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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不能赎(中篇小说)

2022-06-06梁淼淼

啄木鸟 2022年6期
关键词:老姚德文张扬

梁淼淼

无论哪一种人生,都在看似太平的“按部就班”里潜藏着某些东西,等你不小心的时候就蹿出来,套住你,让你狠狠地摔个跟头。

——题记

就像人都是从婴儿长大一样,每位警察都是从实习走过来的。

2007年,我按照警校的安排,进派出所实习,带班领导是所里分管治安的副所长——老姚。

老姚个头儿不高,身材矮胖,面相极为和善,说话也不太严肃,很能和大家打成一片。实习时,我们可以自己挑代班领导,我一眼便看中这位,后来,我也因此明白了一件事儿,外表是会骗人的,哪怕是警察,也是如此。

和善是假的,老姚的脾气和个头儿一样,都是浓缩的精华。他是坦克兵退伍转业,据说这个兵种的兵身高都不太高,否则在狭窄的坦克舱里无法自如活动。

“一米六是黄金身高。”老姚一边说一边笑,而我一边笑一边听他说,“就冲这身高,咱生下来就是奔着开坦克去的。”

“嗯嗯!”我用力点头,不敢说半个不字。坦克兵是不是这样不重要,老姚不生气比较关键。你不能惹一个血管里流着TNT的人,老姚外号就叫坦克,他的脾气,那是一点就炸,一炸就波及无数。但凡他和人掐架,就有人在旁边乐呵:“瞧见没,咱们这坦克又开炮了!”

当然,老姚也不是瞎开炮,毕竟军人出身,人品没得讲,就是脾气急了点儿,擦枪走火的事儿多了些。如今时过境迁,一转眼的工夫,当年四十多的老姚已然退休,要说他这一生,担得起“性烈如火,疾恶如仇”八个字。

只是那时候,我和老姚还谈不上特别熟,有的事情,也就因此埋下了伏笔……

人年轻的时候,总有一种幻觉:日子总是很无聊,日复一日,仿佛看不到尽头。因此也总是期待着有些什么戏剧化的事情发生,让自己的人生来个大大的转折。

这天,我无聊地趴在桌上玩笔杆子——作为实习生能做的事情着实乏善可陈,说到底,因为没有执法权,我只能跟在带班后面做些日常杂活儿。比如,出警时捧着报警记录本登记信息,所里抓了嫌疑犯,负责看看人,夜里头出去巡巡逻,说一千道一万,你能干的和给你干的,都是些“跑腿儿”的活。

“嘿!嘿!”寂静的屋里,突然有声音打破了我的无聊。

昏昏欲睡的我抬起眼皮子,发现一位师兄趴在门口,脑袋探进来。

“小梁,你的人来了嘿!笔录,笔录——”

说笔录,我就来了劲儿,立马起身收拾纸笔。

要不怎么说,年轻人最喜欢的就是折腾?在所里,你可不能上蹿下跳地给大家伙儿惹事,所以要折腾,那也只能折腾自己手上的这一亩三分地儿。我手里的活儿最有技术含量的,无非就是做问话笔录。不是电视剧里那种面对重大罪犯,以三寸不烂之舌和强大逻辑的心理战,从罪犯口中套出关键线索的笔录。我能做的,压根和案件材料扯不上关系,就是事务性工作的谈话记录。什么某某人来办个户口,询问一下他家里人什么情况。抑或邻里纠纷闹上了“110”,得弄明白事情经过……

虽然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但实习这些日子,我多少看明白了一件事——“事在人为”。违法违规也好,遵纪守法也好,事情都是人做出来的,所以一切的举动都在于人,人想什么,做了什么选择,这很关键。

虽说“此笔录”非“彼笔录”,但我还是能从里面嚼吧出点儿味儿来。对毫无执法权的实习生来说,也算是有点儿意思的活儿。

可我还没到门边,外面就传来几声大吼,声音虽然洪亮,但因说话太快,我并不能听清到底说了什么,只是从音色判断,“坦克”又开炮了。

推开房门,果然看见老姚在走廊上冲着一个人发脾气,老姚对面那人看着比他年纪大,一身黑,黑T恤、黑裤子、回力鞋,看着老实巴交,本本分分。

老姚个头儿矮,对面那人比他高,但在他跟前只能乖乖低着头听吆喝。兴许是他的脸苦巴巴地皱成一坨,不敢吭声的样子让我生出些恻隐之心,我迟疑着开了口:“姚所?”

老姚转过头瞥我一眼,从他的面色看,火气应该已经下去了不少,只见他又回头瞅瞅那人,思索片刻,转身对我使个眼色:“去,小梁,给他做份谈话材料。然后嘛,让他该干嘛干嘛去。”

那人从老姚身后看我,眼神充满感激,我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

我认识他,他叫邱德文,一个“重点人”。

重点人,顾名思义,就是需要进行重点“关照”的人。

虽说不同地域有不同的叫法,但意思都是同一个,这群人得盯紧了,否则容易出问题。原因很简单,这群家伙,要么就是有违法犯罪的前科,要么就是有吸毒史,需要进行社区戒毒,又或者是在取保候审期间。

这群人按照其户籍地在不同片区,会归属所里的不同民警管控。有些定期会被叫到派出所做笔录,主要查询他最近有无发生新的违法犯罪行为,有无过激的思想动态,诸如此类。

至于为什么是定期,这是因为重点人的情况有所不同。比如说取保候审,通常也就一年以内,在这一年里,按照规定,除了由办案单位谈话,辖区派出所最少也得进行三次以上问话。至于确切次数和间隔时间,可以由管控民警灵活掌握。

打我来所里就发现,老姚办公室里有块儿大黑板,上边密密麻麻地写着每位重点人的具体情况,并且明白地标记着需要定期谈心、谈话的相关细节。

老姚的“灵活掌握”,一共分三个等级:周周见,月月见和一季度一见。

“瘾君子”一天不碰那些玩意儿就受不住,必须周周见,这并不难理解。但凡老姚轮到二十四小时大班,他就会提溜幾个上所里“尿检”,要是遇到打电话不接的,那就一腿杀到家里,家里若是还没人影儿,那就直接一个电话,通知禁毒大队“上才艺”。

这自然招人恨,有的是“瘾君子”甚至在外面叫嚣着,要做掉老姚,但“坦克”只会破口大骂:“要不是老子运气好,这条命早就交给国家了,老子还能怕你们这些吸毒鬼!”

