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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的事件理论:本体、方法和评价构建

2022-06-01张智义张书贤

关键词:译作意图译者

张智义,张书贤

(南京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翻译理论研究经过语文、语言、文化、社会、哲学等多轮范式的转向和发展,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无论是对翻译——尤其是文学翻译——本质的探究,还是对于翻译实践的探讨,包括对翻译学科建设的思考,都有非常热烈的讨论。(1)袁筱一:《翻译事件是需要构建的》,《外国语(上海外国语大学学报)》2014年第3期,第4-5页。但在翻译的本体和方法研究方面,仍有很大的开拓空间。未来的翻译研究,可抛弃当前局域研究视角的束缚,以更宏观的建构勇气探讨翻译是什么(本体论),如何做(方法论),如何评(评价论)等基本问题。(2)陈永国:《翻译与后现代性》,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05年,第137页。

进入21世纪以来,在文学研究领域兴起的事件理论体现了这种宏观建构的努力,事件理论给文艺批评的复兴带来了契机。(3)刘岩、王晓路:《事件与文学理论生产》,《外国文学研究》2017年第 6 期,第19-28页。写作是一个生成的事件,永远没有结束,永远正在进行中,超越任何可能经历或业已经历的内容。(4)德勒兹:《批评与临床》,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36页。翻译是再写作,也应该具备生成事件的本质与特征。国内学者曾提出“翻译事件是需要构建的”,并强调“翻译不是一个纯粹的,从源文本到译文本的静态过程,它是一个异质文化抵抗、交融的过程”。(5)袁筱一:《翻译事件是需要构建的》,《外国语(上海外国语大学学报)》2014年第3期,第4-5页。此后,有学者以翻译作为“事件”的生成与结果为研究内容做出尝试,通过英译《蜃楼志》考察翻译的发生、流变与影响,揭示翻译行为背后的操控因素。(6)曾景婷、伍少堃:《翻译“事件”的建构——以韩南英译〈蜃楼志〉为例》,《中国翻译》2018年第 6 期,第79-85页。还有学者参考伊格尔顿《文学事件》的理论体系,运用费什和伽达默尔的阐释循环,以及道德性和道德主义、事实和虚构、语境和回应等多组辩证观念,说明了建构文学翻译事件诗学的可行性。(7)刘华文:《文学翻译的事件诗学》,《南京工程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1期,第15-20页。有基于此,本篇将展开更深一步探究,在论述构建翻译事件理论的可能性基础上,进一步探索翻译事件理论的方法机制和评价机制,以期为未来的翻译研究提供更为宏观的理论视角和方法建议。

一、宏观哲学层面的翻译事件性

文学研究的一个重要理论命题是,在语言的不同使用中,文学带给读者怎样独特的体验。(8)Derek Attridge,The Singularity of Literature,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4,p.14.而文学的事件性研究则紧扣这一重要命题,文学的事件理论回归文学性,核心问题是解释文学不同于其他写作的独特性,对于作家创作、文本、阅读等进行系统的重新认识和分析。作为事件的文学这一概念的提出与20世纪中期以来哲学上的事件理论、语言学上的言语行为理论、文化研究上的操演性理论等有着密切的关系。

翻译与文学之间存在着一定的共生性。(9)刘华文:《文学翻译的事件诗学》,《南京工程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1期,第15-20页。翻译也是语言的使用,也强调翻译作品带给读者的独特体验。建构翻译的事件性,就是回应翻译的核心问题:一是翻译不同于其他写作的独特性,这是回答翻译是什么的本体论问题;二是对创作(作者原创+译者翻译)、文本(原作+译作)、阅读(译者对原作的阅读+读者对译作的阅读)过程的认识和分析,这是回答翻译怎么做的方法论和怎么评的评价论问题。

在建构翻译事件之前,有必要结合事件理论的一些基本构念,进一步明确翻译的事件属性。当代哲学对事件的讨论纷繁复杂,比如海德格尔、胡塞尔、梅洛·庞蒂结合现象学对事件的研究,是为“事件现象学”;又有结合时空存在以及数理逻辑分析事件的科学事件学;有结合事件的生成过程分析事件的生成事件学;有区分象征事件、想象事件和实在事件的事件分类学。(10)汪民安:《事件哲学》,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4-6页。拨开笼罩在事件概念之上的迷雾,可以梳理出这一概念的一些基本构念。我们发现,这些基本构念在很大程度上暗合翻译的重要属性。

