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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钱著六书的“不灭”“不朽”

2022-06-07夏中义

南方文坛 2022年3期
关键词:何谓

两种时差:顺时针与逆时针

为了精准揳入本文旨要,须先简释关键词:何谓“钱著六书”?何谓“不灭”“不朽”?

“钱著六书”是指钱锺书(1910—1998,下简称钱)生前应允,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一并新版的六种著述,拟称“五集一诗”。“五集”即五部论集,依次为《谈艺录》(1948年初版,1984年补订版)、《宋诗选注》(1958年初版)、《管锥编》(1979年初版四卷,1994年补订版五卷)、《七缀集》(1984年新版)、《写在人生边上 人生边上的边上 石语》(2002年新版);“一诗”即《槐聚诗存》(2002年初版)。需说明的是,因本文重在考辨钱对其论著的学术史命运的幽邃关怀或怅望,故三联版“钱锺书集”原先包括两册小说《围城》《人·兽·鬼》作为虚构性叙事,也就不列入“钱著六书”。又,钱对其学思的历史境遇的诸多微妙心跳,至今仍在其旧体诗闪烁幽光,且体温犹存,故“钱著六书”若不囊括咏怀性《槐聚诗存》,也就有悖情理。

在忆念钱百十周年诞辰的庚子冬月,如此标识“钱著六书”,有特别意义吗?有,因为舍此怕钱所享有的“文化昆仑”①这一清高名号,仅仅流为坊间“高山仰止”时的诗性隐喻,而不同时是召唤后学竭诚追随,可堪一步脚印、一个雪坑地去攀缘的学术史冰峰。这就是说,若能在日常践履(不是想象)将“文化昆仑”坐实为钱心血凝成的那一行行字、一页页纸、一卷卷书所垒成的可供抚摸、批注,既令后世高举远蹈、又让学士夙兴昧旦的“钱著六书”,那么,钱壮年时便痛感的“末契应难托后生”②,或陈寅恪晚岁所怅绝的“传人难遇”,也就真可能被心有灵犀者听懂而羞愧得耳热胆战。

“传人难遇”,典出陈寅恪“文革”前夕所赋七律《有感》尾联:“纵有名山藏史稿,传人难遇又如何”?③(时1965年秋)。意谓诗人1964年已将刚杀青的传世巨著《柳如是别传》庄严托付给弟子蒋秉南(时任复旦教授)转移沪上珍藏,此书能否在诗人身后幸逢一个精识神解之“传人”,也就不奢望了。这诚属诗人之洒脱,亦是挥不去的无奈。因为诗人看得很透,“名山藏史稿”固然了却一大心事,但这与诗人更期盼的“后世相知或有缘”④终究不是一回事。这用钱锺书的关键词来对应,即“不灭”有别于“不朽”:一个有望享誉学术史的人物固然须先奉献“不灭”著述,然此书能否真为著者带来流芳百世之“不朽”,这与其说取决于著述之“不灭”,毋宁说更取决于未来那位能将先哲之“不灭”转化为后世为之心折且传承不已之“不朽”的“传人”。

“不灭”“不朽”这对词语在钱笔下最早出自其题为《鬼话连篇》的千字文,原载《清华周刊》第38卷第6期(1932年11月7日),时作者二十二岁,在清华外文系读大三。此文将“不灭”“不朽”之边界划得很明确。首先,无论着眼于物理学的“物质不灭”,还是佛学的“神不灭”,“不灭”在逻辑上“只是一个纯粹的存在判斷”⑤,它指涉“有无”,无关“是非”“善恶”。为了区别于存在主义之“存在”,钱的“存在判断”实谓“事实判断”。与此相关联,钱说“不朽”属“价值判断”,因为“我们总觉得‘不朽’的东西都是‘好’的东西”⑥,指涉“是非”“善恶”。这就意味着:

“不朽”是依靠着他人的,是被动的,因为我们通常所谓“不朽”只是被后世所知道,被后世所记得之谓(关于记忆与“不朽”与价值的关系,长才短命的Otto Weininger在他的奇书《性别与性质》第二部中讲得最发人深省);我们不仅要“好”,并且要人家知道我们的“好”,才算“不朽”。“实”虽在乎自己,“名”有赖乎他人,所以诗人济慈临死要发“姓名写在水上”那样的牢骚。⑦

上述白话若凝为文言,即“学犹已立,名待人成”两句。“学犹已立”指“不灭”,“名待人成”指“不朽”。这就提示两点。其一,某人若已为学术史呈其“不灭”绝学,这未必形同学术史终将赐其“不朽”英名,因“不灭”“不朽”之间在逻辑上不具因果关系即“必然率”,只具概率关系即“或然性”。再说得明白些,“不灭”之学仅为某人可能赢得“不朽”之名创造了“必要条件”,并非“充分条件”;只有将来出现那位能把“不灭”之学阐明得让后世深表感动以臻“不朽”之名,“必要条件”才遂成“充分条件”。故亦可谓“不灭”宛若耀眼之花,它须沉潜得像“等待戈多”一般期盼未来“传人”的偶然崛起,耀眼之花才结出醉心之果,学术史上的“不灭”也就因此升格为“不朽”。其二,学术史上的“不灭”转为“不朽”,既然并非“必然”(无条件),仅属“或然”(有条件)才酿成的,受制于概率论,亦近“测不准”的偶发事件,那么,“不灭”“不朽”之区隔也就不仅具逻辑性,且具历史感,即彼此在客观上不呈“同时态”,很难规避“时差”。此“时差”之长短,怕取决于那位不确定的“传人”登场之迟早。

学术史传人之“诞辰”不确定现象,颇类似诺贝尔物理学奖评审的“时态落差”。伦琴1895年公示其发现X射线至1901年获诺贝尔奖,为何仅时隔六年?爱因斯坦1905年首创“光子理论”至1921年获诺贝尔奖,为何需耗时十六年?更毋庸说他1905年另篇阐述“质能转换公式(E=mc2)”的伟大论文,是要到1945年原子弹爆炸一举颠覆世界二战格局,才让人类举世公认其天才智慧的史无前例,亦即在相对论一案,爱因斯坦从“不灭”抵达“不朽”,为何前后竟遥隔四十年?究其因,无非是让诺贝尔奖评委作为世界级“科学共同体”(实谓传人),去权威地认定爱因斯坦的“不灭”之学当享“不朽”之名,委实比认证伦琴的卓越困难得多。因为这是两种异质科学成就。伦琴公布X射线属于实验层面的“发现性陈述”,大凡训练有素的物理学家,只需按伦琴预设的实验装置,谁皆能清晰地透视自己置于放电器与光屏之间的手掌骨骼(苍白阴森的幻影),宛若清潭,到眼即辨,故认同者众,顷刻倾国倾城。与此相反,爱因斯坦的光子学说暨“质能转换公式”作为理论层面的“预见性陈述”,则亟须满脑袋牛顿力学的资深专家非经历库恩式“科学革命”(范式转型)不可,否则,仅恪守经典性教程的既定概念框架,根本无法兼容爱因斯坦对大自然的那些意蕴深邃、难度更高的宇宙性预见,甚至还有人在暗地怀疑爱因斯坦关于“星光在太阳附近穿越时发生弯曲”这一相对论的美妙预言,近乎诗性妄词。于是爱因斯坦折桂诺贝尔奖不免比伦琴姗姗来迟。这是国际物理学界的“曲高和寡”或“高处不胜寒”⑧。

文史论域的雪国冰巅也因其“道德学问”的高耸入云,而令时贤后学敬畏,恐避之不远。这也就让象征学思峰值的人物因太卓越,“传人难遇”,而独自怅绝不已。标志陈寅恪是继王国维后“文化神州”第二的史学巨著《柳如是别传》1964年脱稿,1980年初版,然其大名声是到陆键东1995年推出《陈寅恪的最后20年》才有口皆碑。这就是说,陈寅恪从“不灭”到“不朽”时差三十余年。再看标志钱锺书俨然“伟大学者暨思想家”的文史巨著《管锥编》1975年杀青,1979年初版,然直到其百十周年诞辰的2020年,海内外还颇有微词他不是国家级“伟大学者暨思想家”⑨。这也就意味着,钱从“不灭”到“不朽”尽管已渊默若蕴惊雷地走了四十余年,似还没走到头。钱生前确凿看破了“末契难托”,故他从不曾像寅恪那般偶生遐想:“后世相知倘破颜。”⑩

先哲所遭逢的从“不灭”到“不朽”的学术史时差,并非只有“物理性”编年事辑这种样式。先哲的“不灭”著述怎样从“未名”到“扬名”作为可供目击的史迹,委实适宜诉诸顺时针式的“物理时间流程”。其实,还有另种不易被目击的逆时针式的“心理时间流程”,不能不重视。这就是说,只须想到有学术史分量的传世名著当初无一不是先哲心血凝成,那么,他对其道德文章的“角色自圣”(另种“不灭”)究竟能否赢得学术史的“百年公论”(另种“不朽”)理当比他者更为切己走心。这不啻说,学术史很在乎对先哲的哪册“不灭”之书赋予“不朽”之名(写得怎样),先哲更在乎后世能从其生命选择暨担当之“不灭”读出另种更具根基性的“不朽”(活得怎样)。所谓“不朽”名著,说到底,拟是先哲“不朽”生命(或生命的某部分)的经典式呈现。这也就是说,大凡身后被学术史追谥为类似“文化神州”的先哲,他们往往生前早以此理想人格来自励且自律了。不妨在伦理学上命之为“先哲自圣”。王国维1927年自沉昆明湖后,始享“文化神州”11之哀荣(时五十岁)。然细读其生前文章,不难悟出他1907年撰“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的人生三境中的第三境“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12的“那人”,未必就不是王国维三十岁就敏慧预见的那个在五十岁如日中天的“我”13。这也就形同王国维比学术史早二十年就已体认自己是“文化神州”了。这诚然像逆时针,拨回去揣测王国维所体悟的从“不灭”到“不朽”的另一种时差。

无独有偶。史上率先称王国维为“文化神州”的陈寅恪,后在海内外被尊为“现代学人丰碑”是1995年的事,但这并不有碍陈寅恪在哀悼王国维时已默认自己是“文化神州”第二,他不但不惮在1929年赋诗表白“天赋迂儒‘自圣狂’,读书不肯为人忙”14,且从未婉拒吴宓在鼎革前后屡屡赠诗推崇陈寅恪也是“文化神州”,诸如“神州文化系,颐养好园林”(1945)15;“卅年承教接音尘,文化神州系一身”(1950)16;“文化神州何所系,观堂而后信公贤”(1959)17。“观堂”系王国维的字。多么耐人寻味的落差:陈寅恪从“不灭”到“不朽”所经历的学术史时差,若按“物理性”顺时针来测是三十余年;若按“心理性”逆时针来测则近七十年。顺时针归知识学,逆时针归存在论。

