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 关
2022-06-04马金莲
马金莲
几个身影经过的时候,李梦梅刚按了开机键,一边等电脑启动,一边坐着看玻璃杯里的干菊花瓣被纯净水唤醒。这是个璀璨的过程,充满了绚烂的美。菊叫黄金菊,小袋包装,每次取一袋就够,其实一袋里头也就一朵,没有多余的。黄金菊在现实里开花的时候什么样,李梦梅没机会看到,只是看它在水里由干枯到松软,膨胀,裂开,舒展,到完全还原出一朵盛开的花,这景象就挺让人心动的,太美了。
那几个人过去了。不是本单位的,不是隔壁单位的,更不是楼下保安室的,也不是保洁人员。仅凭眼风那么扫了一下,李梦梅就能知道他们是生人。他们的脚步节奏不对,跟这里上班的不一样。来上班的脚步一般是放松的、沉稳的、疲沓的,缓缓地抬起,缓缓地落下,就算偶有急事也会匆忙,但也不是这种感觉。那是另外的感觉。那感觉,不是在这座楼里上班的人,轻易是不会有的。那是一个工作日又一个工作日,重复叠加积攒出来的。是眼睛看不见,只能凭感觉去领悟的。肉食者,古代百姓这样统称吃皇粮的人。现代叫公职人员。那种感觉,只有肉食者的腿脚才能踩踏得出。不紧不慢,不慌不忙,有章程,有定力,踏着点来,踩着点去,来去之间就是一天。单位需要这样的感觉。慌慌张张,脚跟不稳,气息凌乱,节奏错乱,这样的风气都不符合单位。单位有单位的气氛,这氛围是严格、肃穆、刻板、安静。就算没有人强调,只要进了楼上上楼的人,不自觉地就会把自己调整到一个与单位相匹配的状态。时间长了,连一楼门卫和各楼层的保洁,也都养出了和大楼氛围一致的步调。正式人员自不必说,门卫和保洁们,走在这大楼里,一个个变得安静、沉默,干着自己分内的事,绝少发出多余的声音。
那几个人不是。他们的脚步里有这个群体之外的气息,匆促、惶急、慌张、愤慨,多种气氛混杂了,发酵出一股别样的味道。李梦梅捕捉到了那个味道,她有一点好奇,会是啥人呢,一大早的。
菊花绽开,每一瓣都黄灿灿的,围绕着花的心散摆开,却不脱落,与活着挂在花枝上的时候一个样子。李梦梅吹吹水,把水面吹得起了皱纹,花瓣怕疼一样躲闪着。隔着玻璃看,它硕大,丰润,吃饱了水分,水灵灵的。李梦梅喝一口,还有些烫,慢慢地下咽,开始敲电脑,干活儿。每天的工作差不多一样,重复又重复,开机,喝茶,写材料,改材料,交领导修改,再打印,下班时间到了,关机,锁门离开。时间长了,这些动作有了机械性,往往都不用动脑子,人会被习惯牵着走。今天有点不一样。楼道里传来人语声。开始还是平常调门,很快就高起来,有吵闹的意味。她知道那个不一样在那里,就是那几个几分钟前走过去的人。他们先是在陈述什么。渐渐地,有了急迫。李梦梅再喝一口水。除了纯净水惯有的那种被过滤后的绵软,还有菊花的清甜。她啪啪啪敲着键盘。要给领导写一个会议讲话稿。先把大框架拉出来,再根据有关会议的要求,和领导交代的意图,往里头填充具体内容。他们的声音高了不少。一个男人的嗓门尤其清晰洪亮,他说都欠了三年了,眼看要四个年头了!他又说找公司没用啊,老板让我们来找你们的。另外一个声音接着说你们好歹给看着解决一下么,我们都等着过年呢,钱拿不到,这年都没法过么。还有个低沉点的嗓门,说就算材料费不能结,那就把人工费给结了,我们好给大家发工资!都指着这点钱办年货呢。还有两个人也在说。大家七嘴八舌的,很快变得凌乱,听不清具体谁都说的啥。
