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诗词的文本解读(十一)
2022-06-07钟振振
一、 说清人李斗诗之“北来西僧征饮器”
学友某君问:清人李斗《永报堂诗集》卷五《股堰》诗序曰:“《杭州志》:萧山西兴塘久为水物占踞,元季屡筑不成,里正杨伯达苦之。妻王氏每夜向泽乞祷,愿以身殉。一日,先割股水中,水物顿徙。因名曰‘股堰’,立庙尸祀王氏。按,嘉庆元年,江势趋外沙卸逼塘,邑人公请褒封,故作此诗。”诗曰:“黟歙万水趋会稽,倒影赤濑兼紫溪。炎帝少女服水玉,禹庙圣姑秉元圭。此水自古得阴教,后世而有里正妻。萧山本在余杭下,忽必氏筑西兴堤。北来西僧征饮器,毒龙昂首神鱼低。伍籍称长杨里正,束腰未得温峤犀。千钱难买一斛土,万里谁来数斗泥。决战不能比索励,气禁无由学贺齐。曹娥孝父昔投水,里正有妻今噬脐。抽刀割肉祭江水,至诚感应神有知。诘朝堰成里正举,归家乃见妻伤股。可笑徐登化丈夫,终嗟韦逞为老姥。君不见,高奴河,水如流沈肉汁多,此名股堰其如何。”请问“北来西僧征饮器”句用的是什么典故呢?
钟振振答:此句指元初番僧杨琏真伽发宋諸帝后陵墓事。
明人贝琼《清江诗集》卷四《穆陵行》序曰:“至元中,西僧杨琏真伽利宋诸陵宝玉,因倡妖言惑主,尽发攒宫之在会稽者,断理宗顶骨为饮器。琏败,归内府,九十年矣。洪武二年正月,诏宣国公求之,得于僧汝讷所,乃命葬金陵聚宝山,立石以表之。余感而赋诗。”诗曰:“六陵草没迷东西,冬青花落陵上泥。黑龙断首作饮器,风雨空中魂夜啼。当时直恐金棺腐,凿石通泉下深固。一声白雁度江来,宝气竟逐妖僧去。金屋犹思宫女侍,玉衣无复祠官护。可怜持比月氏王,宁饲乌鸢及狐兔。真人欻见起江东,铁马九月逾崆峒。百年枯骨却南返,雨花台下开幽宫。流萤夜飞石虎殿,江头白塔今不见。人间万事安可知,杜宇声中泪如霰。”
又,清人徐乾学《读礼通考》卷九二《葬考》一一《山陵》五曰:“元世祖时,江南浮屠总摄杨琏真珈方怙势淫虐,嗾其徒嗣古妙高上言:前宋会稽诸陵寝当毁。是时丞相桑哥擅政,即可其奏。真珈遂悉掘徽宗以下十余陵,攫取金玉珍宝无遗。已乃尽裒诸帝后骼胔,建白塔于杭之故宫,名曰‘镇南’,以示压胜。又截理宗颅骨为饮器。真珈败,其资皆籍于官,饮器亦入宣政院,以赐所谓帝师者。至明太祖时,危素在翰林,宴见,备言始末于上。上叹息良久,谓素曰:‘宋主初无大失德,元与宋亦无世仇,既取其国,何乃纵奸人肆恶若此邪?’特遣主事谷秉义至北平购访颅骨所在,得诸西僧汝纳所,谕有司厝于高坐寺之西北。其明年,绍兴以永穆陵图来献,遂敕葬故陵。”
杨琏真珈是吐蕃高僧八思巴帝师的弟子。吐蕃王朝的核心区域即今西藏,在中国西部。故称杨琏真珈为“西僧”。《元史》卷一七《申屠致远传》载:“西僧杨琏真加(按,即杨琏真珈)作浮图于宋故宫,欲取高宗所书《九经》石刻以筑基,致远力拒之,乃止。”