有了王国维、陈寅恪作参照,再谈钱锺书的“先哲自圣”也就不显突兀。钱二十二岁撰《鬼话连篇》,称“在一切欧美哲学家之中,只有威廉·詹美士才够得上‘immortal’这个字”18,且借题发挥地从immortaliy读出“不灭”“不朽”两个含义时,他心地未必踏实,生怕人家说他“心怀鬼胎”(有“自圣狂”意向),故“赶紧声明我既无‘不朽’的奢望,亦无‘不灭’的信仰,我只是借这个机会把‘immortaliy’的两个含义比较一下”19,不无“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理由有两:一是钱青年时本有借魔鬼的嘴来说不合时宜的心里话之癖好,《魔鬼夜访钱锺书先生》20一文即是;二是钱自1938年海归途中邂逅诗友叔子(冒效鲁)后,也确实在内心真把自己视为“一代豪贤”21且自喻、自律不已,不吝抵押其青春生命(时二十八岁)。这是活在钱身上的“先哲自圣”。这很容易在《槐聚诗存》觅得证据。

诗证一,1939年钱赴聘湘西蓝田国立师范学院前夕,在沪陪小女(瑗儿)嬉戏:“鼠猫共跳踉,牛马随呼唤。自笑一世豪,狎为稚子玩。”22诗证二,钱同年自沪赴湘路经浙东雪窦山(位于宁波),直觉此石山与这位海归不久又无奈辞去西南联大清华教职的诗人默契甚深:“我尝观乎山,起伏有水致。蜿蜒若没骨,皱具波涛意。乃知水与山,思各出其位。譬如豪杰人,异量美能备。”23如上“世豪”“豪杰”当是对叔子诗谓“一代豪贤”的自我期许,也深知叔子寄望之殷切,是希冀他有朝一日能在诗界论域异军崛起,“登高试一呼,响应万邦帜”,这也就意味着钱须像叔子所咏,不仅“君诗工过我,戛戛填难字”,并且“言诗有高学,造境出新意”24;这也像极了钱所赞叹的雪窦山一般兼具“异量之美”,即吟诗论诗两手抓,两手皆过硬。明此心理背景,再看诗证三,钱那首悼亡诗所以对张荫麟(1905—1942)之英年夭折哀若刀割,也就胸臆剖然。张荫麟系钱读清华时的史学高才生,常与钱被吴宓招待于藤影荷声馆(张荫麟后留学美国再海归执教清华、浙大),钱曾赋诗:“同门堂陛让先登,北秀南能忝并称。”25诗中“北秀南能”喻指钱、张读本科时已名满母校。然苍天不怜,张荫麟病逝沪上,享年三十七岁。“忽焉今闻耗,增我哀时涕。气类惜惺惺,量才抑未矣。”26实在是钱太珍惜张荫麟能与己气味相类,惺惺相惜,皆矢志一辈子做纯粹学问,且器重张荫麟才学也甚不凡。清代学贤推崇朴学考证唯斤斤求是,很少人能像戴震撰《孟子字义疏证》一般,既一丝不苟地恪守无一字无来历,又于天人义理发前贤之未发而醒世。这大概是戴震那样的杰出史学家才兼具的“异量之美”,考据与义理俱佳。在钱眼中,张校友显然也始具如上品质,亦能同时做到“子学综以博,出入玄与史。生前言考证,斤斤务求是”27了。

以国学研究院为楷模的清华才俊眾矣,何以让自视甚高的钱独独对张荫麟青睐如此?这儿拟借钱所赏心的王式通挽严复联一用:“谁使之忧伤憔悴以死,是能读丘索坟典之才。”28这与其说钱在慨叹“是能读丘索坟典之才”,终令张荫麟为其献身的文史“忧伤憔悴以死”,不如说是钱在物伤其类:“吾徒甘殉学,呈嗟视此士。”29请细味“吾徒”这一自我称谓,“徒”相对于“师”而言。钱是将自己纳入何等谱系,才愿这般恭顺地谦称“我们学生辈”呢?恰巧陈寅恪1942年也有悼亡诗《挽张荫麟两首》,即亲切地称张荫麟为“吾徒”。30张荫麟1933年本科毕业于清华历史系,陈寅恪曾致函傅斯年,称誉备至地力荐张荫麟去北大史学系执教,说“张君为清华近年学生品学俱佳者中之第一人”,“必为将来最有希望之人才”31。最让陈寅恪心折的是张荫麟任浙大教授时撰绝笔《师儒与商贾》,力呈大学教授不该因抗战“国难”、家境拮据而为稻粱谋而经商,不免为人师表者有市侩化之虞。这更令陈寅恪慽慽动容:“九儒列等真邻丐,五斗支粮更殒躯”;“闻君绝笔犹关此,怀古伤今并一吁”32。这用钱同样写在1942年的另两句七言来说,或许更鉴“吾徒”心志:“要能达愿始身托,去取初非视安危。”33毋庸说,钱从张荫麟的生命角色悲剧所体恤的,除了青春私谊之悲哀,也当蕴对学人选择的无悔担当之悲壮。

平心而论,钱1942年也确有底气来这般表白他对“先哲自圣”的庄重承諾。因为其心底若无“吾徒甘殉学”之内驱力,世间真找不着其他理由可解释钱为何能在1939—1942年间(当举国知识者或因烽火连天而放不下平静书桌,或因清贫难忍而不再重义轻利时),他却偏能在乱石斜攒的蓝田校舍,继又在失业逼仄的沪上亭子间,拼命写就《谈艺录》。这既是标志其学业的著名处女作,也是20世纪上半叶中国学界所诞生的、堪与王国维《人间词话》相媲美的现代诗学经典。钱时年三十二岁。钱的这段青春学涯实已提醒后学,考量钱所承受的从“不灭”到“不朽”的学术史时差,无疑亦分“顺时针”“逆时针”两种。按知识学“顺时针”来测钱的“不灭”著述(从1948年版《谈艺录》到1979年《管锥编》)至1980年代初即获“博学精识”之“不朽”评价,时差几近为零。然按存在论“逆时针”来测钱1938年已发生的“先哲自圣”(另种不灭)一直熬到其冥诞百十周年的今日,仍欠钱一个“伟大学者暨思想家”的百年公论(另种“不朽”),此时差竟遥隔八十余年。这又是怎么回事儿?

学思“默存”滋生孤怀复调

章学诚说“六经皆史”34。见证钱是“伟大学者暨思想家”的钱著六书也只有回到学术史现场,才历历可鉴其赖以发生且生成的铁证。这先须对钱的“不灭”内涵及外延作“辨章释义”,以规避“望文生义”。若“望文生义”,“不灭”很容易在直观水平被界定为“著述事实”。若“辨章释义”,即沉潜于钱的日常学思语境,便发觉其“不灭”,并未限于直观水平的“著述事实”,它更指非直观水平的“价值存在”,此即著者从青年到晚年不曾熄灭的“先哲自圣”之心。熟读《槐聚诗存》者,当不忘钱还将此“先哲自圣”喻作为其青年时的路径选择提供了夜间照明的“萤火”35;撰于1944—1946年的小说《围城》更点赞萤火“像夏夜的一只微绿的小眼睛”,所以会让背负黑暗而不甘沉沦者依旧“领会生命的美善”36。是因为萤火象征了人心对未来不失憧憬。这落在钱的身上,即生命不息、竭诚不止的“先哲自圣”。

是“吾徒甘殉学”(生来为学术作献祭)的“先哲自圣”不灭即“学人信仰”,才从根基上确保了钱著六书在学术史的庄重诞生。这就从发生学上启迪后学:须将钱著撰写视作钱对其生命史的学思演示,方可在大方向上规避后学触摸钱著时的一头雾水或自以为是(自娱自乐)。甚至不妨说,在给定时空检测某人能否巍然而成“伟大学者暨思想家”,最有效最具终极性的价值试剂,当看他能否弘毅且智慧地为“学人信仰”而抵押一生。这就酷似一株幽谷苍松,能否真正拔地崛起,呼啸云岚,最终仍取决于他是否真像郑板桥诗所隐喻的:“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37

树犹如此,人当何观?很难想象偌大学界若无人似松竹“咬定青山”却纷纷变脸跟风,到头来他不修辞立伪,沦为耻辱柱才怪。也因此,纵览20世纪以来的文史论域,能真将“学人信仰”贯彻其生命始终的,确属麟角;相反,标榜“名校大师”或沾上国家级荣耀而弹冠相庆者,却若牛毛。幸亏百年中华的文史星空终究闪烁陈寅恪、钱锺书这对“双子星座”,高冷孤寒,然不陨落。现在看来,无论鼎革后的前三十年学术整体上如何不忍回眸,但就个别学案而论,仍值得后学去做“经典化”领悟的学术史现象,至少有“寅恪时刻”与“锺书时刻”。

“寅恪时刻”有涉“陈寅恪的最后20年”38,然不简单等同。准确地说“寅恪时刻”是指著者自1953—1964年撰《论再生缘》《柳如是别传》的那个时段,它宛若拐点,不仅标志史家视野已从隋唐政制变迁位移到了明清士大夫心志演化,且标志其史著的学思重量也从“名家之著”升格为“大家之著”。区分“名家之著”“大家之著”的界限何谓?这就看此书所蕴藉的学思能量能否溢出单一学科(如史学)边际,而让其他学科(波及文、史、哲,乃至政、经、法等)也普遍体悟其新锐辐射。以此尺度来检视史家著述,可谓寅恪1940—1941年杀青的《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略稿》,当属能见证其中古史研究地位的“名家之著”(寅恪1926年从柏林大学海归赴聘清华国学院时既无论文亦无史著);然其1954—1964年脱稿的《论再生缘》《柳如是别传》所饱濡的对中华文化何以抗衡当世沉沦,转而倾心从陈瑞生、柳如是这对明清才女身上去打捞“自由”“独立”这两把魂系国运的金钥匙的忧患情怀,令后世从中所感慨的,当不限于学科性的浩瀚史料或“以诗证史”的精识神解,而分明逸出了学科界外,潜入国魂深处去仰望一尊由博学、睿智、风骨、忧愤所构筑的人格丰碑,是怎样孤傲地对不仁说“不”。这也就提示后学,若不加省思地将《论再生缘》《柳如是别传》叫作“名家之著”而不称作“大家之著”,恐名不符实。因为“大家之著”区别于“名家之著”的那个标识,恰恰是前者在社会所涉及的公共性效应,并非学科性所能涵盖,后者的文化效应只具学科性不具公共性。

以此为参照,亦可判1942年脱稿的钱著《谈艺录》及1957年脱稿的《宋诗选注》,虽同属“古典诗学新释”,然用学术史尺度来划分,不得不说《谈艺录》是“名家之著”,《宋诗选注》是“大家之著”。对一根诗学藤上结的两只瓜还这般“划成分”自非作秀,而是怕舍此说不清何谓“锺书时刻”,进而更怕无计坐实,为何是钱(偏偏不是别人)无愧为百年文学学术(含美学、文论、文学史暨批评史)第一人。