首先,事件具有不确定性。事件不是单一方向的生成,因为它既指向未来,也指向过去,事件主体在这个过程中也没有明确的目标,其身份有可能处于碎片化的状态。就特殊写作的翻译而言,其非单向性的特征十分明显。翻译指向未来,因为作为翻译产品的译作是供给读者阅读评价的,这种阅读评价可以在译作产生后的久远未来发生。翻译也指向过去,因为作为翻译对象的原作可以是久远年代的作品。在时空连接上,翻译事件比文学事件更具备跨越时空界限的多向性和不确定性。文学事件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时空限制,以特定时空作为创作背景,但翻译不受此限,跨语言的翻译活动可以超越时空的限制而体现为多向的不确定。翻译主体的目标也不确定,翻译事件可能指向不同的交际目的而产生不同的翻译产品。译者往往在碎片化的身份状态中完成翻译行为:对于原作而言,译者是读者;对于读者而言,译者是作者。译者常常在读者和作者的双重身份中痛苦地撕裂。(11)石红梅:《论译者的显形——对后现代语境下译者主体性的哲学反思》,《中国翻译》2016年第3期,第15-19页。同时,面对不同的翻译环境、读者市场和出版政策等“翻译外”因素,翻译行为的目的可能是多样的,导致翻译主体更有可能在这种适应中呈现碎片化的状态。因此,翻译行为的时空穿越性和翻译主体的撕裂和碎片化使翻译具备典型的事件不确定性。

其次,事件具有非物质性。事件是事物之间关系的逻辑属性,不是某件事情或事实。事件不客观存在,而是内在于事物之中,是非物质性的效果。(12)何成洲:《何谓文学事件?》,《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6期,第5-14页。理解事件的非物质性对于将翻译纳入事件的范畴也有重要意义。译作是客观存在的,但是译作并不是翻译事件本身,翻译事件有比译作宽泛得多的内涵。分析翻译事件如何进行以及考量翻译成效时,必须将从原作到译作,作者到译者,译者到读者乃至整体的文化社会语境的逻辑属性纳入,在整体的关联中去评判翻译事件的效果,我们对翻译进行评价,绝对不能离开这些相互关联因素的内在逻辑联系。比如,严复提出“译事三难:信、达、雅”,现已发展成为中国译论中的重要翻译标准,这三条标准无不体现了翻译事件各要素的逻辑属性和内在逻辑联系,没有译作和原作的比较,就无所谓“信”;没有读者对译作的评判,就无所谓“达”;没有译作和文化语境的对比,也谈不上“雅”。在这个意义上,翻译具备典型的事件结构的非物质性。

再次,事件具有中立性。事件本身是中立的,但是它允许积极的和消极的力量相互变换。事件不是其中的任何一方,而是它们的共同结果。(13)何成洲:《何谓文学事件?》,《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6期,第5-14页。作为事件的翻译,在其形成的过程中,也充分体现了事件的这种中立性,译作的形成过程实际上就是译作和原作、译者和作者甚而译者和读者之间角力的动态过程。以译作和原作为例,在翻译事件中,原作的精神体现多一点,译作发挥的空间就少一点,我们很难将任意一方定义为消极或积极,完全忠实于原著未必能形成好的译作;译者自由发挥的空间大,也未必不能形成传世佳作。译者与作者、译者与读者之间的力量转换也大抵如此。例如,《红楼梦》在西方世界的译介构成了中国文学外译的一个事件。《红楼梦》译本,是中西文学界相互作用的呈现,是包括作者、译者(甚至多位译者)、读者、原作、译作、翻译行为过程在内各方共同作用的结果。(14)陈宏薇、江帆:《难忘的历程——〈红楼梦〉英译事业的描写性研究》,《中国翻译》2003年第5期,第46-52页。