邱德文并不吸毒,所以他被列在了老姚的“月月见”里,不过对比这位的情况,我个人感觉,一年十二次的频率,也着实有些高了。

实习的两个来月,这已经是我第三次给邱德文做笔录了。熟人熟事,领着他进了询问室,给他打了杯水,我就准备照本宣科,安排上“老三样儿”——告知权利义务、了解思想动态、宣讲法律法规。

“最近在做什么工作?”一切都规规矩矩地推进着,我的问题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搬砖。”邱德文端着一次性水杯,杯子在粗糙的手指中转来转去,手还算干净,但他指甲缝里确实有砖泥。

“还是窑口砖厂?”

“对。”他点头,有些心事重重。

被扣钱了?还是发生了什么别的事情?我想了想,问:“收入呢?有什么变化吗?”

“没啥变化,还是那样,咬牙干,一天能挣百十块。”

我端详他的面色,毛估一下,他一个月赚三千多,在这个年头,可不是个小数目,毕竟老姚一个月才开两千多一点儿,不过就算这样,邱德文的脸还是皱巴巴的,没有一丝喜气。

“一个月三千多,不少了啊!”

“自己买点儿保险,到手两千多。”

“那也不少。”我说。

他点头:“确实不少。”

按理说,收入稳定,重点人的思想波动应该不大,犯不上担心,但我总觉得他哪儿不对劲儿。

“最近有什么烦心事吗?”我问,“要是有,不妨说说,憋在心里不舒坦,说出来就好多了。”

他似乎有些吃惊:“没有,真没有。”

“行,你说没有,那就没有吧!”我觉得有些好笑。什么叫欲盖弥彰呢?喝醉酒的人,向来只会说自己没醉,可这个时候,我也不能逼他。

“要不说说你的案子吧,当初你怎么犯的事儿?”我笑笑,感觉脸皮有些紧张,“故意伤害致死,对吗?”

邱德文脸上的惊讶加深了,这在我的预料之中,对比之前两次笔录时的情况,我这次可以说是“图穷匕见”式的提问。

我越轨了吗?是,也不是。按说我只要搞清楚他的现状,判断他暂时不会出问题就成。可一切都事出有因。

邱德文给我留下的印象,着实是个不太容易再犯事儿的人,可打我第一次给他做笔录,他就是这副苦巴巴的样子,加上老姚给他上了个“月月见”,便由不得我不多想一点儿。前两次笔录时,我也旁敲侧击过,但他就是个锯嘴葫芦,但凡牵扯到他的案子,就只是随口敷衍:“过去就过去了,不想提。”

“人一拧巴吧,思想难免有问题。”上回刚送走这位,我就跟老姚叨咕上了,“看着也不是个坏人,到底怎么就‘故意伤害致死’了呢?姚所,他怎么犯的事儿,要不,您给我说说?”

“嘿!你小子上这儿套我话呢?”老姚打开保温杯,吸溜一口滚烫的茶水,笑眯了眼,“往后转正了,不实习了,也指望啥事儿都靠我跟你说?”

“我仔细看了啊,您那板儿上写的就这么几个字,推理还得给个线索不是?”我一脸真诚。

“想知道你问邱德文去。”老姚的对讲机又响了,他风一样地就往外走。

年轻人听什么就是什么,我抓住最后一次给邱德文做笔录的机会直接上了,而邱德文被我这么一逼,嘴巴子更紧了,就跟那大蚌壳一样,任凭我说死说活,他也不肯张嘴。

“看来这事儿也是你的心头伤了,”我有些失落,“可这是咱们最后一次做笔录,以后啊,你就是想说,我也没机会听了……”

邱德文一愣:“为……为啥?”

“还能为啥?”我把签字笔一扔,“因为我是实习生嘛!过几天我就走了,这一走,也不知道将来去哪儿,咱俩可不就是最后一面儿了呗。”

我冲他笑笑:“我瞧你每次都愁眉苦脸,但生活上一问,还挺稳当。你要是有什么思想包袱,还是说出来好,人啊!憋着容易憋出病来。”

我说着话就发现邱德文双眼迷茫,不知道思绪飞到哪儿去了,他嘴里叨咕起来:“原来你也不是正式的……”

“实习的也是警察,现在是,以后也是。”我挑眉,提醒他别看扁我。

“唉,我不是那个意思,您别误会……”邱德文搓搓手。

“没事儿,你要是想开了,可以随时找我聊聊。”

我用这点儿“大度”化解自己的尴尬。

接下来的事儿就乏善可陈了,我只管叫他签字,捺手印,叮嘱他下个月还要准时过来,到时就是姚所亲自“关心”他了。

听到老姚,邱德文浑身一个咯噔,看来“坦克”的威力确实可以给人留下心理阴影。

“去吧!好好生活。”想着是最后一次见他,我终究整出一句有些文艺的告别语,虽然赶不上什么“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也算是个良好的注脚。

谁知,那天的邱德文,似乎真的对我滋长出了深深的怀念,一步三回头,满脸欲言又止。我还没品出点味儿,杂务就到了,在任何一个派出所里,这玩意儿都只多不少,自然是我这样的实习生多担待。

有事要做,哪里还有“文艺”,我摆摆手,下了逐客令,转身就走。

兴许这一别,就是永远了——我这么想着,有的人就只有这点儿缘分,打个照面就各奔东西了——然而让我没想到的是,三天后,邱德文居然真的来找我“聊聊”了。

邱德文是把我说的话当回事儿了,要不然,不会特意挑我不值班的这天来找我。

所里是四层楼带一院儿,一到三层为办公区,四楼为休息区,每间屋子两张高低床,也就是说,通常状况下得四人挤一间。

实习期间,我一般吃住都在所里,平时要是不值班,我也帮别的组打打杂,再不然,就是猫在休息室看小说。

那天晚上,我正在四樓“葛优躺”,突然接到值班室电话,说是有人找,我问是谁,值班民警说:“就是那个邱德文。”

我多少有些吃惊,他居然知道我这个时候在趴窝,不过转念一想,作为一个有前科的人,月月上所里报道,他对公安机关不能说不熟,如此一来,他能算准我啥时候不值班,倒也不难。

当然,更多的是兴奋。一个“重点人”跟一个警察吐露心声,他会说什么呢?这足够让我噔噔一路冲下楼了。

到了二楼口子上,我先停下瞄了一眼:邱德文果然在院儿里,还是那副老实巴交的模样,来回搓着手,低着头,不知道在寻思什么,时不时地又抬头张望。

我大步走出去:“你找我?”

“啊?啊!”他一惊一乍,似乎没想到我真下了楼,“那什么……我想请你吃顿饭。”

“吃饭?”我上下打量他,还是那一身黑,只是今天裤子上还有明显的砖灰痕迹,“刚下班?”

“嗯。”他点点头。

“无缘无故的,请我吃饭?”

