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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代以来中国科幻小说中的气候灾难书写

2022-06-07金进朱钰婷

南方文坛 2022年3期
关键词:灾难科幻气候

金进 朱钰婷

一、引言

早在19世纪初,法国物理学家傅立叶就发现了大气温室效应存在,但国内外关于全球气候变暖的认识经历了较为曲折的过程。随着日益严峻的气候变化问题在世界范围引起了广泛关注,加上1988年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IPCC)的成立及相关气候协议的推动,一直到20世纪90年代全球气候变化问题才为普通民众所熟知。与此同时,一批与气候灾难相关的中国科幻作品开始兴起,试图对全球性的气候问题发出“中国声音”。本文之所以对90年代以来中国科幻小说的气候灾难书写进行考察原因有二。一方面,90年代以来中国最为重要的科幻文学期刊《科幻世界》于1991年1月全面改版,刘慈欣、王晋康、何夕、赵海虹等新生代科幻作家与七八十年代的老一代作家完成交棒,走向了舞台中心,中国科幻显现出了新的面貌和特点。正如吴岩所说,“……从中国历史上看,20世纪90年代已经完成了作家的大换血。老作家在各种压力下星散消失了。于是,他们(笔者注:新生代作家)透过硝烟,踏在遭受破坏和没有战士的废墟上前进”①。杨鹏在谈到90年代中国科幻文学写作理念时也指出,“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科幻小说最重要的变化是摆脱了科普论、社会现实论,企图寻求科幻文学本身的独立存在价值,向科幻本体回归,呈现了一个比较开放的状态。……20世纪90年代中国科幻观念的认识变化是对科幻本体的回归,是未来的进步和发展的基础。”②另一方面,尽管90年代以前也有少部分气候题材的科幻小说,如李伯元的《冰山雪海》③(1906)、顾均正的《在北极底下》(1939)、吴显奎的《勇士号冲向台风》(1986) 等,但这些故事基本以短篇为主且分布零散、不成体系。相较之下,90年代以来的中国科幻小说则更为集中地关注宇宙天体运动和人类活动导致的气候灾难,并呈现出鲜明的特征。据笔者不完全统计,1991—2021年相关的长中短篇小说将近40篇,数量较为可观,而评论界对此尚未给予足够重视。那么,90年代以来中国科幻小说中如何呈现与叙述气候灾难?其气候灾难书写呈现出怎样的特征?对于科幻文学以及当代文学又具有怎样的价值?本文将围绕这些问题,结合相关文本及时代背景进行具体分析。

二、未来之景:气候异变的寓言式书写

全球气候变化是当前人类发展面临的重大挑战之一,其主要是“由于地球的气候系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扰动而引起的。除了自然的因素,如地球的轨道和自转变化以及太阳辐射、火山爆发等外,使气候系统产生扰动的另一重要驱动力是由人类活动导致的温室气体大气浓度的增加,其中最重要的温室气体是二氧化碳(CO2)。溫室气体通过其温室效应促进了全球变暖”④。本文所指的气候灾难包含人祸和天灾,主要指由于大范围、长时间的气候异常造成的飓风、洪水、干旱以及雾霾天气等灾难,给自然生态系统和人类社会生活带来了严重影响和巨大损失。而气候灾难书写,则是指以气候灾难为故事背景,展现人们在气候异变下的情感变化、生存状态、应对措施和价值取向,并传达书写者自身对于气候问题的想象、认识、判断和期望。

面对现实世界频发的气候危机,科幻小说纷纷以寓言的形式做了丰富的文学书写,刻画了一幅幅有关气候灾难的未来图景。1990年代以来中国科幻文学中的气候灾难大致可分为三类。第一类主要描绘自然因素或人为因素导致的局部区域的气候灾难。诸如李学平的《飓风一号》(2000)中描述了国内南方奇旱,北方暴雨成灾的情形。徐东的《水荒》(2002)里展现了南方某村落连年干旱,物枯民饥的景况。凌晨的《听布谷鸟歌唱》(2003)中名为平泉的村庄因受恶劣气候影响,在40年的时间从泉水遍地、草茂羊肥变成沙漠化、盐碱化严重地区,连年干旱的情况下农作物近乎绝产绝收。刘慈欣的《圆圆的肥皂泡》(2004)则聚焦于干旱缺水的西北地区,沙漠化以无法阻挡之势扩大,曾经因西部大开发兴起的城市面临因缺水而消失的命运。这类小说倾向于与国内气候异变及相关气候工程、减灾措施联系起来,表现人类对气候灾难的抵抗和制服,往往展示了解决气候问题的正面想象和美好前景,凸显人类智慧和信念的力量。