“饮器”,即饮酒所用的器皿。《史记》卷一二三《大宛列传》载:“张骞,汉中人,建元中为郎。是时天子问匈奴降者,皆言匈奴破月氏王,以其头为饮器。”则用人头骨为饮器的野蛮行径,早在汉武帝时,已见之于匈奴人了。
当然,杨琏真珈从北方到浙江来,目的不是征求“饮器”,而在“利宋诸陵宝玉”——发掘南宋诸帝陵中陪葬的珍宝,攫取巨大的经济利益。但其恶行中最令人发指的一项,莫过于“断理宗顶骨为饮器”了。故李斗诗中以“北来西僧征饮器”为言。这是文学语言,不是客观的历史叙述。
关于杨琏真珈发宋诸帝陵一事,在贝琼之前,早有文献记载。
元初周密《癸辛杂识续集》卷上《杨髡发陵》条曰:“杨髡(按,杨琏真珈)发陵之事,人皆知之,而莫能知其详。余偶录得当时其徒互告状一纸,庶可知其首尾。云至元二十二年八月内,有绍兴路会稽县泰宁寺僧宗允、宗恺盗斫陵木,与守陵人争诉,遂称亡宋陵墓有金玉异宝,说诱杨总统(按,杨琏真珈),诈称杨侍郎、汪安抚侵占寺地为名,出给文书,将带河西僧人部领人匠丁夫前来,将宁宗、杨后、理宗、度宗四陵盗行发掘。割破棺椁,尽取宝货,不计其数。又断理宗头,沥取水银含珠。用船装载宝货回,至迎恩门,有省台所委官,拦挡不住;亦有台察陈言,不见施行。其宗允、宗恺并杨总统等,发掘得志,又于当年十一月十一日前来,将孟后、徽宗、郑后、高宗、吴后、孝宗、谢后、光宗等陵尽发掘,劫取宝货,毁弃骸骨。其下本路文书,只言争寺地界,并不曾说开发坟墓。因此江南掘坟大起,而天下无不发之墓矣。其宗恺与总统分赃不平,已受杖而死。有宗允者,见为寺主,多蓄宝货,豪霸一方。”
又,《癸辛杂识别集》卷上别有《杨髡发陵》条曰:“乙酉杨髡发陵之事,起于天长寺僧福闻号西山者,成于剡僧演福寺允泽号云梦者。初,天长(按,天长寺)乃魏宪靖王坟,闻(按,僧福闻)欲媚杨髡,遂献其寺。继又发魏王之冢,多得金玉。以此遽起发陵之想。泽(按,僧允泽)一力赞成之,遂俾泰宁寺僧宗恺、宗允等,诈称杨侍郎、汪安抚侵占寺地为名,出给文书(详见前集),将带河西僧及凶党如沈照磨之徒,部领人夫发掘。时有宋陵使中官罗铣者,犹守陵不去,与之极力争执,为泽(按,僧允泽)率凶徒痛棰,胁之以刃,令人拥而逐之。铣(按,罗铣)力敌不能,犹拒地大哭。遂先发宁宗、理宗、度宗、杨后四陵,劫取宝玉极多。独理宗之陵所藏尤厚,启棺之初,有白气竟天,盖宝气也。(帝王之陵,乃天人也,岂无神灵守之?)理宗之尸如生,其下皆藉以锦;锦之下则承以竹丝细簟。一小厮攫取,掷地有声,视之,乃金丝所成也。或谓含珠有夜明者,遂倒悬其尸树间,沥取水银。如此三日夜,竟失其首。或谓西番僧回回,其俗以得帝王髑髅可以厌胜致巨富,故盗去耳。事竟,罗铣买棺制衣收敛,大恸垂绝。乡里皆为之感泣。是夕,闻四山皆有哭声,凡旬日不绝。至十一月,复发掘徽、钦、高、孝、光五帝陵,孟、韦、吴、谢四后陵。徽、钦二陵皆空无一物,徽陵有朽木一段,钦陵有木灯檠一枚而已。高宗之陵骨发尽化,略无寸骸,止有锡器数件,端砚一只(为泽[按,僧允泽]所得)。孝宗陵亦蜕化无余,止有顶骨小片,内有玉瓶炉一副及古铜鬲一只(亦为□[按,缺字当作‘泽’,即僧允泽]取)。