他又开始搓手:“你……你人挺好的,这不是你说实习要结束了,吃个饭,就当给你送送行。”

一个犯了故意伤害致死罪的“重点人”,给一个警察送哪门子行?我后脖子一凉,刚才的热情全给浇灭了。

“不必了不必了……”我连连摇头,“无功不受禄。”

可他上来就拽,边拽边说:“就你们所门口那个老五饭店,吃个饭的事儿……”

“老五饭店?”一听这个名字,我放下了心。

这地方所里的人经常光顾,就在派出所大铁门右手边。所里虽然有食堂,但负责煮饭的阿姨每周歇一天、节假日歇三天,她一回家,咱们就得从老五饭店端菜,选这个地方,邱德文不能有啥坏心眼子。

可就迟疑这么一会儿工夫,邱德文连拖带拽把我朝那边拉了过去。搬砖的人干的都是体力活儿,这手跟铁钳子似的拽着我,如同胳膊和大腿拗劲儿一样,我一败涂地,到底被他拽进了老五饭店。

一屁股坐下,我才看清眼前:桌上搁了四个菜,两瓶啤酒——人家是有备而来的,这一顿,他铁定要请了。

有句老话说“来都来了”,这种时候,只能先坐下再说了。

饭店老板夫妻在柜台后头冲我一笑,熟口熟面的,我唤了声“五叔、五婶儿”,算是打过了招呼。

邱德文见我没打算离开,难得地咧嘴一乐:“不知道你喜欢吃啥,先点了这些,不够再加!”

“其实刚才就想说了,我晚饭吃过了。”

他一愣,脸又皱起来,苦巴巴地。

我连忙道:“你吃,我陪你,也来两筷子的!”

听我这么说了,他面色又松和下来,忙不迭给我夹菜。

有酒有菜,我老觉得不怎么对劲儿,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这货不会寻思给我灌醉了好干点儿啥吧!吃了两口,我腾地起身:“我上个厕所。”

邱德文见我往店后堂走,确实是去方便,也没拦着。到了里边,我赶紧掏出电话,给老姚打过去。

那年月,手机还不是人人都有,老姚用的是“喂喂靠”(小灵通),他家还在村里,那里信号差得令人发指。连打好几次,都是忙音没人接,我寻思再不回座儿,怕是那邱德文得疑心我掉坑里头,便一咬牙,准备先出来再说,走一步看一步。

在派出所跟前儿,屋里还有两个熟人,他邱德文还能蹿上天?这么一想,算是说服了自己。我假模假式地按下按钮,水声哗啦响起,光听着都冷。

戏演够了,我推门出来,放眼望去,邱德文正迷迷瞪瞪地盯着桌上的啤酒。他先是伸手来回在光洁的玻璃上抚了几下,随后突然把住了酒瓶口,抡起来就往自己的头上砸。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响起了老姚在羁押嫌疑人时跟我说的话:“小梁啊!这群人你可得小心看紧喽,他们甭管是因為悔恨还是啥原因,特别容易在羁押期间发生自伤自残的情况。如果警方在场,让他们自残成功,那可是要负责的!”

要负责的!!

我两眼冒火,一个箭步蹿过去,夺下他手里的酒瓶:“干什么!活腻歪了?”

“啊……啊……”邱德文还举着空落落的手,一副没回魂的样子。

“你脑子有病啊?啤酒瓶子往自己头上拍!”说着,我眼疾手快,把桌上的另一瓶啤酒也抓在手里。

五叔和五婶儿也没见过这架势,这时候才回过神来,把柜台边的一箱啤酒也搬进了后厨。

判断他范围内再没有什么危险物品后我的火气就裹不住了:“姓邱的,你几次来所谈话,我没为难你吧!今儿你想干吗?是想毁了我吗?”

“那不是……我……我就是习惯。”邱德文喃喃解释。

“习惯?习惯拿啤酒瓶砸脑门儿?”

“嗯,我从入狱到现在,这些年都这样。”

他不是有什么精神病吧!我警觉起来。察觉到我的眼神不对头,邱德文又一脸苦巴巴地,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我就是想不明白,一瓶啤酒,咋就能把人给砸死了呢?”

“砸死人?”我回过味儿来,“怎么?这就是你犯的事儿?”

他沉默地点点头,轻声道:“今儿找您,说是吃饭,实际上是想把心里的事儿讲出来。”

“是,有的东西憋太久,它就成了毒。”我一屁股坐下,把手里的瓶子放桌上,“就跟它似的!”

“是啊……就跟它似的。”邱德文盯着酒瓶看了一会儿,深深地吸了口气,“姚所讨厌我,您知道吧!”

他干笑了一下:“他训我的样子,您也应该看到了吧。姚所那就是心直口快,他这人向来刀子嘴豆腐心。”

“哦,哦……”邱德文一脸不在意的模样,显然,他不过是找个话茬儿起由头,“您不知道,当年抓我那当口儿,姚所在场。”

“啥?就是说你犯事儿,是在咱们辖区?”

“对,”他点点头,“青云东路。打这儿过去往北,也就三四公里,是一条主路,东西向的。”

说实在的,我压根想不起来这条路,毕竟我也不是本地人。可我记得老姚的话,在“重点人”跟前,不能轻易露怯。于是我点头做恍然状:“哦,原来是在那儿。”

“我能喝点儿酒吗?”他突然说。

“行,”我点点头,抬手拿起酒瓶,“我给你倒。”

邱德文目光闪了闪,没有拒绝。他端起杯子,一昂头,直接干到底,打了个深深的酒嗝,他眼神有些朦胧地继续说下去:“那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来逛青云路的人都是有钱又有闲的享受派。本地还有句顺口溜:“青云路,青云路,神仙来了挡不住。”人们或是在东边的大排档里忽忽悠悠饱腹终日,或是在西边的舞厅、溜冰场、夜总会里沉浸得辨不清东西南北。这座城市不大,别处早早黑灯瞎火关门闭户,唯独这条路上,处处人头攒动,霓虹闪烁,越晚越热闹。

热闹的地方自然也是个做生意的好地方。来此“淘金”的人不在少数,邱德文便是其中之一。他做的是饮食生意,这种活儿很繁琐,一个人干不来,于是他和朋友一合计,在青云东路搞了一家大排档,专卖牛肉板面。

虽说生意是干起来了,可实际上并不是自己独立的铺子。这种黄金地段,寸土寸金,向来分上下半场。从白天到晚上十点是租铺的营生,过了十点,铺面关门,才轮到流动摊贩在铺子前拉开大排档讨生活。