最后,事件具备路径性。事件发生的一个典型路径是观察和认识世界的视角和方式产生巨大变化,而这种变化常常通过回溯的方式建构出来。在路径意义上,翻译也具备典型的事件性,翻译事件本质上是思想、情感、经验内容借助异质语言媒介在异质文化间的传播和传递过程。这种传播或传递的一个重要结果就是促生变化,形成新的视角和观点。将异质的理念、观点、方法从源语文化引出或从目标语文化引入,这就有了鲜明的路径性。而促生变化的方式就是回溯,就个体而言,读者在回溯的过程中构建对异质文本的认知;就群体而言,族群在回溯的过程中构建对异质文化的认知。

不确定性、非物质性、中立性、路径性是对事件在宏观和哲理层面的抽象,在这些层面上,翻译过程具备典型的事件性。下面将在微观操作层面结合事件的生成性、意图性、跨媒介性、操演性进一步分析翻译的事件本质,并在揭示翻译事件本质的基础上尝试构建翻译事件的理论、方法和评价机制。

二、微观操作层面的翻译事件性

文学的事件理论认为,从奥斯汀的言语行为理论出发,文学语言的行为性导致了文学的事件性。(15)何成洲:《西方文论的操演性转向》,《文艺研究》2020年第8期,第38-48页。虽然事件性由行为性衍生而来,但事件与行为不同,事件是一系列行为的组合,因此在事件意义上研究文学或者研究翻译,都较前期简单的将文学或翻译视为行为有所不同。这是翻译事件理论与前期汉斯·弗米尔、霍尔兹·曼塔利提出的“翻译目的论”和“翻译行为理论”的本质区别。(16)Justa Holz-Manttari,Translatorisches Handeln:Theorie und Methode,Helsinki:Suomalainen Tiedeakatemia,1984,p.134.

同为德国功能派翻译理论的重要代表人物,弗米尔和曼塔利分别提出了“翻译目的论”和“翻译行为理论”,两者在西方翻译理论史中都占有重要的地位。虽然两者的译论在称谓上有所不同,但都和翻译的行为性相关。弗米尔把文本目的作为翻译的至高准则。“翻译目的论”认为,翻译方法或者翻译策略必须由翻译的目的或功能决定。在这一方面,“翻译目的论”体现了很强的行为主义思想。弗米尔根据行为主义的基本原则,认为口、笔译均为人类行为活动,因而具备人类行为活动的一般特征,即受制于特定环境,有特定目的的行为。因此,翻译是一种有目的的行为。如果说弗米尔的翻译目的论是强调作为翻译行为的目的要素,曼塔利则发展了弗米尔的目的论,指出“翻译是一种用于达到特别目的的复杂行为”。曼塔利翻译理论的研究对象涵盖所有的跨文化转换形式,“翻译”一词在曼塔利的理论中也已脱离了传统的内涵。她提出区别“翻译”和“翻译行为”。翻译行为指为实现信息的跨文化、跨语言转换设计的信息传递过程;而翻译只是一种文本形式上的跨文化转换活动,翻译是翻译行为的具体操作。除此以外,曼塔利的“翻译行为理论”还强调了翻译过程的行为、参与者的角色和翻译过程发生的环境三个方面在翻译实践中的重要作用。结合对“翻译目的论”和“翻译行为理论”的简要回顾不难发现,两者的共同之处是明确将翻译界定为行为,只不过前者强调行为的目的,后者强调行为过程。将翻译明确为行为是译论的一个重大进步,因为其已跳出就翻译谈翻译的窠臼,正如曼塔利所言,翻译只是翻译行为的具体操作,也就是说,译者将源语转化为目的语只是翻译行为的一个具体操作,而翻译行为则应当包括行为的参与者、行为的环境、行为的操作、行为的过程、行为的目的等多元要素。

而翻译事件理论,是对“翻译目的论”和“翻译行为理论”的突破,其目的是进一步跳出行为的窠臼,从更为宏观、全局的视角勾勒翻译的样貌。即翻译不再是多元要素构成的单一行为,而是由一系列行为构成的事件。我们不妨结合微观层面进一步明确翻译事件的内涵。

