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生活:博班散文选
2022-06-04[法]克里斯蒂安·博班
[法]克里斯蒂安·博班
她一个人。在火车站的候车室,在里昂帕特罗车站。她在人群中,像是藏在房间深处。她独自一人,在世界的中央,就像安基利柯画作中的处女:在光之晕中默思。花园中的流光让她炫目。离群者引人注目。我们无法视之不见。他们身上带着最大的诱惑。他们呼唤着最明确的关注,那种对缺席者的关注。
她一个人,坐在一张塑料椅上。她一个人,臂弯中有一个孩子,一个四岁的孩子,一个不会否认她孤独的孩子,一个不能妨碍她孤独的孩子,一个在孤独的摇篮中王者般的孩子。就这样,突然,她被看到了。她独自带着一个不能阻止她形单影只的孩子,他将她的孤独引向极致,一个美和优雅的极致。
这是一位年轻的母亲。看到她,大家会说母亲们都是这样,都是打姑娘那时经过,现在都被沉默围裹,就像被画家指间的光之袍围裹。都曾是小妹妹、小女孩。一个孩子来了,他带着花园的清新来到。他来到血脉延续的房间,就像夜晚送来的短句。他在他们的梦中长高,他在他们的血肉中长大。
他带来疲劳、温柔和绝望。他的到来结束了二人世界。不祥的争吵,纷繁的忧虑。被禁止的安眠,爱侣房间的丝丝灰雨。真实是众人所说的反面。真实是大家不说的东西。第一个孩子的到来就结束了二人世界,爱侣的世界,两心合一的神话。
年轻妻子的孤独随着孩子的到来开始了。只有她们知道他的需求。唯有她们会把他抱在臂弯的秘密之所。永恒的心念让她们向孩子俯下身去,永不止息。她们守护身体和话语。她们关照他的身体,一如自然守护上帝,一如静默守护白雪。要养育,要教育。要去广场公园玩,要采购,要做菜。所有这一切,没有人会去感谢你,绝不会。年轻的母亲和隐形关联。因为和隐形相关,她们变得无处可见。无所不能,无所能。
男人不知道发生的这一切。对一个男人来说,无视隐形中的一切甚至是他的职责,那些能够从中看出些什么的男人会显得有点奇怪。他们是神秘主义者,是诗人或是无所能的人。怪人。丧失了自己的属性。他们变得像女人:虔诚于无尽的爱。在他们主宰的节日里形单影只。他们受喜悦的折磨,比在痛苦中多得多。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一个意外,一个神奇的失败。对一个女人来说,是寻常中的寻常。
她们继续着对王子的教养。她们将自己变成孩子的食粮,喂给他锐利闪亮的乳牙。当孩子离开,她们什么也留不下。她们对此再清楚不过,那些坏妈妈试图推迟这种失去,延长共度的时光。但是她们拗不过。动物任自己被幼崽吞吃。妈妈由着孩子离开自己,于是缺失到来,将她们吞噬。
这似乎是一个法则,一场宿命。一阵无人能预测的暴风雨。寡情标志着教育的完成、终止,在自身的荒唐中达到圆满。在里昂帕特罗火车站的候车大厅中,坐在一个母亲和一个孩子身旁,我想到了这一切。我也想了很多安基利柯,想到芬芳花园的温柔,想到先知喉咙中的沙风,想到《圣经》纸页间的野草。基督的面容很美,那是一张爱恋的面庞,他永不离开,不管是冰雹还是辱骂,都不能让他离开您的身旁。但显然,那不是中心的面庞。在时光的圆花窗上,颤动着一张更美、更呼之欲出的脸庞,是那位母亲的面庞,是那个小女孩的面庞,是她生出了上帝和充盈着光之窸窣的花园。如果要画出智慧——那思想最细腻的花朵的模样,我们会找一位年轻母亲做模特,随便哪一位。同样,如果我们想画出任何爱情中痛苦的那部分,缺失的、被剥夺的那部分,我们也会照着一位年轻母亲的样子来画,随便哪一位。
您看这位年轻的母亲。您从她身上看到了《圣经》中光脚行路的女人,就像那些急着上街的女人。昨天的女人和今天的女人。她们有丈夫。这似乎是为了生活,没关系,她们不想逃脱。她们有情人。这好像是一回事,是为了永恒,是一种选择,对,但是被迫的选择,不是自主的选择。
