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
2022-06-01柏蕴彤
他是在一个雨夜出现在我们家门口的台阶上的。
首先是几声沉闷的试探,接着是连续不断的猛烈重击。我从睡梦中被妻子的呼喊惊醒。那是一只矮小、干瘪的生物,毛线马甲下的衬衣湿淋淋地皱起,贴在枯瘦的躯干上,像由内而外生长出的皮肤。我想起被自己撕掉揉皱扔进垃圾桶的线稿。
他的到来,甚至是他本身,都是如此的不合时宜,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在擦亮第三根火柴后轰然闯入爱丽丝的仙境。虽然距上一次见面已五年之久,但我丝毫没有久别重逢的惊喜,他似乎也没有。那两只空白的眼睛是虫洞,时间和空间在那里塌陷扭曲,和上次的会面没有半分区别。我们之间陷入了恐怖的沉默,他的沉默是失语的病症,我的沉默里涌动着自己都难以解读的情绪。
妻子将我拉到一边:“亲爱的,这是我们必须面对的——”
不——让痴呆症患者进入我们的生活吗?我们负担不起。我打断她,抑制住慌张和怒火拨通疗养院的号码。
“他怎么会来这里?他是怎么跑出去的?”
“抱歉,先生。我们不知道。过去一周的监控里都没有出现您的父亲——”
“疗养院外没有任何公共交通设施,而且距离这里有五个小时的车程。他怎么来的?我需要一个解释。”
“抱歉,先生。如果您需要,我们会尽快派人去将您的父亲接回来。”
我回头看了一眼。在我打电话的时候,他抱着膝盖坐在对角线另一头的毛毯上,噤若寒蝉。我走过去伸手拉他的胳膊,他突然爆发出防空警报似的凄厉绵长的尖啸,浑身发抖,躲避我的手指,仿佛那上面附着最凶恶的邪灵。
我撤回手,蹲下来与他平视。
他呆滞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点内容,像死寂的深海中忽然出现闪着光的鮟鱇鱼,浓郁的忧伤和难过从眼底蔓延开。那是毕加索的蓝色悲伤,他蜷缩在那里,像画家笔下的老吉他手,眸子和皮肤都透出冷暗的蓝色,势不可挡地入侵我的感官。恍惚间我听见一个老人低沉的呜咽,像是生命尽头处为自己而唱的挽歌。有什么坚硬的东西被撼动了。
我站起来,对着电话自言自语。
“就这样吧。他会和我们待在一起。”
初冬的城市里雨水泛滥,城外的大海晦暗不明。这个冬天他加入了我们的生活,话语沉默,存在感却掷地有声:枯瘦的身形一次次提醒着我们这个家里有一个不速之客、一个阿尔茨海默病患者、一个失去生机和语言的老人。他的作息让人捉摸不透。起初我们还会在饭桌上为他留一双筷子,可他从来没有在饭点出现过,也许是在房间的某个角落继续编织沉默,但有时我半夜起来喝水却能看见他在厨房翻找食物;他永远穿着那身皱巴巴的衣服不肯脱下;他神出鬼没,我们也默认他拥有出现在家里任何一处的正当权利——除了我的画室,那里是禁区。妻子似乎比我更快习惯了他的存在,不过似乎是为了照顾所有人的情绪,她的话也少了许多,逐渐轻声细语起来。
随着他的到来,这个屋子里沉默的时刻似乎愈来愈久。有时我和妻子谈话时他会突然出现,僵硬地看着我们微笑。我看他,妻子看我,我们形成一个沉默的三角形。这种情况屡屡发生,几次后我便感到有一些难以名状的绝望从这沉默中滋生出来,叫人心头烦躁,只能无声地抓狂。