在微观操作层面看翻译的事件性,首先必须分析翻译的生成性。就文学事件而言,生成性可以有两个方面的理解:首先,文学作品诞生了,文学的世界变成我们经验的一部分。其次,文学的创新,改变了原来的规范,并引导读者参与对世界的重新想象。对于翻译而言,生成性的这两个层面显得尤为重要。翻译事件生成的意义远远超越翻译作品本身,是破坏与建构的统一。翻译事件首先对原作的既有规范施以短暂的破坏,打破原文的语言逻辑,撕裂已有的文字世界,而后在破坏中重构,在断裂中生成新的阅读规则和文化范式,最终使原作在异域文化中获得新生。(17)曾景婷、伍少堃:《翻译“事件”的建构——以韩南英译〈蜃楼志〉为例》,《中国翻译》2018年第6期,第79-85页。举例来说,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期间,中国译者充分发挥其主体性,打破西方社科作品的旧秩序,在不同的时空中进行重构。一方面,积极构建个体经验,通过对大量西方科技、社科作品的破坏与重构,构建起中国读者对异质文化的体验;另一方面,译作在进入新的生命历程后,构建起新的语言规范和认知规范。不仅促成了白话文改革,更为科学民主播撒了种子,激励仁人志士投身新民主主义革命。(18)许钧:《翻译精神与五四运动——试论翻译之于五四运动的意义》,《中国翻译》2019年第3期,第5-12页。就译作而言,生成性还有一个重要的以文本为载体的生成意义。在许钧等著的《翻译学概论》“绪论”中,作者明确指出,我们对翻译本质的认知,实际是在原作和译作两个“百分之百”,即“百分之百的对等”或“百分之百的不对等”之间的任一表现形式。(19)许钧、穆雷:《翻译学概论》,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年,第23页。这表明,探讨译作和原作之间的转换生成性是研究翻译生成性的应有之义,也是区分翻译事件和文学事件的重要标志。应该准确地把握原作到译作转换生成中的信息增添或损耗关系。

微观操作层面事件性的第二层含义是意图性。在理解文学事件的意图性时,伊格尔顿指出,最重要的是区分作者或者讲话者的意图和文本的意向性,作者的创作意图往往是依据作者自己的表述,文本的意向性更多的是读者在阅读基础上的想象构建。这两者有时是一致的,而更多的时候是矛盾的。(20)T. Eagleton,The Event of Literature,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2, p.148.反观翻译的意图性,对翻译意图的考察实际曾是翻译目的论的重要内容。弗米尔的翻译目的论研究,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研究译作的意图,这个意图决定了译者需要采用何种翻译方法和策略,才能产生功能上可满足需要的结果。但这种意图研究探讨的仅仅是基于原文的翻译行为,是狭隘的,是不符合事件论中的意图性阐释的,因为它是一元而非多元的。正因如此,目的论遭受过一些批评,批评主要强调目的论宣称是通用理论,但实际只对非文学文本有效,文学文本要么没有具体目的,要么风格太复杂。(21)Jeremy Munday,Introducing Translation Studies: Theories and Applications,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 2010, p.79.因此,在翻译事件论的视域内建构意图性,绝不应该局限于译作的目的,应该综合考察原作作者的意图以及原作在包括译者在内的读者中生成的意向性,译者的意图以及译作在读者中生成的意向性,两相比较,才能真正洞察整个翻译事件的意图性。

微观操作层面事件性的第三层含义是理解事件的跨媒介性。文学当中包含多种媒介,比如:图像、戏剧、电影的元素。阅读文学、聆听和观看以文学为基础的演出都是一样的文学事件。翻译也是如此,特别是在当下多模态语境下,翻译作为一种译介和传播活动,有赖不同的传播途径和传播介质发挥最大的传播效果。翻译的传播属性决定了翻译事件的跨媒介性。一个典型例子就是中国传统戏曲翻译,受不同传播途径和传播介质的影响,中国传统戏曲的外译,主要以古代戏曲典籍的现当代改编版剧本、剧院舞台演出、影视多媒体平台播放或者直接用目标语演出等不同媒介形式呈现,因此在具体的翻译行为和传播活动中要把握文化负载、情节构建和音韵再现等不同的侧重点,以强化文学性、文化性、故事性、音乐性等不同的传播效果。(22)Jie Chang and Zhiyi Zhang,“English Translations of the Peony Pavilion,A Traditional Chinese Opera: Different Strategies for Different Purposes”,Translation Review,vol.106,no.6(2020),pp.1-15.结合翻译事件的跨媒介特征不难发现,跨媒介性也比较集中地体现了翻译事件的多样性和动态性,翻译绝不是静止的文本,而是借助多模态获得生命。

