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了
2022-05-31梁晓声
【内容简介】
本书的内容是茅盾文学奖获得者梁晓声与青年的23场对话。被称为“平民代言人”的梁晓声,用平实、敦厚的语言,把他对生活的热爱一字一句传达给我们。
作者在书中写普通人的孤勇,谈如何带着困惑生活下去,聊那些看似微小却能给你带来实感的事,说读书的理由及文化原则。字里行间透露出他对人文精神的坚持、对人情世事的温厚体悟、为他人着想的善良,使我们慢慢从焦虑中走出来,即便身处“喧嚣”的世界,也能淡然从容、自得其乐地生活。
合适的,便是美的
人和植物、动物的区别,重要的一点恰恰在于人会设计自己的愿望,有实现这一愿望的冲动。理想使人高出宇宙万物。理想使人具有百折不挠的精神力量。因而当人实现这一愿望的冲动受挫,理想便使人痛苦。
如果能够进行统计的话,实现了自己的理想的人必然是少数。那么是否绝大多数的人又都是不幸的呢?我相信不是这样。
理想,说到底,无非是对某一种活法的主观的选择。客观的限制通常是强大于主观的努力的。只有极少数人的主观努力,最终突破了客观的限制,达到了理想的实现,这便使人对“主观努力”往往崇拜起来,以为只要进行了百折不挠的努力,客观的限制总有一天将被“突破”。其实不然。
所以我认为,有理想是一种正确的生活态度,放弃理想也是一种生活态度。有时,后一种态度,作为一种活着的艺术,是更明智的。有理想有追求是一种积极主动的活法,不被某一不切实际的理想或追求所折磨,调整选择的方位,更是积极主动的活法。
一种活法,只要是最适合自己的,便是最好的、最美的。当然,这活法,首先该是正常的正派的活法。如果人觉得,盗贼或骗子的活法,才最适合自己的话,那我们就无法与之沟通了。
曾有一位大学生,来信倾诉自己对文学的虔诚,以及想成为作家的愿望,并且因为自己是学工的,便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了。
我回信向他指出——首先他是不实事求是的。因为考入一所名牌大学,与同龄青年相比,已经使他成为最幸运的人了。其次,是大学生,那么学习,目前对他是最适合的。学习生活,目前对他是最好的、最美的生活。
即使他最终还是要专执一念当作家,目前的学习生活,对他日后当作家,也是有益的积累。而且作家是各式各样的——无职无业的“个体作家”;有职有业的半专业作家;比如我这样的作家,以创作为唯一职业的专业作家。
随着社会结构的变化,拿工资的专业作家会少起来。不拿工资的“个体作家”和有职有业的半专业作家会多起来。他究竟要当哪一种作家呢?马上就当不拿工资的“个体作家”?生活准备不足,靠稿费养得了自己吗?连我自己目前也不能,所以我为他担忧。
我劝他目前要安心学习,先按捺下当作家的迫切愿望,将来大学毕业了,从业余作家当起,继而半专业,继而专业,如果他确有当作家的潜质的话……
可是他根本听不进我的劝告。他举例说巴尔扎克就是根本不理睬父母希望他成为律师的预想,终于成大作家的。他那么固执,我对他固执无奈。结果他学习成绩下降,一篇篇稚嫩的“作品”也发表不出来,连续补考又不及格,不得不离开了大学校园。
他在北京流落了一个时期,写作方面一事无成,在我的资助下回老家去了。
北京电影制片厂曾有过一百六 七十位演员。设想,一旦成为演员,谁不想成大明星呢?但这受着个人条件的局限,受着种种机遇的摆布,致使有些人,空怀着明星梦,甚至十几年内,没上过什么影片。
其中一些明智的人,醒悟较快,便改行去当剪辑、录音,或其他方面的工作。他们在人到中年这个关键时刻,毅然摆脱过去曾怀抱过那引起不切实际的理想的纠缠,重新选择最适合自己的活法,活得自然也活得好了。
著名女作家铁凝也有过和我类似的与青年的接触。
一位四川乡村女青年不远万里寻找到她,希望在她的指导之下早日成为作家。须知一位作家培养另一个人成为作家这种事,古今中外实在不多。一个人能不能成为作家,关键恐怕不在培养,而在自身潜质。
铁凝是很善良,很真挚,很会做思想工作的。铁凝询问了她的情况之后,友好地向她指出——对于她,第一是职业问题,因为有了职业就有了工资,有了工资就有了衣食住行的起码保障。
曹雪芹把高粱米粥冻成坨,切成块,饿了吃一块,孜孜不倦写《红楼梦》,那对于他实在是无奈的下策,不是非如此便不能写出《红楼梦》。十年辛苦一部书。如果那十年的情况好些,他的身体也便会好些,也许在完成《红楼梦》之后,还能完成另一部名著。对于今天的青年,没有效仿的意义和必要。
今天的青年,如果有可能找到一份工作,取得衣食住行的起码保障,为什么不呢?当然,你要一心想在什么中外合资的大公司当上一位公关小姐,每月拿着高于旁人的工资,是另一回事了。须知如今大学生、研究生找到完全合乎自己愿望的工作都很难,你凭什么指望生活格外地垂青于你呢?