我一直记得这一年,不光是因为恼人的沉默,还因为这一年的尾声是艺术家的浩劫。一切从空白的入侵开始:我的画布从早到晚都是大片大片的空白,我似乎十分突然地就失去了对线条和色彩的感觉。送到编辑部的画稿因为“缺乏创意”被全部退回,接头人不无遗憾地请我“认真一点,创造点新东西”,而我清楚地读懂了这些客气话背后的真正含义——“陈词滥调的拙劣画作”。起初我感到恐慌,常常把一整天浪费在画室里,僵硬的手举着愚蠢的笔对抗迟钝的头脑。接着是长久的混乱。我游荡于大街小巷的酒吧和饭馆,试图从劣质的烟酒和嘈杂的人声中寻找灵感。那些熟悉的脸日复一日在我眼前晃动,他们其中有绝笔的诗人、失明的前钢琴家和被解雇的哲学老师,但在这里他们都是落魄的酒鬼和高谈阔论的自大狂。我坐在角落看他们一瓶一瓶地拼酒,吹嘘曾经的辉煌,麻木地希望这不是自己的结局。
他站在他们中间,满脸茫然,不知所措,只有一双眼睛在骨碌碌地转动,显出一种刻意的滑稽感。他就这样僵硬地站着,直到那双眼睛越过几层人影抓住了我,欣喜和怯懦的笑容同时在他的脸上铺展开。他直愣愣地冲我走过来,停在离桌子一米远的地方,想笑又不敢笑,想说话又不敢说,只是盯着我。这是一种苍老的孩子气。
在目光接触中我逐渐产生溺水的窒息感和无力感。嘈杂的背景音隐去,我拎起外套准备离开座位。
“回……家……”他突然嗫嚅着出声。
回忆中的画面闪过,我的心跳登时漏了一拍,触电似的从椅子上跳起来。他继续絮絮道:“不要酒……回家……要回家……”
我深呼吸几口平复心情。走出酒吧时冷风扑面,我的头脑却并没有因为寒冷的刺激而清醒,反而变成了一团燃烧着冒着黑烟的火球,突突地蹿来蹿去,撞得我头疼欲裂,连带着视力也模糊起来。朦朦胧胧的,我看见他一直跟在我的身后,眨眼间那个人形忽远忽近忽大忽小,路灯下的影子时有时无。我努力站直身子想盯住他,他却匆匆躲进了黑暗里。耳边有熟悉的声音在喊我的名字,我回过头,却看见了母亲。
没喝酒但醉得不轻,我自嘲地敲敲额头,再看时母亲却还站在那里,穿着二十年前那件暗绿的棉衣。她总是这样平静地看着一切,嘴角平直,皱纹也纹丝不动,只有一双眼睛闪烁变换着无数情绪:疼爱、怜悯、失望、惋惜、生气——和当年得知我辞职做插画师的眼神一模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要走他的老路?”多年前的影像与现在重合,天罗地网似的朝我盖下。我的头又疼了一点,甩都甩不掉。
“我不会走他的老路的,请您放心。”这是二十年前的我的声音。我在吵吵闹闹中再一次望向父亲藏身的黑暗,他的大半个身子都被阴影笼罩,可不知为何我总能感受到有一股强烈的痛苦和不甘源源不断地从黑夜中流淌出来。
“现在呢?”母親的声音在我耳边炸开。我一激灵,被这几个字抽走了所有力气。“现在呢?现在你在干什么?你还能画吗?画得出来吗?你在酒馆干什么?你能说没有走他的老路吗?”絮絮不断的问题重叠着,急促地逼向我,脑袋好像下一秒就会爆开。在达到极限前,世界突然恢复清明。母亲消失在灯光下,他从黑暗中回到大路上,在几米外朝我没心没肺地傻笑。D5E22696-D42E-48DC-AA78-FB18A7C9E5DB
“我和你不一样!”我朝他吼了一嗓子,他似乎被吓到,哆嗦着向后退了两步。我吹着风慢慢往家走,他就跟在我的身后。地上拉起长长的两条影子,我凝视着后面那道影子——笨拙的,迟钝的,亦步亦趋的,不肯离开的,宿命一般缠着我。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准确地说是昨日重现。那是我十几岁被母亲拉着去地下酒馆找他的场面。一切都被倒置,看见那个醉醺醺的人时,开心的是我,唯唯诺诺不敢喊出“父亲”二字的是我,重复喊他回家的也是我。只是他确实喝得烂醉,也确实死活不肯和我们回家。母亲带着呜咽的贬损和他充满酒气的叫喊仿佛还是昨天的事。
“我当初就是信了你的邪——只会乱画的废物!”