李梦梅想起身把办公室的门给关上,将吵闹屏蔽到外头去。下了两次决心,屁股沉,懒得起来。只想赶紧把活儿干下去,刚感觉干顺了,怕起来一打岔,把思维给扰乱了。只能一边干活儿,一边接受外头的喧闹。就当是一种背景声音吧。她啪啪啪敲着键盘,自从电脑逐步代替纸质化办公以来,上班族每天的工作就是瞅电脑,电脑成了一个控制所有人的东西。被电脑天长日久控制的人,比如这楼上上班的同仁们,一个个日渐地变得有了电脑的气息。上班望着电脑傻傻看,下班的脚步迟缓沉重,好像人下班了,脑子还没下,身体的很多地方都还没有下,在一种模糊的黏稠的气息里沉溺着,不能自拔,也不愿意让自己获得拯救。要说乐趣,也有的。就是一边干工作,一边忙里偷闲浏览购物网页,什么唯品会、天猫、淘宝、京东、拼多多,李梦梅都上,其实也不为买什么,就是翻来覆去看,顺便消磨时间,似乎这样也算消遣,让写材料的脑子稍微休息休息。
她刚点开一件羽绒服,外头声音大起来了,变成了争吵。四五个声音搅和在一起,你争我抢地说着。用的都是本地方言。这里的方言跟陕甘话差不多,平时语速就快,一着急争辩起来就更快了,李梦梅满耳朵就听得“地板砖”“墙面砖”“老板”“一八年”“要过年了”,这些词语。凌乱而急迫,交织着,碰撞着。看来是一伙上访的,可能遇到了难题,赶在年关之前要求解决。可他们走错地方了。李梦梅转换页面,不看棉衣,看讲话稿,这篇讲话稿要在一个新春活动上用,所以满篇都是“新春快乐”“新年吉祥”“阖家团圆”“万事如意”等喜庆的词儿。她需要理出一个层次,根据层次做层层递进,把这些吉祥话都安排进去。这是领导的意思。上访的话,来这里没用,应该去信访办。信访办设在另一栋楼上。门口双保安守卫,要登记才能进去。这栋楼不设防,他们大踏步就进来了。可他们真的走错了地方。有啥问题呢,不能过了年再说吗?年关逼近,满街都挂起了红灯笼,单位大楼门口也将巨大的红灯笼升起来了。
争吵声逐渐地激昂,热烈起来,高起一波,又高起一波。来人中有人把陈述升格为辩论、争吵。你们得管!你们不管谁管?都是踢皮球,我们跑了几年了,年年都是一样的话!我们也要过年哪!就指着这点工钱回家过年!
应该是有人出来接应了他们,一个沉稳的声音也开始说起来了。他说这个我们也没法管,承包给了公司,你们找公司老板要钱,你们把程序弄错了,没哈数了,乱来呢,我們都不认识你们。李梦梅一听就知道这个声音是这座楼上的人。他的语调有这座楼上的气息。他不慌不忙,但是有一点教训人的意思。给人感觉他随时都可能发脾气。把这些来访的纠缠者给轰走。他应该是一个小领导,办公室主任,或者单位的副职。正职一般不会有这种口气。正职的口气一般都是和蔼的,平心静气的,有着正职常见的涵养。主任或者副职,就不一样,他们有时候是有着一些高高在上的气息的。尤其在平头百姓面前,他们会变脸,会骂人,会叫你滚蛋。在正职的君子风度,和一般工作人员的谨小慎微之间,他们起着衔接作用,承上启下。隔壁是另外一个单位。自从限制办公场所面积以来,这楼上多出来了几个单位。是从另外的地方搬来的。李梦梅的单位和他们很少有来往,至多见面点个头。出面接待来访的是哪位副职或者主任,她对不上号,也懒得去对,和她没关系。她的任务是赶紧写完这个材料,中午按时回家,把儿子从小区外的英语培训班接回来,一家人一起做饭。
争吵声高了一个音阶。不知道是什么力量给拔上去的。来人有些激愤,纷纷地辩论。接应的副职或者主任的调门也高了起来,双方吵起来了。李梅梦起身去给自己续水。水在水房里,净水机自动过滤并烧开。端着水往回走,她看了看不远处。果然是隔壁单位。四五个来人吧,围在一个办公室门口。还有三四个公职人员,他们在交涉。她现在知道这不是上访的,是要账的,就针对隔壁单位要。所以不算走错地方。这就好。只要找对了门,也就不至于白跑冤枉路了。那些上访者经常绕着这些大楼转圈,找不到有效的对接路径,尤其那些又老又穷又残疾的人,要找到信访办肯定比常人艰难。这世上人找人,找的一方一开始注定要辛苦一些。