这种下半场的街边排档没有店面租金的负累,只要给铺子老板交点儿费用,把人家门口的卫生给打扫干净就成。

半夜捞食,无疑是夜市的一种,可既然成了“市”,就有高低之分。因客流主要来自西边,所以,青云东路的摊点按照距离远近,也有上中下之分。“近水楼台先得月”,靠近十字路口的地方无疑是热门地段,在这里摆摊儿,租金高只是其一,另外,背后还得有人罩着,否则别想安生。

再往东远个二三百米,就是中等地段,一样得有靠山才能安心做活,而再远的地方就没有什么客流量了,也就不太讲究这个。

那年月,小城市公共交通不发达,没有那么多出租车,流行的交通工具是一种叫作“地鳖子”的带斗小三轮,这玩意儿在城市的犄角旮旯灵活地钻进钻出,灰扑扑的的确很像地鳖虫。

所谓下等路段,就是这种“地鳖子”才能钻进去的犄角旮旯。在青云东路,能跑到这种地方吃饭的人,通常都是一些酒鬼。他们大多在夜场喝得五迷三道的,走路都费劲儿,路口生意好,谁也不乐意伺候。这个时候他们就会随手拦一辆“地鳖子”,叫唤着让司机给他们找个地方吃饭。久而久之,司机们也都学精了,一旦拉到酒鬼就往最东边送,这些酒鬼有的吃饭不给钱,有的吃完饭吐一地,还有的,没等结账,就躺在地上呼呼大睡了。

邱德文没有那么多本钱,更没有什么靠山,他和朋友的摊子只能摆在下等路段,平时客人不多不说,还经常遇上酒鬼闹事,生意并不是很好做。

邱德文“出事”可能和他长期积郁的怨气有关。当然,跟那位与他一起干活的“朋友”关系更大。

苗克,外号老K。邱德文年轻时混游戏机房认识的小兄弟,两人志同道合,一起瞎混了几年,混得口袋比脸还干净。到了二十郎当岁,邱德文寻思自己得找个正经事干,和老K一说,这位就给指了两条路:出去打工或者在本地找事儿。

那年月打工还是个新鲜事儿,全国上下也没有几个发达城市,背井离乡未必能赚到钱。两人一合计,觉得还是熟人熟事好开张,不如在本地搞点儿“事业”。

人有心,自然就能有道,小年轻有把子力气,总能找到活儿干。经人介绍,这俩兄弟就干上了送啤酒的营生。

正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邱德文和老K既然决定走正路,自然也想好好干。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那时候每家摊位上用的啤酒、饮料、肉、菜什么的,都是被大老板垄断的,要是哪家摊位敢从外面拿酒,那就等于坏了规矩,对坏规矩的人,大老板就得给点儿颜色看看。

不过这些摊主也并非是完全出于被逼無余,大老板那儿走量多,卖价比市场还便宜一些,加之会让人送货上门,很是节约人力,所以摊主们也乐得从大老板那里拿货。

还有就是大老板财大气粗,有些摊主生意不景气,资金一时间周转不开,也可以记账,等到月底一笔清。

邱德文和老K帮大老板送啤酒,在别人眼里,他们是大老板的马仔。其实这两人根本不知道这位大老板姓甚名谁,是哪一路的神仙。

他们只知道,做马仔也有KPI(绩效),规矩就是每月必须送足多少钱的货。简单来说,就是大老板会给每家店定量,比方说,按照规定,某家店必须卖足二百元的啤酒,如果卖不到量,那差价就得管片儿的马仔补上。当然大老板也不会随便定额,他们会根据客流量的多寡来做个判断。

邱德文做马仔做得晚,负责的片区也都是青云东路最靠里的几家店,生意本来就不咋地,什么都不好卖,还月月赊账,这就让邱德文经常胆战心惊。

老K总劝他不必怕,烂船还有三斤钉,但凡是个做生意的,总比他俩这当马仔的能扒拉出油水。从这个角度上说,一个月那几百块,还不至于真的就结不了账。

可是老K这人多少有点儿乌鸦嘴,他不说还好,一说还真就有人挂了死账。

这人姓郭,当时五十多岁,在青云东路卖牛肉板面,邱德文和老K叫他老郭,三人算是老熟人,两人过来送啤酒之前,他们就已经在游戏机厅里认识了老郭。

老郭的执念是老虎机。这玩意一块钱十分,小城市游戏厅里很常见,表面看赌得并不算大,可玩的时间长了,人一陷进去,那就没辙了,根本戒不掉。

白天泡游戏机室,凌晨摆摊卖面,这就是老郭的日子。他结不上账,也与此有关,他玩老虎机输了很多钱,还欠大老板一大笔,利滚利折腾得他走投无路。

可走投无路的何止老郭,连带着邱德文和老K也一起倒了霉。要知道,大老板板上钉钉地说了,一家店最多只能欠三个月的账,收不上来,那就得负责的马仔倒贴。

邱德文还好,老K或许是深深为自己的乌鸦嘴痛悔,说死说活也要给老郭一点儿好看,非得让他把账结了才行。

要说什么“好看”,无非就是把老郭给堵巷子里叮咣揍一顿,可能是被打得没办法了,老郭抱头鼠窜,同时提出了一个不容二人拒绝的交换条件——把自己的摊位抵给他们。

老郭这人穷,但穷的原因邱德文和老K哪能不知道?要不怎么说“黄赌毒”是大问题,但凡沾上一个,这辈子就很难摆脱了。实际上,老郭只要不去赌,他那小摊儿挣的钱,是够生活还有点儿结余的。

得了条件,两人放下了拳头,跟被揍得满头包的老郭一顿算计。按老郭所言,这摊位但凡好好干,一个月入手两三千不成问题,只要两人把他欠大老板的钱给认了,再给他五百块,他就把摊子和做牛肉板面的手艺倾囊相送,包准两人能在青云东路上接着干下去。

邱德文觉得,给大老板送啤酒,累死累活一个月也就一两百块钱,还要提心吊胆,像老郭这号人,多来两个就能给两兄弟整出心病来。倒不如弄个摊位,虽然也是昼伏夜出,可好歹是个正经营生,赚点儿放心钱没啥不好的。

老K听完,觉得有些拉不下面子,兄弟俩好歹也是吆五喝六混社会的,突然围上围裙、拿起炒勺算个啥?再说了,君子远庖厨,他压根儿不会做饭做菜,心里难免有些犯嘀咕。

邱德文好说歹说,老K才同意把摊子给接了下来。老郭呢?也没说谎,拿到钱以后手把手地教,一直到两人做出的口味和他没啥差别了,才打包回了老家。

临了走人,老郭跟两人打了个招呼,说他这次就是回去修整,等手头有了钱,他还会回来把摊子给买回去。三人最后喝了一顿,谁都没把老郭的话放心里,当然谁也不会想到,接下来在这个摊儿上,会发生改变两人命运的大事。

