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模与马赛克
2022-06-08沈嘉禄
沈嘉禄
疫情变本加厉地作怪,只得宅家当相公。朋友的孩子三年前考进美院,“倒有一大半时间泡在家里,有能耐的同学已能接政府项目了,设计海报和文创。我那个傻瓜儿子却将日本画家视作偶像,还频频向日本杂志投稿,碰鼻头不知道转弯,你不在那个圈子,人家会带你玩吗。再过一年毕业,能不能找到工作就看他的造化了”。
朋友儿子当年进的是油画系,怎么混进漫画圈了?朋友叹了口气,一言难尽。油画要写生啊,这年头你在外面见过有谁带着画箱写生的?还有素描,这是基本功啊,考试时画的是石膏像,进校后就要画人体了。他们那个学校不画人体已经很久啦。据说是专职女模特越来越难找,签了约的也跑光了,价格谈不拢并非唯一原因。现在这个世道脱件衣服不难,难的让她安安静静三四小时。
裸模裸了一百年,为什么还要打上马赛克?
我也听说有些学校里的男生“劈硬柴”从社会上请来女孩子做模特,偷偷地在寝室里画,被学校发现,一次警告,两次开除。在租住房里画呢,灯光、背景、空间都成问题,如果被邻居大妈窥破,也会惹上麻烦。
有个别同学突围成功,比如有女生自己对着镜子画人体,传到网上显摆,男生看了惊呼:美得就像维纳斯一样!男生自己画自己有没有我不知道。有些学校里给资深教授建工作室,他是带研究生的。得知老师要画人体,弟子们就带着咖啡、蛋糕去蹭模特,皆大欢喜。其实本科阶段画人体更有必要。
考虑到“现实场景”,我觉得像罗丹与卡米尔这样的事情现在也见怪不怪了,可怕的是埃贡·席勒与汉斯姐妹的剧情在“中国的克鲁姆洛夫”重演。四川美院的院長庞茂琨为学生示范画个人体,被网民骂成“耍流氓”,这事儿发生在2019年。庞茂琨十多年前来上海美术馆办过个展,写实能力堪称世界第一。有这样的大咖示范,那是大红包砸到你头上。
2010年,为纪念陈逸飞去世五周年,六七个油画家在沪西一间由厂房改建的工作室里画人体,那个女模特就是“非专业”的。陈丹青也来了,我还跟绘画时的他合了影。那时候网络上的裸体美女油画,不论是古典还是现代,“要紧之处”都还不会打上马赛克。
最近有一本书挺火的:《四十年艺坛回忆录》,作者是著名漫画家丁悚,这本书我看了两遍意犹未尽,许多故事都是第一次知道,大开眼界。新旧交替的那个时代,丁悚这一代知识分子刚从封建帝制及文化桎梏中解脱出来,正是他们言行举止所流露出来的舒张和奔放,激进和乖张,令今天的后辈低迴不已。
刘海粟创建上海美专时,丁悚是第一任教务长,在西学东渐的背景下,美术学校请一位女模特应为题中应有之事,但民国初年保守势力还很强大,张园的美专画展中一出现裸体画,就引起舆论哗然,刘海粟被人骂作“三大妖孽”,孙传芳还扬言要抓他。回忆录澄清了一段历史:开学之初刘海粟请来的第一位女模特并非外界传说的四马路青楼女子,而是他姐姐身边一个唤作“来安”的丫头,穿了随身服装勇敢出场,全裸则由刘海粟家中一名唤作“阿宝”的“粗做大姐”为始。第一个男性模特是美专的茶房,“先从半裸入手,渐达全裸”,以后则向外界征求,“初以荐头店为目标,继各界具有,而作模特儿的本人,也就视为正常职业之一……”。
如今网络世界,不雅图像层出不穷,围观者甚是热闹。但裸模裸了一百年,为什么还要打上马赛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