第二类则是将人类活动导致的气候异变在时空范围和层级效果上放大或者进行夸张化处理,有意构建一个比现实生活更加糟糕的人类生存处境。全球变暖如同高悬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令科幻作家不断对其进行书写。金平的《故土难离》(1991)里气候异变导致了瘟疫爆发、能源短缺、冰川融化等一系列危机。杨建国的《北极的冬天》(1993)中全球气温的升高使得冬天消失,人们被迫向地球两极迁移。袁英培的《诺亚方舟》(1993)里海平面上升导致世界的面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海洋占领了地球绝大部分面积,陆地成为希世之珍。同样,在吴玮的《最顽强的物种》(2007)中温室效应最终引起了地球生态系统崩溃,绝大多数物种因难以适应恶劣的自然环境走向灭绝,陆地生物只剩下人类、老鼠和蟑螂。海平面上升不仅淹没了沿海城市,巴黎、伦敦、纽约等诸多城市也未能幸免于难,250亿人挤在狭小的陆地上,人类只能通过“梦境选择仪”在梦中体会灾难前城市的风貌。赵海虹的《南岛的星空》(2017)则建构了一个被雾霾覆盖的世界:白日难见太阳,夜晚一片混沌。空气质量恶化致使平安市以“珍珠城”分为两个世界,社会非急需人才被隔离在城外,需要戴上口罩与雾霾为伴。宝树采取的策略是设想一个更为严苛的生存环境,在《霾之二重奏》(2014)里人类只能依靠现实增强技术剔除雾霾粒子造成的干扰效果后才能看见世界的本来面貌。由于这种毒霾里混合了汽车尾气、工业烟雾、各类污染物,甚至包括土地沙漠化产生的尘沙,导致植物需在透明密封的玻璃罩里才能存活,马路边看似摇曳生姿的花草实则都是人造物。同样,人类出行不仅要带上严实的口罩,每天出门还需要在身上涂一层防霾油防止被雾霾中的有害物质腐蚀。不难发现,这批作品更倾向于描绘人类社会的灰暗图景,强调气候异变已走向了难以挽回的局面,其灾难性冲击更是从局部扩散至更广范围,小说频频以戏谑、讽刺或是批判的方式表达作者对气候问题和社会现状的深刻反思。

如果说上述作品主要描绘了由人类活动导致的气候灾难,那么90年代以来中国科幻小说还开始较为频繁地描绘由于宇宙天体作用引发的全球性气候灾难。在何夕的《天年》(2015)中提供了这样一种设想:当太阳系运动轨迹与银河系周围超级云尘带产生部分重合时将引发“天年”危机,迫使地球上包含人类在内的大型生物和微小生物面临长达数千万年的超级大冰期。灰狐的《爱因斯坦的诅咒》(2020)中一束来自几万年前的光及其携带的热量聚焦于地球,致使全球气候混乱,人类世界岌岌可危。刘慈欣的《流浪地球》(2000)里人类为避免被太阳氦散殃及而主动逃离太阳系,流浪过程中地面气候发生了巨大变化,“地球发动机造成的海啸淹没了北半球三分之二的大城市,发动机带来的全球高温融化了极地冰川,更给这大洪水推波助澜,波及南半球”⑤。《三体》(2008)中引力互相牵引导致“三体”世界气候极为恶劣,总是处于极寒极热交替的极端气候中,致使三体文明也在毁灭与重生中循环往复。这类作品超越了人类生命的局限,将地球作为整体放置于充满不确定性的宇宙大环境中考察,在更为丰富的时空维度里探讨气候灾难,显示出科幻作家开阔的视野。