“闭嘴!我追求的是艺术……找……需要灵感……”
“灵感?艺术?你的破爛艺术卖过几个钱?现在也是什么都画不出来了吧,只知道跑到这腌臜地方喝酒——”
“你懂什么?你有多伟大?你也配谈艺术吗?”
母亲扯住我往外走。他却猛地扑上来拽住我:“我的儿子有天赋,不可以浪费……”
“不可能!我们家只能有一个疯子,不能再出第二个!”母亲歇斯底里的尖叫刺透耳膜。
我被一股力量从噩梦中拽出,嗓子火烧过似的疼。房间里开着灯,妻子端着一杯水站在床边疲惫而担忧地看着我,她的手搭在我的额头上。
“一个噩梦。”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比破锣还喑哑,伴着嘶嘶的出气。
“你已经很多天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她无声叹息。
“对,入秋以来。”头脑昏昏沉沉,偶尔有刺痛袭来。梦中嘈杂的人声阴魂不散,像恶魔低吟。我双手抱住脑袋,用耳朵发力屏蔽它们。“安眠药,来点安眠药。”
“已经拿来了。”妻子静止片刻,将手中的药片和水一起递给我。
我喝下救命稻草,向被褥里沉重地倒去。“我好像看见母亲了,她又对我失望了。可是我画不出来,真的画不出来了。我越来越像他了——让他走!让……回来……”这不像我的声音——颤抖、恐惧、虚弱,带着明显的哭腔,但是泪水的的确确从指缝中渗出。
“我明白,但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没关系,你会好起来的。”妻子的声音渐渐远去,我重新进入一个无梦的夜晚。
在妻子的建议下,我决定暂时放下手头糟糕的线稿,权当自发的休假。在今年的最后一天,我们的三个孩子也一同来访。我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厨房里飘来菠萝派的香气,耳边是孩子们叽叽喳喳的谈话声,这座屋子已经很久都没有这样热闹过。几个月来紧绷的神经有了些许松动,我很难得地滋生出一丝舒心的睡意。回卧房需要经过画室。我在画室门口停住脚步,不可抑制的怒气猛地蹿上来——画室的门半开着,父亲坐在中间,怀里抱着一堆乱七八糟的稿子,上下左右看来看去。我冲过去扯住画纸,可他的力气惊人的大,像一块花岗岩,死死地将那堆废纸压在胳膊下。
“不允许!”我干脆“刺啦”一声把画纸从中间撕开,统统塞到垃圾桶里。我不管他的尖叫,拽着他的手肘把他拉出画室。“不……允……许……踏……进……我……的……画……室。”我一字一顿。
“画……”他没有听懂我的话,整个句子里似乎只有一个字是能够理解的,固执地复读:“画……画……画……画……”
“不要画!”我终于失控,像那天晚上一样朝他大吼大叫,“不要画!你不可以进我的画室!不允许碰我的画!”
他露出彷徨而无措的神情,手里还攥着皱巴巴的几张草稿。从我的角度可以勉强看见一点线条,它们被捏在掌心,也显现出一种呆滞而僵硬的走向。我们在门口僵持,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的孩子们站在几步外目睹这一场静止的闹剧。
我整理了一下表情,尽量和蔼地望向他们:“这是爷爷,你们还记得吧?”
