缝,我挤了进去,因为有应急灯,我见杜洋手里拎着一个酒瓶,神情大骇,你怎么能喝酒呢?借著昏暗的灯光,她笑了笑,万一跳到海里,喝点酒还能取暖呢。我闻到了她身上的酒味,说,你不能这样,还有不到三天,船就要靠到横滨的锚地了,我计划你先跟锚地的船靠港上岸,杜洋认真地点点头。她让我坐在她的行军床上,又给了我一听易拉罐,问外面情况正常吗?我点点头,说,你运气不错,这个航次晴空万里,你表哥天天坐在驾驶台里,为你保驾护航呢!D730889C-D587-47E7-A3E6-7DB47B833E1A
杜洋故作轻松地说,这有什么了不起的,船靠了岸你们就不用管我了。
我有点儿气恼,我说,你倒没什么,即便被抓住了,最多也就是遣送回国,而我和几个弟兄的饭碗不但没了,没准儿还要坐牢。
杜洋没有用语言劝慰我,只是轻轻地坐在我身边,用手拍了下我的肩膀说,其实我要求不高,只想出国留学,我父母毕竟是知识分子,我想给他们脸上争点儿光。我问,你会游泳吗?杜洋点点头,说,我也是在长江边上长大的,我四岁就会游泳了。
船终于在横滨港的锚地停靠下来,吴润清会日语,每次船长都会派他从软梯下到引导艇上和对方的引航员、代理商等洽谈船靠港后的所有事宜,这样就给了我们一个机会。原计划是吴润清打头,杜洋穿着老轨准备的沾满油垢的工作服,我跟在后面,几个人攀爬软梯下到引导艇上,事情就成了一大半。
但那天出了一件怪事,整艘引导艇上所有的灯光齐刷刷地射向“天笠山”轮,我们几个人像被太阳照射似的睁不开眼睛。程武吃惊地对吴润清说,上个航次我们有船员在横滨港弄了十几辆崭新的自行车,现在全都装在一个集装箱里。
吴润清咬牙切齿地问,都是哪些人干的?程武低下头,嘴角嗫嚅,除了我和老轨,好几个兄弟要去横滨的棒球场看比赛,被保安赶了出来,然后兄弟们打了保安。
吴润清示意我带着杜洋去船尾,他自己一个人踩着软梯往下出溜儿。
我拉着杜洋到了船尾靠在船舷边,船有些颠簸,我俩都意识到已无路可退,也无路可走。杜洋冷静下来,让我给她找一个救生圈,我目测了一下从船尾到横滨的港口岸边也不过就二十米的距离,况且这艘船上又装了许多生铁铸压件,整艘船吃水的深度很深,船尾离海面不过五六米的高度。
借着夜色,杜洋套上救生圈,張开双臂,在我仰视的目光里,像一只小鸟,周围一片寂静黑暗,她的手伸向空中,在头顶上慢慢合拢。她的动作一丝不苟,从容淡定,她从船尾的甲板上飞扑下来,身体在空中画出了一道弧线,但她没有变成鸟,在她接触水面的一瞬间,我仿佛听到石块砸进海面的闷响。
我也没犹豫,抱着救生圈也跳了下去,我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她浮出水面的身体被海水撞击得摇摇晃晃,我粗壮的手臂圈住了她的脖子,她用手拽起我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就往岸边游,她另一只手胡乱地将我的头按进水里,一口海水咕咚入肚,一口又一口,海水灌进我的身体,和海水一起袭来的,是从未有过的恐慌。
幸亏我的水性很好,我不时地抬头吸气,我感觉我俩同时向岸边游去,这让我舒了口气。杜洋几乎是整个身体趴在我身上,终于我俩靠到了滑溜溜的岸边石壁上,精疲力尽。
我张开嘴贪婪地呼吸,努力睁大眼睛环顾四周,还好这离港口船舶的泊位还有一段距离,我俩一前一后地游进了桥孔,背靠背地靠在一起,海水从我的膝盖上缓缓地流过。我闻到了杜洋身上的酒味儿,我以为杜洋再也爬不起来了,没料到她甩了一下湿漉漉的长发,蹿进另外一个桥孔里,手里还抱着我跳海时给她准备的另外一只救生圈,上面绑着她的防水牛津行李包。当我再次回头,桥孔里的杜洋已不见了踪影,她就这样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
我以为吴润清会怪罪我,不料他却拍了拍我的肩膀夸我干得不错。我有些犹豫,吞吞吐吐地问,那我和她的关系以后怎么办?吴润清仰面大笑,不再吭气了。