当然,对灾难的书写绝非停留在描绘和想象气候危机本身,科幻作家还倾向于展示未来世界人类独特的生存景观,对气候灾难下人性的复杂内涵进行深度挖掘。灰狐的《鲸鱼航线》(2018)里灾难给人类带来了一种存在焦虑,追寻不存在的“鲸鱼”成为了船员活下去的驱动力。何夕的《天年》中人类在地球和宇宙的维度之中对自身的存在重新进行了定位。刘慈欣的《微纪元》(2001)则突出表现了世界末日下人类和文明形态如何被科技所改变和救赎。值得注意的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中国科幻小说大多是以展现人性的异化和扭曲来显示气候灾难的厚重及其带来的伤痛。也正是在这个层面上,天灾与人祸建立起了一种暧昧缠绕的关系。金涛的《冰原迷踪》(1996)里日本黑社会组织作为南极冰下城新的权力中心形成了极权主义体系,如幽灵一般严密监管着居民的行动。宝树在《霾之二重奏》中也对未来社会结构进行了探讨。作者通过对比富人阶层和普通民众在面对雾霾灾难时的处境和行为方式,展现了阶层固化下人们享受着分配极不均匀的未来。对灾后人类生存困境的揭示则是万象峰年《后冰川时代纪事》(2007)的核心所在。小说不仅展示了后冰川时代自然生态系统的异常和社会发展的停摆,更突出了人类的精神变化和价值判断。在资源紧缺的局势下人人自危,降格的爱情亦无法补偿在灾难中苟活的生命。当心上人丰颜被权力机构强制征用将面临非人待遇时,炯三最终还是没有鼓起勇气为心上人涉险一搏,选择了保全自身,也印证了小说的结尾:“没有人能逃出这个世界的寒冷。”江波的《娥伊》(2007)在开阔的宇宙空间中展开对人类社会的大胆想象和批判性思考,描绘了人类文明逐渐崩溃的未来图景。在地球被大洪水淹没后,人类为争夺移居其他星球的名额不断刷新文明的底线,一部分人在生与死的抉择中走向了道德沦丧。在《流浪地球》中人性同样经受着严厉的拷问。艰难漫长的流浪之旅使得人类内部逐渐开始瓦解,有人认为太阳根本不会爆炸,“流浪地球”计划只是政治家的阴谋。这一言论在民众间迅速扩散,并自发组成“反叛军”将实施该计划的联合政府人员赶到零下一百度的室外,残忍地让他们在低温的折磨中慢慢冻成冰雕。然而正当“叛军”们为自己的胜利欢呼时,太阳爆炸了,这一刻小说对人性扭曲的讽刺得到了曲尽其妙的传达。

需要指出的是,尽管科幻小说中的气候灾难是作者进行的一种寓言式书写,但这种书写策略立足于作者对现实生活的观察和思考,无不在映射当下,表达作者对现实社会的谴责和警示以及对未来世界的忧虑。事实上,气候危机早已迫在眉睫。从《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1992)到《京都議定书》(1997),再到《巴黎协定》(2015),都彰显着长时间以来各国政府对气候变化问题的重视。世界气象组织于2021年10月26日发布了《2020年亚洲气候状况报告》。这份首次针对亚洲区域气候状况的报告从温度、降水、海平面上升、冰川退缩等多个方面概述,指出洪水、风暴和干旱等极端天气和气候灾害给亚洲地区可持续发展造成了重大风险⑥。10月31日世界气象组织紧接着发布了《2021年全球气候状况报告》,记录了气候系统的各项指标,指出气候变化指标和影响仍在进一步恶化。其中由于冰川和冰盖质量的加速损失,2013 — 2021 年期间海平面每年上升 4.4 毫米。温室气体浓度再创新高,二氧化碳的浓度在2020年达到413.2ppm,是工业化前水平的149%。除了气温上升,这意味着出现更多极端天气,包括酷热和降雨、冰融化、海平面上升和海洋酸化,并伴有深远的社会经济影响⑦。这些数据无不在传达着当前气候问题的严峻性和人类未来将要面临的种种困难。正是在这个层面上,科幻小说显示出了鲜明的优势。作者将自己对当下气候问题的思考设置在未来世界进行层层推演,通过渲染气候异变造成巨大的破坏性,展现了灾难的恐怖与冲击力,使人不得不重新审视现实生活中的气候失调现象,从而达到加深普通民众对该问题的认知效果以及警示作用。而科幻小说对于气候灾难下种种问题的刻画,还为读者展现了被现实遮蔽的层面,显现出一种超越现实的真实性。刘慈欣认为,“在中国大国崛起的进程中,需要向前看的文学,而科幻文学正是这样一种文学样式。随着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加速,国人对传统的理解与继承,对现在和未来的思考与实践正在发生着深刻的改变,越来越多的人对未来和遥远的宇宙产生了兴趣。这种现实存在和发展趋势在年轻一代中表现得尤为明显,而科幻文学恰好反映了这种转变”⑧。无法否认的是,中国科幻作家对气候灾难提供了丰富的想象贡献。他们依托于文学形式去揭示正在发生的气候问题以及将要到来的气候危机。另一方面,这些作品也并没有成为仅仅反映生态环境被破坏的一种注脚。通过展示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宇宙多重维度,对人类存在及命运进行终极追问,科幻小说中的气候灾难书写呈现出超越性特征,为以回望历史和直面现实为主的当代文学中的气候灾难书写提供了另一种维度。