我们告诉小女孩们上帝存在,他眼睛的颜色和她们的一样。她们信了。于是,她们等待。在等待的过程中,为了急切地打发活着的时光,或者是为了效仿妈妈,她们嫁了人。从那天起,上帝就走了。他抛弃了家园,就像一个在家里再也找不到他喜爱的饭食和安宁的人。他永远地走了。他丢下并远离了她们对他的期待。一种无边的期待。一种无人能回应的期待。这几乎让人发狂。在年轻妻子多情的期待中,在被缺席净化的激情中,有某种疯狂在。没有男人能在这些被爱荒芜的土地上冒险。没有男人能够回应这无言的诉说。男人们总是抓住近旁的某种东西,即便身处废墟,他们仍持有一种确信——就像一个孩子总在口袋深处藏一颗弹球。他们等待,等待的是某种具体的东西,他们失去,失去的是一件东西。
女人们求全,因为不可能得全,她就在一次将所有失去——像是在爱情缺席时去享受爱情的一种方式。她们继续等待着她们不会再相信的东西,这一等待大于她自身,比任何思想都强烈。就在这个夜晚,孩子出现,童年之源生发于绝望之巅。
孩子,是血肉的家园。我们将他养育至其自身的最高处。我们注视其间所有的发生。我们参与了孩子灵魂房屋的构建,我们惊叹。这是一个白日中的谜团。生活着一种不是您自己的生活,也不是任何人的生活之谜。
此时,丈夫很远,比初遇时更远,比初到者更远。先是孩子们,然后是丈夫——那个变老的小孩,那个额外的小孩。要同时过这么多生活,但没有一个是您自己的。就好像《圣经》中那些巴勒斯坦的年轻女人,在昨日,在今朝,她们在时光或古老或新鲜的尘埃里,将上帝举起。她们为他洗头,唱着摇篮曲哄他入睡,用白色的亚麻布围裹他。她们用黑麦面包和红酒让他复活。她们等待。我们不知道她们在等什么。
从家中溜走的爱情,她们在一滴眼泪或一阵疯笑的闪动中找到。需要时,她们自造。有时候,她们去外面寻找。她们将眼眸中纯净的天空洒向世界。她们找情人。但是没有任何一种爱情能够在亮度上接近她倾注在孩子身上的爱。其他任何人都走不到上帝空出的那个位置。没有人能够像落空的允諾之子、背信的话语之子那样得到她的爱。
坐在你身旁的年轻女子把孩子放在膝头。她跟他什么都说,什么都没说。她引出没有尽头的谈话,路人的喧哗无法将之打断。你看,我买的这件毛衣,嗯,有点买贵了,我在另一家商店里看到只卖一半的价钱,算了,反正我喜欢,你想吃巧克力吗?知道吗?我们正在火车下面呢,你听到声音了吗?正过火车呢,我们还得等一个小时,你不冷吗?我给你戴上风帽,再给你弄点吃的,我的宝贝,我的小鱼,我的爱,我的爱。
在一个气息间,她同时进行着情人之间、生者和死者之间、孤独者之间深不可测的对话。
想一想:孩子是女人生的,女人是女人生的。留给男人的只有工作,工作、事业和战争带来的愚蠢的狂飙。把剩余的留给男人。
在里昂帕特罗车站,我们在多风的大厅中看着安基利柯画中的年轻女子。我们轻松地看着她,没有坠入爱河之虞。要爱上一个女人,她身上要有某种荒芜,某种缺失,某种呼唤风暴和享乐的东西。那是她的生活中没有被碰触过的生命之区,未曾燃烧过的一片土地,您和她都不知晓它在那里。但能觉察,能被立刻觉察。但现在不是这种情况,这位年轻女人此刻一心都在孩子身上,完全被一种毫无保留的丰饶的爱占据。这爱全然的燃烧让她熠熠生辉,她的面庞足以照亮你一天中剩下的时光,你上火车前需要打发的时光,你死去前的时光。
一个生活在摩天大楼里的孩子。那种给穷人住的大楼:被破坏的天空,灰色的人群。是在格勒诺布尔城。这样的大楼,任何地方都有。孩子六岁了,有着一双尘灰色的眼睛。您和他一起去了城市花园。就是那种有着棕赤色地面的寻常花园。
天空在路人当中凸显,好像大师画布中的背景。这里的天空宽广,要伸长手臂才能拥住。您和孩子一起玩,玩得毫无保留。您喜欢和孩子在一起。为什么?您也不太清楚。您的生命中有好几个阶段,有好几条水流汇入,而童年在时光之河中像是一道深流,您常回到那里,就像我们在很多的分离后又回到原初的自己。
有一些孩子,您不知道该怎么谈论。他们在模范家庭里长大。他们在知识中长大,他们从不吃惊。他们在等着长大,迫不及待。您看他们像是在看远方的一朵云,像是爆发前酝酿经年的暴风雨。再还有这样的一小群,这些孩子占满了您的周末,他们来自三四个家庭。他们来找您。只要有可能,他们就天天来叫您。那好今天我们干什么?很简单,去这里,然后去那里。
我们在森林里漫步,我们在大街上迷失。我们在公园里闲荡。我们把草给动物,把光给天使。一天我们藏进池塘,另一天我们在火光前俯身。我们像猫一样对着火苗大呼小叫。然后我们去了别处。我们从不待在同一个地方。我们填满生命、空间和时间的一切。我们好像同时在所有的地方,为一切折服。