同行是冤家,买了你的,就不会买我的。做饮食生意更是如此,人的肚皮就那么大,吃你的東西,就很难再吃下我的。

卖饮料的和卖主食的还能凑一起,互相帮衬。可当大家都卖面条时,那铁定是互不待见了。

邱德文摊位对面,就有这么一家卖烩面的。

做吃食的,往往是看起来简单,操作起来却大有门道儿,比如汤汁的咸淡,卤料的多寡,都有讲究,但凡一点不上心,那味道就会千差万别。

邱德文在学习板面技巧时,不能说不尽心尽力,可这味道总是欠点儿火候。坐地生意,熟客总是有的,人吃习惯了某种口味,哪怕有丝毫的差别,也能品出来,于是就有人在吃面时叨叨,说味道不如旁边的烩面。

老K向来是个火爆脾气,听多了闲言碎语,这心里怎么都不快活。于是,他趁着一个没多少食客的大冷天,溜到对面,点了一碗烩面。

邱德文远远瞥见,老K稀里呼噜地吃着,他便走到一旁的大树边,抄起袖子靠在上面看热闹。

吃了半拉,老K头一抬,嘴一抹,嘶嘶倒抽一口凉气:“老板,面不错,可你这味儿不对啊!这里边,是不是加了大烟壳儿?”

烩面摊的店主是个小年轻,姓张,叫张扬。听到老K的话,他抬起头,眼瞅着脸色憋得赤红。

“没有!”过了半天,他才闷出两个字。

“没有?没有你这么久才回答?”老K嚷嚷起来,“你心里有鬼吧!”

“就没有!”

“嗬!嗬!”老K哈哈一笑,冲着走过来的几个人嚷嚷,“大家来看啊!我说他家面味道咋这么好呢,原来是放了大烟壳儿啊!”

那几个人一看就是来找吃食的,听了老K的话,纷纷皱起眉头,其中有两人直接转了方向,朝板面摊儿这边走来。

“你,你,你胡说!”张扬老实本分,这样的人嘴巴笨,压根儿不是老K的对手。他一看客人走了,显然是着了老K的道,立马急了,一伸手从滚烫的汤锅里就把卤料包给掏了出来,也许是在气头上,他也感觉不到烫,急匆匆地把料包打开。

“没有,没有大烟壳儿,不信你们看!”他抖开整个料包,给狐疑旁观的食客看,想证明自己的清白。

“嚯,谁傻到用整个大烟壳儿,那都是把烟葫芦给打成粉,别人吃不出来,光觉得鲜,我可是做板面的,自然能尝出来。”

这时围观的客人越来越多,老K这么一说,有人就跟着嚼上了舌根:“你别说,前不久新闻上还抓了几个呢,火锅里头放这玩意儿,让人吃了上瘾。”

“嗨,我说他家的烩面怎么一天不吃想得慌呢?敢情是搁了这东西。”

“还真是,我也老想吃。”

张扬被逼急了,举起手就发誓:“谁用大烟壳儿,谁他妈生儿子没屁眼儿!”

“嚯!”老K乐了,冲着周边看热闹的人说,“用就用了,怎么还拿自己儿子赌咒发誓呢?”说完冲张扬龇牙咧嘴地哈哈笑道,“你说说,你妈要是知道生出你这么个玩意儿,咒自家绝种,是不是能气得伸腿啊?”

老话说得好,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张扬一个大小伙子。尤其是问候了他母亲,对于孝顺人来说,那跟点了雷管没什么两样。

张扬一听老K骂他妈,上去就要给老K一拳,老K打架打惯了,一个躲闪,就把这拳给避了过去。

张扬并不知道,混江湖但凡动嘴那都不是大事儿,只要你先动手,那就中了别人的圈套,上哪儿都理屈。老K心里早就盘算上了,他跟邱德文不止一次地说过,要找个理由教训对面那个卖烩面的,只要给他抓到机会,就揍到张扬搬走为止。

见张扬先动了手,老K的手就朝屁股后面摸,混社会的人都爱带个折叠刀,老K的刀揣在哪儿,邱德文哪能不知道?

正如动嘴、动手不是一个级别,动刀子和拳打脚踢也不是一个性质,打人归打人,总归出不了大事儿,动刀可就未必了。邱德文有些担心,左手提了一瓶没开的啤酒过去,右手顺势把老K拿刀的手给摁住了。

“人不懂事,教训教训得了,犯不着。”

要说老K这个动作,也就是惯性而已,谁还乐意真惹出大事?于是顺水推舟地接过啤酒,弹个舌头:“得嘞,你看好摊儿,这儿交给我!”

邱德文听言,就真朝自家摊位走去了——老K有几把刷子,他心里面门儿清。这人是不乐意当厨子,可也不是什么君子,论打架倒是能叫声祖宗。

而那张扬空长了一个大个儿,胖乎乎的,本来动作就不灵光,加上也不懂什么干架技巧,胡乱过了两三招儿,就给老K寻到了机会。

只见老K喊一声“来了——”膀子抡得溜圆,一个“单臂大回环”照着张扬面门就送了过去。

身后头一声闷响,邱德文发现这不像是酒瓶子碎了的动静,下意识地回过头。只见那瓶啤酒果然好端端地捏在老K手里,旁边看热闹的人早就躲远,而张扬已踉踉跄跄地朝巷子里跑去。

“嘿!小子,哪儿跑?”老K朝邱德文使个眼色,奔张扬拔腿就追。两人多年兄弟,老K屁股一撅,邱德文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这是要乘胜追击,把人给彻底治服帖的意思。

邱德文不动声色地盯着四周食客,他也是混道上的,有几个客人本来朝那边张望,一看这位眼神犀利,加上巷子里黢黑,老K和张扬一时半会儿也不出来,那些人便慢慢散了。

等没了人影,邱德文这才察觉不对劲儿,老K进去的时间也太长了。看了一下表,他发现这位进去一刻钟还多,而巷子里安静得厉害,他心里头咯噔一下,心说怕不是出了什么事儿吧,便连忙撵进了巷子。

九十年代的小城市,也就主路上亮着路灯,其余地方都是黑灯瞎火。邱德文往里走了一段儿,总算适应了这种黑暗,就在他刚走到拐弯儿头时,突然发现一个人影蹲在墙角,一动不动。

影子虽然不动,但身上的味道邱德文很熟悉,这不是老K还能是谁?他走过去猛一拍老K的肩,怒道:“你他妈不吭声,在这吓唬谁呢?”