与“寅恪时刻”相辉映,“锺书时刻”是指著者1955—1975年撰《宋诗选注》及《管锥编》四卷的凝重时段。这儿用“凝重”一词是因为那两部钱著的撰写时间跨度,竟鬼使神差地与两大运动不期对接:《宋诗选注》清样付梓正值“反右”前夕,空气中弥漫暴雨欲来的阴湿;《管锥编》写到卷四已近“文革”尾声,但谁也猜不着抓捕“四人帮”的闪电将兀地撕裂夜幕。无数知识者因良善且文弱而被这二十年的国史跌宕暨生死未卜弄得神志仓皇,无处安心,要么一字不愿写,要么一字不敢写。钱不屑这般活。纯粹地读书治学宛如呼吸与脉搏,他不知还有什么活法能令其心安。然钱也明白若还想在鼎革后延续往昔的日子(诗云:“梦里故园松菊在,无家犹复订归期”)39,这已不是一厢情愿的事。

在1939—1942年写《谈艺录》,这与在1955—1957年写《宋诗选注》已大相径庭。钱在蓝田校舍或沪上蜗居写《谈艺录》,虽孤单清贫,但其揳入诗学研究时的“角色—路径”选择乃颇“独立—自由”。此“独立”是身份“角色”选择之独立,此“自由”是方法“路径”选择之自由。朝野在那年头尚懂尊重知识,怀柔学界,故对学者“写什么”(有涉角色)、“怎么写”(有涉路径),大体不设强制性套路。但写《宋诗选注》时天地已经翻覆。钱青年时极珍视自己的纯诗理念暨情趣嗜好,故《谈艺录》只想从“形式本位”去品鉴历代诗人的艺术得失。钱壮年写《宋诗选注》,仍想与《谈艺录》理路接轨,继续器重“形式本位”,而把宋诗史写成宋代诗人(从苏轼、黄庭坚到杨万里、陆游)凭借数世纪的技巧更新积累(所谓“小结裹”40),终于告别了唐诗的母腹而蔚然独立的历史(所谓“大判断”41)。钱想在20世纪50年代这般写《宋诗选注》,实谓大难。因为这与时势所设定的“角色—路径”相距甚远。当年主导学者务必承担的“角色”是“齿轮—螺丝钉”般紧跟时潮的“哲学社会科学工作者”,这并非钱青年时矢志担当的极富个性创意的纯正学人。当年还规训学者论述文学务必独尊反映论为哲学“路径”的苏联模式,一涉“文学本质”言必称“文学是对社会现实的形象再现”,若涉“文学史”则言必称“文学史是现实主义与反现实主义的斗争史”,如此权威“路径”,当不认同钱从青年到壮年最想走的“形式本位”路子。这就将《宋诗选注》逼入两难之境。

“退不得,进更难。”“退不得”,是说钱不会放弃“学人信仰”角色暨“形式本位”路径,因为尾随苏联模式,钱也就不再是“一代豪贤”的那个钱了。“进更难”,则说钱若像陈寅恪那样抗拒“宗朱颂圣”42,宁可“盖棺有期,出版无日”43,那么他极可能失去《宋诗选注》的写作权,更遑论问世。这儿若用“不灭”这关键词,可谓钱“两难”难在“退”是“自灭”,“进”恐“被灭”。有意思的是,在“是非忽以分今昨”44的大气候里,钱给过刘大杰(复旦教授)一首七律,颔联是“心事流萤光自照,才华残蜡泪将干”45,说到了选择“自灭”抑或“被灭”这一敏感点。钱拒绝“自灭”,只要内心那颗始终点燃“学人信仰”的流萤不灭,他也就有勇气暨智慧去守护其著述不“被灭”。然钱已警觉刘大杰气馁,否则刘不會按苏联模式将其民国版《中国文学史》“改订”46成“现实主义与反现实主义的斗争史”。此即“自灭”,亦可谓是大气候借著者之手“自灭”而兑现了纯学术的另一种“被灭”。这也就是“才华残蜡泪将干”了。这再次见证了著述之“不灭”与否,其根子确取决于著者能否做到“学人信仰”之“不灭”。

这般看来,“被灭”至少分两种。一是陈寅恪式,因“学人信仰”之峻峭不阿而导致其著述自1953—1969年(冤逝“文革”)被注销出版权(1964年脱稿的《柳如是别传》延宕至1980年面世),拟命之为“刚性”。二是刘大杰式的“柔性”,是胁迫著者操刀自割其著作的学理正义。刘亲历的柔性“被灭”并非孤证,复旦郭绍虞在1955—1958年间也两次按苏联模式改写民国版《中国文学批评史》47,改得面目全非。从《槐聚诗存》可窥钱当时对刘大杰不得不自我执行的柔性“被灭”不无温情,否则,他不会在1954年这般与刘大杰唱酬:“欲话初心同负负,已看新鬓各斑斑。”48这不禁让人联想陈寅恪南下羊城后获悉京华学宿之曲学阿世,最初也颇同情:“魏收沈约休相诮,同是生民在倒悬。”49只是此类剧情,后来愈演愈看不下去,陈寅恪终于忍不住戏言:“涂脂抹粉厚几许,欲改衰翁成姹女。满堂观众笑且怜,黄花一枝秋带雨。”50

现在要问:与陈寅恪相比,钱对“学人信仰”也虔诚得慎终若始,为何其《宋诗选注》未像《论再生缘》《柳如是别传》一般遭封杀“被灭”呢?这得论及陈、钱当年的“活法”即生命样式之异同。陈寅恪在鼎革前杀青的《元白诗笺证稿》曾“预言”他应对国史变动的生命样式是“贤而拙”。相比较,钱应对国史变动的生命样式是“贤而谐”。所谓“贤”,是指纯正学人无论置于何种语境,皆应对其信仰忠贞不渝。陈、钱对此价值根基皆不动摇。但在怎样维系根基的个性操作上,陈、钱“大同小异”或“同中有异”。

《元白诗笺证稿》谓国史变动所衍生的“道德标准及社会风习之变迁”,将牵涉“士大夫阶级转移升降”即荣辱得失,如何应对荣辱得失,不免让形似一体的士大夫阶层始“有贤不肖拙巧之分别,而其贤者拙者,常感受苦痛,终于消灭而后已。其不肖者巧者”则“善利用此两种以上不同之标准及习俗”,即见风使舵或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而“往往富贵荣显,身泰名遂”51。无须说,当陈寅恪面对鼎革后的学界风习被“全盘苏化”时,其抗拒是决绝而刚烈,哪怕不发表一个字,也决不附和一句违心话,其诗云:“文章我自甘沦落,不觅封侯但觅诗”52;更有甚者:“平生所学供埋骨,晚岁为诗欠砍头。”53简言之,宁可著作不出版而“被灭”,也绝不令信仰蒙羞而“自灭”。这也就铁铮铮地印证了“贤而拙”三字,落在陈寅恪身上甚契。

与陈寅恪“贤而拙”相比,钱“贤而谐”之特点,拟在“软顶”而非“硬扛”,是擅个体太极而非近体搏击。这体现在钱婉拒将反映论(苏联模式的哲学符号)奉作宋诗研究之思辨原则一案,他确有大本事做到:既不在字面上直接说反映论一个“不”字,但又不让反映论站到方法论高度去颐指气使地对宋诗作“强制阐释”。最耐人寻味的是《宋诗选注》写过一篇一万八千字的长序,此序按内容分三章,首章一本正经地提及“反映”术语九次,但并未阻碍全书依旧走“形式本位”路子,把宋诗史写成了靠技巧更新而从唐诗母腹分娩而独立的诗艺演化史。这就未免滑稽得像看古彩戏法,著者出场时明明身披大红袍,前襟后背缀了九个金灿灿的“反映”字样,然结果,他众目睽睽地从袍子底变出来的《宋诗选注》并不是“文学反映论”,却是与民国版《谈艺录》一脉相承的“形式本位”论。这就颇搞笑近谐。这就不得不感佩钱在那年头确有非俗子能想象的大智大勇。原先担忧他撰《宋诗选注》撞上反映论将“进退两难”,不料他竟入无人之境一般,既进得狡慧,又退得机巧。钱没让“学人信仰”因撰《宋诗选注》而掉架太多,也没因守望学理正义而牺牲了《宋诗选注》在1958年问世的权利。

钱凭借其原创的、由“微判断”“侧阐释”“隐理据”三结合的“暗思想”述学策略54,终于让《宋诗选注》在1955—1957年走出了既非刘大杰式“自灭”,亦非陈寅恪式“被灭”的第三条著述“不灭”之路。这条路宜冠名为“贤而谐”的“不灭”之路,在遥隔七十余年的今天看来,不啻一出五味杂陈的悲喜剧,但若返回历史现场,想必钱是为了在特殊时区守望“学人信仰”而玩了一大把惊忡的心跳。因为谁也不能打包票说,海内外没有人能看穿钱的“暗思想”要害在戏谑苏联理论。《宋诗选注》付梓的日子正值“反右”前夜,杨绛紧张得捏了一掌心的汗。钱的忧心也闪回在他1957年的诗行:“心自摇摇车兀兀,三年五度过卢沟。”55钱1955—1957年撰《宋诗选注》恰近三年,钱明白此书是耍了花招的,他也清楚耍花招若露馅恐后果不堪,但仍止不住他“敢违流俗别蹊行”56的正义冲动,仿佛舍此将有辱“学人信仰”之圣洁。但钱又不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荆轲,故一想起《宋诗选注》的那些花招,其心脏仍不免惊悸得像碾过坑坑洼洼的卢沟桥面的小车一般砰砰乱蹦。好在天佑豪贤,1958年闹“拔白旗”运动,钱、杨伉俪在科学院被“拔白旗”,钱竟窃喜,因为他目睹海内外毁誉《宋诗选注》者皆聚焦“形式本位”或批“形式主义”而已。他始信地球上那双能洞察其“暗思想”要害之慧眼确实尚未诞生。于是,钱又俏皮得像玩了恶作剧却未被识破的孩子一般得意起来,且自恋得将自己隐喻成一株在寒岁照样傲霜斗雪、绽放花枝的腊梅:“暗香疏影无穷意,桃李漫山总不知。”57是的,在凝结“暗香疏影无穷意”的“暗思想”面前,那满山满坡的桃李开得再烂漫,其智商仍偏低。

这儿宜对“暗思想”再说几句。“暗思想”三字,系笔者对1955—1975年钱著的研读心得之一,并非杜撰。因为细心搜索,钱著本不乏与“暗思想”相对应的近义词(或短语)。至少有两个:一曰“默存”;二曰“作诗如做贼”。据李洪岩研究,当年钱基博所以给锺书起名“默存”,是怕这小子太聪慧、笔舌犀利,不知收敛,所谓“独汝才辩纵横,神采飞扬……独汝才辩可喜;然才辩而或恶化,则尤可危!”且谓“汝之学力愈进,社会之危险愈大”(时1931年,钱二十一岁)。故谆谆示儿纵然才学已大到被称“一代豪贤”,作为个人置身于世事丛林,仍当以“默存”58为戒。故若将钱1955—1975年的“暗思想”定义为“学思‘默存’”则无缝对接。

