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青春,成长的印记
2022-06-08梁英明
梁英明
岁月匆匆,如今我已是耄耋之年,往事历历,却又依然恍如昨日。
1931年5月28日,我出生在印度尼西亚的文化名城梭罗市,父母都来自广东新会。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在美丽的椰岛之国,曾涌现一大批热血沸腾的爱国华侨青年,我不过是那个时代洪流中的一个小水滴。然而,从梭罗河畔的快乐童年,到雅加达的战斗生活,都是永远值得我怀念的,因为它映照出我成长的足迹。
梭罗河畔的快乐童年
我的父亲尊崇孙中山先生,参加华侨支援祖国抗日活动,热心为同乡服务,受到大家尊重,曾长期担任广肇会馆主席。当时生活在印尼的华侨为了让后代不至于数典忘祖,兴办了自己的私塾和学校,使用国语授课。1938年,我就在这样一所学校——梭罗中华学校读书。
在中华学校读书期间,令我最为难忘的一件事就是我开始学打羽毛球。直到今天,羽毛球仍然是我喜爱和坚持的运动。重视体育教育陈梗才校长对我父亲说:“孩子学习好,也要参加体育锻炼。”父亲给我钱,让我买了当时最好的英国邓禄普牌羽毛球球拍。每天下午四点到六点,我必到学校打羽毛球。一起打球的小伙伴就是后来成为中国羽毛球运动奠基人的王文教和陈福寿。我们打听到一家华侨开设的“胜利商店”里有几位青年店经常打羽毛球,于是我们就加入他们的队伍。在那些打球的成年人当中,有一位叫许硕文的球技最好。我们都叫他“硕文哥”。这位硕文哥不但技术好,还热心教我们这两个小孩子打球,硕文哥是我们的启蒙老师。
除了羽毛球,我还参加了广肇会馆的武术班和醒狮队。抗日战争爆发后,广肇会馆醒狮队向商家拜年的目的就是为祖国抗日战争筹款,我当时虽然还不懂得抗日救国的大道理,但是觉得自己能为祖国的难民出一点力,心里也感到很自豪。
1942年,日本军队打到梭罗,逮捕了一些华侨抗日团体的领导人以及曾担任荷印军队军官的华人。我父亲曾被日军当局传召审问,并遭日本军官掌掴,但幸未被捕入狱,算是逃过一劫。日军对华侨的残暴统治,使我在小小的年纪便开始萌生民族自强的意识。
新生活 新视野
日本投降后,梭罗一些爱国华侨青年成立了一个小团体,称为侨众生活社。侨众生活社的朋友曾想邀请我加入,但我当时年纪太小,他们只告诉我可以到他们的图书室借书看。我在课余时间,曾借阅这些书籍,而且很快便被这些书中的新思想、新观念所吸引,对祖国的前途充满了美丽的憧憬。艾思奇的《大众哲学》对我的影响最大,可以说它是我日后走向革命的启蒙读物。
1947年6月,我在梭罗华侨公学读完初中。父亲与老师商量后,决定让我考首都雅加达的巴城中学,因为巴城中学是当时印尼最好的华文中学之一。学校有着非常优秀的教师,这些教师有的从欧美留学归来,有的来自中国名牌大学。同时巴中还是一所思想进步的学校,教育理念符合绝大多数华侨的需求,为此许多华侨都期望将自己的子女送到这里,我在这里结交了很多新同学、新朋友。
来到雅加达,特别是在巴中的学习生活,使我开始对祖国的前途有了更多的了解和关心,也促使我对许多问题有了更加深入认真的思考。当地发行量最大的华文报《新报》宣扬的华侨爱国思想和民族精神在华侨社会引起了强烈的共鸣。不久,我也尝试模仿鲁迅的笔法,撰写一些的小杂文,以“晨旭”为笔名,投到《新报》副刊,得到了采用。
1948年,中国人民解放战争形势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国民党反动派逐渐失去民心,全国人民都把中国的希望寄托在中国共产党的身上。这一变化对印度尼西亚华侨特别是青年学生思想的影响是迅速而深刻的。
为了协调各校学生的行动,以便相互支援,1949年成立了雅加达华校学生联合会(简称椰华学联,因当时华侨习惯称雅加达为椰嘉达,简称椰城)。雅加达学联采取团体会员制,巴中、华中、八华、新华等华校都是团体会员。学联主席由各校学生自治會主席轮流担任。经过协商后,第一届主席是巴中学生自治会主席张瑞元,第二届主席是华中学生自治会主席屈胜源。学联会日常工作由秘书长负责,我在1950年6月毕业前一直担任学联秘书长。当时,我们三个人都是高三学生,功课繁重,但都积极热情投入这项工作。
1949年,我开始给《生活报》副刊撰写一些杂文、随笔和评论性文章,开始仍署名“晨旭”,后来经常使用的笔名是“萧明”。现在重读当年我在《生活报》上发表的文章,依然可以感受到一个爱国热血青年一心向往革命理想的情怀。这些习作显得那么天真,那么幼稚,却又是那么真实,那么真诚。它们深深地镌刻着时代的烙印,也清晰地映照出我成长的足迹。它们是我的青春的一部分,因此是值得珍惜的。
1951年起,印度尼西亚的政治形势出现一些变化。当年8月起,印度尼西亚各地相继发生逮捕印尼政界某些左派人士和爱国华侨的事件。1952年后,雅加达中华侨团总会为了适应新形势,不得不改变活动的内容和形式,开始分为两条线开展工作。一部分人继续留在各个爱国社团的领导岗位,参与各种公开合法的活动,积极促进中印(尼)两国政府和人民的友好交往,同时尽力维护华侨工商业及华侨文化教育事业的合法权益。另一条线的人主要在各地华文学校工作,以培养更多爱国青年学生。根据当时需要,我和好友黄天美都被安排在二线工作。因此,我除了继续担任雅加达华校教师公会秘书以外,则把主要精力放在巴中的教学工作上。