在童年中,您找回了游戏。在游戏中,您在风的摇篮里唤醒永恒。时光像孩子手心的羽毛:轻盈雪白,蜷缩着。孩子们向手心吹气,您和他们一起看着光之羽飞去——一刻又一刻,一页又一页。
在孩子的世界,您肯定会无数次地惊叹,就像在孤独中那样。惊叹不是对死亡的忘却,而是将之欣赏的能力,如同欣赏一切其他的事物,比如苦涩和忧郁:在初尝的灼痛中,在初识的清新里。童年没有规矩,没有法则。在那儿,我们依靠自身创造出一切。我们就像被剥夺了世界、麦穗、温柔的血肉和一切的上帝,在那里初次认识了自己。在所在中,我们看到了所缺。在笑声中,我们与所缺相遇。
尘灰色眼睛的男孩离你远去。他走向留给游戏的角落:一个栅栏后四组刺目的金属建筑群。他从一座建筑走向另一座。他很投入。时不时地,他停下来,一切都和他一起停了下来:时间、星辰和悬浮在风中的灰尘。然后,他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双臂向后伸展,他追在鸽子后面,悄无声息地靠近,然后是加速冲向它。它飞走,停在远一些的地方。突然,一切再次停止。失去了色彩的眼睛和失去了重量的空空的世界。
他重新出发,又去发明其他游戏。荒芜土地上的数十种游戏。总有一切都暂停下来的时刻。就像一个人打开所有的门,在门槛上突然愣住,眼神霎时空洞下来。某种想法随他一起移动。一种无以名状的想法。当它靠近时,他动弹不得。您看看这些时候他的表情。季节的流逝,死亡的临近,还有这遐想所及的深处:在面庞的天空上,这一切都在呈现。您凝视着尘灰色的眼睛,它们说的是:自我消失的逼近——如同世界的消失。
在孩子那里,分心是一种天然的恩赐。它在他天性的深处,就像光在上帝之身。天空中有成千个天空,日子中有成千个日子,要看太多才能不迷失。孩子跑过所有的路。他取道所有的河流。他的目光无限游离。他的心不在焉无可救药。这心不在焉让他身边的人抓狂,它能将他们引向极端的暴力。你想什么呢?你真不能集中精神吗?我已经说过一千遍了。
我们跟孩子说很多。我们催着他长大,我们把他推向灰色的年纪。从围绕着他的话语中,他辨认出我们对他死亡的希望。一个弃儿难解的梦。空洞的话对他不起作用。它从他的梦上方滑过。它掉落在地上,比他的玩具更脆弱。另外,他听不到,他也不在那儿,他在他目力所及的所有地方。
生命初始之时,就已经太晚,生命初始之时,就已是尾声。全部的生命都奉献给它的失去。这一切发生在其缘起之时,自其开端之处。孩子在他所看到的一切中预感到自己的死亡。他不对抗这主宰他生命的分离。他加速它的到来。他和所发生的一切一起经历。他和一切事物融在一起。他在他所看之处迷失。孩子的走神可能只是冠名了他完全的在场:心之多骛使他触摸星辰一如触摸昆虫,抚摸枝叶一如抚摸将死之人的面庞。
尘灰色眼睛的孩子又走向了您。玩得气喘吁吁之后,他坐到了您的身旁。他给您讲他的学校就像在讲自己的工作。有道理,因为工作就是去那个非我所选之处,我们被迫停留的地方——远离自己和一切。
孩子的话语不会枯竭。它不会在一个念头上停留。它走向世界的尽头,陶醉在空气和梦想中。这是一个持久的、微小的话语。在被说出口的那一刻,他就被许给忘乡——和我们所饮之空气、所食之天空相仿。
轻,如此之轻。您问孩子长大想干什么。这是一个没劲的问题,因为它假定了童年的终结,他的长成和劳烦的开始。童年的结束悄无声息。这是当事者不被觉察的死亡。这是生命中最大的谜团,就像在一颗星的衰亡中,它的光芒不再能照亮你的时日,不能坚持到最后一刻。他很快回答:我,我讓大家停下来。这回答是怎么说出来的,您就怎么理解,不必节外生枝。
您现在听懂了。未来在童年中不存在。未来在童年中不比在睡眠和爱情中更多。在生活中,没有未来和过去。只有现在永恒的流逝。对上帝的期待,已是上帝的全部。不忠的念头,已是爱情的终结。孩子的话语也是一样:人们,已经被孩子拦住,就像他和您在一起时所做的那样。用这种方法,他打断了时光的进程、世界的转动。您走出城中的花园,和他一起来到街上,品尝风之花。