钱就其不甘平淡的修辞癖好而言,或更愿将“暗思想”类通于“作诗如作贼”。“作詩如作贼”典故出自钱1941年一篇七古的一句惊人语“作诗作贼事相等”,下附两个脚注:其一,《乾嘉诗坛点将录》有樗园先生题词云:“我谓作诗如作贼,横绝使能跻险绝”;其二,“张南湖《怀筠州杨秘监八绝句》自注云:‘诚斋戏谓君诗中老贼也’”59。这儿涉诗学掌故若干,容逐一注释。一曰《乾嘉诗坛点将录》,是借《水浒传》一○八将之草莽名号来对应乾隆嘉庆时期的一○八家诗人,后世遂将“点将录”奉作颇具阅读快感的艺文评议文体而流行。二曰“樗园先生”是谁?这是钱从1941—1994年最后审定《槐聚诗存》时还未搞清的一位“非著名”诗家,但无妨激赏其“我谓作诗如作贼”一语,因甚对钱的“胃口”,故其诗云:“樗园谁子言殊允。”60(“英雄不问出处”61)三曰“张南湖”“杨秘监”又何许人?杨秘监即钱甚赞赏的南宋大诗人杨万里(1127—1206),字廷秀,号诚斋。晚年被召为朝廷秘书监。“张南湖”即张镃(1153—1212),字功甫,有诗集《南湖集》行世,故称“张南湖”,与杨万里相契甚深,《谈艺录》说“知诚斋诗之妙而学之者,以张功甫为最早”,且引其诗《怀新筠州杨秘监》第六首自注:诚斋尝戏余:“子诗中老贼也。”(与《槐聚诗存》第63页脚注②稍异)62这般读来,“贼”在钱那儿,与其说是“名词”(行窃者),毋宁说更属“形容词”,是隐喻诗才玄妙,玄妙得令人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仿佛已抵门府,却未见钥匙。“诗窖宵来失却匙,知君不拾道行遗。”63这把能打开诗窖的钥匙本系诗人独创,迥异于诗坛的流行形制,无怪读者被晾门外。这就像极了1958年的那拨批判者,鼻子不可谓不尖,明明嗅出《宋诗选注》弥散“怪”味儿有悖主流,但就是没法定性“怪”在何处,只得草草归罪为“形式主义”。这就不仅很“贼”,当堪称“老贼”。套用杨万里戏谓张南湖“诗中老贼”,无妨雅谑钱“学思老贼”。樗园先生说对了:“横绝始能跻险绝”,钱若不具龚自珍“横以孤”64式的存在勇气,不用“暗思想”这“横绝”一时的述学策略,《宋诗选注》又怎能侥幸问世于1958年,奇崛为当世学界的“险绝”一景呢?

行文至此,纵然愚钝如我者,也不免暗忖:钱在那年头为了“学人信仰”而冒险如此,其内心究竟有何理由能鞭策他这般狡黠地拼命呢?欲回应这疑问,须发掘1955年起草的《宋诗选注》与1975年脱稿的《管锥编》之间,其实埋着一种存在论意义上的价值亲缘,这在客观上是为后学深读《管锥编》开辟了新视角。进而,一条旨在启示知识者如何在特殊语境有尊严又不失安全地言说的伦理链,也就会渐行渐显地浮出古僻文言的纸面。这条迟早将刷新有识者的存在论视频的伦理链,在逻辑上分三段十环。三段,即“为何说”(A)、“怎么说”(B)、“说何果”(C)。十环,则从“圣人不仁”(A1)→“贵身尚誉”(A2)→“不安于陋”(A3)→“发愤著书”(A4)→“屈以求伸”(B1)→“不言之言”(B2)→“鳖咳”(BC)→“待熟”(C1)→“不怪所怪”(C2)→“大音希声”(C3)。65

把伦理链的三段十环,纳入钱著的“不灭”“不朽”框架来重温,又将滤出新意。这就是说,若深入到发生学层次去考量,当不难掂出这个蕴藉信仰暨著述“不灭”之正义的“为何说”所以庄重,是因为它在道德上已决绝地屏蔽了刘大杰、郭绍虞式的“自灭”。当钱已从“圣人不仁”“贵身尚誉”“不安于陋”听到令其亢奋的“发愤著书”之圣洁律令时,他怎会屈膝顺从“洗面革心”学业自残呢?依次理路,也不难体悟,为了天降大任而忍辱负重的“怎么说”所以谦抑得让人心颤,是因为钱在操作上须谨防陈寅恪因刚烈而遭“被灭”。无论“屈以求伸”“不言之言”还是“鳖咳”,这皆因弘毅者长了一颗大心脏,故愿为彼岸之旭而苦苦承受此岸之黑,胸口回荡无奈之悲。简言之,既然“为何说”旨在杜绝“自灭”,“怎么说”则为了谨防“被灭”,那么,“说何果”会令钱因忧思其书(《管锥篇》尤甚)诉诸“暗思想”遭逝川“湮灭”而衍生“孤怀复调”,也就不难想象。与“自灭”“被灭”不一,“湮灭”未必直接来自学术人格与特定时势的极度紧张,怕更多源于长时段的“曲高和寡”所酿成的社会(学界)对卓绝经典的莫名沉寂,形同落在空山深谷的古碑,虽雄浑沉凝却无人问津,唯见二三昏鸦枯枝般兀立。

这就很难不让这位学圣因登高孤栖甚久而心生复调式悲情。一方面,钱是何等人物,由“待熟”“不怪所怪”“大音希声”所连缀的“说何果”,既已表白钱是寄望于故国终有劫后重生、天地清朗的黎明(结束“文革”此谓“待熟”),他也就有理由憧憬遇上有识者将体恤其“暗思想”语式之不得已(此谓“不怪所怪”),或退一步说,即使知音难逢,那也无伤大雅,只须钱在内心能确信自己是谁,确信自己已为故国留下了何种珍稀,所谓“冥冥之中,独有晓焉;寂静之中,独有照焉”66(《文子·微明》),也就足资慰藉(此为“大音希声”)。但另一方面,《管锥编》另些页码却又在提示后学,如上“说何果”的旷达词语不见得已彻底抚平其内心波澜,否则钱就不必感同切己地反刍刘勰(约465—520)、刘知几(661—721)因忧惧其书不传所迸发的彻骨悲语。刘勰“《文心雕龙·序志》结语:‘茫茫往代,既沉予闻;眇眇来世,倘尘彼观也!’刘知几《史通·自叙》言‘自《法言》以降,迄于《文心》而往’,皆‘纳胸中’,结云:‘将恐此书,与粪土同捐,烟烬俱灭,后之识者无得而观,此余所以抚卷涟洏,泪尽而继之以血也!’”67这是钱以古人为镜,来映照自己纵然当世也有“著书心事”68,虽然自己在人格上可屏蔽刘大杰式“自灭”,在处事上能闪避陈寅恪式“被灭”,但置身于历史性文化断层,他能绕过刘勰、刘知几式“湮灭”,而让钱著真从“不灭”臻于“不朽”吗?钱心底并不踏实。总而言之,在直面钱著在学术史上能否真正实现其所期盼的从“不灭”到“不朽”,钱内心委实既自信又未必自信。至少1975年脱稿的《管锥编》给后学的总体印象,便是钱也像写《罪与罚》的小说家一般,其心灵始终被两种声音所交织,且自相撕扯,时而东风压倒西风,转而西风压倒东风,结果谁也压不到谁。此即俄国文学史上著名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复调”现象。以此为视角,也就可解释钱围绕《全汉文》淮海小山所撰的那篇骈文《招隐士》,为何要回旋曲般辑集那么多同义反复的引语,恐舍此不足以代言“我”内心之郁积。不妨录以备考——

“使我高霞孤映,明月独举,青松落阴,白云谁侣,涧户摧绝无与归,石迳荒凉徒延伫。”按“我”、山之“英灵”自谓,即“诱我松桂,欺我云壑”“慨游子之我欺”之“我”。盖人去山空,景色以无玩赏者而滋生弃置寂寞之怨嗟也;词旨殊妙。“青松”句与下文“秋桂遣风,春萝罢月”一揆,谓草树皆兴阑气索,无复迎风待月、送香弄影;“罢月”字法,如《魏书·祖莹传》载王肃诗之“荒松无罢风”。“青松”、“白云”一联又可参卷一二王融《为竟陵王与隐士刘虯书》:“素志与白云同悠,高情与青松共爽”;人在山则风物忻遭知己,得以“同悠”“共爽”,人出山则风物嗒如丧偶,徒成“独举”“谁侣”。69

“知难”难在学术史视野

竖看钱学著述史,自1932年始发《鬼话连篇》至1995年《管锥编》卷五(增订版)问世,再到1998年骑鹤遽归道山,长达六十六年。这纵贯大半世纪的沧桑学涯,宜以1948年为界划出两个时段:前十六年(1932—1948)为前鼎革期,后五十年(1948—1998)为鼎革后期。前时段代表作《谈艺录》无愧“名家之著”,后时段代表作《宋诗选注》《管锥编》五卷当称“大家之著”。若就钱的心路历程对“不灭”“不朽”之关系的幽深体认而言,则拟谓前时段重在“知性自期”,后时段重在“韧性自律”。需补白的是,“知性自期”之“知”,并非取义黑格尔“感性”“知性”“理性”之“知”(逻辑学中分门别类的普适概念表征),而是近义王阳明“知行合一”中的“知”(存在论中的主体价值领悟)。这不是说钱青年时对“角色自圣”为特征的“知性自期”之践履丝毫不涉“韧性自律”,而是说前时段的社会风习对钱“是否想当一代豪贤”“怎样当一代豪贤”毕竟无刚性制约。然后时段的气候骤变则逼钱若不对青年时的“知性自期”有极强大、百折不挠的“韧性自律”,他绝对成不了“文化昆仑”,很可能黯然扮饰刘大杰第二或郭绍虞第二。

钱是在风云回荡的鼎革期,才卓绝地、奇迹般地从学科界“名家”修炼为学术史“大家”的,因为这特殊年代横跨了半世纪,其间还神迹般地夹了一个“思想解放”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致使钱在1978年前后的境遇之反差判然霄壤。这是否会让钱体恤“不灭”“不朽”关系时生出微妙变异?答案是肯定的。具体而论,钱1978年前更忧思如何规避刘大杰式“自灭”、陈寅恪式“被灭”,而确保其著述“不灭”;1978年后才会深思“思想解放”带来的大地回春,将如何兑现其1932年就有的美妙憧憬:“我们不仅要‘好’,并且要人家知道我们的‘好’,才真‘不朽’。”前后遥隔四十六年。由此再去潜心考辨钱在晚境(时六十八岁)所体认的“不朽”,大概与他青年(时二十二岁)所涉笔的“不朽”,内涵未必一律。这就是说,纸面上虽皆将“不朽”定义为“人家知道我们的‘好’”这八个字,但辨析得细深些,则又可谓青春版“不朽”会将重点落在“人家知道”这四个字,晚晴版“不朽”恐将重点落在“我们的‘好’”另四个字。这般甄别很重要吗?很重要,要点有两。其一,在逻辑上,若“不朽”仅在乎人家说自家“好”,未在乎人家说自家“哪儿好”,这很可能造成“美丽错位”:即人家所点赞的“好”未必是自家所默认的“好”,人家嘴里的“好”,与自家身上的“好”所恪守的并非同一尺码。这还不算最遗憾。更有甚者,是人家莫名地、大呼隆地、追星族般追捧你的这个“好”,很可能在你内心它不仅未必“好”,相反,倒更可能是你所厌嫌却又因故难以言表的“不好”,这就实在不是“不朽”,而是有被大众传媒裹挟着被迫“作秀”之虞了。其二,落在事实上,钱在20世纪80年代对海内外一次次趋之若鹜的“钱锺书热”始终矜持地含颔斜睨,就是因为他慧眼如炬,比世間任何人都看透了:不仅那一拨拨冲浪般朝他涌去的欢呼暨膜拜并非其内心所希冀,甚至不妨说,即使这世界真有若干愿虔诚地用学术去释其辉煌的人,怕在他尚健在时还未诞生。