老K不搭话,邱德文眯眼朝巷子拐角瞅去,这才发现,地上还躺了一个……

“死了,就一下,人就死了。”邱德文颤巍巍地豎起一根手指,“我怎么都想不明白,啤酒瓶对上人头,瓶子没碎,人居然能给活活砸死。”

颅骨保护大脑,是人身上最坚硬的骨头,一个没有碎的瓶子砸死了一个人,的确有些离奇,我放下筷子,忍不住追问:“你确定就是那一下?”

邱德文缓缓点头,压着嗓子:“就一下!老K说追到巷子拐角,他就看见张扬扶着墙根站了一会儿,接着突然倒在地上,因为太黑,老K以为他只是跑累了,可当老K走近时,突然闻到了一股子血腥味,他一摸,这才发现地上全是血。”

“都是老干架的人了,一个人身上有多少血,心里还能没个数?”邱德文深深呼吸,表情渐渐有些恐怖,“一个人,就一下,没了。”

“然后呢?”我突然察觉了不对,“你……没有投案自首吧?要不然,拿住你的时候,姚所也不会在场。”

邱德文长叹一声,慢慢地,那种苦巴巴的表情又爬上他的脸:“人啊,一步错,步步错。人既然已经死了。接下来我和老K自然就要面对怎么办的问题。这个世道,你好的时候,谁都可以跟你做兄弟,谁都跟你铁,唯独你落难时,才晓得谁是真心,谁是假意。”

“老K不想担责?”顺着他的话,我咂摸出点儿味儿。

“没错,他给我泼脏水,说什么自己本来就不同意卖板面,要不是我想要这个摊位,也不至于搞出这事。”

“你信了?”

“面前摆着一个死人,本来就六神无主,他这么一说,越发让我愧疚得厉害。后来想一想,老K无非是想拉我下水,让我觉得,事儿是咱俩一起犯的。”抬手用力搓了把脸,邱德文双眼无神,喃喃道,“可那时我早就慌了,哪里会想得清这些,只顾着问他,接下来咱俩该怎么办?”

“他不想自首吧!”

“没错,他说打架周边的人都看着呢,好在没人认识咱俩,原摊主老郭已回老家,警察调查到咱俩头上还需要些时间,于是我俩说好,把尸体给处理掉,各自跑路。”邱德文苦笑着,伸手去拿酒瓶,这一次,我没有拦着他。

又猛灌了自己一大杯,他一抹嘴道:“正好附近有个旱厕,那年月的旱厕,进去都能熏得人睁不开眼,死人丢在里面,没有人会注意。”

“这种商业街附近的旱厕人不会少,终归要清理的。”我说。

“谁说不是呢?才过了半个月,你们警察就把我俩逮住了。”邱德文自嘲一笑,“为了不被抓,老K提议我们分头跑,这样就算案发了,跑脱一个是一个。我还当这老小子讲义气,落到你们手里,我才知道,老K跟你们警方说,他本来只是想拳头耳光打对方,可谁知,我给他提供了一瓶未开启的啤酒,充当作案工具,而且,把尸体丢进旱厕也是我提议的。”

“这泼脏水的技术,是挺厉害的。现场就你们俩,对不上口供,就只能依据旁证判断。有人看见你递啤酒给他,而打死人的也是这个,人证物证齐全,这事儿,你没有办法抵赖。”

“那是,我俩口供虽然在某些细节上有出入,但大体都能对得上,加之警方在现场提取到了我们的血鞋印、作案工具,铁证如山。后来,老K判了死刑,我呢,是十五年有期徒刑。”

看着塑料框内的空瓶子,邱德文一把接一把地玩命薅头发:“打在监狱服刑时我就天天想,一酒瓶怎么可能就把人给砸死,所以只要看到没开的啤酒,我就想往头上一砸,我知道,我已经走火入魔了,可这事儿,我根本控制不住……刚才我真不是故意的。”

“行了,我信你。”我给他又倒了一杯,这次邱德文拿了杯子,却迟疑着没沾嘴。

“怎么?你对这个案子,还有疑问?”我觉得邱德文的话没讲完。

邱德文表情复杂地沉默片刻,才开口:“张扬其实挺命苦的,我也是开庭后才知道,他无父无母,好不容易娶个老婆,小两口靠卖烩面勉强过日子。以前是两口子一起干,他出事那段时间,他老婆因为怀孕,一闻油烟味儿就吐,加上天气冷,他就让老婆在家歇着,自己一个人出摊儿。”

“也就是说……死者还有一个遗腹子?”

“我们真是造了大孽!”邱德文的脸痛苦得扭曲起来,“真他妈不是人……”

我有些动容,我觉得他的痛苦是真实的,能为自己的罪过痛苦多年,这样的人,本质上可能坏不到哪儿去。

我正想拍拍他的肩膀,安抚一下,谁知他突然抬起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满是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我,他一字一顿地说道:“警官,我能不能托您做件事?”

我脑海里顿时警铃大作,不动声色地说:“先说说,你想让我干什么?”

“赎罪!”他双眼通红。

“赎罪?”说老实话,这我还真没料到。

“庭审的时候,我第一次见这个女人。”他苦笑着,缓缓回忆,“她不怎么漂亮,很矮小,看着很淳朴,感觉出身不太好,而且很瘦,特别瘦,但肚子很大,应该是要生了。我以为,她会骂我和老K,可在法庭上,我发现大部分时候,她都在发愣。”邱德文的声音小了下去,“我想,那时候她一定是在想,自己一个人,要怎么把肚子里的孩子拉扯大!那时我和老K身上没多少钱,赔偿也不多。可想而知,这些年,她们娘儿俩恐怕过得也不好。而我这些年,在砖厂上班,靠卖力气吃饭,收入还可以,也攒了几万块钱,横竖我就一个人,这些钱我也用不到。所以……”

看他这副模样,我大概心里有数了:“你是不是想把这些钱给张扬老婆?”

“对!”他眼睛一亮,“可是,我不知道她在哪儿。”

“这确实是个问题。”

“所以我想,你们警察要找个人还不容易吗?你能不能帮我查一下,给我个地址就行。”

警方是可以查地址,但有明确的规定,必须照章办事。我正想拒绝,可看到邱德文那祈求的目光,拒绝的话到了嘴边,我竟张不开嘴。

可能是看出了我的犹豫,邱德文赌咒发誓:“警官您放心,我就是去送钱的,要是有其他的想法,就让我这辈子不得好死!”