没人劝架。争吵声交织在一起。李梦梅想把自己的门关上,反锁住,就和外界成了两个世界。任他们吵到天翻地覆,和她没有关系。她写完了发言稿,用电子邮件发给领导。领导今天不在单位,只能用邮件送达。然后又给领导发微信,提醒他收看。完成一件事,她要歇歇,看看唯品会今天新上了哪些品牌。选中了一件衣服,收藏,又看看天猫旗舰店里的同牌同款,对比价格。如果差价不大,她是一种心情,懒洋洋的,没什么波澜,也不会下单,好像比较的目的就是为了比较,比较的过程也是一种目的。如果有差距,还比较大,她就兴奋了,飞快地心算出一个差价,然后回味着这个数目,好像她在这里头占到了什么便宜,可又不踏实,又打开,放大,看图片,看吊牌,看面料成分,看买家秀留言,看评分,然后再执着地找不一样。找到了,就高兴一下,好像又从这里头占到了一个便宜。真要找不到,就收藏,下单,收件人信息等填完了,到了付款这一步,又犹豫了,忽然就質疑号码大不大,款式适合不适合自己的身材,是不是自己已经买过同款的?又返回去细看产品……时间就是在这些无厘头的翻阅中消耗的,乐趣也是在这样的重复中获得的。什么样的乐趣,说不清楚,看不见,捉不住,但确实占据了她,内心、情绪、时间、精力,都被填充了。等关机下班的时候,又会蓦然发现,那些填充不知何时都消失了,人依旧是空的、劳累的。这就是网购的危害。也是网络的危害。它让人变得不像人了,像一个依附着机器苟延残喘半死不活的废物。
要是有人劝劝可能会好一些。李梦梅独自嘀咕。她去吗?不去。不能去。大楼上不是菜市场,也不是乡村。在李梦梅小时候的记忆里,乡村世界常常有口舌之争,吵起来以后就会有人劝架。现如今的人没有劝架的习惯了,菜市场、十字路口、广场上,真有人冲突起来,有看热闹的,拍照拍视频的,打110报警的,反正都是鲁迅作品里的看客,“好白相来嘻——”!就是没有劝架的。现在的人,早就在习焉不察中练就了视而不见的本事。这种本事的前身是冷漠。只要涉事者不是自己和自己的亲朋,那就能高高挂起,心安理得地旁观。李梦梅的思绪模糊而零散,发言稿把她写累了,一朵黄金菊喝了三泡,颜色淡了,形体也开始松散。再有一个小时就可以下班。午饭吃什么呢?这是每天都要考验自己的难题。如今真是怪了,吃饭成为一件作难的事,要面临抉择,米还是面,煎炸炒蒸还是炖和煮?她要先一步想好具体内容,才能一进家门就全力投入操作起来。儿子也怪得很,好像吃饭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每天的同一时间都折磨他。为了让臭小子多吃点,吃得香一点,李梅梦真是没少费心思。
没人劝。楼道里的争吵持续了一阵。像打太极,在一个可控制的范围里兜圈子,你推,我挡,你进,我退,进进退退,来来往往。副职,或者说主任这一方添了两三个人在帮腔,你一言我一语的。李梦梅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双方的声音是有区别的,尤其是声音里的气势。她不用出去看,甚至不用细听争吵的内容。只是感受那个气势,就能区分这是哪一方的人。本楼的这一方,低沉、迟缓、柔和,生气也是控制在一定范围里的,尽量不让逾越。追债那一方,有些激动、毛躁、冒失,显得很冲动,忽然一脚踩高了,忽然一脚又踏低了,就那么跌跌撞撞地进行着。李梦梅发现这几个追债的男人都不怎么擅长说道,其中两个吧,基本上沉默着,很少说话,有一个的嗓门在发言,看来是公推的代表,他在争论,反反复复就一句:我们也要过年,我们也要过年,我们也要过年。李梦梅竖起耳朵发了一会儿愣,哪怕只是一句话,重复次数多了也挺累的,他们应该喝点水。没人请他们喝水。我们也要过年。那个男人又在强调。好像有人骑在年的门槛上,拦住了不让他们去迈那个门槛。像一个头脑固执的孩子,在跟大人争论一件事,还没学会辩解的本事,只能靠一句话做武器。这个讨债群体人才极度匮乏,实在找不出更有口才的人?还是站在欠债人面前,不由得先自己软了,想不起更有力的说辞?