三、现实之思:气候危机产生的多种因素

综观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科幻小说中气候灾难书写的整体状况,不难发现,凭借着丰富的生活经验和敏锐的社会观察力,作家在关注和推演气候灾难造成自然、社会和人类精神巨变等可能性的同时,还对灾难形成的现实原因展开了广泛而深刻的思考。

王晋康在《沙漠蚯蚓》(2007)就从技术本体的角度进行了追问。科学家钱石佛设计了一种以吸收自然界光能为动力的硅基原子团来吞食沙粒,成功解决了沙漠化问题,并使改造后的沙漠转换为人类能源基地。然而钱石佛却时时忧虑技术自身的发展可能走向人类无法控制的局面,最终在无法协调人类命运和自身心血的犹疑和煎熬中产生了双重人格。赵海虹对技术发展同样流露出复杂情绪,《云使》(2004)中的香巴拉气候站能够调节整个地球大气活动,在运行初期解决了不少国家的地理状况。不过小说却处处流露出对这项计划本身的质疑,正如文中所说,“香巴拉计划开展以来,各国都产生了一种错觉——认为将环保经费投入香巴拉计划,从此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但是,以香巴拉的技术水平,你能保证它是一剂确保地球气候永不失效、永不过期的良药吗?”⑨其实王晋康和赵海虹都对技术的良性作用进行了肯定,但他们在此基础上还通过丰富的细节去展示了技术的不可控性和复杂性。值得注意的是,赵海虹在这里还关注到了使用技术的个体所表现出的非理性。小说中朱紫观察到父亲操作气象调节器时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狂热,“这一刻他把自己当成了神,可以呼风唤雨、擎电释电的神”。相对于《云使》,七月在《擦肩而过》(2009)中对使用技术的主体进行了更深入的考察。小说中由于人类活动导致了“藻类生态爆发”,面对藻类对海洋和陆地的大规模入侵,人类的应对办法是躲入地下城,然后利用技术遮蔽太阳将其冻死,“尽管这样做整个地球、海洋和陆地生态系统会一起陪葬”⑩。科学技术的发展使得人类力量得到高扬,开始从以往的“改造自然”转变为“控制自然”。这些作品对使用技术背后的主体及方式表示警惕,呈现了“控制自然”观念被纳入现代性价值体系后,人类对技术的非理性运用和导致的生态危机。这也印证着伽达默尔对技术双面性的判断:“随着近代科学的出现,人类社会开始了大规模的计划和建设,这种运动在自然统治的领域中取得了极其巨大的成就,直到最后,连人类社会的组织形式也臣服于科学理性的脚下。……事情的本质在于,没有一种科学再会承担科学固有的社会责任,科学的理性再也不是为古典的科学实践和政治服务的理性了。”11