他们没有看他,反而一直看着我,像是要从我的脸上读出什么,又或许是在思考该如何从我的态度出发去对待面前痴呆的老人。妻子随后赶来,拍拍三个孩子的后背:“叫爷爷。”
“爷爷。”他们很不自在也极不自然,叫完这一声便磨磨蹭蹭、推推挤挤地离开过道。我没有责备他们什么,任谁突然看见多年未见的亲人都会不知所措的。何况他和孩子们从不亲近。在父亲的病情从出现到恶化的那几年里,我目睹着生命力一点一点从这具躯体里流逝,在大女儿出生前,疾病就夺走了他大部分的行动能力、语言能力和记忆力,把一个曾经滔滔不绝的人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最后这具空荡荡的躯壳被我载进了疗养院。孩子们只记得照片上的他:那是我竭力给他们留下的关于爷爷的好印象——一个露齿大笑着、眼神有力、神采奕奕的人。
妻子拉着我坐下,递来一杯柠檬水。
柠檬水又苦又涩,比药还难喝,我从来都不喜欢。可这时候苦一苦也好,最要紧的是头脑清醒,心情平静。我闭上眼屏住呼吸,片刻后心跳逐渐平复,视野逐渐清晰,整个人似乎进入一种无比安宁的冥想状态,直到孩子们喊我吃饭。
我们五个人围着桌子。孩子们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左一句右一句地问我关于插画的故事,避免了尴尬。我最不愿意的事就是在他们面前表现出可怜、脆弱的一面,即使这一面真真切切地存在着。无论如何,饭桌都是整个房子里最热闹的地方。从来不在饭点出现的父亲头一次在我的椅子后面徘徊。生气的时刻已经过去,孩子们应当和爷爷正常地相处。我引导他端上甜点和饼干。几个孩子起初有些畏缩,房间里出现一阵短暂的沉默,一种甜蜜的慌张。但很快所有人都习惯了他,态度缓和了许多。
冬天的寒冷在到达一个巅峰后慢慢缓和。我的孩子们隔三岔五就会来,不少老友也时常造访。我们聊天时父亲有时也会出现在客厅里。朋友们会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偶尔面面相觑,像是被这样一个缺乏活力的生物体吓到,说几句客套话后又转头看我,目光里是不易察觉的尴尬和隐晦的怜悯。D5E22696-D42E-48DC-AA78-FB18A7C9E5DB
“我……一直没有见过你父亲。”一个朋友字斟句酌。
我总是告诉他们,他和我并不常见面,他患了阿尔茨海默病后就由疗养院的护工照顾,已经很多年了。
“你父亲为什么会来?”这好像是所有人的疑问。
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解释,这的的确确让人难以置信。
“你的父亲,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其中一个朋友问我。
我的第一反应是无端的恐惧和逃避,因此如何全面地回答这个问题成了一个挑战。但出乎意料的是,倏忽间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很多个父亲,除了眼前这个干瘪呆滞的老年人,还有其他的——“他是……在患病以前,他是一个很有趣的人,虽然有嗜酒的坏习惯,但是……”我向他们讲述一段段久远的记忆,比如小时候他带我去草坡上临摹溪流、森林和天空,为我做出了我画的风车模型,在母亲折断我的蜡笔之后塞给我一套新的让我藏起来偷偷画;对于我来说,他的工作室是神圣的殿堂,可他不这么想,总是让畏首畏尾的我坐在他的椅子上帮他上色……说了半天,我的头开始隐隐作痛,又有些痒,像是有谁在用狗尾巴草挠来挠去。
“起码在很小的时候,他是灯塔,是启明星。”
这句话从嘴里溜出来,把我吓了一跳。甚至在朋友们都走了几个小时后,它还在这座屋子里萦绕。
父亲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看窗外的晚霞,夕阳模糊了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暗红和金黄交织的镶边。我想起多年前的傍晚和他一同去码头上散步,那时的夕照也是这样缤纷的颜色,父亲沐浴其中同我大声地讲莫奈的光影。我像一个心灰意冷的淘金人,在准备离开并永不归来之时被闪过的一道亮光晃了眼,低下头却发现了一整座金矿。我继续和自己较劲,绞尽脑汁搜刮所有暖色调的片段,一直到最后一缕光芒消失在远处的屋顶。
我真的是忘记太多从前了。