好了,您来到了大楼前。您在这里和他告别。您之后很久都不会再看到他。有时,您会想到他。这是一种无法表达的想念。它常常会浮现在您的脑海,形形色色的人的脑海。像是一个想要写下它们的愿望,想要在它们不可触碰的孤独中用一个词去触碰它们的愿望。当然,您不会去做。您不做是一个错误。您任他在灰色的人群中渐渐远去,那无以名状的话语,童年,还有眼睛。
只要我们写,她就和我们在一起。三年了,也可以说七百年了。她1250年出生。1310年,她①因自己写的书获火刑而死。那书中除了蓝天,什么都没有。她是那个时代行走在欧洲所有道路上的女人中的一个。她们候鸟般成群地游走。她们在北方,在莱茵兰和巴伐利亚出现:灰色的原野上,爱恋者们繁花一现,清澈的面庞雨水般从天而降,仿如死亡的世界上四十年一遇的曙光。
这是一些衣衫褴褛的女人,四方的风吹来的女人。除了前行,她们没有其他想法。大地交付给她们,为的是让她们驻足其上,品味蓝色空气和清新光线的温柔,只是为了那唯一的时刻,为了一个占据她们所有时光的时刻。
她们以饥饿、缺失、一无所有为食。她们以火为食。她们走到父亲的花园,偷走无人能懂、无人能给予的东西:比爱情更强烈的爱,比一生更长久的爱。她们的裙子破旧了,她们的话语变成碎片。匆忙之中,她们写作。她们在草料里塞下了金子般忧伤的句子。她们大部分时间远离笔墨,让她们声音的溪流在清澈的空气中飘远。
她们称为上帝的,是比一切光更快的心速,是还未出现即被遏止的想法,是在温柔血肉中的短暂快乐。她们走在能为她们所用的语詞之前,走在能让她们安歇的沉默之前。她们是神圣的——如果说神圣意味着一无是处。她们是神圣的——如果说神圣意味着用无法忘却的爱爱着土地,不管是在濒死的边缘,还是在失去一切的时刻。
她们从婚姻中逃脱,也从教堂中逃脱;她们躲开白天,也躲开黑夜。大家说她们疯了。她们被关在修道院的监牢里,人们用教义将之埋没,没有用。她们中的一些被烧死了,其中一个写下的书走上了您的书桌,在七百零三年之前。
词语没有随着烈焰中的身体消失。词语是光。人们不知道怎么焚毁光。长裙霎时被点燃,然后是乳房那温柔圆润的血肉,然后是血肉下的骨骼。词语之鸟一秒钟也没有晃动,只有光之羽下的一丝颤抖。灰烬之下的书之鸟完好无损。
有一些书被拿起。马上就被抄写。抄写一本书是漫长的,需要一种天真的耐心,一种高度的忘我。抄书的人给自己带来了与写书同样强烈的愤怒。但他们还是抄着:有比死亡更持久的东西,有比活着更明净的爱。
那本书,我们慢慢地发现了它。三年来,我们随身带着它,一直没有读完。我们更愿意带着它去度假,在夏日的天空下打开。这样一来,为了阅读它,需要找到一种伟大,在任何有限的时间表上都不会找到的伟大。这样一来,为了阅读它,需要一种纯净,在夏日的夜晚偶尔向您袭来的怀恋当中才会有的纯净。
在伊泽尔的绿屋,书可以带走。很难选择。受火刑的女人写的书总是有人在读。它自身很重。我们可以根据在谈论一本书时的困惑来清点图书。有满是思想和知识的书,搁浅在观念的死水中。
你很快就忍受不了跟您谈论这些书的人。他们饱读,却一无所读:他们增强了智力,增加了收益。有一些无法谈论的书,只能抬手去指,就像指向灰色天空中升起的第一颗星。那本书就是这样,烧不坏。它的句子吸引着您。那些句子是明亮的,亮到令人目盲。在读了一两页之后,它们很快就留住了您。它们就像一个紧紧拉住您的孩子,您若不满足他的要求,他就不放手。
我们用墨笔在书上画线。我们一再地读,它让我们心醉。我们花几个小时琢磨一个句子,作者就陪在我们身边。我们看到了这个女人,她的样子,她的行动。我们和她一起看着日升日落,倾听寂静中的寂静。她和上帝在一起,只和他在一起。
为了命名她的爱,她将它和任何既定的语词分开。为了诱惑它,她去掉了所有的饰物。她摆脱所有的理智,就像脱下一件沉重的衣裳。她在光之河中裸浴,那条在时光之下流逝的大河。
事物的丰富阻挡视线。思想的噪音妨碍听见。她远离一切事物,她平息一切思想。于是她看见了,于是她听见了。她面前到处是爱。在一阵沉默中,她猜出了爱情。在一段等待中,她发现了爱情,这无尽的等待游戏不知道她在等什么,她等了多久,怀着怎样纯洁的耐心。
有时,她也会焦急。她和天使讨价还价。她呼唤他的爱,她请求,她命令。她享受对他的召唤,他用让她惊慌失措的话回应她,她依然很享受。我英俊的贵人,我灵魂的君主,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人儿,我骨血的源泉。她在语言的深处搜寻,她收集世界尽头的句子,王子的语法和王后的叹息。