作家对气候问题的反思还指向了消费主义的生活方式。伴隨着生产力的发展,人们的生活水平不断提高,对资源的消耗从以往的满足基本生活需求转变为高消费、高污染和高排放的消费方式。消费结构的转变使得人们对生活品质有了更高的追求,随之生产了大量的塑料瓶、包装袋、快餐盒等塑料垃圾,影响了碳排放的增加。塑料垃圾及其带来的负面影响是灰狐最为关心的话题之一,并在其作品里反复对塑料与气候之间的关系进行书写。假使说《爱因斯坦的诅咒》里描绘了一幅令人震撼的塑料垃圾“入侵”的画面:洋流异常带来的成千上万吨塑料垃圾层层叠叠地围绕着长江入海口。在《固体海洋》(2018)里他则以恐怖惊悚的书写方式将这种“入侵”行为落地化。小说将重点放在人类对自然造成的伤害,以及自然对人类的报复和救赎。由于人类活动产生的大量塑料垃圾遍布于海洋和陆地,一种依靠塑料为食的变异病菌迅速爆发,同时气候变化加剧了其传染速度,人类面临了前所未有的危机。赤色风铃的《开学啦》(2007)同样对人类过度消耗能源的生活方式进行了抨击。人们只关注天气炎热如何解暑,却对制冷需求的增加加剧了全球气候恶化这一点视而不见,显示出环保意识的极度匮乏。电视媒体在气候问题上也回避了理应承担的社会责任,“电视台的新闻主持人所能拿出的最有效的解决方案,就是建议你去家电商场买台通过3C认证的空调机。然后,如果你有足够的经济能力应付电力公司收费员的话,就能安稳地度过这个夏天了”12。小说中陈一为满足私欲,暗自将来历不明能制冷的“碎片”作为免费的空调机私藏。然而当此物引起的气旋导致整个大气环流被彻底打乱,全球气候经历剧烈动荡,人类甚至因此可能面临灭绝危机时,陈一又假装一无所知来逃避责任。讽刺的是,陈一不是那个唯一对全球气候问题麻木不仁的普通人。尽管有专家提出可以利用“碎片”缓解全球变暖,但是目光短浅的人类更关心眼前利益,最后得出的结论竟然是,“眼不见心不乱,干脆扔了”。在人类社会的重要关头前,不论是以陈一为代表的普通民众,还是专家群体甚至各国政府都显现出一种“各人自扫门前雪”的心态,以得过且过的方式对待气候问题。小说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人类在气候危机下表现出的种种丑态,揭示了人类精神萎靡的可悲与自私的可憎。

尽管20世纪90年代以来不少中国科幻小说都曾描绘过美国企图利用政治霸权阻挠气候问题的推进,致使谈判陷入胶着状态。然而,从政治角度全面探索气候问题最突出的代表是吴季的《月球峰会》(2021),作者凭借其政治智慧在作品中直接将气候危机的矛头对准了资本主义制度。小说围绕各国之间的政治角逐展开,以解决气候问题为中心揭露了资本主义制度的反生态性。2068年,中国邀请联合国安全理事会成员国在月球举办峰会,让各国代表“到月球上去看看地球的情况,看看自己生存的家园,也许可以改变很多人的观点”13,以便在遏制加速变化的全球气候问题上达成共识。小说直面了气候峰会中的政治霸权问题,并对其进行指责。气候变暖严重威胁了部分国家的生存空间和命运,落后的岛国阿鲁在2067年入选安理会后连续两年都提出关于严格控制碳排放的方案,但每次都以美国的否决票宣告失败。在享受气候资源和应对气候灾难风险上,以美国为首的发达国家和以阿鲁为代表的落后国家之间形成了严重不对等关系,显示了资本逻辑下的非正义。小说借环保人士麦克之口描绘了美国富裕阶层对能源的无节制消耗,“在那些大城市周边的别墅里,一个家庭也就三四口人,却要住几百平方米的大房子,两个大人要买3辆车,每天开车来回3小时上下班。房子里的空调是全年不中断的,就连出去度假了,家里的空调都不关”14。居住环境和交通发展等需求的增长使得汽车燃油和空调制冷排放的碳氢化合物、二氧化碳等温室气体急剧增加,进而严重影响到全球的气候变化。沿海国及岛国在全球变暖的威胁下率先暴露了自身的脆弱,阿鲁因为海平面上升,国土面积缩小了将近百分之五十,以至于不得不修建围堤来确保首都的安全。美国作为主要的碳排放国在享受着气候资源的红利时,却在处理气候问题上推卸历史责任和应尽义务,严重损害了其他国家的合法权利,给全球治理气候问题带来了极大的挑战。另外,美国的选举制度也暴露了资本主义社会在处理气候问题时的疲软和失灵。小说中代表共和党的美国总统为了获得国内保守势力的支持,在节能减排上一直持否决态度。但此次在月球峰会上一方面碍于国际舆论以及国内左翼势力的压力,另一方面也为了稳住选民基本盘,美国代表最后不得不选择弃权。而小说中美国民主党推动气候问题的进展也掺杂着党派利益纷争,其初衷并非是为人类创造福祉,这也说明了资本主义社会内在矛盾意味着他们无法从根本上解决气候问题。其实,资本主义国家内部也早已认识到了全球生态问题的根源。正如美国学者福斯特所言:“正在凸显的生态挑战的规模和速度不仅体现在气候变化上,而且体现在许多其他的全球性断裂问题上,它无可辩驳地证明,环境问题的根源在于我们的社会经济制度,尤其是资本积累的态势。”15《月球峰会》的出现,从政治维度有力补充了科幻作家在这方面的探索,对气候问题涉及的政治利益各方面进行了充分展示,反映了作者对塑造友好、正义的全球空间格局的期望。