看他信誓旦旦的样子,我一时有些心软,便说道:“这样吧,这事儿我也做不了主,你等我先跟姚所汇报一下。”

邱德文见我话语松动,顿时大喜过望,忙点头道:“行,我能等。”

离开了老五饭店,邱德文把我送到大门口,期盼地说道:“那我就等您的信儿了。”

邱德文倒是放下心了,可我却一晚上没睡好,一直在床上烙大饼。原因倒也很简单,他托我的这事儿,到底成还是不成,一切还得看老姚的意思。

第二天一早,老姚就骑着他的弯梁摩托车赶到了派出所。他那辆二手摩托车,排气管声音堪比拖拉机,每天他一进门,休息室里的人能醒一半。

我老早就等着这一刻了,终于把老姚给盼了回来,我连忙顶着鸡窝头跑到老姚办公室。

“你说什么,他小子想赎罪?”老姚把泡好的茶搁在我面前,斜眼瞅着我,点了只烟卷,深深抽了一口。

我抿了口水,差点儿没烫着舌头,忙放下杯子:“他确实是这么说的,我看他的态度,倒也算是真诚。”

老姚正襟危坐,微微瞇眼,却不言语。我担心自己没表述清楚,就说:“要不,我再说一遍情况?”

老姚做了个打住的动作,把烟屁股从嘴里拔出来,摇了摇头:“这事儿不成,你给回了吧!”

我直接问老姚:“为啥不行?我觉得挺好啊,毕竟几万块钱呢,也不是小数目,对受害人家属来说也算一份补偿,有总比没有强吧!”当年,市中心的房价大约每平方一千八百块,几万块还是很有购买力的。

老姚摇头,意味深长地对我说:“小子,你想简单了。你有没有听过那句话,能用钱摆平的事儿,都不叫事儿!”

“听过……可跟这件事有啥关系。”

见我一副没听懂的样儿,老姚笑道:“你品,你细细品,我跟你说,这话可是很有道理的!”

“这我知道,犯法嘛,也不能说赔钱账就了了。可邱德文这案子不同,牢他也坐了,要说付出代价,他也不是没付出。再说了,法律上发生命案,附带民事赔偿挺常见的,也算是弥补受害家庭的损失……”

“你错了,账不是这么算的!”老姚掰起手指,“首先,咱不管邱德文是善意也好、恶意也罢,我们是警察,作为警察,绝不能违规向任何人透露我国公民个人信息,这是原则问题。所以,从职业操守上来说,上来就要把他这个想法毙了。”

“那咱们不能先找着张扬老婆,问问她的意思吗?”

见我还有些不服气,老姚又掰了下一根手指:“你觉得这是特殊情况,可以特殊对待,是吗?我跟你说,任何一个案子都有自己独特的情况,你想想看,既然上面制定了规范,难道不知道会存在特殊情况吗,那为什么还要我们严格遵守呢?法律就是法律,法律的公平性、严肃性,不就是依靠这些细节上的原则来体现吗?”

“那着装规定还要求穿警服不能抽烟呢,你不正抽着呢吗?”

“那能一样?”老姚一拍大腿。

“怎么就不一样了?不都是规定?再说我觉得这个邱德文没有什么恶意。张扬被害了,他老婆带着孩子必定过得不好,几万块钱不是小数目,让他们日子好过点儿又有什么错?”

“那你怎么就这么确定,张扬老婆会收这钱呢?”

“有钱干吗不要?再说了,总要给人一个忏悔的机会……”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你小子再历练几年就懂了,为什么说钱不是万能的。”

我还是哼哼唧唧,不太听得进去。

老姚见我还是想不明白,把烟屁股戳进烟灰缸里,坐直身子:“小子,如果换成你是个女的,在你怀孩子的时候,你丈夫被人杀了,那往后的日子,你觉得还能好过吗?”

“那不是铁定的吗?”我给闹糊涂了,“我刚不就是这个意思?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能不受罪?为啥不能要点儿赔偿?”

“那你再寻思一下,你受苦受累这么多日子,完了十来年后,罪犯拿着几万块钱来找你,说我来赎罪,这几万块钱是对你的补偿,你会收吗?收下钱然后放下对他的仇恨,给杀人凶手一个消除负罪感的机会,让他坦坦荡荡地把你男人的死抛在脑后,把杀过人的罪一笔勾销?”

“我……”我一时语塞。

“看吧,你说不出话了!你为什么会说不出话?因为你已经意识到了,换成是你,也不可能轻易给杀害自己丈夫的人这么一个机会。只是因为这件事没有发生在你身上,所以作为外人,旁观者,你才会觉得几万块钱不拿白不拿,可一个女人,丈夫被杀,她一个人生产,一个人拉扯大孩子,这几万块钱能补偿她受过的罪吗?”

老姚又拿出一根烟,嗅了嗅,缓缓点上:“还有一点,就是这钱当时给和现在给,也不一样。当时她确实急需钱,毕竟还有个娃要养,说不定她就为了孩子接受了。可现在都过去十几年了,该受的苦早就受了,谁也不知道她怎么过的,或许带着孩子嫁了人,或许为了孩子成长,没把父亲真实的死亡原因告诉他,如果是这样,她又凭什么为了几万块钱,就让一个凶手来破坏自己和孩子平静的生活?”

老姚这番话说得我无言以对,我确实没有想到这么多。

“好……好像是有道理……”

“当然,凡事并非绝对。”老姚继续说,“也不是没有那种不管丈夫死活,认钱不认人的,但咱们要就事论事,不能一概而论,说来这起案子发生时,我就在派出所当民警,一些细节我至今还记得。张扬老婆得知丈夫的死讯,当场就昏了过去,刑警队从侧面调查,他们两口子都是外地人,感情很好,在本地也没和谁发生过矛盾,是那种老实巴交、干正经营生的人。”

“所以说,出于情感,张扬老婆也不会要这笔钱,是吗?”我试探道。

“没错,那女人自从知道丈夫死了,就一句话:我会把孩子养大的。你一听就知道这女人看着柔弱其实性子很烈,不会轻易算了的!”

老姚话锋一转:“再来说说这个邱德文。只怕他没告诉你吧,当年抛尸现场就在咱们派出所辖区,技术队从粪坑里捞尸的时候,我就在外围保护现场。张扬的整个颅面骨都被打凹了下去,当时技术队就判断,张扬死于重度颅脑损伤,并且嫌疑人有毁容的附加行为。这说明什么你知道吗?”