微观操作层面的最后一层含义是理解事件的操演性。理解文学的操演性重在强调阅读的操演。阅读是一种文学体验,文学的独特性是在阅读的过程中不断被认识和揭示的。阅读是读者与作者的相遇,充满偶然性,但也极富活力,能够激发读者智力的、情感的、行动的反应。因此,文学事件的潜在力量只有在读者的体验中才能实现。因此,文学的操演性集中体现了作为文学主体的作者和读者的主体间性。翻译事件的操演性比文学事件更复杂,因为其涉及作者、译者、读者的主体间性,原作的独特性、译作的独特性是在阅读原作、翻译原作、阅读译作的数轮操演中建构起来的。“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是就文学事件而言。翻译事件更复杂。原作的不同译者,存在对原作的不同体验;这种不同体验具体表现为不同的译作;不同的译作在读者中又会形成诸多操演的可能。从翻译事件的肇始——原作的创作,到翻译事件的终结——译作的阅读,整个过程都体现了操演的复杂性以及多元的主体间性,翻译的独特性也在阅读-翻译-阅读的过程中被不断认识和揭示。

结合上述微观层面的分析不难看出,生成性、意图性、跨媒介性、操演性都表明翻译已不再是单个行为层面的有目的的操作,而是体现在一系列行为之中的生成,是系列行为的过程性操演,也是系列行为的终极意图,而其中的跨媒介性又是跨行为、生成事件的突出反映。下文将结合理论、方法、评价构建,进一步明确翻译事件理论。

三、翻译事件理论、方法和评价机制构建

上面结合宏观的哲理层面和微观的操作层面,从文学的事件性出发,分析了翻译的事件属性。下面将尝试构建翻译的事件理论,包括本体建构、方法建构和评价机制建构。

构建翻译的事件理论,本质上就是将从作者创作原作到作为读者的译者阅读原作,再到译者翻译原作,最后到读者阅读译作的整个流程视作一个完整的翻译事件,先个别考察整个翻译事件中影响每个局部行为的个体意图和社会文化语境,再综合考察局部行为间的转换生成关系。通过这种翻译事件中的局部行为和行为勾连,还原翻译事件的原貌,追溯翻译事件的本体。在构建翻译事件理论过程中,我们强调翻译的流程性、综合性、意图性和多元性等特征。一个典型的翻译事件流程图示如下:

结合上述流程图,可以清晰地发现,事件理论视域中的翻译由创作行为、原作的阅读行为、翻译行为、译作的阅读行为构成,四者的构成具备典型意义的对称性。创作行为和翻译行为形成呼应,这就在一定意义上肯定了翻译和创作行为共有的创造性。原作的阅读行为和译作的阅读行为形成呼应,这就在一定意义上肯定了原作阅读和译作阅读共有的传播性。翻译事件始于原作的创作行为,在创作行为之下,我们设定作者在社会语境和个体意图的制约下,创造性地生成原作,在作者和原作之间包含了媒介因素,因为跨媒介性是原作创作行为的一个本体特征。原作作者在构思作品时理所当然地将传播途径和介质因素纳入考察范围,文学作品如此,非文学作品也是如此。创作行为中所有的构成要素对于翻译行为而言是先导性要素,译者在翻译任何作品时,如果不能够了解社会文化语境、作者个体意图以及传播途径和介质等多元要素,就难以真正准确地把握好原作,也就很难翻译好原作。

创作行为之后是阅读行为,译者是众多原作的读者之一,就阅读行为而言,译者和读者不存在本质上的差异。在面对客观的原作文本时,阅读行为也受到当下社会文化语境和读者个体意图的影响,读者的社会文化语境和作者的社会文化语境具备跨越时空界限的多向性和不确定性,这种或意会神合,或千差万别,成就了原作和译作之间的转换和生成。在社会文化语境之外,译者的个体意图成为译作生成的先决条件。因此我们把阅读行为,特别是译者的个体阅读行为视作翻译行为的决定性因素。