她一个人在镜子前说话:没有比我的情人更美的,没有比他笼罩着曙光的手更温柔的。让他把我抱在怀里,让他抚摸我,让他抛弃我,甚至让他忘记我,让他用遗忘盖满我,就像用爱盖满黑暗,我在那里如此安好地睡去,我在那里一直等待。
她和那些女人一样,纯洁的心因一位新情人的到来而恢复,留下天空的痕迹。她不再知道她说了什么。她笑。她像一只枝头的鸟儿。她什么也没说,她歌唱。她飞到比歌声更远的地方。她不属于任何季节,不属于任何时代。
时间中的风和风一起走了,和时间一起走了。她没走。阅读时她在。她在光的上方,在心之源的身旁。她有流浪灵魂的优雅。她有心碎女人的温柔。被爱是好的。
这就像是当有一天终于抵达了这如此葱郁的小岛时,我们因为终于靠近了它而绝望:那是另一个人的眼睛和思想。像她那样去爱是更温柔的,在缺席中迷失的爱,无所爱的爱。我们在枝叶繁茂的房间打开书。除了夏日里每天都在发生的奇迹,我们不知道什么能和这声音媲美。
这本书让我们回到了那个日子,我们远离了自身。我们为那个呼唤的女人打开门。她的长袍轻盈,她的脚步轻灵,一下子将她带到我们眼眸里最纯净的地方,带到一场等待的神秘之处。
我们爱这个女人。为什么我们爱她?理由很明显,几乎很孩子气。就像水面上的一粒石子,激起一串涟漪。我们爱正在爱着的那个她。我们爱因爱而爱的那个她——白鸽日夜歌唱。我们爱光之鸟,它自窗口飞入,在生存的黑色中从书本微弱的入口飞进,古堡的那扇窄窗:致命的女人。
他坐火车来的。他随身带着几份文稿,放在一个学生用的背包里。诵读会被安排在一个小剧院里。他没有登台。他站着,在听众席的第一排。
您坐在他的身旁。您看着他松垮的身体,浸润在词语中的粗糙脸庞。在某些时刻,您看不到他,您只看到了一个闪光的词语。有时候是相反的情形。他沉默的存在覆盖了所有的词语。肉体、气息和疲惫瞬间的存在。阴影的力量。
他衣着随便,像是居家的打扮,好像不再有人去提醒孩子要注意形象,要为自己的姓氏争光。你可不能就这样出门。可他就这样从童年走来,直到今晚。
随意的穿着,确切的眼神。他写的东西很脆弱。他将它支撑在自己嗓音明亮的那部分里。他时常停下来,看向自己的四周。至少有二十位听众。
他在那里,离微不足道很近,离一种厌倦的想法很近,离一种疲惫的思想很近。他在那里,离本质很近,离从未说给过自己的那件显而易见的事情很近:那是一切话语的孤独,一切美好的短暂。
有时候,美会照亮嗓音。生命中每一天简单的美。它照亮了血液。它让词语成为一次孤单的爆发,旋即在世界中塌陷——一如一颗流星坠向寒冷荒芜的土地。
一切要重新开始,一切要重建。他温柔地说话。他有沉思者的谦恭,有那些只按自己意愿行事、在时光中只追随自己想法的人的怯怯的溫柔,那些想法不是习得的,是孤独的。
他的强力在他的嗓音中沉睡。那力量在词语之下轻轻晃动。他的强力就在他的身旁,就像我们身旁没有耐心的孩子。他五十岁了。是该清点人生所得的年纪。成功是什么。我们在生命中失去了我们在世界上获得的。他一无所有。从童年起,他就一直在游戏。他无所得,亦无所失。
他在纸面上竖起了沉默的立方体。他建造了光的城堡,他欣赏着蓝墨水形成的字迹,生命中的成功是什么?如果不是对童年的这种坚持,这种单纯的忠诚——绝不要离那时愉悦你的东西太远。
走上这条只会让人迷失的道路。我们无法学习生活,除了死亡的经验。和自己决裂是走向自己最近的道路。和世界上的一切决裂,和一生决裂。
在学校,我们学怎样坐在椅子上。学这学那。学习以后怎样安于获得的地位,安于自童年起就被分配好的位置。作家是没有得到位子的人,即便是最后一个位子也没有得到。他就是那么站在那里的人,在一排空椅子中间。他是用冰冷的嗓音为火命名的人。当一切结束,待他对着无人朗读、对着虚空微笑时,您会离开他,不发一语。您带着想对他说的几句话离开,那天晚上,这几句话打动了你,却久久难以企及。在找寻之中,你知道不可能找到它了。为了触及它,您需要遗忘。为了看到它,您需要黑夜。
直到几个月后,您才发现那晚的真相。说的真相,一如不说的真相。真相就在您的面前,在一所养老院的地下室——地下室上面是厨房——一些管子穿透天花板,灰色的光线从一个小窗照进来。