日子又回到了正轨,那个夜里日本警视厅引导艇的人上船巡视了一番,没有找到丢失的自行车,就撤退了,“天笠山”轮正常停靠到横滨港的六号泊位。我和程武、老轨决定再下去做一单,捡几辆自行车。办完入关手续后,我们三个家伙就到横滨的街面上去了,进了一条商业街,那儿熙熙攘攘,老轨东张西望,他心里的那点儿小九九,我和程武都明白,他要去男女共浴的浴室。还真巧,我们看到了一个挂着“浴”字幌子的店铺。老轨冲我俩笑笑,说,那就进去呗。老轨推开玻璃门,还一本正经地对我俩说,调剂情趣,各享其乐,今天我请客。
我们仨都有些忐忑,不过感觉和国内差不多,浴池的水碧蓝,不习惯的是,服务生都是穿着清一色和服的女人,见到我们穿着大裤衩的男宾,整齐地排队双手合十,点头哈腰。我傻傻地望着那些穿着和服的女人,在雾气袅袅中,我有些恍惚,我似乎看到一张瘦削的脸。
我心里咯噔一下,眼前晃过杜洋的面孔,但这个念头很快一闪而过,我们三个大老爷们穿着裤衩齐刷刷地滑进了浴池里。
洗澡的过程没有我们想象得那样复杂和阴暗,更没有什么刺激的东西。老轨先爬出了浴池,我和程武以为他要干什么出格的事,等我和程武爬出了浴池,他已经穿好衣服,坐到服务台和一个穿着套装的女人嘀嘀咕咕,两人讲的是日语,女人背着我俩。
老轨悠闲地向我俩挥挥手,我们出了浴池,我感觉神清气爽,可见了鬼,我们逛街带的一辆二八大杠国产自行车不见了。
这辆自行车是船员用来偷车的引子,以前船员们逛街总是一个人骑自行车,另一个人甩着膀子尾随其后,一旦看中某个商铺前停着中意的自行车,顺手牵羊,两人骑着车就无影无踪了。现在自行车没了,不过程武眼尖,一眼发现前方不远的人群中有个胖子骑着我们的自行车,另一只手还拎着塑料兜,那个家伙看起来是个送外卖的。
程武有些结巴,冲我俩比划了半天,张不了嘴,眼珠子被憋得似乎要掉到地上。顺着程武指的方向,我们很快就把那个日本人给揪住了,可毕竟这是人家的地盘,我们再折腾也不一定能折腾过那个日本人,周围也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那个日本人不住地向我们哈腰表示抱歉,嘴里哇啦哇啦,手还不住地往右侧的小巷子里指,我们感觉出这个日本人可能意识到我们是韩国或者泰国的船员,因为那个年代日本的经济比较发达,一些船员到了日本后,沿街捡旧货,很多自行车不上锁,旧电视机以及双卡录音机都定期放在商铺的门口,那个日本人指的小巷子里可能有卖自行车的。
程武踹了一脚那个日本人,我们三个人推着车,晃着膀子就进了那个巷子。果然,第一眼就看到了十多辆紫红色高把的自行车横七竖八地歪倒在一间类似旧仓库的门口。我们的心脏一阵狂跳,老轨闭上眼睛朝天虔诚地念叨了几句我听不懂的方言,我猜那意思可能是我们遇到财神爷了。D730889C-D587-47E7-A3E6-7DB47B833E1A
下面问题来了,怎么弄走这些自行车呢?老轨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势,我出钱请你俩洗澡,不能再出力了吧?不过他又出了一个主意,只有蚂蚁搬家比较靠谱,他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守住这些自行车,观察“敌情”,我俩来回骑着这些自行车直奔码头的六号泊位。
我和程武只好牙一咬、心一横,跨上自行车,使劲儿一蹬脚蹬子,要说心里不害怕,那是假的,毕竟长这么大明目张胆在别人的国家里违法乱纪,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扑通乱跳。好在这一路上没见到警察,一出了商业街往码头奔,路上几乎看不见人,也就十几分钟我俩就把自行车骑到船边了。
