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寻电影《东邪西毒》的美学风格和文化意蕴

□ 吴京香

《东邪西毒》由王家卫导演，改编自金庸的小说《射雕英雄传》。不同于以往的文学小说改编影视剧基本忠于原著的逻辑思维，这部电影的改编是比较自由的。影片中虽然借用了欧阳锋、黄药师、洪七等小说中的人物名字，但是故事情节和人物性格却是陌生化的。这部作品虽是小说改编，却无处不体现着导演个人化的美学风格和文化意蕴。

美学风格

碎片化的叙事结构。随着后现代主义思潮的不断发展，传统的遵循因果关系的线性叙事逻辑逐渐被打破，反因果联系、淡化情节的非线性叙事被普遍使用，而《东邪西毒》所采用的叙事手段就是典型的非线性的环形叙事。影片中的人物和故事看似相互独立，却又充满联系，最后归属于同一个叙事结构中。在环形叙事结构中，导演会通过不同的蒙太奇、倒叙、插叙等表现手法来打破传统的统一叙事时空，营造出混乱、迷离的时空场景。在《东邪西毒》中，时空和情节都是零碎的片段的，影片依次出现了立春、惊蛰、夏至、白露这些中国传统的农历节气，但是场景空间和故事情节并不是统一于这条时间线的，节气的出现只是为了引出人物和人物所讲述的故事。电影中出现的人物并不少，但是没有太多完整的故事情节，一切的叙述都是靠欧阳锋来展开的。欧阳锋在故事中仿佛拥有着全知视角，并用旁白的方式来进行讲述。电影一开场便是欧阳锋自述好友黄药师带着一坛“醉生梦死”酒来找他，两人每年都会在惊蛰见面饮酒。黄药师之所以来是因为两人都爱慕着欧阳锋的大嫂，这坛酒又是大嫂托黄药师带来的，由此可以得知，黄药师和大嫂的见面应该是在黄药师和欧阳锋见面之前的。慕容嫣的出场则是她找欧阳锋买凶杀人，原因是她喜欢黄药师却爱而不得。在黄药师喝下那坛“醉生梦死”酒后在醉梦中却看见了桃花的身影，但导演并未解释这个女人的身份。影片中这样的表现手法还有很多处，导演故意将线性的逻辑顺序打破，营造出复杂的人物关系和混乱的时空效果。但是看完整部影片之后，将这些凌乱的细节和拼贴的叙事组合起来会发现它们其实是环环相扣统一于一个故事逻辑中的。这种环形叙事的手法给观众一种复杂神秘又朦胧的观影感觉，也展现出了王家卫极鲜明的个人风格特色。

王家卫式痴男怨女。《东邪西毒》中人物众多且关系复杂纠缠，除了旁白讲述者欧阳锋之外还有黄药师、洪七、盲剑客、桃花、慕容嫣/慕容燕、大嫂等人物。虽然是一部武侠电影，除了几场打斗戏之外，更多是在叙述男女之间的情感纠葛。欧阳锋之所以离开白驼山来到沙漠做起买凶杀人的生意，是因为喜欢的人嫁给了自己的哥哥，他难以面对现实只好负气出走，可离开并不意味着就可以忘记，在空旷的沙漠、无边的风沙里他依旧被情感和欲望缠身。看似风流潇洒的多情郎黄药师却和欧阳锋一样爱慕着他的大嫂，两人之所以是朋友，或许正是因为被同样的爱欲所纠缠。多情浪子黄药师在钟情自己意中人的时候却不知自己也被他人所痴恋着。慕容嫣这一角色在电影中很有意味。她在慕容嫣和慕容燕两个身份中不断变换，她爱慕着黄药师却爱而不得，被困在爱情的囚牢里为了自救只好分裂成两个人格来自我抚慰。她的爱恋是偏执且疯狂的，爱上一个人就必须要求对方也要全心全意爱自己，得不到对方的爱甚至不惜自我毁灭、自我囚禁来达到对于爱情的幻想和满足。被欧阳锋和黄药师同时爱慕着的大嫂，在影片中只是出现了几个片段甚至连名字都是模糊的，却是故事发展的重要线索。大嫂嫁给欧阳锋的哥哥也并不是因为爱情，只是因为她和欧阳锋赌气，只是为了那句没有听到的话，只是年轻时自以为是的高傲，等到迟暮的时候才发现心里只有无限后悔。在她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里，她似乎终于顿悟到爱情的某种真谛。正如剧中台词所说：“在我最美好的时候，我喜欢的人都不在我身边，如果能重新开始那该有多好。”大嫂和欧阳锋的爱情悲剧并不是爱情本身的破裂和幻灭，相反的是彼此之间爱恋的太深又太过于自卑谨慎，反复的试探和年轻气盛的高傲自负使得两人只能在半生的遗憾中相互折磨相互苦恋着。