大凡过来人犹记“1978年”对钱的生命境遇而言,不啻“否极泰来”或“时间重新开始”。“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坊间所梦寐以求的一切,竟恰似九天而降的香雪花海兀地簇拥在钱的胸前。在他不得不礼仪地接下中国社科院副院长(副部级)桂冠之前,已于1978—1979年相继随国家学术代表团出访意大利及美国,用娴熟西语给老外讲欧陆典故,金发碧眼们惊艳得叹为天人;返国后,迎接他的是中华书局隆重推出皇皇巨著《管锥编》四卷篇幅浩瀚达百万余字;美籍华裔学者、哥伦比亚大学夏志清教授著《中国现代小说史》汉译抢滩大陆,令其被尘封甚久的小说《围城》如出土国宝重见天日,后又拍成电视连续剧,转眼搅得钱像娱乐百姓的明星一般倾国倾城、家喻户晓;一群不甘落伍的学界人士也按捺不住地振臂扬言要筹建全国性的钱锺书研究会,且着手出版钱锺书研究辑刊系列……有理由设想若换另位人物,他大概很难不因这突然铺到脚跟的红地毯而动心乃至眩晕。或许他嘴唇仍会喃喃吐若干谦辞,然眼神却透露其内心早喜出望外、陶醉不已。钱不会如此。钱比任何人都清醒那首正在铺天盖地唱他“好”的赞美诗,与他骨子里所耽吟的那支价值之歌,绝非同调。这就与齐白石(1864—1957)的晚晴心境可堪一比。活到鼎革后的白石老人年届九旬,他惊喜一个将终身抵押给水墨的艺术家能从政府那儿获取的荣耀地位暨显赫名声,他都如愿以偿地享有了(1953年,文化部授予“人民艺术家”尊号,同年10月当选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席,1956年又被推举到世界和平理事会而荣获1955年度国际和平金奖)。这在坊间看来,他也已活到大红大紫、俨然独步天下之极境了,还有什么不满足呢?然白石老人叹息他还有一个缺憾,此即他至死在等艺术史应对其终身成就有个经得起证伪,即真正知晓其诗画之底蕴,至少能让老人自己信服的“百年公论”70,然“今将百岁矣”71,他未等到。

那个几令白石“死不瞑目”的“百年公论”,若用另一词语来说,即钱的“不朽”。大画家不是大学者,他无计用一组词语来形象且精准地演示其刻骨心念。钱则是当行专家。钱不仅明白他所萦怀的“不朽”之症结,是须以晚近学术史(1948—1978)为坐标,来对其学思建树给出峰值命名。且在事实上,他已于1978年、1988年两次着意提示海内外究竟该怎样研读钱著,才是正道或“入门”。

先看1978年提示:

我们要了解和评判一个作者,应该知道他那时代对于他那一类作品的意见,这些意见就是后世文艺批评史的材料,而在当时表示一种文艺风气。一个艺术家总在某些社会条件下创作,也总在某种文艺风气里创作。这个风气影响到他对题材、体裁、风格的去取,给予他以机会,同时也限制了他的范围。就是抗拒这个风气的人也受到它负面的支配,因为他不得不另出手眼来逃避或矫正他所厌恶的风气。正像列许登堡所说,模仿有正有负,亦步亦趋是模仿,“反其道以行也是模仿”;圣佩韦也说,尽管一个人要推开自己所处的时代,仍然免不了和它接触,而且接触得很着实。所以,风气是创作里的潜势力,是作品的背景,而从作品本身不一定看得清楚。我们阅读当时人所信奉的理论,看他们对具体作品的褒贬好恶,树立什么标准,提出什么要求,就容易了解作者周遭的风气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好比从飞沙、麦浪、波纹里看出了风的姿态。72

再看1988年提示:

(《宋诗选注》)这本书在一九五八年出版,受到一些公开批判,还能继续重印,已经历了“三十年为一世”。它当初不够趋时,但终免不了也付出趋时的代价——过时,只能作为那个时期学术风气的一种文献了。假如文献算得时代风貌和作者思想的镜子,那末(么)这本书比不上现在的清澈明亮的玻璃镜,只仿佛古代模糊黯淡的铜镜,就像圣保罗的名言所谓:“镜子里看到的影像是昏暗的。”它既没有鲜明地反映当时学术界的“正确”指导思想,也不爽朗地显露我个人在诗歌里的衷心嗜好。也许这个晦昧朦胧的状态本身正是某种处境的清楚不过的表现。

……我选注宋诗,是单干的,花了两年工夫。在当时学术界的大气压力下,我企图识时务,守规矩,而又忍不住自作聪明,稍微别出心裁。结果就像在两个凳子的间隙里坐了个落空,或宋代常语所谓“半间不架”。我个人学识上的缺陷和偏狭也产生了许多过错,都不能归咎于那时候意识形态的严峻戒律,我就不利用这个惯例的方便借口了。73

当笔者逐字逐句地辑录那两段提示,脑海刷地被阳光敞亮:这岂非钱在三四十年前所吐露的当代学术图示,且默认有识者宜将钱著纳入此图示,进而给出峰值追认吗?这般推测站得住脚吗?请看如下剖析。

先剖析1978年提示,其总体特征是,钱已粗线条、论纲式地草拟了当代学术(1948—1978)所以迥异于鼎革前,根子在其构成具三维性,宛若地形测绘仪的三脚支架,撑起了当代学术史观三维互缠的宏观图示。要点有三。其一,当代学者所置身的“周遭风气”已不像鼎革前那般宽松,昔时朝野不甚计较学者有否紧跟时势,也不钦定学术研究需恪守何种思辨准则。但鼎革后学界普遍敏感“风气”遽变。“这个风气影响到他对题材、体裁、风格的去取,给予他以机会,同时也限制了他的范围”。这就导致其二,学者在那时作学术选题已甚难自由,对选题所带来的担当也甚难独立。这已暗示刘大杰、郭绍虞所以将其民国版史著改得面目全非,背景即此。这也就可解其三,钱所以未步刘、郭之后尘,反倒在1955—1975年間写了《宋诗选注》《管锥编》四卷等“大家之著”,是因为钱作为“抗拒或背弃这个风气的人”虽“也受到它负面的支配”,但他能“另出手眼来逃避或矫正他所厌恶的风气”。

再剖析1988年提示,其总体特征是,钱“以身说法”地置己于当代学术史的三维框架,既触着那位“抗拒或背弃这个风气的人”是怎样承受大气候“负面的支配”,又微言他是怎样“另出手眼来逃避或矫正他所厌恶的风气”。这一令钱甚为纠结的学术史位置,用香港版《宋诗选注》前言来说,也就是深陷于“趋时”与“不够趋时”之难缠。说“趋时”,是钱坦呈那时“我企图识时务,守规矩”,其独立署名的《宋诗选注》本属中科院文研所通编“中国古典文学读本丛书”之一种,既然此书选哪些诗人的哪些篇目须经集体批准,钱也就不得不让百余首他未必喜欢却被认定“反映”现实的诗篇入围,这就导致此书的部分篇幅经不起诗性阅读,味同嚼蜡,势必“过时”。说“不够趋时”,则谓钱何等人物,选目不得不受控制,而评注则系“单干”,面对这一学术史“空子”,他又怎么可能不去“忍不住自作聪明,稍微别出心裁”呢?其著名的“别出心裁”,除了在方法论一案巧妙地戏谑“反映论”,还有一处是在评注作品时“亲疏有别”。所谓“亲”,是指对自己所心仪的、能在诗艺层面表征如何历经“小结裹”创新而导致宋诗独立于唐诗这一“大判断”的作品,钱一概青睐有加,涉笔生趣,精妙纷呈,其才学如泉泻涌,涌乎其不得不涌,止乎其不得不止。所谓“疏”,则指对自己本无兴味却被逼用来装门面的选诗,则对不起,钱要么懒洋洋地敷衍几句,要么索性留白,惜墨如金。《宋诗选注》若不这般“亲疏有别”,真不知还有什么写法能在特殊语境维系“默存”的尊严。

当钱这般难熬地纠缠于“趋时”与“不够趋时”,自可想象《宋诗选注》1958年问世时的晦昧模样,只能“仿佛古代模糊黯淡的铜镜”,“它既没有鲜明地反映当时学术界的‘正确’指导思想,也不爽朗地显露我个人在诗歌里的衷心嗜好”。然症结又在,当钱1988年反刍其三十年前的往事,心底又未必没有希冀于新时期幸逢有识者能以他提示的当代学术图示为坐标,来审读其学思实绩,从而将《宋诗选注》以及《管锥编》四卷(撰于1972—1975年)这些锈迹模糊的仿古铜镜,通通拭净为“现在的清澈明亮的玻璃镜”,最终给出经得起百年证伪的峰值命名。其实钱内心很清楚且自信,尽管《宋诗选注》《管锥编》因故不得不诉诸“暗思想”述学,令金玉蒙灰,但在那年头能这般三十年如一日“耐可避人行别径,不成轻命倚危栏”74地撑到新时期曙光初吐,无论就学术还是思想而言,这在中国学界不啻凌峰独秀(寅恪冤逝于1969年)。

但历史偏让钱品味“曲高和寡”之苍凉,从1978—1988年,再到1994年后钱久卧病榻,1998年逝世,海内外甚少有人在乎钱那两个提示。更无人读懂其提示的学术史意义之重大。中国学界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有“学术史”意识者甚稀,王瑶1986年首提“学术史”,俨然新概念、新名词。王瑶“学术史”观不像钱“学术史”观那般具三维构成,它大体是借名家学案之编年连缀,来爬梳且整合古代文学研究的百年脉络。该脉络聚焦于学科性、知识学一维,“为今人提供一些值得借鑒的学术规范和一些行之有效的治学方法”75,并无钱“学术史”观所饱含的时势“风气”与学者个体选择之间的诡异紧张。耐人寻味的是,依王瑶立项的国家社科课题所牵涉的学科名家(从近代王国维到当世王元化)多达十七人76,不知何故漏了钱锺书。尽管钱著《谈艺录》《宋诗选注》《管锥编》所纵贯的“古典诗学新释”系统,实谓百年学界唯一可与王国维《人间词话》相辉映,且在体大思精、学渊慧深方面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经典(傅璇琮说“《管锥编》《谈艺录》《宋诗选注》称得上是壁立千仞的著作”77),却偏偏落选。还有在20世纪90年代,范旭仑赞扬李洪岩(撰《智者的心路历程——钱锺书生平与学术》)能“站在世界学术思潮的浪尖上俯视钱著”,且谓“钱著不朽,不能没有洪岩先生这类评传”78。钱两个提示之原意,本是期待后学能从鼎革三十年学术史(再纵贯百年中国学术)去评估其学思峰值的。