但我俩不敢把自行车直接弄上船,因为公司有规定禁止到日本捡旧货。我和程武一商量,他让我先找吴润清,没承想,吴润清凑巧从船上下來准备去逛街,见我俩贼眉鼠眼地各自骑着自行车,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先骂了我俩一顿,然后给我俩出主意,让我们把自行车先存到上次我和杜洋躲藏的地方——桥墩下,等轮到谁值夜班的时候,再把自行车弄到船上去,再来一次蚂蚁搬家。
我心里琢磨他之所以心虚,愿意帮我们,倒不是我和杜洋有什么关系,而是船上那一集装箱的自行车也有他的份儿。我俩气喘吁吁来回折腾了七八回,程武是个鬼精蛋,突然跳着脚捂着脚踝,低声嚷自己的脚崴了,事实上他看不惯老轨叼着香烟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老轨只好搬起最后两辆自行车,一辆扛在肩膀上,一辆自己骑着,这家伙是蒙古族人,以前是体育学院毕业的,有股蛮力气,就这样我骑一辆自行车,还落后他四五十米远。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程武一瘸一拐非要坐在我后面,我没答应,因为日本的自行车基本没有后座位,我俩只好慢悠悠地走出商业街直奔港口的六号泊位。我们没料到靠泊位的那块地连着一个大停车场,左侧有一个小山坡,那是居民区,我们窝藏自行车的地点——桥墩子,实际上离居民区不远,因为四周没有什么高楼大厦,都是低矮的平房,要么就是两三层的小公寓,这些我们哪注意到呢!
老轨骑的那辆自行车全注塑、轴传动,又轻巧,这家伙真是好命。他至少提前六七分钟就钻进了桥墩,人也不见了踪影。我和程武一瘸一拐地向桥墩方向走。这时,出事了。穿过停车场,程武忽然像个癞蛤蟆似地一跳一跳地冲向停车场。等我从桥墩子折返回来时,发现他竟然搬着一辆加着密码锁的自行车,亢奋地语气里带着求救的口吻向我低吼,他本来就结巴,我听了半天才明白,原来他需要一把克丝钳子,让我上船去取,我不以为然扛起自行车前轱辘,那意思我俩赶紧把自行车弄到桥墩底下。
程武结巴了半天,我才听明白他要把这辆女士自行车送给他天津的女朋友,作为结婚的彩礼。可倒霉的事来了,停车场左侧山坡的居民区里忽然冒出几个人,朝我们的方向逼近,我俩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扛着自行车继续朝桥墩方向走,果然,后面几个黑影哇啦哇啦大叫起来,其中有一个和我们在商业街碰到的那个日本人长得差不多,戴着礼帽,满脸髭须,也是个胖子。他忽然蹿过来,挡在我俩前面。我学过几句日语,那个戴着礼帽的胖子哇啦哇啦,那意思找我们要钱,说我们是小偷,不然把我们送进警视厅里去。我迅速地向程武使了个眼色——扔掉自行车,快跑。
程武满脸怒气,扔掉自行车转身就走,那个戴着礼帽的中年人也是怒目圆睁。我一转身从肩膀上卸下自行车轱辘,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币递给了那个家伙,因为我看到后面又有几个黑影向我们靠拢。
情况有点儿危险,我顾不了那么多,低着头朝六号泊位匆匆跑过去,还装作若无其事。等我转过身看见不远处的程武居然手里拎着什么东西拍了一下那个戴着礼帽的中年人的脑袋,然后朝我的方向跑来,后面有几个人影追着他,等我顺着软梯爬到船上时,那几个人揪着程武朝另外一个方向挪动脚步。借着昏暗的路灯光影,那几个人的步伐和动作歪歪扭扭,看样子都是酒鬼,我感到一阵后怕,后背冒出冷汗来。
我走进老轨的房间,拍着大腿摇头晃脑地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老轨一把把我推出门,让我赶紧找吴润清,让他通过船长找到当地的警视厅出一份担保,程武或许就能被担保出来。那个年代跑船的在日本违规犯了事,一般都走这个程序,加上吴润清能讲一口流利的日语,警视厅一般会给面子的,但我心里依然像猫抓似的,拉着老轨跑下船四处张望,除了冷清清的码头,什么都没有。我和老轨来到马路对面的停车场,程武以前练过散打,几个人近不了身,但寡不敌众啊,会不会这几个醉鬼把他暴揍一顿,扔到海里呢?