真相在一个还未关闭的棺椁的架子上。真相有一张死者的面庞。一张和真相完全契合的复生的面庞。一张没有内外之别的面庞。死者不像任何人,死者和所有人相像。一切都走向这张脸,就像走向它自身的圆满。恐惧、期待、愤怒、爱的希望、金钱的忧虑,一切都走向这张面庞,就像走向最后的词语。死者不开口,为了一次说出所有。死者不再说话,却说出了真相。如果我们扔给他那么多的沉默,那是因为我们什么也不想听到。
您看。您想到那天晚上作家读过的这个句子:到我这个年纪,我为我说过的每一个词买单。死亡和写作之间的分别很小,小到您在一刹那间将它们等同。作家是人的无差别状态,是灵魂无差别的本真。灵魂如同目光。灵魂如同缺席。写作的人比他自身走得更远。他用在雪地上走路的步子前进,用狼的话语说话。他走近脆弱的话语。他走近赤裸的话语,贴切的活生生的话语。
他因述说自己的缺席而发光。我们身后站着一位天使。他和我们一同出生。和我们一同长大和衰弱。最初,这是一个年轻人,几乎是个孩子。很快他就成了一个大人,一个想去节约生命气息的人。
他手中握着一把斧子。他在等待,日日夜夜地等待,不发出一点责备,不说出一句祝愿,他等待。他从未忘记我们。无论是安眠还是爱情都不能干扰他。就是这样一种存在,从不缺席。就是这样一种不是爱情的忠贞。写作是在雪地上留住天使每一步的脚印。写作是有时转过身去,看到高举的斧子的闪光。落下,就是谜团的终结。
她们俩一起来到。一个星期五的早晨,在勒克鲁佐①邮局的对面,在烟草店由纸张形成的洞穴里。她们一个在外面,一个从我正在翻阅的一本艺术杂志中突然出现。她们是同一类。猛烈的雨和维米尔画中正在读信的这位蓝衣女子②同种同源。两位凝神者一道让徐风吹过我的心。
现在,人们不再写信了,就像现在没有孩子从墙的另一头扔石子过来了。
世界杀死了缓慢,忘记了将之葬在何处。
我们回到1664年。一位信使刚刚经过,他很有运气:他带着写在一张小纸片上的关于无限的词语。这些词语像是挂在每一个句子圆润轮廓上的万千花朵,它们穿过一个个元音的圆窗,和一个个辅音的锻铁嬉戏。手中拿着这封信,那个沉浸在蓝光中的女人三次感受到了温柔。一次是信在握紧的手中快被弄烂的时候;第二次是在心中那紧闭的房间里;第三次——其实这一切是同时来到——在我们所经历的欢乐在天空的回声中。
读信的女人双唇微启。天空让她的自尊心得到极大的满足。男人注视着女人,他们的目光在其上迷失。女人注视着爱的词语,她们在其中找到了自己的灵魂。
这是写给我的吗?这真的是写给我的吗?为了确定,她读了一遍又一遍。五个世纪以来,她读着同一封信。靠着这无法阻止的专心,这沉浸在蓝色忧郁中的女子用花朵装饰了永恒的生活,就像雨水中成千上万的钻石落向勒克鲁佐。
在斜径上,新雨落下的小溪迎向我,一如法语中最美的诗章跑向它们的读者。
我们称之为爱情的东西难以辨认——墙上一小块被忽略的阳光,只有沉默能表达的一种对细小疼痛的共情,一袭蓝裙的旧影。
五月的第一天。城里,穷人在卖铃兰。即便他们不穷,卖花这一行为也让他们成了穷人。卖铃兰花是一种神圣的行乞形式。
铃兰的香气留下一条印迹,丰富慵懒,是高尚的夫人留下的香迹。这是一种为孤儿而生的香味,允诺会有人循迹而来,呼唤着他们真正的名字。
我买了五枝,带它们来到父亲的坟前。雨在下。我从不讨厌雨水——这阳光不幸的小妹。我很是瞥到過天堂的模样,我知道天堂可以在任何地方。
在窗玻璃上,有一滴水。我划着词语的小船,慢慢驶向您。我撑着时常探入词语之水中的船桨行进。我同时也身处那个小水滴的水晶之城,里面有我今晨去过的那个墓地,天使无声地环绕着安眠在大理石棺床上的那个人。
金合欢花进到房间,就像一条沐浴在阳光下的大狗抖动身体,洒下一室金辉。
为什么要长大呢?既然在还是孩子时,我们就已经用上帝赋予的玫瑰色的小手够到了天空。
只有在读一首让我赞美的诗篇时,我才最能靠近我逝去的父亲,不论那诗篇是什么主题。
一个人穿越死亡就像是从一所废弃的房屋中走出,用一只幸福的手拂去肩头上一粒留不住的虚无之尘。为了画下这个人的眼睛,我借了正在飞走的光。
老樱桃树的花朵开得热闹。我梦想着把它们放在信中,递给您,告诉您:收下吧,这是一束永恒,上帝草木头颅中的一阵冲动,光的化身。