对技术本体、人类技术理性的无限膨胀,消费主义生活方式和资本主义制度的反生态性的多面向审视,都指向了以理性为核心的现代性所暴露出的矛盾。这显示了科幻作家对气候问题本质的清晰判断,也使其灾难书写带有鲜明的反思性特征。

四、应对之道:从“技术方案”到命运共同体

当然,科幻作家们对于气候异变的探讨并没有就此止步,他们还积极探索了问题解决的可能性路径,试图就气候问题完成与现实社会的一次完整对话。可以很清楚地发现,作家们通过形形色色的科技手段提供了想象性的解决方案。刘慈欣在《中国太阳》(2001)里设置了一个由轨道反射镜和超级模拟系统组成的“中国太阳”,希望以此改变大气的热平衡从而调节全球的气候。他的另外一部作品《圆圆的肥皂泡》(2004),主人公圆圆将吹泡泡这一爱好发挥到极致,成功研发出一种叫作飞液的超级表面活性剂,并在父亲的建议下利用大型泡泡从海洋运输湿润空气到大西北的宏大调水工程,解决了城市干旱危机。张阳的《大漠西风》(2000)中发明了超微磁性促长粉末,改善了气候异变导致的世界沙漠化问题。李学平的《飓风一号》则利用BG裂变原子与降雨云团相结合,从而产生大风甚至飓风将雨云刮向旱区造福人类。灰狐在《爱因斯坦的诅咒》里则提出将困扰人类的塑料垃圾送上天空形成塑料反射膜抵御灾难,并借此缓解全球变暖现象。在这里,我们不去讨论科幻作家们提出的这些“技术方案”的合理性和可行性。更重要的是,这样的处理方式反映了他们对气候问题的重视和瞩望,以及希望化解气候危机的急迫心理。尽管极少部分作品构想了通过科技实现生态和谐的理想图景,大部分作品却蕴含了这样一种信息:气候异变造成的现实问题已成为既定事实,二氧化碳等温室气体正在增加,冰川衰退量正在增长,极端天气也日渐频发,物种多样性正在减少,人类已经无法重返那个纯粹的自然。但是人类仍可以运用科技争取一些伸缩余地和回旋空间,做出力所能及的补救甚至创新,在伤痕累累的地球上开辟出另一种未来。

全球化进程深刻影响了人类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以及思维模式,如何应对气候问题是当前世界各国面临的严峻挑战。全球化的迅猛发展和各种世界性危机的爆发都促使人们意识到需要以“共同体”形式来面对灾难。除上述提出的各种“技术策略”外,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科幻小说在解决气候问题时还显示出另外一个重要的特征和选择,即强调“命运共同体”理念。“命運共同体”一方面表现出对全人类共同命运的考量,提倡各国之间应彼此协作,共同处理世界性危机,从而实现人类社会的可持续发展和整体进步。正如习近平所指出:“世界各国尽管有这样那样的分歧矛盾,也免不了产生这样那样的磕磕碰碰,但世界各国人民都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下、拥有同一个家园,应该是一家人。……人类命运共同体,顾名思义,就是每个民族、每个国家的前途命运都紧紧联系在一起,应该风雨同舟,荣辱与共,努力把我们生于斯、长于斯的这个星球建成一个和睦的大家庭,把世界各国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变成现实。”16吴季的《月球峰会》就积极响应了“共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从文学层面对这一战略性思想进行了探索。小说强调了各国政府应该具有全球视野和整体意识,为了克服气候危机走向确定的美好未来,人类必须以“命运共同体”的方式团结起来,承担起重建家园的责任。而小说中畅想在月球上开设旅店和举办峰会,也是作者对人类未来发展的一种真诚期盼。他认为当人类站在月球上回望地球时,关于人生、政治以及自然等方面的观念将会发生变化,“会将全人类作为一个整体,激发出更加正确和深入的思考”17。刘兴诗在对待气候问题上也极为严肃,他在《喜马拉雅狂想》(2012)的代序里就强调:“这不是看着好玩的消闲作品。这是一篇警示性的文章。我写得不好,很不好看;可是情况严重,很不好玩。”18小说里为了缓解中国西部日趋加重的旱情和大范围的荒漠化,卢孟雄和曹仲安两位主人公乘坐时间机器在过去和未来来回奔走,最终在1000年后的X教授的帮助下打通喜马拉雅山墙,引入印度洋气团,圆满解决气候灾变。有意思的是,如果说在《月球峰会》里强调了同一时代的人类以共同体的形式去应对灾难,那么《喜马拉雅狂想》则试图构筑一个代际命运共同体来解决当前严峻的气候危机。