我俩沿着停车场转了一圈,我感觉我的肾上腺素已经分泌到脑门了。我忽然看到那辆加着密码锁的自行车歪在一辆皮卡车的尾灯边上,我俩正准备挪动脚步,这时一辆警车闪着灯沿着停车场晃了一圈,又缓缓地开走了。老轨眼睛一亮,程武居然从皮卡车的底座下面爬了出来,简直犹练神功,一气呵成。我哧溜一下子蹿到他跟前,说,你还没死啊?
程武嘿嘿了两声,都是酒鬼,我摆了几个架势就给他们吓跑了。
老轨又望着天空嘟囔了几句方言。第二天一大早,我们仨又来到商业街,上了一辆出租车往市郊开去,我始终感觉不对劲儿,身后好像跟着什么人,回头看却什么也没有。我让老轨朝天空再嘀咕几句,老轨说,日本的寺庙到处都是,我们要找一个正规的寺庙烧炷香,把我们心里的魔都卸掉,这样桥墩里的自行车才能顺当地弄到船上去。
市郊的路越来越难走,左拐右绕,跌宕起伏,山顶传来隐约的钟声,像是从云端落下来,又像从遥远的天边飘过来,渺茫的钟声增添了寺庙的玄妙。我们三个家伙东张西望,程武不知被什么东西刺激了一下鼻腔,突然仰起脖子,打出了一个喷嚏,这个喷嚏打得声情并茂,气吞山河,连眼泪和鼻涕都打了出来,动静不小。这时,寺庙里跑出来几个和尚,我们赶紧鞠躬,在和尚的引导下,我们抽签拜佛。
折腾完了,从寺庙出来,我们三个人往回走,准备再找一辆出租车。就在这时,又一件猝不及防的事情发生了,昨晚那个戴着礼帽的中年人忽然像蛇一样滑到我们身后,我们转过身,一道寒光闪了一下,程武眼疾手快,双手一把抓住那个家伙握刀的手腕,使劲儿一拧,刀掉在地上,我脑袋瓜兴许充了电,捡起刀顺势就向那个家伙腹部扎去,那个戴着礼帽的中年人身体软绵绵地展开,纸一般地轻薄,轻薄得就像商业街上彩色广告传单一样。D730889C-D587-47E7-A3E6-7DB47B833E1A
老轨领着魂飞魄散的我俩回到船上,站在舷梯上,我挡住了这两个家伙,问,自行车拿不拿?老轨说,都这样了,还不赶紧把东西弄到船上来,正好晚上我值夜班。
那十五辆自行车悄悄地被我们三个人又塞到集装箱里面去了,我们仨依然惊魂未定,躲进老轨的房间。老轨说,这船员是不能干了,这个航次弄完了,我们各分东西,好在那一集装箱的自行车,整个船上的人都有份,这样吧,我这个轮机长下面还有技工和电工,都能顶替我,我有一本护照,我就先撤了。
我苦着脸说,事情是我犯下的,这个日本人不知道是死是活,万一死了怎么办呢?程武瞥了我一眼,说,不用怕,以后自有定论,我不清楚这个家伙的自信从何而来。老轨叹了口气,说,这也是万不得已,我一跑路,整个远洋公司都知道了,等于我就是最大的嫌疑犯,你以為我愿意啊。这么一说,我和程武都不吭气了。
大家各自回到房间,我心里没底,钻进了船长的房间,把这两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毕竟他是我母亲远房的侄子。
船长和蔼地安慰我,不用怕,他来解决。然后我推开自己舱间的门,一抬头,差点儿一屁股坐在地毯上,半天缓不过神,至少我看清楚了,吴润清和杜洋站在我面前。
杜洋仰起脸甩了一下长发,用日语与吴润清嘀咕了几句,又侧过脸对我说,你把自己的证件拿来我看看。我乖乖地从枕头下面取出证件递给杜洋,杜洋看得很认真,但没有特别的表情,然后把证件放到茶几上,继续用日语与吴润清低语,我看到杜洋一个劲儿地摇头。
吴润清的脸色冷酷起来,起身要走,杜洋急忙站起身,又与吴润清叽里咕噜说了几句日语,吴润清就忿忿地站到我的舱间门口,点起烟狠狠地抽着。杜洋示意我把门关上,就在那一瞬间,杜洋忽然伸手托了一下吴润清的下巴,吴润清软绵绵地跪倒在地毯上,杜洋让我帮她将吴润清搬到我的床铺上,她深深地喘了一口气,眼神冷峻,说,我是干什么的,你先不要问,这条船上有多少走私的自行车和旧家电,你得跟我讲一讲。
我低下头,只好告诉杜洋,我跑了十几次日本航线,每次我们都有猫腻,船长和一些高级船员领着我们去过日本的丘沟店,也就是旧货店,日本叫中古店,这种店在每个港口到处都是,卖旧自行车的、卖旧家电的、卖旧首饰的,五花八门,我学的第一句日语就是:旧自行车多少钱?