李梦梅点开一件毛呢大衣,手指操作着鼠标,目光反复看那件毛呢,百分百羊毛,成分标注上这样写。她看上了款式,想买。又有点犹豫——万一不是纯毛呢?她点开客服界面,进去聊天。你确定是羊毛?她问。亲,我确定。网购客服都挺热情,一口一个“亲”,给人感觉对方是个温软可人的小妹子。其实也可能是抠脚大叔。李梦梅又问,你真的确定?对方说亲,真的确定。李梦梅说如果不是呢,可以退货吗?亲,可以退货。李梦梅说退货的快递费你们补偿吗?亲,快递费不补偿。李梦梅说为啥不补偿呢,难道让我掏腰包?亲,根据平台规定,不能补偿。李梦梅说,这规定够野蛮的。亲,还有什么需要为您服务的吗?李梦梅说滚蛋。她关了界面。后面她没心思看了,她担心会看到客服一如既往地保持着良好态度,说亲,我滚蛋。李梦梅再次打开那个讲话稿看,她忽然记起来有几处不合适,措辞用错了。她从头开始往下通读讲话稿。楼道里的争吵一直都在,断断续续,忽高忽低地进行着。她感觉讨债的人好像正在深水里走,一步一步,要克服巨大的水压,还有冲击力,他气力严重不足,没有底气,但还得挣扎,一下一下垂死般做着交涉。我们也得过年哩,我们也得过年哩。又不是我不让你过年!主任或者副职的嗓门高了半个音调,他可能是实在忍无可忍不厌其烦了。说过多少遍了,去找开发商,去找开发商!活儿是开发商干的,雇你们的是开发商,跟我们没有关系嘛,我们都不认识你们!
气氛冷下去了,有片刻的停滞。就好像是,有浪潮悄无声息却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淹没了整栋楼,包括楼道里争吵的人,讨债的,欠债的,都没能幸免。有人在水面下挣扎。肯定有惊心动魄的场面,但没有声音。李梦梅好像被什么牵引着,不由得站了起来,把身心隐在门里,头探出去张望,当然是装作无意中看过去的样子。五个人,还站在原来的地方。副职或者主任,进去了。李梦梅不再顾忌,放眼大胆地打量——奇怪得很,在这片楼里上班的人,集体地具备了一种品行,或者说行为准则,就是每当看到有人上访——群体和个人都囊括在内,堵在大楼门口,要进去,见领导,找人,闹事,讲理,自然有门卫不让进,这就开始了交涉。一方面是来者的闹腾,苦着脸诉说不易,或凶着脸恶狠狠地吵;另一方面,挡住路的门卫,永远是一张喜怒不形于色的严肃脸,任由你怎么闹,都不能放人进去。领导们都在楼里上班,真把人放进去,谁知道会闹出什么麻烦。所有进出大楼上下班的公职人员,不管哪个部门哪一单位,一般都不会多看眼前进行的纠纷。好像那是一摊稀烂浊臭的泥浆,多看几眼就会溅到自己身上,他们见怪不怪,也视而不见,更置身事外不愿牵涉。这其实是一种在行政环境里生活的必懂常识。李梦梅自然也知道这样的行事规则——软规则,没有明文规定,更没人强求,但大家都在遵守。除非脑子出了问题,才可能会去触碰底线。楼道里吵了这一阵,始终没一个多余的人出来看热闹,就因为背后的这一原因。万一叫那个单位看到,她难免落个看人笑话的嫌疑。
现在副职或主任不在,被追债的单位没一个人滞留在楼道。除了那几个来讨债的。他们看上去就是五个倒霉蛋。李梦梅现在可以大大方方看他们。她先去上了一趟厕所。厕所在左侧。出门左拐就是,不用经过他们。上厕所必须脚步匆匆,显得很憋,憋了才需要抽时间去解决嘛。你见过慢悠悠踱着方步去厕所的?又不是旅游中看风景。她匆匆出门,先去解决问题,然后在回办公室的过程里,多看了他们几眼。五人都是一样的倒霉神情。身子靠着楼道,在商量什么,动作有些松弛,松弛里有不愿意服输,可事实上今天又输了的沮丧。同时不甘心,还想再来一点努力,就守着那个门不愿意离远,好像走开太远,让门远离了视线,那门就会忽然消失,变成一面墙;再或者门外会挂上一把锁子,成为一扇没人上班的门;再或者,他们会迷路,再也认不出那扇门来。