这是否表征钱在晚境所以屡屡谢绝、疏离乃至冷落社会上的“钱锺书热”,根子确在他厌嫌“钱粉”的“学术史”意识之贫困?或许事实正是这样,拟命之为“浮名性隔膜”。“浮名”一词,出自钱晚年的一句怨世之叹:“浮名误我。”79这是在提醒后学,无论钱年轻时怎样遐想“不朽”,遐想人家怎样说自家的“好”,然臻晚晴他比任何人都警觉“名由人成”之“名”恐有“虚—实”之分。循其两个提示之导向,大致可判:大凡以学术史为坐标予其学思做峰值命名者,拟谓“实名”;若无学术史坐标,却硬对其人其学作忘情追捧者,即谓“虚名”“浮名”。回到20世纪八九十年代现场,此“浮名”又可分“俗世型”“俗学型”两种。

俗世型“浮名”,是追随大众传媒者“集体无意识”的“行为艺术”创作。他们一厢情愿地将古稀钱翁视同“偕民同乐”的球星、影星或歌星,这与其说是纵情痴迷,毋宁说是无情消费。“索求签名者有之,敬请题词者有之,求购钱著者有之,破门而进者有之,弄得出面挡驾的杨绛先生也不得安宁。钱先生在那时抱怨说:‘我几乎成了写信的动物!’1988年,钱先生手腕手指忽然得了神经炎,祸兮福所倚,从此谢绝一切题签。”80丁伟志是当时难得能深挚体会钱的智者之一,他说钱“不多打扰人,也不愿人多打扰他”81;“钱先生的这种尽量避免他人烦扰的态度,并不是因为他生性的孤僻高傲,而是由于他看穿了,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常有一些可贵的时间被无谓的应酬所浪费。他在给我的一封信中,曾借题发表感慨道:‘春节前后,兄必为俗勿所溷。古诗云:人情嫌简不嫌虚,今之世风仍然,亦可叹笑’”82。

再议俗学型“浮名”,不得不提郑朝宗(1912—1998)。郑朝宗1936年毕业于清华外文系,后留学英国剑桥,1951年起任厦门大学中文系教授、主任,与钱为校友,互致信函,交谊匪浅,1984年即携厦大弟子合撰《〈管锥编〉研究论文集》(下简称《〈管锥编〉论》)由福建人民出版社推出;1989年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钱锺书研究》第一辑问世,此刊编委中坚非郑朝宗莫属。隔年续推《钱锺书研究》第二、三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也按捺不住地拟出《钱学年鉴》。更有好事者激励郑朝宗登高一呼,众筹全国性的“钱学研究会”。一时风云蔚为壮观。据载:“这些举动,初始时钱先生期期以为不可,想阻拦,没有效用;继而愤然,认为‘吹捧多于研究’,‘拾到篮里就是菜’,并且采取不合作主义;到后来,只得听之任之。他说:‘编者要编报,出版家要出书,天要落雨,娘要嫁人,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他时常感叹:‘钱党’乌合,弄得他不得安宁!‘由于吹捧,人物可成厌物!’老夫竟成为八股时文的《四书》射题。呜呼哀哉,几被作死矣!”83

钱为何对晚年碰着的俗学型“浮名”反感如此?有人解释,因为钱“是当代用心最深的人”,他忌讳吹捧式“过奖必招骂”,故也就急性“把‘研究’也引入了‘吹捧’‘宣传’的行当,允有未当”84。不能说不对。因为钱确曾有言“我不愿意宣传。我只想抓紧时间多做一点事。宣传,只能给我帮倒忙”;又说“吹捧太过,违反我的人生哲学,也会引起反感。过奖必招骂,这是辩证法”85。知夫莫若妻。故也无妨听杨绛怎么说。杨绛说钱“他绝不号召对他作品进行研究,也不喜旁人为他号召。严肃认真的研究是不用号召的”;又说“他偶尔听到入耳的称许会惊喜又惊奇”86。这表明钱并不绝对排斥对钱著作研究,只是“不喜旁人为他号召”作研究,因为“严肃认真的研究是不用号召的”,一俟流于运动式“号召”且结集成群俨然“钱党”,钱当戒备其研究动机是否“严肃认真”,纵然满纸回响仰慕式“称许”,他也绝不会“入耳”。

这诚然在为钱代言,意谓钱是将其听到的“称许”划为“不入耳”“入耳”两类,这与视“名由人成”之“名”有“虚—实”之分归一。这就是说,钱何尝不期待人家说自家“好”呢,然更期盼人家说自家“好”,能说到其心坎。这酷似让人搔痒,要能真正搔着痒处,不是“隔靴搔痒”,更非“预搔待痒”87。“隔靴搔痒”,喻指研读钱著功夫不到家,浅尝辄止,乍看触着穴位,然离要害仍隔一层皮,无甚酸痛,“形式大于内容”。“预搔待痒”,则转喻读书居然读歪,钱著本无此意,却被纳入俗套演义,形同硬将无须搔痒的肌肤搔破见红。这儿能用上陈寅恪的两句诗:“愿比麻姑长指甲,倘能搔着杜司勋。”88不用说,钱期望学界能搔着痒处的“麻姑长指甲”并非别的,当是他提示的“以学术史为坐标对其学思做峰值命名”。

明乎此,无异于觅得一标尺,可用来检测郑朝宗领衔的《〈管锥编〉论》有否俗学之嫌。俗字之“俗”,拟分“通俗”“庸俗”两种。通读此书所辑之郑文《文艺批评的一种方法》(下简称《方法》),敢说此文质量很一般,“通俗”而已。其可取处有三:一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便明言钱著(从《谈艺录》《旧文四篇》到《管锥编》)的“文艺批评方法”(实谓“古典诗学新释”之思辨准则)是致力于探讨“诗心”“文心”(实谓“诗性本位”),即“寻找中西作者艺术构思的共同规律”89;二是进而指出钱的运思操作是打通“中西文学中若干神似而非形似的实例”,“使读者相信世间果然有此共同的诗心,文心”90;三是立论钱的这种批评方法在“《管锥编》的最大特色是突破了各种学术界限,打通了全部文艺领域。在这意义上,作者真像闹天宫的孙行者,一条金箍棒直从天上打到地下、海底,甚至打到妖精的肚子里去。书中评骘的十部古籍包括经、史、子、集,试问自古以来有谁曾认真地向占卜之书如《易林》、谈玄之书如《老子》,去求取文艺批评的资料呢?”91

此文软肋也恰恰出在郑朝宗未能围绕钱的批评方法这一主题纵深递进,而让文章的整体构成松弛有散架之虞。此文近一万四千字,占二十一页,仅用七页(三分之一篇幅)诉诸主题,却耗十二页(超二分之一篇幅)宕开一笔,来旁涉“《管锥编》树立了不少新意”,计八条,未必径直通义主题,“其一,学士不如文人”92;“其二,通感”93;“其三,以心理之学译古诗文小说中透露的心理状态”94;“其四,比喻之‘二柄’与‘多边’”95;“其五,诗文之词虚而非伪”96;“其六,哲学家、文人对语言之不信任”97;“其七,词章中写心行之往而返、远而复”98;“其八,译事之信,当包达、雅”99。郑文洋洋乎展示如上八条,只字未提这与钱的批评方法有何整体干系,也不论述八条之间有何特殊瓜葛,仅仅机械地将八条孤立地、纯物理地成块面状铺陈于黑字白纸。初阅尚见“其一”到“其八”之排序,细品则条与条,或块与块之间并无逻辑绵延,这与其说是思辨成熟的学术论文,毋宁说是刚刚誊清的读书心得。这是一篇有悖文章学大忌的未定稿,谈不上有大创意,然写得这般仓促且粗糙,竟敢付梓问世(不惮钱这位著名校友读了嫌“俗”),想必得有勇气。

猜测钱因嫌此文伧俗而攒眉,生怕病根就在郑朝宗几无“学术史”视野。这就是说,当郑朝宗从《谈艺录》(1942年脱稿)到《管锥编》(1975年脱稿)读出钱的“文艺批评方法”这条知识学线索时,他并未读出钱所以能在这天地玄黄之岁月始终恪守知识学立场有多坚忍弘毅,仿佛钱在蓝田国立师范学院及沪上亭子间撰《谈艺录》,与在社科院废旧办公室蜗居疾书《管锥编》时所处的“气候”无甚大异。更仿佛在鼎革后三十年,在学府名宿纷纷曲学阿世时的幽暗舞台,钱仅仅凭其“最大优点是不自满”100,是“最聪明的人偏要下最笨的功夫”,是“他读书极快,一本厚厚的非常难啃的古典哲学名著,别人需要几个星期甚至一两个月才啃得了的,他一般只需一个来复”101,他就能“坚守着自己的冷摊子”102,“把文艺批评上升到科学的地位”103。简言之,倒映在郑朝宗脑海的钱著写作史已被简述为纯知识学一维,这与钱所深刻体认、半辈子浸润于外界气候与个体取舍(或顺迎或厌恶)的“学术史”图示大异。故也就读不出钱所以奇崛为“文化昆仑”的人格根基暨学思峰值。

也正是从这角度说,郑朝宗观察钱时的“通俗”眼界,不如其同龄人柯灵(1909—2000)“脱俗”,柯灵在1988年说:“知识分子卷在翻滚的时代涡流里,随着潮涨潮落,载浮载沉,有的不幸惨遭灭顶;只有少数人如崖岸壁立,经得起骇浪怒涛,坚忍不拔,表明历史考验人,人也考验历史。将钱氏的为学为人,放在这样的大背景前面来考察,也许能更平实地权衡他的分量。”104叹柯灵不是学术史家,他无法将其宏观眼光渗透到对钱著学思的微观考辨105。郑朝宗颇想当品衡钱著的学术史家,然他欠缺“学术史”大视野。

其实,当郑朝宗争先扮饰品衡钱著的学术史家是勉为己难。尽管郑朝宗本科亦读清华外文系,亦留学英伦,但他在剑桥是攻读小说专业学位,鼎革后海归厦门大学主要致力于文学写作,无暇于学术史。故当他1984年雄心勃勃地率弟子抢滩《管锥编》论域,这离1979年问世的那套钱著仅隔五年。若减去福建出版社操盘《〈管锥编〉论》的一年工期,则仅剩四年。《管锥编》四卷是钱一生中积学最厚、凝思最深、堪称中华文哲之当世巅峰的皇皇巨著,一个有胆识者,若愿默默耗三十年光阴、半辈子心血来通读此书以期大体读通,已甚珍贵。不能设想一个人本不兼具钱的“好头脑”(极其聪慧)、“好屁股”(极其勤奋)106,却用四年即融通且颖悟《管锥编》的学思峰值,岂非天方夜谭?