见我摇头,老姚提高了嗓门:“说明他俩当时的主观目的是毁尸灭迹,准备长时间潜逃。他们虽然把作案工具都丢了,可这难不倒技术队,他们在苗克(老K)吃饭的面碗上提取到了指纹,加上苗克本来就是混子,被治安拘留过无数回,锁定他身份还是比较简单的。邱德文与苗克搭伙做生意,不用费力就能问出来。有了两人的照片,附近围观的摊主也提供了一些情况,剩下就是抓捕的事儿。

“那时交通工具可没有现在这么发达,除了火车就是大巴,而且一天也没有几趟,司机、售票员也都相对固定,拿着照片稍微一问,就能摸清楚路线,这事儿刑警队的人最擅长,而且那时候到处都是刑警队埋的眼线,要打听出他俩的情况并不难。我记得当时刑警队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把他俩先后抓捕归案了。”

老姚说到这儿,语气渐渐沉重:“这些年来,我配合刑警队,也抓了不少杀人犯,尤其是像邱德文这种激情杀人的,认罪伏法后,大部分都会后悔莫及,特别是快宣判时,找律师给被害者家属加价赔钱的、请求宽恕的、要求写谅解书保命的,屡见不鲜。从死者家属角度来说,他们有时是不得已拿了赔偿,但你说他们能从心理上‘谅解’凶手吗?”

“不可能,”我忍不住了,“毕竟那是自己的亲人。”

“没错。”老姚道,“邱德文确实是个例外,他已经蹲过大牢,没有减轻法律制裁的意图,可他的动机也很明显,他这么做,就是想让自己的良心能过得去。表面上看,这无可厚非,但他并没有考虑过死者家属的感受,这仍是一种自私的举动。他想完成自我救赎,开始新的生活,并不是非得采取这种方式。”

说到这儿,老姚看向我:“你在课堂上肯定学过《刑法》吧。”

“那不是当然的吗?”

老姚满意地点点头:“我没上过大学,但专业书我看过不少。就拿犯罪行为来讲,它可不只是对被害人造成了伤害,它还侵害了咱们国家法律所保护的社会安定。都说我们派出所管的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可殊不知,小事兒里也有大学问。”

“您指的是?”我来了兴致。

“你觉得我每个月让你和邱德文谈一次话是为了啥?”

我挠挠脑壳:“给他宣讲法律政策,然后观察他的思想动态呗!”

老姚龇牙一乐:“别闹了,那些场面话,邱德文根本就听不进去!”

“原来你知道?”我诧异地说,“其实我每次跟他谈话时,他态度都挺消极的,只会点头,一声不吭,我也觉得他根本没听进去。”

“你没感觉错,他肯定没听。”

“那……那我不就是在做无用功了吗?”

“还真不是,在我看来,每次跟他谈话其实都在提醒他一件事。”

“什么事?”

“提醒他犯过罪!这不是改正就算了的简单错误。他和他的同伙杀了人,法律虽然给了他们一个判决,但从人情事理上,这是不能原谅的罪债,他必须要背负这个思想重担。他要真想赎罪,为什么非得找受害人家属啊?他还是没有从根本上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对社会的危害性。他以为自己只是欠了张扬老婆的,其实不然。他完全可以把赚的钱捐给社会,因为他也给社会带来了负面影响!”

说到这儿,老姚似乎又想起一件事来,他愤愤地说:“跟你小子说,我老早就发现现在很多报纸、杂志特别喜欢写一些抓人眼球的东西,什么浪子回头金不换。只要犯罪分子稍稍做一些善举,表现得有悔改之意,就被大肆报道、宣扬,可他们就没有想过,受害者和家属会怎么想,怎么看待法律?”

老姚顿了顿,严肃地说道:“小梁,你可记住了,对于有重大犯罪前科的人员管控,表面上看,是把他喊到派出所,或者打个电话交代几句要遵纪守法,而实际上呢,咱们就是在提醒他们,他们犯下了严重的错误,这些伤害永远无法弥补,这些错误的影响不可能消失,忏悔,应该伴随他们的余生。在我看来,只要犯过事,那心里就永远不能安宁,这就是罪债!”

见我不吭声,老姚又问:“你现在理解我为什么不同意邱德文的做法了吗?”

我缓缓点头,他总算露出放松的神情:“我跟你讲,如果这事儿让他办了,那他心里肯定会这么盘算,我牢也蹲了,钱也赔了,我也只能这样了,这事儿往后就算画上句号了。而张扬老婆呢?已经平静的生活很有可能被搅得不安生。至于我们,说不定就落得个违规透露他人信息,你觉得这是你想看到的结果吗?”

到了这时候,我一背冷汗,端起已经凉了的茶闷了一大口:“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您这妥妥的经验之谈,这在课本上可学不到啊……”

“那必须的!”见我“懂事”了,老姚又换上平常那种轻松神色,“还是那句话,别看咱派出所处理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里面学问深着呢,邱德文要真想赎罪,把钱捐给希望小学、福利院,我老姚举双手赞成,要是想借我们的手花钱买心安,那绝对不行。”

这回邱德文肯定是不能得偿所愿了,而我还是按照约定,跟他在所里见了个面。

面对邱德文期待的眼神,我决定把从老姚那儿听来的打扰“母子平静生活”的理儿拿出来跟他说道说道。

邱德文听后有些无奈地道:“是我想得太简单了,确实过了这么多年,再去打扰人家不合适。”

听他这么说,我也算是松了口气。看出邱德文还有些不甘心,我劝道:“其实姚所也觉得你是真心悔悟,就是这个方式方法不太讲究。”

“真的?”邱德文一听,眼睛都亮了,毕竟有人认可他的真心。

我趁热打铁,补了一句:“你也说你没家没业的,要不你考虑一下帮助贫困学生,这么一来既给社会做贡献,又收获了一份牵挂。”

“这……”邱德文扭捏一会儿,没有说话。

不知啥时候,老姚端着沾满茶垢的紫砂壶走进了询问室,他用力啜了一口,打量着邱德文,笑眯眯道:“你的事儿小梁跟我说了,能主动说这话,说明你这人本质也不坏,别想那些有的没的,舍不得捐给别人也是人之常情,毕竟是一块砖一块砖换来的,都不容易。你也老大不小了,赶紧成个家,这人一有了老婆孩子热炕头,就有盼头了。到时候把结婚证复印一份,我留个档,咱就可以电话联系,像这样整天把你拽到派出所,对你影响也不好。”

“姚所,”邱德文顿时哽咽,“我以为您瞧不上我……”

“一个人,让人瞧不瞧得上,得看他怎么做人,你说是不是?行了,该干吗干吗去,回吧!”

看着老姚哼着小曲儿离去的背影,我的心中突然对他肃然起敬。

邱德文呢?后来在所里哭了一场,然后一再保证要好好工作,好好生活,把过去的事儿牢牢记在心里,永不重蹈覆辙。

而这件事儿,也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警察作为执法者,要学的绝不只是书本上的那些东西,还得在生活中历练,弄明白法律背后的深义,不仅要把它渗透到职业生涯的每一个角落,还要刻在自己的DNA里,时刻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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