楼道里从这头到那头,有好几十扇门,长得一模一样,如果没有门牌,很容易迷路。他们认得出牌子,也不愿意离开。万一门会变戏法呢?错眼一会儿,牌子变了怎么办?他们是新手。李梦梅一边甩着刚洗过的手,一边扫视着走进办公室。不是那种传说中的替人要账的专业户,没有那种亡命徒才有的豪横感觉。这几个人一不敢横冲直撞,二不敢大话冲天,他们只是温吞吞地厮磨,他们自己首先是底气不足的,看来他们也深知到这里讨账是不合适的,应该有个更对口的地方。但那里没什么作用,只能再来这里了。来了,就把所有的希望都押在这里了。一次两次三四次都没有用,该离开了,冤有头债有主,但直接的主不是这里。他们还是不想走,再磨磨吧,也许磨磨就会有转机。转机是什么,也许他们没想那么多,他们只是想为一点说不来的可能试一试。人活在世上都是这样,各种情况下都会抱有一点隐秘的奢望。李梦梅坐回原位,看看手机,没人来电话,看微信,没人联系她——不知何时开始,她养成了紧跟时代脚步的一个习惯——时代通病,就是看手机。不停地看。隔一会儿看看,隔会儿再看看,好像手机早已不是一个通信工具,是人体的一部分,不可分割,需要不定时地瞅瞅,关心、牵念、慰问、安抚,生怕一个照顾不周,会惹得手机大人不高兴。刷了一会朋友圈,漫无目的,信手划拉,等到发现有些帖子之前已经看过,猛然刹住,感觉索然无味了,放下手机。听得门外有脚步声,有些犹豫,有些难以决断,邋邋遢遢走着,好像舍不得离开。她立刻猜测到是那几个人。五个追债的,一边慢腾腾往过走,一边在留恋,钱没要到,不甘心离去。刚才的又一波纠缠结束了,他们需要酝酿一下,把情绪调整一下,再发起下一波纠缠。他们不是专业的,但也略微地明白了一点死缠烂打的精神,临时执行起来了。
有点困。李梦梅决定喝个速溶咖啡。拇指粗细的袋装咖啡,剪开口,倒进咖啡杯。她备有一个口小肚子大的卡通造型瓷杯,盖子上有个半圆豁口,专门用以靠小瓷勺的,开水注入,再用勺子缓缓地搅动,比咖啡香味更诱人的,是一种仪式感。李梦梅喜欢营造这样仪式感饱满的气氛。卡通杯,时不时飘散的咖啡味,让她在单位同事心目中有了个固定的印象,她是个有情调的女人。单位女性少,三个女的都是普通姿容,长期的机关生活,更加削弱了女性的特征。似乎被男性氛围给同化了。李梦梅没事喝喝咖啡,哪怕只是简易速溶的,和真的咖啡相去甚远,却也算保持了一点似是而非的韵味,男同事们有时候会夸小李有女人味,懂得生活。李梦梅受到鼓励,越发注重起仪式来,小小的雀巢咖啡,也舍得花时间忙里偷闲地喝,喝出一点悠闲,给紧张刻板的机关生活的缝隙间涂抹了一点润滑油。她心情有点紧张。莫名其妙的,也不知道在紧张什么。喝了一口咖啡。烫烫的,浓香瞬间弥散,充斥了整个口腔。挺香的。没放伴侣糖。这样才能距离真正的咖啡近一点。她也知道好咖啡要去咖啡店喝,现磨的,又贵,又讲究。她沒时间去喝,只能退而求其次,喝点速溶的骗骗自己。人这辈子,退而求其次和自我欺骗,都是常有的事。事事时时都那么求真、求好,人就没法活了。至少她还能喝个热的,门外那几个人来了一上午了,连口水也没得喝。说了那么久、那么多,够费口舌的了。他们要是敲门,进来坐坐,她就给他们倒水喝。她知道这念头荒唐。又不是熟人,真请进来喝水,隔壁单位看到了怎么想,会以为那是她的亲朋或者好友,甚至连来这里追账这件事本身,也是她给指点的门路。她会落个什么影响?不好的影响。虽然隔壁是和她的单位不相干的单位,可往上稍微延伸一下,两个单位就有了交集,同属行政单位,同归一个地方管理,都是国家单位。所以在这个大盘子里,她不能犯错。今天的一时糊涂,也许就为明天的道路埋下了炸药。身在机关,早就学会了趋利避害,懂得了世故,明哲保身是不二法宝。都不用别人来教导,在日常当中有的是心领神会并烂熟于心的机会。这样一想,她有些作难起来,好像做了一件错误的事。好在他们没来敲门,脚步在犹豫不决中被什么力量牵扯着,缓缓经过,走了。就这样离开了?李梦梅有一点不甘心。她也觉得自己挺可笑的,这是做啥,离开不是很正常吗?难道真渴望看到他们成功?从他们的表现看,连他们自己也是没敢抱有必胜的目的。