这种丘沟店周围一百米之内肯定有一个仓库,我们跑这些港口的时候,一下船先找这种丘沟店,然后就在丘沟店附近溜达,找到仓库,半夜跑到仓库搬东西,事前准备了克丝钳子、改锥、铁撬棍,把丘沟店附近的仓库一扫而空。我涨红着脸,声音有点儿发抖,把这次偷自行车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杜洋。我抱着头,小声问,你能不能救救我?杜洋没有吭声,她站起身对我说,等吴润清醒了以后,你就告诉他,我走了。
我失魂落魄,去老轨的房间敲门,门已经锁死,程武如幽灵一般在身后拍我的肩膀说,老轨跑了。我赶紧拉着他,又回到自己的舱间,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又告诉了程武,程武说,咱俩谁也别跑了,先回公司再说。
话音刚落,吴润清艰难地从我床上爬起来,说,那个日本人没死,在医院里躺着呢,你们去寺庙里拜佛,我和杜洋一直跟着他。吴润清摇摇晃晃地走出了舱间,程武从口袋里摸出了两张飞机票,递给我一张,口气有点儿漫不经心,说,杜洋临走给我们的。我战战兢兢地问,怎么办?程武毫不犹豫地说,回公司呗!
飞机终于起飞了,我和程武规规矩矩地坐在经济舱里的位子上,从后面向前望,靠背上露出一排排的半个脑袋,黑色的、银色的、金色的,这是一架中国航空公司的飞机,从横滨直飞天津,广播里一个女中音歌手唱得抑扬顿挫,吐字温柔流畅,还挺好听。我心里放松了,在歌声中沉沉地睡着了。
晚餐的时候,我醒了过来,程武随即也醒了,一个女乘务员走到我俩面前,替我们打开小餐板,她是那种身材苗条的女人。我抬起头,悚然一惊,垂下眼皮。女人温柔地说了一句,你们睡得挺香,还打鼾呢。
接下来没有什么悬念,下了飞机,我俩就被戴上了手铐,进了拘留所,我和船长还有一些船员被判了刑。
程武和老轨、吴润清和杜洋都不知去向了。出狱后,我的母亲病危,临咽气前,枯槁的手拽着我的胳膊,断断续续地告诉我,我那个远房船长大表哥干的那些事,是她嘱托的,她要为我攒点儿钱,为我以后成家用。
我没有成家,在镜湖边的花鸟市场租了个门面,专卖花鸟鱼虫,生意还不错,也不谈对象,每天躺在摊位边的躺椅里,眼睛眯缝着,望着橱窗里橙子大小的密封玻璃球,周围游动着无数彩色的小鱼,脑袋里有时候冒出一些奇幻的念头,觉得人就像这橱窗里的小鱼,游来游去不知道最终游到哪里。
有一天,我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耳朵里灌进一个久远而又熟悉的声音:日子混得不错吧?我一抬头,晃了晃脑袋,吴润清微笑地站在我面前,我也没感到惊讶,对什么我都淡然了,我俩去了青弋江边的一家酒馆。吴润清点了蔬菜沙拉、焖罐鸡、红烧鳗鱼、午餐肉罐头,还有日本啤酒。酒菜上来后,吴润清倒了酒,微笑着举着酒杯说,找一找过去的感觉,我俩一饮而尽。
吴润清一边为我续酒,一边断断续续聊他的往事,从“天笠山”轮下来后,他就跑到了越南,和朋友开了一家摩托车修理铺,赚了点钱,后来回到广东,本来想找杜洋,一打听,杜洋不知去向。我端着的酒杯又放回到桌上,吴润清微笑地望着我,其实强者都是弱者造就的,杜洋那时候可以呼风唤雨,表面上心中有佛,可手里有刀,大事狠如虎,事了闲看花。吴润清感慨地说,龚宁,当年我们需要的不是顺境,而是现实的一巴掌,你看你现在的生活多惬意。
我喝了不少酒,点点头,吴润清这才切入正题。他告诉我,他现在不跑船了,就在朱家桥码头做理货,天天和集装箱打交道,这里面有很多学问,那意思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干。
