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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事及其他(四章)

2022-06-04杨泽西

星星·散文诗 2022年5期
关键词:银针医治身子

杨泽西

三千根银丝她一根都没有打理,就这么让它们淌,一直淌在水面上。

这些日子她把身子一直溺在水里,说是为了濯发,可湖水被她越洗越白,月光却被她越洗越黑。

她说她患上了一种病,一种不知名的传染病,像她描述的那样,文字里裹着病因子,她不敢说出任何一个事物的名字:“芦花”——声音还没有触及到水面,一张张面孔便已经忧郁成疾。

她越来越担心自己的头发了,她不担心自己的身子,她的头发是她用一生落下的雪。一周七天,三天她试图医治秋风,剩下的四天她却被秋风医治。

一开始,我以为我是知道她的,不,她不是在等春风再一次吹染她的头发,她在盼望一场大雪,一场很大很大的雪,以至于能够把她的头发和身子完全覆盖,和整个大地融为一体。

到时候,雪地里她的每一寸目光,都能够点亮你的眸子。

眼镜坐在鼻梁上,像个洞察世界的智者,这世界很多时候是不在视网膜之上的,三百多度日渐模糊的镜片给出的指示就是——你不需要完全看清这世界。

有人说高科技能治“近视”,用激光把角膜“烧化”一点,整个世界就会跟着后退一步,身体和灵魂就会在同一个轨道上运动,但不如自焚半截顽固的自我骨头,也不去冒永远陷入黑夜的风险,留下半截刚好卡在世俗的机器上,井然有序地运行。

事实上,我已经尝试过很多次瞪大眼睛看人,但同时沙子和飞虫也会趁机溜进来,弄得泪眼婆娑,不成样子,索性眯着眼睛,且嘴角配之以合适的上扬弧度。这是对待世界最好的方式——眼睫毛过滤不掉的,再由心过滤一遍,省得有沙子钻进血肉里,磨得生疼。

但如此,身体里的每一个器官便真的能安稳吗?我常常在午夜听到身体里在开一场会议,它们商量着何时与我逆反。

从人民路站到宋城路站,我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喝下了所有被窗户挤出的沿途风景里的毒,到达火车站的时候,灵魂才把我的肉体一点一点搬运到体内。

我似乎只能用这种饮鸩止渴的方式,对待从脑袋里生出来的那些凶猛小兽。疲憊更多时候不在于磨一把刀的过程,只是,最后那些利刃都会准确地对准身体的同一个部位。

就把星星反复研磨成一地的细盐,撒在疼痛处,乃至疼到发狂、发疯,便索性趁机打碎那枚月亮的白齿轮,打破内心里那些危险念头的有效秩序。

父亲打来的电话,似乎是一包有用的中药,却在凌晨午夜里不慎被我打翻,满地的白芷、当归、桂枝、黄连、浮萍……仿佛被搅碎了的一地的故乡。

我还是不能去看望那些沿途丢失的一朵朵柔软的棉絮,我怕一整张温暖的棉被找到我,然后覆盖我——趁机在黑夜里打开我紧锁的泪腺,把我囤积了三年的泪水都引到一首诗打造的巨大器皿里去。

灯光昏暗,而那枚银针明亮,它末端的针眼像黑夜的独眼,无限放大。我被黑夜注视着,而母亲对此一无所知,我对母亲的隐瞒,要大于这件有裂缝的衣服。

我深知,我的返乡无效,我的词语无效。我一次次抵达母亲,试图找到源头,修补母亲给予我的这具肉身,但黑夜移植在我体内的那道闪电,仍在不断加大它的裂缝。

一阵风把头顶悬挂的白炽灯吹得摇摇晃晃,我在母亲的脸上隐隐约约,看到了我的脸,一张灰白模糊疲惫的脸。接着母亲一声尖叫,一滴鲜红的血液从她食指上渗了出来,我盯着那枚无数次伤害过母亲的银针,它被我无端地放大,直至和我手中的笔无异。

为何刺穿和缝补的是同一个?为何所有的词语竟是同一个词语?

深夜寂静,而灶台旁那堆灰烬,为修补它草木的身体依旧在风中旋转和轰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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