年关。李梦梅想到了一个很实际的词。年关确实近在眼前。一年三百多天,哗啦啦就要全部翻过去了,留在指尖的只有寥寥数日,她已经跟家人在网上讨论过今年春节假怎么过、哪里过的话题。二○一八年的旧账。他们中的一个说。贴地板砖和墙面的费用啊。又一个说。材料费不给了,先把人工费给结了啊,我们要回家过年。五个人一起说。大家都要回家过年。五个讨债者,空手回去的话,年关可怎么过?李梦梅懒得去想那里头究竟是怎么个纠葛,新闻媒体上常有曝光,早没啥新意了。她再次进入网页,网站会根据浏览习惯提供你喜欢的东西,李梦梅眼前冒出来的全是女装。她一边喝咖啡一边点进去看。有时候她会觉得这样很无聊,翻来覆去看的就是这些,看久了也会发现,网站都有营销策略,什么每天上新,限时抢购,秒杀,直播,等等,说白了也就一句话,绞尽脑汁地吸引你买买买,隔着时空不停地从你兜里掏钱,让你喜新厌旧,买回来很快丢开,又迷恋上新的,买了一次又一次,不知道欲望的尽头在哪里。家里衣柜早就装不下了,却还是忍不住要浏览网页,一有空就登录去看。网购兴起来好多年了,悄无声息地占据了现代人生命里的多少时间啊。她舒一口气,开门出去,坐久了全身哪里都疼,需要起来走走,抬抬腿,抡抡手,活动活动筋骨。楼道里没什么人。转几步,走向楼梯口的转角,这是李梦梅常来的地方,一个半开放的小空间,在这里她可以躲起来稍微地放松一下。
角落里有人,那五个要账的。两个蹲着,一个贴墙而立,一个低头看脚,另外一个双手抱着肚子。李梦梅出现,五个人齐刷刷抬头看。他们的脸上明显挂着惊喜和期待。李梦梅也愣住了,傻了三秒钟,她忽然涌起一种歉疚,嘴角扯了扯,赶紧转身离开,快步进了门。对着窗子望望外头,心里的波浪才平复。歉疚感慢慢清晰。他们的目光里分明有那么多期待,把她当作那个单位的人,接待过他们的主任,或者副职,或者忽然出面过问此事的正职领导,在寻找他们,要给他们落实欠账的事,告诉他们,可以在过年之前拿到钱,好好回去过个年。他们躲在那角落里有一阵了,她以为他们已经离开回去了,其实他们一直都在。钱没要到,回去了大概没什么好结果,所以还耗着。不敢在对方眼皮底下耗着,却躲在没人的角落。李梦梅忽然出现,给了他们一刹那的希望,紧跟着是失望。同是一个世界,人跟人活得不一样,有些差距是天上地下的,就像速溶咖啡和咖啡馆里现磨的。出差的时候,在火车和飞机上,你就能强烈感觉到这种差距,以及差距带来的伤害。坐了四年绿皮火车上大学的李梦梅,工作后第一次出差坐卧铺,看到卧铺和硬座的差别,她傻乎乎告诉带队的科长,啊,原来这世上真有阶级。阶级是钱造成的。后来坐飞机,穿过头等舱通往商务舱,她拿刘姥姥看大观园的眼神看坐在头等舱座位上的那些人,那是公子哥儿贾宝玉,还有千金小姐薛宝钗。后来就习惯了,人家有钱呗。更有钱的人据说出行都不用挤民航飞机,有私人专机。那五个人大概是农民工吧。李梦梅打开网页,输入“农民工”,跳出一大串词条和信息。从当初拎着蛇皮袋子,到现在拉着拉杆箱子,农民工已经在我们的时代存在好几代人了,外形也在随时代变化。有一种骨子里的东西是没有改变的。就是对权力和钱财的敬畏。那几个男人的穿戴打扮、说话口气,早就没有刚从土地上走出来的父辈的泥土味。他们已经生长出不一样的气息。和城市有点接轨,但不够,不彻底,似是而非,骨子里还是农民。底气还是带着泥土味。就像李梦梅自己,努力念书,走出农家,进了机关,过的是城里人的日子。但潜意识里还是一个农家女儿。