而灰狐的《固体海洋》则期盼物种共同体的产生。少年寇瓦纳原本希望以猎杀海豹来证明自己身为因纽特人的纯正血脉,却发现海豹们反而主动扭动着身体与他亲近,甚至信任地向他展露自己的腹部。小说中人类生活生产的大量塑料垃圾已经威胁到了人迹罕至的北极地区。海面上到处可见的塑料碎片黏在从水中跃出的海豹身上,陆地上的海豚也未能幸免于害,“腹部布满了细小而密集的伤痕,还有斑斑点点的彩色硬块。那是它用腹部行走时,被冰面上的塑料碎片划伤的,虽然伤口不深,但是碎块已经嵌在它的皮肤中,随着伤口的愈合永远留在海豹的身体里”19。由此,因纽特少年开始怀疑人类与海豹之间的对立关系是否合理,并违背初心放下了原本高高举起的骨矛。小说中对北极熊“摩格利”与因纽特男孩之间跨物种友情的动人描绘也进一步质疑了物种等级观念与人类中心主义。寇瓦纳原本对北极熊也心存戒备,但长时间的相处使二者无形之中产生了一种默契。少年从北极熊的背影里看到了自己所希望拥有的坚定、勇敢和不畏挑战,甚至以曾祖父之名呼唤它来表示认同感和依赖感,并在相处的时间里尝试感知和理解对方。至此寇瓦纳完成了物种疆界的跨越,重塑了自身与动物之间的关系。同样,小说中在世界各地拯救海豚的拉尔夫、为了揭露真相潜入日本捕鲸队的渡边以及由世界各地人士组成的环保志愿队也呼唤着人类与其他物种的共存共荣,要求人类正视其他物种的权益,并给予相应的尊重,共同维护生态系统的和谐。正如前文所说,《固体海洋》不仅描绘了人类对自然造成的伤害,还展示了自然对人类的报复和救赎。人类生产生活导致的气候变化、环境污染给自然造成了破坏,于是“摩格利”的尸体与变异细菌结合揭开了灾难的序幕,而象征着自然与人类结合体的植物基因武器又最终阻止了灾难的蔓延,让这场灾难仿佛是一次自然为人类长鸣的警钟。小说也因此呈现出了生态世界主义倾向,“尝试将个体和群体看作是人与非人类所共有的全球性‘想象社区’的一部分”20。命运共同体的形式并非仅仅在人类面临灾难时生效,正是在日常的时刻里形成一种物种命运共同体,才能更好地预防危机的到来。生态系统的破坏以及人与自然关系的断裂,反而让人类充分意识了自身无法面临和承受其毁灭性后果。灾难以蛮横粗暴的方式击垮了人类虚幻的骄傲,逼迫人类意识到自己的渺小无力,从掌控自然的美梦中惊醒。灰狐笔下对北极熊、海豚与人类之间的互动体现了作者对于其他物种的认知。人类需要重塑物种观念,以一种整体性的意识积极参与维护生态和谐,与其他物种彼此依赖,相互支持。命运共同体正是强调了重新建立人类内部、人与自然、人与宇宙的完整性、连续性的必要。它反映了未来时代人类应对气候问题这类全球性危机时所采取的群体结合方式、精神诉求以及命运意识,是气候危机下人类个体和社会群体摆脱困境的重要途径。这种“命运共同体”意识行动显现了科幻作家在面对气候危机下对于人类个体、人类文明存在的哲学思考,也使得气候灾难书写呈现出“整体性”特征。