站在樱桃树的细臂下,我对着它隐秘的欢乐凝神。一些花朵初生时抱紧自己,像一把把小白伞蜷缩着身体。另一些已经绽放。它们都自黑色的树干升起,就像在一次长久的死寂后,奔向光之母的孩子们。
有些日子,春天乍暖还寒,很冷。我不禁要想——就像我们刚刚把某个人留在公墓的泥土中常常会寻思的那样:下雨会让他们难过吗?他们会冷得睡不着吗?我相信在生命中,一切都会痛苦。请别被这句话吓到,我同样可以说,在这生命中,一切都会欢乐,这也是真的。
像一个傻子一样在一棵老樱桃树下久久驻足,看着如同悬停的落雨般的繁花们的狂喜,欣赏着这些献祭者欢愉的面庞,我接受了一场关于勇气的教育。
蝴蝶醉汉般摇摇晃晃地飞上天空。这是好的打开方式。
如果可以,我会拿起书,像拿着旧地毯一样在窗前抖动:灰太多了。词语太多了。
樱桃树的花季转瞬即逝。要紧的是,我们在那个刹那抓住它。任何其他的举动都是多余。
我想写给您一些既让人心碎又让人欣慰的事。欣慰是因为心碎,尤其是当风穿过词语,就像风阵阵穿过忍冬花一个个黄色小触角的时候。啊,忍冬花,它的香味让我受伤,它的像刘易斯·卡洛尔笔下小乞丐般褴褛的衣衫更让我心碎。
夏日短暂的欢乐之一就是跳着石头过河。我们张开双臂,好像那是一对翅膀。我们把双手撑在风上。我们可能滑倒,会弄湿自己一点,或很多。如果我们有好几个人,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都会让我们发笑,可能失败让我们笑得更多。我们那时十岁?十五岁?正是成群结队的年龄。我们还不知道自己正在穿过生命中燃烧着的房间,窗子朝向永恒的房间。我们也还不知道胜败其实没有分别。还需要一些时日才知道岁月和对错没有意义,存在的只是生命之河和我们从一个词向着另一个词笨拙地跳跃。
啊,稻草人神圣的生活!它们被阳光的子弹打穿的心!
风铃草那铃铛的蓝色美翻了我。
一所奇特的房子:它由万千的房间组成。我们穿过一个个房间。每次都留下些什么。某件事或某个人。我记得那个只有一片雪的房间,也记得另一个只有一大滴眼泪的房间,那滴泪放在一张红色的桌子上,比一颗珍珠还珍贵。和日子一样多的房间。一种跳房子的游戏。在这里无所谓得到或失去——只是生活,好好地生活。就像那忍冬花,它来到,在灌木丛的羁绊中舒展它天使般的小触角,一点点写下它的句子。那句子说了些什么?它说的无关对错,只是经历后记下的一种难以说清的东西。金色房间中的一道墨光。
我有一封新的信写给你。不是我写的,是一束半边莲写给你的——你知道那些淡蓝色的花,它们是风铃草家族的。
我走进公墓,父亲隐形地走在我身旁:和我一起去探望他的墓。突然,我在另一座墓前止步,那座墓就像一个完美的句子:白石板上方的十字架,石板前的浅口盆溢满半边莲,正在接受光之手的爱抚。
我们茫然地穿过奇迹,没有看到一朵花最微小的绽放中也有星河的加持,一个荒弃鸟窝中的细枝或是夜空中的星辰讲述的是同样可爱的缺席。
一只蝴蝶在翻阅半边莲。一只蜥蜴出现。我蹲下身,跟它说话。蜥蜴吓得一动不动,爪子像一只五指手套,平铺在被日光晒热的石子上。半边莲在听。
你们都会死的,荷马说。死于标枪的投击或动脉瘤的破裂,死在异乡的土地或医院地狱般的房间。所有人,没有例外。那位将一切过失都抹去的天使会把手放在您汗涔涔的额头,帮您在说好的时间进入太阳的光线。
半边莲是那些让生命令人赞叹的事物之一:一个没有挂在唇边的微笑,一次悄悄的经过,一个完美的句子。
“然后,他们睡下了,接受太阳的馈赠”。这是伊利亚特第七唱段的结尾。告诉我为什么“接受太阳的馈赠”这句话给了我无尽的欢乐。
我站起身,蜥蜴跑走了。在令人目眩的城市和绝对之间,有荒弃的公墓。时间之墙上的一道裂缝。蜥蜴钻了进去,就像忧愁和希望。
我们时常像是一个受罚的老小孩,不是吗?当我们仰头望云或俯身看花的时候,会听到一个难以置信的词。
我想跟您说说大家都会提到却没有人谈论的那个女人。我想跟您说说玛丽琳。她的疯狂影响了整个世界,是一种没有坏处的影响。但毕竟是疯狂。她是上帝存在的证明。任何人、任何事都是上帝存在的证明。玛丽琳这个证明让人心碎。她迷失了,但不比你我迷失得更多或更少,不是吗?当我们扯下我们的安逸、知识和信仰的粉饰,我们不是和她一样吗?