我食道和胃一阵绞痛,再加上听到吴润清那番漫无边际的聒噪,竟然吐了。我摆摆手,疲惫不堪地说,到此为止,我们都要和过去告别。吴润清望了我一眼,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叠钱塞进我怀里,向我伸出手紧紧握了一下,有点歉意地说,捅了那个日本人没错,但你不应该背着我们告诉船长那一集装箱自行车,船长罪有应得,这是我的一点心意。D730889C-D587-47E7-A3E6-7DB47B833E1A
那顿酒喝完后,所有的人都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到了20世纪90年代末,老家的经济技术开发区引进了一家世界五百强的汽车制造企业,我应聘进了工厂,汽车厂效益不错,我曾经是个大学生,后来进了管理层,应酬接待也多了起来,但我依然喜欢一个人没事的时候,在靠近江边的厂子里转悠,我会爬上灰铁铸成的楼梯,走进工厂的机房里,再爬上清洗冷却水塔顶。黄昏时分,我坐在水塔顶上望着远处的长江和码头,望着老人和年轻人,有的手牵着手缓缓走出厂房,他们浑身是汗,浑身是油污,他们朝着大门方向涌动,我甚至能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心畅意酣地四散离去,我的内心有一种羡慕。
我也喜欢散步,我熟悉工厂附近的小树林,沿着林中的小径,默默地行走,目光温和地打量四周,我能看见和我一样散步的人。有次散步,我的直觉告诉我,在我身后一段距离里,有一种不怎么温柔的目光盯着我,直到我走到长江边转过身,我才松了口气。
杜洋依然没有变,那一头墨绿色的头发散发出清香,让我想起那个在横滨的夜晚,我们站在船尾,她的气息依然还是当年的那个样子。我俩像经常见面的老朋友一样,随意地打了个招呼,她看起来甚至不愿和我多说话,我也不想过多地问她,只是觉察到她的脸上有一種凛然的气质,和我说话的时候,她的神情缓和下来。
她告诉我,她在江浙一带做汽车配件的供货和销售,和我们工厂有一些业务联系,现在定居南京。我忽然提议去工厂的冷却水塔上面,她没有吭声,跟着我默默地爬上了冷却水塔。站在十几米高的水塔顶上,杜洋指着不远处的朱家桥码头,轻声说,我和吴润清是夫妻,我们有一个女儿,已经上大学了,以前我们都在执行特殊任务,我没有吭声,只感觉身体在不停地下坠,我的心脏抽搐着。杜洋继续说,我们有纪律,有些事情只能永远埋在心里,我只能告诉你,吴润清执行任务的时候,就藏在朱家桥码头的集装箱里,几天几夜后牺牲了,现在我和女儿一起生活。
我忍不住抖着声音问,老轨和程武呢?杜洋说,老轨依然在远洋轮上执行任务,程武在新疆执行任务,我们都是同事,当年破获了远洋轮走私旧家电的案件,你有点儿委屈,和船长搞到一起,还记得我和吴润清在你舱间里用日语吵架吗?他坚持要放过你,我不同意。
微风吹来,她撩起额前的碎发,直觉告诉我还有一些别的东西无法解释,我说不清究竟是什么,但就是那种蹊跷怪异的感觉。
天完全黑了下来,又下雨了,杜洋已经离开了,我摸着黑从冷却水塔下到工厂的机房里,背着手又慢慢地走出工厂的大门,我想明天天会晴的。D730889C-D587-47E7-A3E6-7DB47B833E1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