也是在这意义上,再咀嚼钱在80年代初寄语郑朝宗(郑朝宗将此写入首辑《钱锺书研究》“编委笔谈”)的那段名言“大抵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也就回味甚厚甚幽。据陈子谦(郑门弟子)补白,钱信函郑朝宗的原话如下:“大抵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朝市之显学必成俗学。”107这就更耐人寻味。读《谈艺录》补订本,可得钱1983年前补录的明人箴言,引自钟伯敬(1574—1624)、谭友夏(1586—1637)为竟陵派《诗归》所撰的幽峭二序,恰与钱函告郑朝宗的那段名言呈互文之妙:

《诗归》锺序:“察其幽情单绪,孤行静寄于喧杂之中,而乃以其虚怀定力,独往冥游于寥廓之外”;谭序:“夫人有孤怀,有孤诣,而世有一二赏心之人,独为人咨嗟傍皇者,此诗品也。彼号为大家者,终其身无异词,终其古无异议,而反以此失独坐静观者之心。”108

那两位竟陵派领袖所眷恋的诗学理想,亦无碍用来喻指钱心中有别于“俗学”的纯学术也应有其“洁癖”109:即无论置身于何等喧杂寥廓,纯学术终当自律于孤怀孤诣,仅独往冥游于非世俗、非时势的学思天地,唯恐因跟风弄潮、显摆哗众而失却纯学术的独立、自由,这就离“争名于朝、争利于市”的“俗学”不远了。能否说,钱在那时函告郑朝宗“大抵学问”那段古雅文言,其实是在婉谢这位愿为钱学而呼号天下的校友悠着点呢?

据陈子谦回忆,郑朝宗曾转述钱对“俗学”何谓有例举,首例便是“‘四人帮’的马列主义”110(实为斯大林的苏联理论模式)。然世事之吊诡却在,郑朝宗又莫名其妙地准许其硕士生将“钱锺书美学思想的历史演进”纳入苏联模式框架来解说,这就未免颠倒黑白,滑稽至极。殊不知钱所提示当世学术史的第一特征,乃主流“风气”对学者思辨准则的强制,而郑朝宗平议钱著所以“通俗”、平淡、无甚创见,根子恰在对学术史特征置若罔闻,不谙“风气”之强制落在方法论层面,是言必称苏联版唯物史观暨反映论。钱著《宋诗选注》所以无愧“大家之著”,就是因为当学界几近全屈膝于苏联模式时,《宋诗选注》偏偏“男儿膝下有黄金”,默自说“不”。这用陈寅恪诗来说,即“不似尊朱顺圣文”111。这是郑朝宗木然不敏的。也正是郑朝宗有学术史盲点,事实上懈怠了其弟子对钱著的方法论误判几近“构陷”。李洪岩眼尖,早指出1990年出版的《碧海掣鲸录:钱锺书美学思想的历史演进》一书,“是著者硕士论文的扩张增大,总体框架与主题思想均未变。我的看法是,此书大体归于失败”;其理由是“著者试图把钱锺书的美学思想纳入‘历史唯物论美学观’,大判断先已陷入‘名教政治’”112。诚然,此案之癥结并不在能否将苏联模式视同方法论,而在于钱著所以能崛起为当世文哲之巅,本是悄然突破了苏联模式的僵硬地壳才高耸入云。谁知三十年后,竟有后学罔顾史实,将钱曾“抗拒或背弃”“逃避或矫正”即“他所厌恶的风气”,倒扣在钱的头上,真不知钱若目击如此文本将作何感?至少已坐实钱晚年冷对所谓“钱锺书热”并非无情无义,因为俗学型“浮名”弄到这地步,确已从“通俗”跌到“庸俗”“陋俗”乃至“恶俗”。以钱的高敏度的学人尊严,他若对“人物可成厌物”的世事反讽,不愤然喊出“老夫几被作死矣!”恐怕钱也就不是钱了。

“敢将私谊哭斯人,文化神州丧一身。”113这是陈寅恪1927年为自沉昆明湖的王国维拟七律挽诗的首联。尽管已有人称陈寅恪是王国维后“文化神州第二”,尽管陈寅恪深信他与王国维“并世相知”114,然他仍忌讳以“私谊”来追悼王国维(“敢”在挽诗中读“不敢”),因为王国维作为“文化神州”甚具中华学术之公义,以“私谊”应对,有失庄重。郑朝宗1982年面对钱这座“文化昆仑”时却无多礼数,他更自信因与钱不无“私淑”115(青年时“有幸最先拜读他的《谈艺录》手稿”116),故就敢在既不弄通钱的学术史观,又对《管锥编》用功不深的前提下,明知“不揣谫漏”117,依旧无畏地在全国范围领衔“钱锺书热”,形似新时期敞亮钱著学思“不朽”峰值的“传人”,这就不得不让人发出迟到的追问:郑朝宗将“私淑”分量看得这般重,有道理吗?

感念清代思想家章学诚(1738—1801)撰《知难》《横通》二文,竟像神秘“推背图”一般预言了近两百年后,郑朝宗并不真知钱,却又自信满满的“啼笑因缘”,不无喜剧性。

《知难》开篇便提出了一个颇具学术史意蕴的现象:为何真知一个文化巨子的学思真谛很难?其潜台词是,“知难”首先难在人们粗心,不辨熟识并非真知。章学诚曰:“夫人之所以谓知者,非知其姓与名也,亦非知其声容之与笑貌也;读其书,知其言,知其所以为言而已矣。读其书者,天下比比矣;知其言者,千不得百焉;知其言者,天下寥寥矣,知其所以为言者,百不得一焉。然而天下皆曰:我能读其书,知其所以为言矣。此知之难也。”118章学诚说得很明白,欲真知须分三步走:一曰“读其书”,二曰“知其言”,三曰“知其所以为言”,方为真知。然章学诚又说得极简约,须稍注释,才不至于因含混其词而囫囵吞棗。第一步“读其书”之“读”,至少分“浅阅读”还是“深阅读”,抑或“通读”还是“读通”这两类。第二步“知其言”,为何“读其书者,天下比比矣”,而“知其言者,千不得百焉”?无非是连“通读”都难做到的“浅阅读”将百分之九十都淘汰了,只剩下寥寥百分之十才可能凭“深阅读”来尽力“读通”巨子,从而领悟巨子究竟在说什么。第三步“知其言所以为言者”,为何更珍稀到“百不得一焉”?因为这对读者(研究者)的专业要求更高近苛,他不仅须在文献学水平对巨子作编年史“通读”以期“读通”,并且他还须沉潜到巨子的心灵深处去追溯其在何种语境写作,及其为何写成这样的直接心因。这诚然难上加难,这就最终导致真知巨子的学思峰值者少之又少,如披沙淘金。

用《知难》“三步走”来核实郑朝宗对《管锥编》的“真知”程度,洞若观火。第一步郑朝宗“读其书”即使通读也未必读通,因为凭其阅历、智商、学养能在三年间(1979—1982)通读《管锥编》已大不易。第二步郑朝宗“知其言”,是否真领悟了《管锥编》的学思底蕴(乃至埋得极深的“暗思想”119链)?也难说。郑朝宗撰文论述的“文艺批评方法”,其实只是《管锥编》所汇集的,源于1933年《中国文学小史序论》,后由1942年脱稿《谈艺录》、1957年杀青《宋诗选注》所拓展且深化的“古典诗学新释”系统所崭露的学科一角,若这也算“知其言”,初出茅庐矣。第三步,收缩到“文艺批评方法”(诗学)范畴,能否说郑朝宗对钱已颇“知其所以言”?更谈不上,因为钱提示其“古典诗学新释”所以写得与鼎革后通编教材迥然相异,这是他忍辱冒险的“抗拒或背弃”“逃避或矫正他所厌恶的风气”后,才持续铸成的模糊铜镜;而郑朝宗对钱如上忧思浩叹,几近无感。

故曰“知难”,难在学术史视野。这是郑朝宗骨子里最缺乏的“钙”。郑朝宗对钱著“真知”不足,他又为何因“私淑”而满怀踌躇?《横通》一文能亮此谜底。章学诚曰“横通”所以异于“真通”,因为“通之为名,盖取譬于道路。四冲八达,无不可至,谓之通也。亦取心之所识,虽有高下、偏全、大小、广狭之不同,而皆可以达于大道,故曰通也。然也有不可四冲八达,不可达于大道,而亦不得不谓之通,是谓横通。横通之与通人,同而异,近而远,合而离”120。循此推理,章学诚将坊间那些“所接名流既多,习闻清言名论,而胸无智珠,则道听途说,根底之浅陋”者,“谓之横通”,因为他们酷似另些“陋于闻见”之学者,“接横通之议论,已如疾雷之破山,遂使鱼目混珠,清流(浊)无别,而其人亦遂嚣然自命,不自知其通之出于横也”,“故君子不可以不知流别,而横通不可以强附清流,斯无恶矣”121。文末,章学诚小结:“横通之人无不好名。好名者,陋于知意者也。其所依附,必非第一流也。”122

章学诚不是道观术士,他猜不到近两百年后会有郑朝宗领衔“钱锺书热”这出戏。然章学诚是一流思想家,故他在18世纪末说的话,即使搁到21世纪的今天,依旧豁人耳目,足以醒世。追昔抚今,最确凿的一点是,后世评价某学府名流,务必先设定参照系的层次。参照系按其所蕴结的价值含金量而言,大体分“学业圈”“学科界”“学术史”三层,轻重不一。植根于“学业圈”的评估,应用于师生、师友之“私谊”“私淑”,长幼有序,论资排辈,利益互惠,当会淡化评价的学术取向,虽然恩泽门下的业师往往会令弟子立誓以涌泉相报,但这大多有涉世间人伦,未必有涉学术。与此相比,若着眼于“学科界”来评估,这就须过滤世俗性“私谊”“私淑”,而硬碰硬地将导师的真才实绩纳入相关学科演化谱系去作横向暨纵向考辨,沉静而非炫情、公正而非偏袒地将导师视同“对象”而非“偶像”,置于给定时段去与其时贤比较,孰强孰弱,何谓强,何谓弱,强在何处,弱在何方(此为“考镜”),同时追溯有机制约“对象”学思强弱的知识学资源何在(此为“辨流”)。平心而论,能有幸跻身于“学科界”层次而承受后学之评价者,这在学界人士中的比例甚低。颇有人在其执教半辈子或一辈子的学府极“资深”或“著名”,但这不宜拿来定评其学术水平,诚如叔本华所说“柏林大学哲学教授很多,但哲学家很少”。毋庸说,能真正升华到“学术史”高度去接受海内外“共时态”“历时态”评价(毁誉不一)的人物,大多是百年难得的旷世英贤,因为这意味着他不仅要在学科天地有足资傲视群山的峰巅之著,而且其终身积学所凝结的,有涉人生、历史、世界之终极关怀的深邃思想,定将溢出专业界限,而经久润泽国魂乃至人类之心。显然,钱锺书就是这样的“学术史”巨子。也显然,后学若愿竭诚在钱百十周年冥诞后的新世纪去敞亮其学思的“不朽”峰值,一件最值得做,亦非做不可的事,无疑是在不惮耗生命去“通读”钱著的阅历中,同时“读通”钱所提示的“学术史”视野,以规避“私谊”“私淑”之自蔽式“横通”。