那女青年悟性很好,听从了铁凝的劝告,回到家乡去了,在一个小县城找到了一份最普通的工作。以后她常把她的习作寄给铁凝,铁凝也很认真地予以指导。终于她的文章开始在地区的小报刊上陆续刊登了,当然都是些小文章。她终于在自己生活的那个地方,渐渐引起了人们的注意。
后来因这“一技之长”,她被调到了县里计划生育办公室搞宣传。她在她生活的那个地方,寻找到了最适合她的“坐标”,对她来说,那是最好的生活,也是最美的,起碼目前是这样。至于以后她是否会成为作家,那就非铁凝能帮得了的了。
有些青年谈论理想的时候,往往忽略了现实和理想之间的时空距离。或者虽然承认有距离,但却认为只要时来运转,一步便能跨越。其实有些距离,是终生不能跨过的。嗓子天生五音不全而要成为歌星,身材不美而要成为芭蕾舞演员,没有表演才能而迷恋影视生涯,凡此种种,年轻时想一想是可爱的,倘若当作人生理想、人生目标去费力追求,又何苦呢?
倘一位中国的乡村女孩的理想是有朝一日做西方某国的王妃,并且发誓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理想”本身岂不是就怪令人害怕吗?正如哪一位中国的作家如若患了“诺贝尔情绪”,发誓不获诺贝尔文学奖便如何如何,也是要不得的。
一切生活都是生活,无论主观选择的还是客观安排的,只要不是穷困的、悲惨的、不幸接着不幸的,便是正常的生活,也都是值得好好生活的。须知任何一种生活都是有正面和负面的。
读书是对得起付出的一件事
很多人都认为,寂寞是由于想做事而无事可做,想说话而无人与说,想改变自身所处的这一种境况而又改变不了。
是的,以上基本就是寂寞的定义了。
寂寞是对人性的缓慢的破坏。寂寞相对于人的心灵,好比锈相对于某些容易生锈的金属。
但不是所有的金属都那么容易生锈。金子就根本不生锈。不锈钢的拒腐蚀性也很强。而铁和铜,我们都知道,它们极容易生锈,像体质弱的人极容易伤风感冒。
某次和大学生们对话时,被问:“阅读的习惯对人究竟有什么好处?”
我回答了几条,最后一条是——可以使人具有特别长期地抵抗寂寞的能力。
我以为,寂寞还有更深层的定义,那就是——从早到晚所做之事,并非自己最有兴趣的事;从早到晚总在说些什么,但没几句是自己最想说的话;即使改变了这一种境况,另一种新的境况也还是如此,自己又比任何别人更清楚这一点。
這是人在人群中的一种寂寞。
这是人置身于种种热闹中的一种寂寞。
这是另类的寂寞,现代的寂寞。
我很幸运,我的外祖父喜欢读书,为母亲读了很多唱本,所以,虽然母亲是文盲,但能给我讲故事。
到少年时期,我认识了一些字,看小人书、连环画。那个年代,小人书铺的店主会把每本新书的书皮扯下来,像穿糖葫芦一样穿成一串,然后编上号、挂在墙上,供读者选择。
由于囊中羞涩,你要培养起一种能力——看书皮儿,了解这本书讲的故事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是古代的还是当代的,从而作出判断,决定究竟要不要花2分钱来读它。
小学四五年级,我开始看文学类书籍。我上中学时,全国出版的比较著名的长篇小说也就二十几部,另外还有一些翻译的外国小说,加在一起不会超过五六十部。
我差不多在那个时期把这些书都读完了,下乡之后就成了一个心中有故事的人。
从听故事、看小人书到读名著,可以说这是一脉相承的——没有听过故事的人很难对小人书发生兴趣,长大以后自然也不会爱读书。
可见,家庭环境对培养子女阅读习惯有多重要!
好人是个什么概念?好人是天生的吗?
我想,有一部分是跟基因有关的。但是,大多数人后天是要变化的,正如《三字经》所讲的“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当年,我们拿起的任何一本书,有个最基本的命题,就是善,或者说人道主义。我们读书时,会对书中的正面人物产生敬意,继而以其为榜样,他们怎么做,我们也会学着做。学的多了,也就自然而然地走上了这条路。
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一个人读了很多好书,他很可能是个好人。我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书籍对自己的改变,在“底色”的层面影响了我。因此,我对书籍的感激超越常人。
在日常生活中,我经常看到就有许多人处于自卑的状态。
而我也接触过一些普通人,他在文化上是自信的,可以和任何人平等地谈某一段历史、某一个话题。
无论你端盘子、开饭馆,或是工厂里的普通工人,那么多的好书就摆在那供你选择。与其怨天尤人——我没有一个好爸爸、好家庭,连朋友都在同样层面,不如看看眼前这条路,路上铺满了书。
读书是最对得起付出的一件事,你多读一本好书,就会对你产生影响。
实际上,除了书籍,没有其他的方式能够使普通青年朝向学者、作家这条路走过去。只要你曾经花过十年或者更多的时间去读好书,无论做什么,都有自信。
我们年轻时手头很紧,花8角钱买一本书也会犹豫。现在的经济条件好了太多,一本书即便是四五十元,也不过就是一场电影票的钱,可年轻人却不愿意读书了。
现在,中国人口已经超过14亿,而我们的读书人口比例的世界排名却是很靠后的,和发达国家的差距很大。在地铁上,满眼望去,在一万个人里可能都挑不到一个有读书习惯的人。在现实生活中,从一个人的言行中就能看到他们的父母与家庭,以及更深层次的文化背景。其实,我这么说的时候,包含着一种心疼。
(六月的雨摘自北京联合出版公司《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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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梁晓声,当代著名作家、学者,北京语言大学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49年生于哈尔滨市,祖籍山东荣成。曾创作出版过大量有影响的小说、散文、随笔及影视作品。
代表作有《今夜有暴风雪》《年轮》《知青》《郁闷的中国人》等,多部作品被译介到海外。其中《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和《父亲》曾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今夜有暴风雨》曾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双琴祭》曾获《小说月报》百花奖。
2019年8月16日,其凭借长篇巨著《人世间》荣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2022年2月央视重磅播出同名小说改编的电视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