五、结语

综上所述,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科幻小说中的气候灾难书写呈现出超越性、反思性和整体性的特征,而这些特征的生成在相当程度上反映出了知识分子对气候问题的感受、思考、想象和期盼。不过90年代以来中国科幻小说中的气候灾难书写也难免暴露一些问题:比如《飓风一号》《大漠西风》这类小说通常预设了技术发展的美好明天,导致在书写气候灾难时难免有平面化、模式化的痕迹,艺术特色方面有所缺失;《月球峰会》等小说过于乐观的结局则造成了一种分裂性,从某种程度上严重削弱了故事进程原本给读者带来的紧张感和惊异感,让小说在气候问题的警示作用方面大打折扣。总的来说,这些小说折射了中国科幻作家对于当前环境问题的一种集体性焦虑和思辨,他们以积极的姿态回应时代议题,以思想实验的方式加深读者对气候问题的认知,使其书写本身也成为对抗气候困境的一种方式,豐富了中国科幻文学的表现维度和审美价值。然而对气候问题的反思和当下现实的批判任重道远,期盼中国科幻文学未来有更多作品对此发声。

【注释】

①吴岩:《杂乱中是否存在着秩序?(代序)》,载星河主编《中国科幻新生代精品集》,山东教育出版社,2001,第1页。

② 杨鹏:《科幻类型学》,福建少年儿童出版社,2009,第55-56页。

③ 学界围绕《冰山雪海》的作者一事曾引发过讨论,如杨世骥先生认为此书是李伯元编译,参见杨世骥:《文苑谈往》第一集,中华书局,1946。魏绍昌认为此书是假冒了李伯元之名,参见魏绍昌:《晚清四大小说家》,上海书店出版社,2015。武田雅哉则认为这部小说虽标注为李伯元编译,但不能断定这一定就是翻译作品,且该故事构思极具中华风格,所以将其当作原创作品来讨论,参见武田雅哉、林久之:《中国科学幻想文学史》上卷,李重民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7。

④ 国家气候变化对策协调小组办公室、中国21世纪议程管理中心:《全球气候变化——人类面临的挑战》,商务印书馆,2004,第1页。

⑤ 刘慈欣:《流浪地球》,《科幻世界》2000年第7期。

⑥ World Meteorological Organization,“Weather and climate extremes in Asia killed thousands,displaced millions and cost billions in 2020”,(2021-10-26)[2021-11-7],https://public.wmo.int/en/media/press-release/weather-and-climate-extremes-asia-killed-thousands-displaced-millions-and-cost.

⑦ World Meteorological Organization,“State of Climate in 2021:Extreme events and major impacts”,(2021-10-26)[2021-11-7],https://public.wmo.int/en/media/press-release/state-of-climate-2021-extreme-events-and-major-impacts.

⑧ 刘慈欣:《中国科幻文学走向世界的开端》,《娘子关》2017年第5期。

⑨ 赵海虹:《云使》,《科幻世界》2004年第12期。

⑩ 七月:《擦肩而过》,《科幻世界》2009年第2期。

11[德]汉斯-格奥尔格·伽达默尔:《赞美理论—伽达默尔选集》,夏镇平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第54-58页。

12赤色风铃:《冷风吹》,《科幻世界》2007年第3期。

131417吴季:《月球峰会》,浙江教育出版社,2021,第7、94、8页。2021年10月18日,在笔者对他的采访中,吴季就曾表示,“人类实际上已经走出了太空,视野应该变得更宽阔一些。中国人不仅要站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角度,还要以更高的站位去思考整个人类未来的发展”。

15[美]约翰·贝拉米·福斯特、布莱特·克拉克:《星球危机》,张永红译,《国外理论动态》2013年第5期。

16习近平:《携手建设更加美好的世界——在中国共产党与世界政党高层对话会上的主旨讲话》,《人民日报》2017年12月2日。

18刘兴诗:《新灾变时代的叩门声——代序》,《喜马拉雅狂想》,电子工业出版社,2012,第1页。

19灰狐:《固体海洋》,万卷出版社,2018,第4页。

20[美]厄休拉·K.海斯:《地方意识与星球意识:环境想象中的全球》,李贵苍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第83页。

(金进,浙江大学人文学院、海外华人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朱钰婷,浙江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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