辛丑之春于沪上学僧西渡轩

【注释】

①李明生、王培元编:《文化昆仑:钱锺书其人其文》,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②56钱锺书:《龙榆生寄示端午漫成绝句,即追和其去年秋夕见怀韵》(1959年),载《槐聚诗存》,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第121、121页。

③陈寅恪:《有感》(1965年),载《陈寅恪诗集附唐筼诗存》,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第146页。

④陈寅恪:《入居病院疗足疾,至今日适为半岁,而足疾未愈,拟将还家度岁,感赋一律》(1963年),载《陈寅恪诗集附唐筼诗存》,第125页。

⑤⑥⑦1819钱锺书:《鬼话连篇》(1932年),载《写在人生边上 人生边上的边上 石语》,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第260、259、260、259、261页。

⑧夏中义:《科学精神的纯净气质》,载《大学人文教育文存》,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第76-89页。

⑨范旭仑1993年盛赞钱锺书是“一位大天才、大智者、大思想家”。参阅范旭仑:《序》,载李洪岩《智者的心路历程——钱锺书生平与学术》,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海内外学界能这般评价钱锺书者至今甚少。关键或在亟须能雄辩地证明钱无愧为“伟大学者暨思想家”。

⑩陈寅恪:《壬寅小雪夜病榻作》(1962年),载《陈寅恪诗集附唐筼诗存》,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第124页。

11113114陈寅恪:《挽王静安先生》(1927年),载《陈寅恪诗集附唐筼诗存》,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第9、9、9页。

12王国维:《人间词话》二六,载《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周锡山编校,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第355页。

13夏中义:《“生命之敞亮”说及其深度再塑——论刘锋杰通释王国维“境界”说》,《学习与探索》2020年第1期。

14陈寅恪:《北大学院己巳级史学系毕业生赠言》之二(1929年),载《陈寅恪诗集附唐筼诗存》,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第18页。

15吴宓:《赋呈陈寅恪兄留别》(1945年),载《吴宓诗集》,商务印书馆,2004,第416页。

16吴宓:《祝陈寅恪兄还历寿》(1950年),载《吴宓诗集》,商务印书馆,2004,第452页。

17吴宓:《寄答陈寅恪兄诗三首》(1959年),载《吴宓诗集》,商务印书馆,2004,第502-503页。

20钱锺书:《魔鬼夜访钱锺书先生》,载《写在人生边上 人生边上的边上 石语》,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第8-14页。

2124叔子:《马赛归舟与钱默存(锺书)论诗,次其见赠韵,赋柬两首》(1938年),载《叔子讲稿》,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第22、22页。

22钱锺书:《杂书》(1939年),载《槐聚诗存》,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第38页。

23钱锺书:《游雪窦山》之二(1939年),载《槐聚诗存》,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第42页。

25参阅《槐聚诗存》,第82页脚注②。

262729钱锺书:《伤张荫麟》(1942年),载《槐聚诗存》,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第81-82、82、82页。

28参阅《槐聚诗存》,第80页脚注①。

3032陈寅恪:《挽张荫麟两首》(1942年),载《陈寅恪诗集附唐筼诗存》,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第33、33页。

31胡文辉:《陈寅恪诗笺释》上册,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第249页。

33钱锺书:《剥啄行》(1942年),载《槐聚诗存》,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第85页。

34[清]章学诚:《易教上》,载《文史通义校注》上册,叶瑛校注,中华书局,2014,第1页。

35钱锺书:《新岁见萤火》(1940年),载《槐聚诗存》,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第49-50页。

36钱锺书:《围城》,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第32页。

37郑板桥:《竹石》题画诗,载《郑板桥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第168页。

38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20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

3944钱锺书:《叔子重九寄诗见怀,余久未答,又承来讯,即和其韵》(1953年),载《槐聚诗存》,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第111、111页。

4041钱锺书:《宋诗选注》序(1957年),载《宋诗选注》,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第11、11页。

42陈寅恪:《文章》(1951年),載《陈寅恪诗集附唐筼诗存》,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第72页。

43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7,第171页。

45钱锺书:《刘大杰自沪寄诗问讯,和韵》(1952年),载《槐聚诗存》,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第109页。

46参阅钱锺书《槐聚诗存》,第109页脚注②。

47参阅夏中义:《苏联模式与郭绍虞“学科变异”——对1959年版“中国文学批评史”作思想史解码》,《社会科学辑刊》2016年第6期。

48钱锺书:《大杰来京夜过有诗,即饯其南迁》(1954年),载《槐聚诗存》,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第113页。

49陈寅恪:《旧史》(1951年),载《陈寅恪诗集附唐筼诗存》,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第73页。

50陈寅恪:《偶观十三妹新刷戏作》(1952年),载《陈寅恪诗集附唐筼诗存》,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第80页。

51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第85页。

52陈寅恪:《癸巳秋夜,听读清乾隆时钱唐才女陈端生所著再生缘卷十七第六十五回中“惟是此书知者久,浙江一省偏相传。髫年戏笔殊堪笑,反胜那沦落文章不值钱”之语及陈文述西泠闺咏卷十五绘影阁咏家□□诗“从古才人易沦谪,悔教夫婿觅封侯”之句,感赋二律》(1953年),载《陈寅恪诗集附唐筼诗存》,第86页。

53陈寅恪:《丙甲六十七岁初度,晓莹置酒为寿,赋此酬谢》(1956年),载《陈寅恪诗集附唐筼诗存》,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第105页。

54夏中义:《反映论与钱锺书〈宋诗选注〉——辞别苏联理论模式的第三种方式》,《文艺研究》2016年第11期。

55钱锺书:《赴鄂道中》之三(1957年),载《槐聚诗存》,第119页。

57钱锺书:《偶见二十六年前为绛所书诗册,电谢波逝,似尘如梦,复书十章》之九(1959年),《槐聚诗存》,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第123页。

588485李洪岩:《智者的心路历程——钱锺书生平与学术》,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第92-93、446、445-446頁。

596063钱锺书:《戏燕谋》(1941年),载《槐聚诗存》,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第63、63、63页。

61“樗园先生”系陈树人(1884—1948),广东番禺县人,民国政治活动家、画家。1927年陈树人置地筑私宅“樗园”,号“樗园先生”。于右任1932年应邀作客樗园,赠诗云:“头白江湖更放歌,桂林归后兴如何?樗园真是高人宅,古木参天画本多。”

62108钱锺书:《谈艺录》(补订本),中华书局,1984,第121、591页。

64[清]龚自珍:《纵难送曹生》,载《龚自珍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第172页。

65119夏中义:《论钱锺书学案的“暗思想”——打通〈宋诗选注〉与〈管锥编〉的价值亲缘》,《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1期。

66钱锺书:《管锥编》卷二,中华书局,1994,第455页。

676869钱锺书:《管锥编》卷四,中华书局,1994,第1237、1237、1347页。

70齐白石晚年一再强调“百年公论”四字,比如“向后百年公论出,此时当有大惭人”;“雕虫岂易世都知,百载公论自有期”;“从来毁誉是非,并时难下定论,等到百年以后,评好评坏,也许有个公道”;“非暗仁弟论定,古今画蟹者神形俱似能有几人,非暗心折于余,未足千古定评也”。依次参阅王振德、李天庥辑注:《齐白石谈艺录》,河南人民出版社,1984,第18、18、33、74页。

71《齐白石画集》自序,参阅王振德、李天庥辑注《齐白石谈艺录》,河南人民出版社,1984,第11-12页。

72钱锺书:《中国诗与中国画》,载《七缀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第1-2页。

73钱锺书:《香港版〈宋诗选注〉前言》(1988年),载《宋诗选注》附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第477-499页。

74钱锺书:《老至》(1974年),载《槐聚诗存》,第132页。

75陈平原:《小引》,载王瑶主编《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第5页。

76古代文学研究名单:1.梁启超;2.王国维;3.鲁迅;4.吴梅;5.陈寅恪;6.胡适;7.郭沫若;8.郭绍虞;9.孙楷第;10朱自清;11.郑振铎;12.游国恩;13.闻一多;14.俞平伯;15.夏承焘;16.吴世昌;17.王元化。参阅王瑶主编《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书目。

77傅璇琮:《缅怀钱锺书先生》,载《文化昆仑:钱锺书其人其文》,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第78页。

78范旭仑:《序》,载李洪岩《智者的心路历程——钱锺书生平与学术》,第1-2页。

798083参阅舒展:《历史的淘气——记钱锺书》(1991年),载《文化昆仑:钱锺书其人其文》,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第71、69、69页。

8182丁志伟:《送默存先生远行》(1998年),载《文化昆仑:钱锺书其人其文》,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第10、15页。

86杨绛:《钱锺书对〈钱锺书集〉的态度》(1997年),《钱锺书集》代序,第2页。

87参阅钱锺书:《管锥编》卷五,中华书局,1994,第176页。

88111陈寅恪:《甲午春,朱叟自杭州寄示,观新排长生殿传奇诗。因亦赋答绝句五首,近戏撰论再生缘一文,故诗语牵连及之也》之五(1954年),载《陈寅恪诗集附唐筼诗存》,第92、92页。

8990919293949596979899郑朝宗:《文艺批评的一种方法》,参阅《文化昆仑:钱锺书其人其文》,第270、274、270、277、278、279、281、282、283、285、287页。

100101102103115116117郑朝宗:《但开风气不为师》(1982年),载《文化昆仑:钱锺书其人其文》,第24、25、26、28、30、25、30页。

104柯灵:《促膝闲话锺书君》(1988年),载《文化昆仑:钱锺书其人其文》,第19页。

105当柯灵说,钱著“《宋诗选注》受过声势浩大的‘严肃批判’,他一例恝然置之,如菩萨低眉,拈笑微笑”,这是散文家言,不是学术史家言。参见《文化昆仑:钱锺书其人其文》,第20页。

106钱锺书语。参阅胡范铸:《被误解的钱锺书——重说“汇校本”》,载《文化昆仑:钱锺书其人其文》,第119页。

107110参阅陈子谦:《“天赋通儒自圣狂”——正确理解钱锺书》,载《文化昆仑:钱锺书其人其文》,第142、143页。

109青年钱锺书曾借“魔鬼”之口,说“我有爱洁的脾气”。钱锺书:《魔鬼夜访钱锺书先生》,载《写在人生的边上 人生边上的边上 石语》,第14页。

112李洪岩:《智者的心路历程——钱锺书生平与学术》,第441-442页。钱锺书对苏联版“唯物史观”即历史决定论,其青年时就具免疫力,参阅钱锺书撰文《旁观者》,原载《大公报》1933年3月16日,见《写在人生的边上 人生边上的边上 石语》,第278-283页。

118[清]章学诚:《知难》(1789年),《文史通义校注》中册,叶瑛校注,中华书局,2014,第425页。

120121122[清]章学诚:《横通》(1800年),《文史通义校注》中册,叶瑛校注,中华书局,2014,第452、452-453、453页。

(夏中义,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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