阅读行为之后就是翻译行为本体,作为读者的译者结合自己的个体意图,将对原作的理解和体验诉诸笔端,借助另一种阅读规则和文化范式呈现,这就形成了译作。这里我们也加入了媒介因素,这也体现了翻译行为的多媒介性,根据传播途径和传播介质的不同,译者的翻译方法和手段也会不同。翻译行为的媒介性和创作行为的媒介性也形成了呼应。在翻译时,译者既要考虑原作的呈现介质,也要考虑译作的呈现介质。比如,莎士比亚戏剧在原作时空中以演出剧形式出现,而在译作中是以故事讲述方式呈现,译者就必须充分考虑作为演出剧和作为故事讲述方式的差异。另一个代表性实例是赵元任先生有关英诗翻译的论述。赵元任先生注重中英诗韵律介质的差异。在《论翻译中信达雅的幅度》一文中,赵元任认为对于诗歌翻译而言,一味求诗意表达的完整准确,而忽视诗歌最重要的韵律介质,就不能算合格的诗歌翻译。比如,理雅各翻译的《诗经》和韦烈翻译的唐诗,跟原文比起来,多达原文两倍至四倍的音节,这就忽视了中英诗韵律介质的差异,《诗经》和唐诗原有的韵律美在译文中荡然无存。所以,赵元任评论:“可是我们这些一小背中国诗长大的人念起那些冗长的英文中国诗来,虽然不能说味如嚼蜡,可是总觉得嘴里嚼着一大些黄油面包似的。”(23)刘靖之:《翻译论集》,香港:三联出版社,1981年,第739页。这一例子进一步说明在翻译事件中,译者应该认真考虑翻译介质。

翻译行为之后又是阅读行为,对译作的阅读行为是翻译行为的反馈性因素,译作读者在社会文化语境和个体意图作用下形成对译作的理解和反馈,这种反馈是译作生命的延续,也是翻译事件的持续。

在这个流程图中,除了四大行为之间的对称外,各行为要素之间也极具对称性关系。作者、原作,译者、译作及其相关因素之间构成了严格意义上的对称;原作、译者,译作、读者及其相关因素之间也构成了严格意义上的对称。这种对称并非一般意义的重复或反复,而是拓展和提升。流程图中的每一个箭头都代表了一次转换生成关系,从创作行为到阅读行为,再到翻译行为最后又到阅读行为,从作者到原作,从译者到译作,正是在这每一次的转换生成中,原作和译作都得到了拓展和提升,这成就了翻译事件不同于文学事件的独特性,也是翻译事件的生命所系。

将翻译视为事件,以翻译事件视角考察翻译,这种过程意识和全局意识是既往翻译理论所缺乏的。我们可以结合既往翻译理论加以对比。例如,奈达的三阶段翻译体系,(24)E. A. Nida and C. R.Taber,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Translation,Leiden: E. J. Brill, 1969,pp.34-36.通过对原语的分析,然后进行转移,再结合目的语进行重构。结合翻译事件理论的流程,这三阶段只对应四个行为中的阅读行为和翻译行为,主要针对原作到译作的过程展开。显然,以三阶段翻译体系为基础的形式对等和动态对等理论没有考虑原作创作行为和译作阅读行为的相关要素,无怪乎布罗克和拉罗斯质疑,“效应”究竟如何测定?测定谁的效应?如果不结合不同文化和不同时代,如何分析“效应”?(25)J.Munday,Introducing Translation Studies: Theories and Applications,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 2010, p.178.