只要看到农民模样的人,就禁不住拿同情的目光去看。骨子里总觉得他们身上应该有一种亲切感,内心深处总忍不住把自己预设在和他们同一立场的角度。尤其去大楼那边办事的时候,常会看到上访者在门口和门卫纠缠。她也知道这些来访的老人、妇孺、残疾人,背后大多数都有支持者,或者就躲在不远处看呢。她还是身不由己地产生同情,每次都心酸酸地扫视几眼。为一种不知道却可以预想的权势的欺压和不公而心生一丝愤慨。有时候她也惶惑,自己不也是权力机构的一个部分?哪怕是最细微的部分,一个螺丝钉,也算身在其中,难道不应该换个立场来维护本身。她为自己的二心而羞愧。世人说女人水性杨花,女子善变,难道不只情感?这样的念头,会衍生出一点痛苦。一点点,薄薄的、纤细的,像一缕丝,柔柔地挂过心里的一个地方,不会影响生活和工作。
十一点半了。再有十分钟就可以下班了。领导还没回话,讲话稿究竟如何,需要怎么修改,看来要到下午面见领导后才能知道。李梦梅上午的工作基本可以画句号了。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明天再坚持一天,就可以休年假了。她关闭购物网页,清除网上痕迹,准备起身回家。如今单位要求严格,上班时间是不能胡乱上网的。说是那么说,大家还是偷偷摸摸地上,不过得及时抹除痕迹。
有人拍门。门开着半扇,她看到了一张陌生的面孔。目光相撞的那一刻,李梦梅有点走神,一个生人。但马上她就记起来了,是他,楼道角落里,五个男人中的一个。那个擅长说话的男人。他明显有些犹豫,有些胆怯,試探地看着李梦梅,像一个迷路找不到家门的孩子在求救。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只要能感到一丝温暖,也愿意尝试着靠近,希望借此抓住点儿什么,哪怕明知道最后可能会空手而归。
李梦梅把门拉开到最大。她不是欠债单位,也不是主任或者副职。她甚至和那个单位没什么关系。这个事情面前,她是局外人。她不用躲藏和抗拒,她和他以及他的伙伴们之间是平等的,她不用设防,可以坦荡舒展地面对他。是内心的一丝柔软,让她和他们有了关系。一种比空气还稀薄的关联。因为微弱的一缕关联,却让他们循着痕迹摸索前来。好像她这里有光,有暖,有可以安慰他们的东西。她的眼神里没有质询、拒绝、高高在上。她安静地看着他。这安静和友好,他大概觉得意外。他也跟着安静下来了,他本来还有一丝紧张和忐忑,是揣着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期待来的吧。因为有期待,而不自禁地紧张。她的安静、舒展、友善,和平静眼神里的友好,帮助他获得了放松。她注意到他本来有些上抬而微微内夹的肩头,忽然松懈了下来。好像有另外一个他,在他的心里轻轻地放下来了。他有些羞涩一般望着她。可能抱有过一丝指望,这一刻卸下了,他变得轻飘飘的。李梦梅猜想他回去后要面对的那些人、要做出的表情、派他们来的人、等他们回去过年的人。他们要背负一些沉重,这是生活里必须支付的筹码,没有完全轻松的生活。生而为人,各有各的艰难。
我不是那个单位的。李梦梅给来人微笑,口气尽量地中性。她做不出漠不相关的冷,既然互相没有利益冲突,就没必要伤害。她暗暗祝福他,和另外四个男人,好起来吧。她这样大方,以看不见的厚礼馈赠他们。当然只是画饼,她为这个咬不到嘴的饼而歉疚。你喝水吗?她问。手抓起了一叠一次性纸杯。如果他不拒绝,她会到隔壁水房为他接一杯净化后的开水。一杯水对于他要办的事来说,是杯水车薪的差距。甚至,连杯水车薪的作用都没有,却是她所能提供的心意。可以提醒他,上午不行,下午再来,人太少了,应该多召集一些来,人多力量大嘛,呼啦啦一群,来了齐刷刷立在楼道里,哪怕不说话,光阵势也会让人心烦。