尝闻有道之士能蜕骨而仙,未闻并骨而蜕化者,盖天人也。光、宁、诸后俨然如生。罗陵使亦如前棺敛,后悉从火化,可谓忠且义矣。惜未知其名当与唐张承业同传否(后之作《宋史》者当览此,以入忠臣之传)。金钱以万计,为尸气所蚀,如铜铁,以故诸凶弃而不取,往往为村民所得,间有得猫睛金刚石异宝者。独一村翁于孟后陵得一髻,其发长六尺余,其色绀碧,髻根有短金钗,遂取以归。以其为帝后之遗物,庋置圣堂中奉事之,自此家道渐丰。其后凡得金钱之家,非病即死。翁恐甚,遂送之龙洞中。闻此翁今为富家矣。方移理宗尸时,允泽在旁,以足蹴其首,以示无惧。随觉奇痛一点起于足心,自此苦足疾凡数年,以致溃烂双股,堕落十指而死。天长闻僧(按,天长寺僧福闻)者既得志,且富不义之财,复倚杨髡之势豪夺乡人之产,后为乡夫二十余辈俱俟道问(按,当作‘道间’)屠而脔之。当时刑法不明,以罪不加众而决之,各受杖而已。”
细读此二条,但言“断理宗头,沥取水银含珠”,“遂倒悬其尸树间,沥取水银。如此三日夜,竟失其首。或谓西番僧回回,其俗以得帝王髑髅可以厌胜致巨富,故盗去耳”,并不曾说“断理宗顶骨为饮器”。但无论如何,杨琏真珈“断理宗头”一事属实,至于为了何种目的,似不必深究了。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宋诸帝后陵在会稽,即今浙江绍兴,而李斗此诗所写股堰在萧山,即今杭州市萧山区,两地相距虽然不算远,但也有近百里,且不在同一个州府级行政区——萧山与宋诸帝后陵又有何瓜葛,以至于李斗要把杨琏真珈发宋诸帝后陵一事写进此诗里来呢?原来,杨琏真珈发宋诸帝后陵的强盗队伍,大本营就设在萧山。元末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四《发宋陵寝》条引元罗有开《唐义士传》曰:“岁戊寅,有总江南浮屠者杨琏真珈,怙恩横肆,势焰烁人,穷骄极淫,不可具状。十二月十有二日,帅徒役顿萧山,发赵氏诸陵寝,至断残支体(按,即‘肢体’),攫珠襦玉柙,焚其胔,弃骨草莽间。”所谓“帅徒役顿萧山”之“顿”,即“屯驻”之义。
二、 清人李斗诗中的“郑庄”与“姚荔”是谁?
学友某君问:清人李斗《永报堂诗集》卷三《蓼洲岁暮答周大别驾周二明经兄弟》诗曰:“荻实不出境,薏苡勿载归。哲士贵自明,知者恒先知。林非独木成,阴岂高树为。人外试缅想,此行将尔堕。郑庄不有许,至性呈诸词。姚荔思在远,岂为他人欺。前人见蹉跌,后人怀箴规。苦役庸何伤,扣舷适所宜。滕王古豪杰,高阁何崔嵬。阎公敬爱客,安得无华辞。子山赋灵光,子安继前徽。有才不得死,皆为年少移。帆张匡庐东,帆卸匡庐西。豫章富乔木,红蓼徒荣滋。况经落实秋,百草无其姿。繁英不久驻,逝景焉可追。一年重归余,载驰还趣期。黾勉故人心,疾剧游子悲。岁德有时绝,春日来迟迟。蛇足每亡酒,余何为此诗。”“郑庄”,见《史记·汲郑列传》。请问“姚荔思在远”句用的是什么典故呢?