在一个下着小雨的早晨,我给妻子留下一张便条,然后就带着他,拎着行李箱坐上了长途汽车。这场旅行甚至出乎我自己的意料。只是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晚上,我突然很想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和父亲一起,去找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我简单打包了几身衣服和几张没有上色的画稿,天没亮就带着他去了车站。我们去了一个沿海小镇。
我们在一起的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沉默地穿过一条条街道,沉默地喝咖啡、吃墨西哥烤肉卷,沉默地凝视叹息声声的涨潮退潮。他始终没有太多情绪,也总是和我隔着一段距离。我不想去改变他的沉默,但现在我必须说点什么,说点不一样的。
“今年的重逢真是一点也不惊喜。嗯……我该从哪里开始说起呢?”我生涩地开口。他的注意力从绕着渔船飞舞的海鸥转向我,玻璃球似的眼珠亮晶晶的,一動不动地盯着我。
“我从来都不是勇敢的人。”我费力地组织语言,即使明白他也许听不懂。
“我一直都以为自己最无法接受的就是成为你。然而,我最想成为的就是你,没有你,我可能永远不会画画。或许这就是煎熬的根源。因为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在对我说你的疯狂。可是我逐渐发现,他们也好,我也好,忌讳的不是你或者你的疯狂,而是所谓失败的职业和人生。你不等于失败本身,是他们强行画上了愚蠢的等号。而我要用长久的挣扎和痛苦偿还他们种下的偏见,那些被我背负了大半辈子的偏见,压得我喘不过气的还会反噬的偏见……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太阳开始正式下落。从我们所在的码头向远处眺望,能看到海天相接之处。我从背包里取出那几张半成品开始折纸:“你说过,折一只千纸鹤,再对着它说出自己想对一个人说的话,放到水里,它就会漂到那个人的身边,把话捎给他。”我捧着手里的千纸鹤:“对不起,父亲,请您原谅我的愚蠢;对不起,母亲,请您原谅我和父亲的固执;对不起,我,我想原谅我自己。”
夕阳太过绚烂,淹没了父亲的身形,耀眼的光芒间我只能辨认出模糊的影子。远处传来汽笛的鸣叫,千纸鹤被海水托着,平稳地漂向落日。
我出现在家门口的时候,妻子正在院子里弯着腰浇花。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我便开口宣布:“他离开了。一天早晨我醒来,他不在房间。我在那座小镇等了三天,他再也没有出现过,就这样消失了。”
妻子似乎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她先是瞪大双眼,满脸不可思议,接着直接用残留着水渍的胶皮手套捂住了脸,哭着笑了起来:“太好了!我一直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回家吧。”
这个夜晚我睡得很沉,从来没有这么沉过。我没有做梦,只是模糊间感到自己被抛进了一个垂直的隧道,残存的记忆片段在风声呼啸中开裂、破碎、化为烟尘。一直压得我喘不过气的窒息感也在失重的下坠中消失,一股清新的力量从四肢注入,流至全身。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盈。第二天早晨,我在暖和的阳光中醒来,轻盈感依旧延续着。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可以飞起来。
我打开画室的门。有个声音告诉我,我又能画了。只是之前荒废太久,桌上和地上都堆满了线稿。我耐着性子把它们一张张抹平、分类。整理到最下面一个不常用的抽屉时,我的目光被吸引过去——
取出杂七杂八的画图工具后,抽屉最深处躺着一份薄薄的文件,熟悉又陌生。我迟疑片刻,伸手将它抽出。“居民死亡医学证明书”几个大字映入眼帘,姓名那一栏里是我的父亲,死亡日期是去年夏末。
作者简介
柏蕴彤,苏州大学在读学生。
见习编辑 张范姝D5E22696-D42E-48DC-AA78-FB18A7C9E5D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