我们以翻译史上著名的牛奶路公案为例加以说明,“牛奶路”译文缘起于赵景深1922年将Milky Way (银河)翻译成了“牛奶路”,被鲁迅先生讥讽为“牛头不对马嘴”的翻译。很显然,鲁迅对赵景深“牛奶路”的负面评价仅仅基于翻译行为本身,因为就翻译而言,英语的Milky Way对应汉语的银河,而译成“牛奶路”,自然被认为是生硬的直译。但是如果结合原作创作行为和译作阅读行为来看,Milky Way (银河) 翻译成“牛奶路”却可看作准确且精妙的翻译。从原作创作角度看,西方将银河称为Milky Way有着深厚的文化渊源。根据希腊传说,众神之神宙斯(Zeus)暗地里和阿尔克墨涅(Alcmene)私通,生下了赫拉克勒斯(Heracles)。宙斯的妻子,也就是天后赫拉(Hera),拥有神奇的乳汁,据说吮吸了她乳汁的人会长生不老。宙斯为了使儿子将来能长生不老,就趁赫拉睡着时,偷偷把儿子放在赫拉身旁,让他吮吸赫拉的乳汁。谁知赫拉克勒斯吮吸太猛,惊醒了赫拉,她发现吃奶的是赫拉克勒斯,便一把将他推开,掉落人间。由于她用力太猛,乳汁喷薄而出,飞散天空,便形成Milky Way。显然,原作者使用这一意象,是要将神话和文化意蕴寄寓于表达之中;而从译作文本看,原文是“The whole sky spangled with gay twinkling stars, and the Milky Way is as distinct as though it had been washed and rubbed with snow for a holiday”。在描写Milky Way时,原文用的是“washed and rubbed with snow”,即“用雪擦洗”,就是把Milky Way当做路来描写,所以能“擦”能“洗”,语言搭配合乎逻辑,明喻的运用合乎情理,译文读者在阅读时能更加明晰文意。无怪谢天振在《译介学》中对“牛奶路”的翻译给予了充分肯定,认为“既保留了原文中 ‘路’的文化意象,又避免了‘洗河’这种字面上的矛盾,进而保护并维持了原文的人物形象”。(26)谢天振:《译介学》,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34页。谢先生的评述实际上是从翻译事件的过程、全局角度,结合原作创作和译作阅读,对“牛奶路”译文进行了客观、公允的评价,而这是单纯就翻译论翻译效应测定难以实现的。

另外,在豪斯的翻译质量评估模式中,事件理论的一些重要因素都被吸纳其中,但是这一评估模式忽视了翻译的事件性,缺乏以过程为着眼点对翻译进行过程评价,也忽视了作为事件突出特征的非确定性。再如,在斯内尔-霍恩比的文本类型及相关翻译标准中,(27)M.Snell-Hornby,Translation Studies: An Integrated Approach,Amsterdam and Philadelphia, PA: John Benjamins, 1995,p.217.事件流程图中的媒介因素得到了强调,但翻译事件过程性和由过程性带来的非确定性、路径性、意图性等特征被忽视。

建构以四个行为流程、多因素转换生成为基础的翻译事件本体论,在本质上就是强调翻译具备的事件性质,因此必须以过程的视角、综合的视角及多元的视角来考察翻译行为和作为翻译产品的译作。

在完成了翻译事件理论的本体建构之后,参照事件的视角构建翻译方法和评价机制则相对简单。我们对四行为右向(自左向右)的转换生成机制进行翻译行为的方法构建,在方法构建中注重意图性、生成性、跨媒介性等事件特征的考察;对四行为左向(自右向左)的回溯反推机制进行翻译产品的评价构建,在评价构建中注重操演性、非物质性、中立性等事件特征的考察。

先来看翻译事件理论的方法构建,遵循右向原则,在进行翻译时,先仔细剖析原作作为集体意图的社会、文化、语境和作为个体意图的历史、由来、态度等向度,结合原作的表达媒介分析,在仔细阅读原作文本的基础上,进一步结合译者所处的社会文化语境,分析翻译行为的个体意图,而后结合媒介分析进行翻译,短暂性地破坏原作的语言逻辑,撕裂已有的文字世界,从而在破坏中重构,在断裂中生成译作。译作生成以后,在可能的条件下,结合译作读者的社会文化语境和个体意图等因素,进一步完善译作。在译作生成过程中,必须始终关注原作者、原作读者和译作读者关联的集体意图和个体意图因素,注重将这些意图性因素体现在成品译作中。在原作到译作转换的过程中,更应该注重事件的生成性分析,注重两方面的生成性,既关注微观层面如何将原作的语言通过符号转换生成译作的语言,也关注宏观层面原作和译作对构建个体和群体经验所起的生成作用。同时,在转换生成过程中,注重媒介性的分析,结合不同的传播途径和传播介质,生成不同的传播效果。