许多从巴城中学毕业的学生都选择了回到中国,因为只有自己的祖国,才能使华侨青年有不一样的前程。其实,在我还没高中毕业时,心里就定下了回国的决心。因为母校一直挽留我继续服务,回国的愿望一直无法实现,直到1955年我24岁时,才获准回国。
我们在动身回国以前,还要完成一项重要任务,即在亚非会议期间参与保卫周恩来总理安全的工作。
见证万隆会议的那些日子
4月初,雅加达的侨胞们就开始为迎接周总理和中国代表团的到来而忙碌。这是新中国成立后印尼华侨欢迎的第一个最高规格的中国政府代表团。特别是当我们得知这个代表团是由华侨最敬仰的周恩来总理亲自率领的时候,都感到无比激动。在中国使领馆的领导下,雅加达中华侨团总会成立了一个专门的机构,称为支援委员会,下属两个分会,即雅加达分会和万隆分会。这个委员会的主要任务是为中国代表团准备安全的住处、膳食、生活用品和交通工具等。代表团的住处和交通工具是由华侨无偿提供的,连每天需要的食品都是由华侨专人负责购买和运送。然而,我们更重要的任务是要保证周总理和中国代表团的绝对的人身安全。
当时,在出席亚非会议的29个国家中,只有6个国家与中国建立了邦交。其他国家的政治立场各异,有些国家对中国还怀有疑惧甚至敌意。各种情况表明,帝国主义及各种敌对势力很有可能对周总理及中国代表团采取暗杀行动。由香港起飞的克什米尔号飞机在临近印尼海域时发生爆炸的事件,使华侨对周总理的安全深感担忧。因此,中国一方面要求印度尼西亚政府加强对中国代表团的保卫工作,同时发动华侨采取防范措施。巴城中学和中华中学的师生参加了在雅加达机场保卫周总理的工作。我们的任务首先是保障周总理抵达雅加达机场时的安全。
周总理到达雅加达的当天一清早,我们几千名师生就在飞机场外集合,我们手拉手地站在马路两旁,把群众挡在身后。但是附近的房顶上以及树上也都有许多人,这一情况当然给我们的保卫工作带来了许多困难。
由于周总理乘坐的飞机从仰光延遲起飞,中途又在新加坡机场停留,因此飞机到下午才抵达雅加达。这期间,同学们不能离开自己的岗位,一直守候了好几个小时。当陈毅副总理和黄镇大使等保护着周总理坐进了汽车后,欢迎的人群便都围在汽车四周,使汽车无法开动。这时候,又是我们的同学极力把群众挡开,汽车才能缓慢地前进。
周总理的汽车开进中国大使馆的院子以后,院门外仍聚集着许多华侨,他们都盼望能够看到来自祖国的亲人而不愿离去。为了安全,大使馆的院门一直关闭着。然而过了一会儿,大使馆的院门忽然打开了,我看到周总理站着微笑地向大家挥手致意。第二天上午,周总理离开雅加达到万隆,准备出席亚非会议。保卫工作转由万隆市华侨组成的支援委员会负责。
亚非会议闭幕后,周总理又应印度尼西亚总统苏加诺的邀请,继续在雅加达参观访问。其中一项活动是周总理和苏加诺总统共同乘坐一辆敞篷汽车游览市容。我们再次组织华校师生参加保卫工作。我记得我们是在草埔区迎接周总理的车队到来。草埔附近的班芝兰街是当时华侨商店集中的地方,附近的槟榔社则是一些贫苦华侨的聚居区。当车队到达草埔的时候,自然又吸引了许多侨胞们前来欢迎,车队甚至一度受阻而无法通行。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一位挑水的老华侨向着周总理乘坐汽车的方向走来。他走到汽车旁边的时候,把水桶放下,向周总理伸出了手。而总理立即俯身握住了他的手。当时,我们对周总理的安全真是捏了一把汗。但是,周总理仍然十分镇定自若。这个情景至今仍然深深铭刻在我的脑中。
亚非会议后,周总理还代表中国政府同印度尼西亚政府签订了关于双重国籍问题的条约,解决了印尼华侨拥有双重国籍这一长期困扰两国关系的问题。由于当时不少华侨还保留着“叶落归根”的传统思想,对这一新政策还不十分理解。有些老华侨甚至为此伤感落泪。周总理深切了解华侨的处境和心情。他召开了各界华侨代表的座谈会,耐心细致地反复解释中国政府废除双重国籍政策的出发点,说明这一政策是符合海外华侨生存发展的长远利益的。后来,周总理又在其他场合多次表示,这一政策同样适用于华侨居住的其他国家。事实证明,中国的这一政策是完全符合实际的,是具有历史远见的。
欢迎周总理和中国政府代表团的工作,是在雅加达中华侨团总会领导下进行的。我们负责的保卫工作只能在暗中进行。实际上,早在周总理到达之前,我们曾经对中国大使馆周围的住户进行过详细的调查了解,以确保安全。在飞机场外夹道欢迎的同学中,最外层的同学都必须面向外侧,以便观察周围情况。他们看不到周总理的车队,但都毫无怨言。多年后,当时曾被分配站在最外层的同学还清楚记得这件事。他自豪地对我说,当时如果真发现有人企图行凶,他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这句话,使我十分感动。我们当年的工作并不是徒劳的。
亚非会议结束后,我和黄天美获准回国升学,开启了另一段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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