钟振振答:细读其传记,似无一事与“不有许,至性呈诸词”云云相关,故李斗诗中的“郑庄”,恐非汉代的郑当时,当另有其人。
其人为谁?窃以为当指春秋时期的郑庄公。《左传·隐公元年》曰:“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于武公,公弗许。及庄公即位,为之请制。公曰:‘制,岩邑也,虢叔死焉。佗邑唯命。’请京,使居之,谓之京城大叔。”说的是郑国的国君郑武公娶了一位申国女子武姜。武姜生了郑庄公和共叔段。庄公出生时脚先出来,使武姜遭受了惊险,因此给他取名“寤生”(难产的一种,胎儿的脚先生出来。“寤”,通“啎”,逆也),并且很厌恶他。武姜偏爱小儿子共叔段,想立共叔段为世子,多次向武公请求,武公都不答应。等到庄公即位了,武姜就替共叔段请求分封到制邑去。庄公说:“制邑是个险要的地方,东虢国的国君虢叔就死在那里(东虢国,为郑国所灭)。如果分封其他城邑,都照您的吩咐办。”于是,武姜便请求将京邑封给共叔段,庄公答应了。因为共叔段封在京邑居住,故称“京城太叔”。
李斗诗中所谓“不有许”,似即指郑庄公不同意把弟弟共叔段封到制邑去。而郑庄公之所以不同意把弟弟共叔段封到制邑去,主要理由是东虢国的国君虢叔死在那里,不吉利。因此,李斗称他“至性呈诸词”——关爱弟弟的至情至性呈现在他的言辞里。(后来,共叔段在京邑蓄谋叛乱,夺取郑国国君之位,郑庄公发兵讨伐,共叔段乃逃往共国。关于此事,后世学者每以为郑庄公老谋深算,对共叔段采取了欲擒故纵的策略。但李斗此诗对郑庄公的评论显然持肯定的相反态度。)
古代文献里,“郑庄公”省称“郑庄”之例,往往有之。如汉王粲《为刘荆州谏袁谭书》曰:“今仁君见憎于夫人,未若郑庄之于姜氏。”三国吴韦昭《国语韦氏解》卷二曰:“平王东迁,依郑武公。桓王即位,郑庄佐之。”晋袁宏《后汉纪》卷一三《孝和皇帝纪》上载何敝曰:“昔郑庄不防段叔之祸也,后更滋蔓。”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诠赋》曰:“至如郑庄之赋《大隧》,士之赋《狐裘》,结言短韵,词自己作,虽合赋体,明而未融。”唐白居易《白氏六帖事类集》卷一三《国亲刑》曰:“小慈失教,郑庄成叔段之诛。”刘知幾《史通》卷五《载文》曰:“郑庄至孝,晋献不明,《春秋》录其《大隧》《狐裘》之什。”宋黄震《黄氏日抄》卷七《读春秋》曰:“郑庄之大恶,在伐周,未必在克段也。”《宋史》卷四二三《李韶传》载韶曰:“春秋之初,无君无亲者莫甚于郑庄。”明陈山毓《陈靖质居士文集》卷五《赋选序》曰:“体由自制,郑庄、晋之赋也。”清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三《经部》三《春秋类存目》一《春秋疑问》提要曰:“明姚舜牧撰……乃于‘郑伯克段’则曰:‘此郑事也,鲁《春秋》何以书?见郑庄处母子兄弟之间,忍心害理,凡友邦必不可轻与之。’”皆是其例,可参看。
至于“姚荔”,古代文献中未见此人名。窃以为当指南朝陈名臣虞荔。《陈书》卷一九本传载,虞荔(503—561)字山披,会稽余姚(今属浙江)人。历事南朝梁、陈二朝。陈文帝时,官至太子中庶子,领大著作,东扬、扬州二州大中正。“时荔第二弟寄寓于闽中,依陈宝应,荔每言之辄流涕。文帝哀而谓曰:‘我亦有弟在远,此情甚切,他人岂知。’乃敕宝应求寄,宝应终不遣。”虞荔因以感疾,卒年五十九。按,陈宝应当时为陈闽州刺史,是地方割据势力,有二心。故虞荔甚为二弟虞寄担忧,恐其为陈宝应所欺骗。李斗诗曰“姚荔思在远,岂为他人欺”,似即用此事。陈文帝所谓“我亦有弟在远”云云,尤当引起我们的注意——它应该就是李斗诗“思在远”三字的出处。
剩下来的问题是,“虞荔”可以称“姚荔”吗?可以的。唐林宝《元和姓纂》卷二《十虞·虞》曰:“虞(按,虞舜)有天下,号曰虞。子商均因以为氏。”宋邓名世《古今姓氏书辩证》卷一《三萧·姚》曰:“姚,出自虞帝(按,虞舜),生于姚墟,因以为姓。”是“虞”“姚”二姓氏为同源,皆出于虞舜。那么,为什么李斗不直说“虞荔”而偏要改称“姚荔”呢?是为了避讳,因为好奇,还是出于误记?那就不得而知了。
总而言之,李斗诗里连着用的这两个典故,都指向兄弟情义。从全篇文字中也隐隐约约可以看出,它可能是与“周大别驾周二明经兄弟”家族中的某件涉及兄弟关系的具体事项有关联。虽然,其详情如何,还有待于进一步的考證。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