再来看翻译事件理论的评价构建,遵循左向原则,在对译作进行评价时,先从译作读者的反馈出发,看译作是否满足了特定社会文化语境下读者的特殊经验构建和独特审美需求。然后通过回溯反推,看译作是否体现了译者所处的社会文化语境以及译者的个体意图。这一回溯过程也很重要,例如我们在评判林纾的翻译时,不结合当时的语境和译者个体所受的文化浸染,很难对其译作做出公正客观的评价。接下来,也是整个评价构建中最重要的环节:结合译作回溯原作及原作生成的语境和背景,结合两者的逻辑联系对译作进行评价。整个评价建构在回溯反推机制上,必须始终关注译作读者的操演性,即读者的阅读体验对译作进行动态评价。同时注重评价时的非物质性取向,不能单纯看译作是否忠实于原作,不能以两个客观实体之间的相似度对译作进行评判,而应该注重内化了各因素的原作和译作间的逻辑关联度。在评价时,也一定要坚持事件性中的中立性原则,即不能执着于某一单一要素,而要在各种形成要素的此消彼长、相互平衡间做综合考量。例如,在评价葛浩文英译莫言作品时,有些研究仅通过对比原文和译文,认定葛浩文的翻译态度不够严谨,有随意删节、改译,甚至整体编译的现象,这显然是将目光仅仅局限于原作和译作的阅读行为而得出的简单结论。而有的研究则将葛浩文英译莫言事件中的诸项行为做了综合考量,形成了全面的评价。(28)许诗焱:《葛浩文翻译再审视——基于翻译过程的评价视角》,《中国翻译》2016年第5期,第88-92页。

需要补充的是,翻译事件的一个重要维度是译者生命性的融入。翻译事件理论超越了翻译单个行为的界定,将翻译视作复杂、长期、综合行为的事件过程,这就需要译者在整个事件过程中,长期付出、高度投入、倾力实践。因此,译者生命性融入是翻译事件理论的应有之义。近期报道的天才译者金晓宇的翻译故事,可以认为是对翻译事件生命性融入的很好诠释。2010年,金晓宇开始他的翻译人生。十年里,他以每年两本书的速度,一共翻译了22本书。2013年,他翻译出版了爱尔兰作家约翰·班维尔的英文小说《诱惑者》,原书名Mefisto。在和编辑讨论时,对方说这个没法意译,应该用音译《梅菲斯特》,由于有丰富的原作阅读经历,金晓宇知道Mefisto是歌德代表作《浮士德》里的角色,这个人物就是一个诱惑者,因此坚持以《诱惑者》作书名。翻译日本女作家多和田叶子的小说《狗女婿上门》时,由于原作是一部跟相扑有关的作品,为了提升翻译的准确度,译者天天看日本相扑比赛。在一般人看来,看相扑比赛与翻译行为没有关联,但从翻译事件角度看,也构成了翻译事件中译者阅读、理解原作的重要一环。再例如翻译《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电影的元素》时,由于原著难度大,译者专门看了塔可夫斯基导演的所有电影,出版社方面选派了专业人员担任本书责编,还邀请原作团队成员为译著撰写附录。凡此种种,都体现了翻译这部著作时,翻译事件各关联要素的协作联动。金晓宇的翻译实践充分表明,译者在整个翻译事件中的生命性融入。翻译史上那些成就卓著的译者,无不在翻译事件中融入自己全部身心,如朱生豪译莎士比亚,批阅十余载,译著成就之时是译者的生命终结之日。

四、结语

文学具备事件性,建构文学的事件性有利于更好地解读文学文本,建构文学理论。文学的事件性生发了我们对翻译的事件性思考。结合事件性特征的分析,我们发现翻译也具备理论学家们提出的事件性。从宏观哲理层面看,翻译具备不确定性、非物质性、中立性、路径性;从微观操作层面看,翻译具备生成性、意图性、操演性和多媒介性。因此,翻译也是事件。有基于此,我们构建了翻译事件理论的本体、方法和评价机制。翻译事件由四大行为的完整流程构成,涉及作者、读者、译者、原作、译作、社会文化语境、个体意图、媒介等多元构件,是一个典型的转换生成过程。基于翻译事件理论的翻译方法机制遵循流程图的右向转换生成机制,评价机制遵循流程图的左向回溯反推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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