你们要不到钱没法过年,那欠债方也别想过舒心年。年关都要跨对不对。难道让一道门,把一部分人隔在门外不让过。她是这楼上的一分子,浸淫机关的经历,让她远比他们熟知这里头的一些潜在的门道。事实证明,他们是抱着试撞运气的心态来的。也就是说,他们背后没有门路,没受人指点。碰了钉子,犹豫一阵,也就走了,这个年的关,要怎么过,是他们回去后的事。她可以帮他们。她不能帮。念头在心的浪里翻了个跟头,就淹死了。她怕把自己牵扯进去。她早已活出了应对生活所必需的世故。
你们不是一起的啊?他的失望不加掩饰。说完,笑了一下,退出去了。门口空了。李梦梅忽然感觉她把门拉开这么大,是一个错误,就像你给别人敞开了一个大大的怀抱,迎接到的却是一片大大的空。这个空让她羞愧,为自己的轻浮和毫无价值的怜悯。他,他们,需要的是更实在的帮助。也许就不应该有怜悯。一丝悔意在某个地方爬,触手是软的,腻腻的,是热的。忽然就烫了一下。算了吧。她悄然摇头。拎起包,盖上杯子。电脑不用关,下午还得用。孩子该放学了,她要回去做午饭。锁上门转身的时候她忍不住又望了一眼楼道,楼道有些幽暗。刚响起过一串脚步,是有人下班走了。还有几道门开着,门缝里透出的光,让楼道地板有了一片一片的斑块。也有人还没下班。她属于不早不晚,中不溜儿的。她在单位属于不上不下,中不溜儿。她的孩子在学校成绩也是中不溜儿。她满意自己的现状,不好也不坏,让自己能安心,就挺好的。她穿着不高也不低的鞋,穿过楼道,下楼梯,转弯。在拐弯的那个角落,五张脸本来是低着的,看到她,他们忽然都齐刷刷抬起头,他们看着她。李梦梅感觉心里有个大大的气泡,半透明,充满水汽,水盈盈的。她不看他们,心一硬就过去了。他们的困苦,跟她没关系。她只要克服自己内心的那点善良。只是她有点不能理解,怎么他們就这样看着自己呢?也就是说,她感觉他们看她的目光有些尖锐。好像她欠了他们的账。是她让他们在这里流连了一个上午,午饭时分了还不能回家吃饭,大年三十了还不能回家团聚。所以他们的眼里有刀子。他们让刀刃剐着她的身体。李梦梅有点不敢相信。为了确认,她飞快扭了一下头,是真的,五个大男人,正用仇恨的目光看她。这目光,他们哀求那个主任或者副职的时候没有,在楼道里犹豫的时候也没有。她第一次来拐角相撞的时候也没有。现在有了,长在他们的眼睛里,而且在迅速增长。李梦梅加快脚步噔噔噔下楼。她很少有这样凌乱的步履。她感觉危险这样近。为什么?疑惑像一片阴影,刹那间笼罩了她。她有些绝望地跳跃着,楼梯之间的台阶怎么这样多,这样高,这样陡峭,人都哪儿去了?这个点不应该是下班高峰期吗?大楼各个水泥钢筋空间里的人,会潮水一样往下涌。这一刻,他们都销声匿迹了。难道她的时间出了问题,她错过了群体出没可以借助的安全时段?她孤零零的。
最后一个台阶赫然出现。有一只鞋松了,呱嗒一声叫,她栽倒了。其实甩掉鞋光脚跑也是可以的,固有的生活习惯让她有了犹豫,她怎么可以光着脚跑。她甚至怀疑自己的感觉出了问题。没有人威胁到自己的安全,没有任何理由,她没有和人交恶。就在她弯腰把鞋穿回右脚的时候,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砸在了她的头上。砖块呢,还是一块铁板,还是别的什么?她克服着脑海里席卷而上的一大片空茫,坚持把鞋穿在脚上,人却跪了下去,再也没能站起来。她死后穿戴整齐,没有任何被抢劫和侵犯人身的痕迹,除了头顶的一个半开放性创口。所以女公务员李梦梅的死因成为这年春节小城百姓在饭桌上讨论和猜测的热门话题,那热度一直持续到春节假后才渐渐凉下去。
责任编辑 杜小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