只有云没有迷失。还有草地上的花,还有林子里的兽。它们认识自己的主人,知道自己不会被抛弃。它们渴求追随纯粹的需要。玛丽琳追随她的疯狂——那颗迷路的星。她那被摄影师的光线时时拂去灰尘的面庞,就像一个转动着眼睛和灵魂的洋娃娃,对着她的刽子手微笑。疯狂如同钟表精密的结构,只有在它碎了时,我们才能看到齿轮。
玛丽琳知道人类渴求一种真正的欢乐,比对面包和性的渴求更多。一种真正的快乐——那赋予给花朵、天空和天使的秘密。我们寻找天堂,我们从来都离它不远。生命中的分分秒秒怎么能少了欢乐——那纯粹的欢乐,不是买来的欢乐?怎么能少了它的佑护,哪怕是对它的念想?电影中的圣女在影院的黑暗中燃烧,头发射出美杜莎的光,没有什么比不真实的火光熄灭得更快。玛丽琳在她脸上的小酒窝里放上一份长翅膀的欢乐。吃了我吧。这是我的疯狂。这是我的不幸。我是你们的。只是,在我眼眸的闪亮中,在我唇齿间的慈悲中有天堂的印痕,承载着永恒之光的那片影。她让男人发狂,同样也让女人、让阳光发狂。她的脆弱牢不可破。她不停地微笑和受苦。这两种激情其实是一种。她焕然一新的微笑随时都会破碎。生为女人是一种痛,但是放心,生为男人是另一种痛,应该将自己的角色扮演到底。生活——兰波说——是一场将所有人卷入其中的玩笑。那么快乐呢?这种照亮心灵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这盆死亡的橡木手无法在其上攥紧拳头的炭火?快乐是我们生命深沉的意义。玛丽琳以她深沉的方式懂得。她表现出一些迹象、一种诱惑——她的微笑如同钓人做的蝇饵,闪着让人向往的光亮。一种不真实的快乐,但和纯粹的真理相关,如同谎言。她的微笑是一颗彗星的足迹,划进世界无法呼吸的空气里。一颗死去的星辰坠下,带落万千的面庞。这世界缺少的,不是金钱,也不是人们称之为“意义”的东西。这世界缺少的,是孩子们流动的眼波,是松鼠和天使们的快乐。让她安宁地睡去,这微笑的献祭女。让我们感谢她疯子般的忠诚。就像爱因斯坦的名字给了那个我很高兴从未弄懂过的相对论,玛丽琳将自己的名字给了心灵坠落的无情法则。今夜,我睡得不好。我醒来好几次。一个句子一直在脑海里浮现。它这样说:即便是在我們身处的地狱里,也有奇迹。
我迷路了,我常常迷路。通向迷路的道途不计其数。它们都通往幻象的光亮处。我走上香榭丽舍大街。商人是一些背着金书包的孩子。他们比诗人更懂诗。他们弄懂了诗,然后在他们所签的每一份合同的下方和所做的每一个决定的深处,摧毁了诗。我身旁锃亮的橱窗只映出身强体壮之人光鲜的面庞。奢华商店的镜子上没有贫弱或心灵简朴之人的身影。在我烦闷地穿过扑面而来的橱窗和大街时,出现了奇迹:一百多米远的地方有三个乞丐。失望是乞丐的日常。我看见一个过路的女子振作了他们每一个人,她握住他们的手,和他们说话。我看到他们瘦削憔悴的脸——那已然厌倦活下去的面容像灯泡一般被点亮,发出比大街上的圣诞装饰明亮一万倍的光芒。那些无意说服也不想改变什么的话语像太阳一样发光。过路的女子消失了。那三张脸上的光芒依然在,照亮了身旁的百米见方。光芒升入他们的眼中,一如杯中被斟上的酒。如果没有那迷失的刹那,我不会看到这黑暗中来自下方的微光,这在世界的力线中盛放的火红的玫瑰。两天后,我走进一家蔬果店。老板娘把躺着她小宝贝的摇篮放在果菜旁。他用眼角追着妈妈看。妈妈是阻止死亡进入的天使。他安心地睡着了。我走进小店的深处,看不到那安睡的人。睡眠直升机的螺旋桨在蔬果店的上方无声地旋转。这是一所安宁的核电厂,裂变的中心就是这摇篮,辐射向整个商店。生活不同于世界。若不是有支撑者的阻止,前行中的世界会坠入深渊。那三个乞丐和这沉睡的婴儿属于支撑者群体。我愿有一天能配得上他们。
责任编辑 安 然
①这名女子应该指的是法国神秘主义作家和贝居安修会的修女玛格丽特·波若特。贝居安修会是活跃于13世纪—16世纪欧洲低地国家的一个以女性为主的基督教教派,强调通过自愿贫困、照顾穷人和病人以及宗教信仰来模仿基督的生命。波若特的著作《简朴灵魂的镜子》讲述了被上帝打动的“灵魂之爱”,在欧洲广泛传播。波若特因这本被教会视为 “异端邪说”的书获罪,1310年6月1日在巴黎格列弗广场被施以火刑。
①勒克鲁佐是法国中部勃艮第大区索恩-卢瓦尔省的一座城市,是作家博班的家乡。
②此处应指荷兰画家约翰尼斯·维米尔(1632—1675)于1662—1664年间创作的油画作品《读信的蓝衣女子》,是其最为著名的作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