视听符号的独特运用。王家卫作为华语圈独树一帜的电影导演，他的作品一直具有强烈的个人风格。在《东邪西毒》这部武侠电影中光线和色彩的运用非常考究，也体现了导演一贯的美学原则。色彩作为重要的电影语言之一，它的作用和表达效果显而易见。这部电影的主色调大部分都被黄色所占满，一望无垠的沙漠、漫天飞舞的黄沙、正午刺眼的太阳光，这些场景都被黄色所包裹。通常在电影语言的表达中黄色被定义为暖色调，象征着温暖、平和，但是这部影片中大面积黄色的使用却并未让人感觉到颜色本身象征的意义。色彩在影片中似乎都被刻意地锐化和失真，也产生了更强烈的视觉冲击。黄色在影片中也充满了隐喻，黄色既代表着沙漠也代表着大地。锐化后的黄色调使得影片充满了沧桑感和历史感，也反映出了人物内心的孤独、沉默和荒凉。除了黄色的沙漠之外还有蓝天、绿树、水波，这些本是清新自然的景物在影片中也都被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冷色调。天空蓝得发黑，水波荡漾得发黄，树木在大风沙漠中凌乱摇摆，所有的景物都给人一种孤独压抑之感。除了色彩之外光线在影片中的使用也是非常巧妙的。只要是有人物自我独白出现的时候就必然伴随着光线，而且大多使用特写或近景景别的俯拍镜头，比如慕容嫣这一人物，她在影片中是分裂为两个不同人格的。当她对着鸟笼跟欧阳锋讲述内心独白的时候，光线透过鸟笼的折射斑驳且不均匀地洒在她的脸上，观众是很难看清楚她全部的脸部表情的。此刻光影浮动下暗示的是她复杂迷乱的内心，也表现出了她压抑痛苦的人格分裂的精神状态。欧阳锋和黄药师共同爱慕着的大嫂出现的片段并不多，但是她出现的场景都是以红色为基调，无论是她的服饰还是妆容都是红色的。红色一向给人鲜活、华丽的感觉，但是大嫂活动的场景空间和她的面部表情都是相对静止孤立的。大多时候都是通过面部特写和内心独白来表达人物情感，此时的红色在影片中具有完全相反的意义，从欧阳锋离开的那一刻起，它便象征着孤独、落寞和死亡。

文化意蕴

都市寓言下的个体情感困境。《东邪西毒》作为一部武侠电影，没有将重点放在传统武侠电影中表现江湖义气、豪情壮志的情节上，更加关注的是不同男女之间的情感纠葛的故事。其实是在武侠电影的外壳下讲述着现代都市人的生活和情感现状，人们内心的困惑与迷茫、孤独与寂寞。这部电影中真正的武打戏份并不多，盲剑客杀马贼，洪七大战太尉府，虽然有着对传统武侠风格的一种追寻，但是这些侠客并没有为国为民的雄心抱负，他们更多的是为了自我，盲剑客是为了钱而杀马贼，洪七是为了替村女报仇。在他们的江湖世界里，没有太多传统的侠肝义胆、忠贞报国的情结，他们有自己的生存方式，更加关注自我。欧阳锋在沙漠里做起买凶杀人的生意，看似是沙漠实则与现代都市的商业社会没有差别，人们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活。这样的生活方式也并没有给他们带来满足感，背后隐藏着的是他们内心的困惑和不安，也隐喻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整个香港社会中的人们对于“无根性”的一种惶恐和迷茫。影片中关于不同男女之间的情感纠葛也是具有很强的象征意味，王家卫在电影中一直讲述的就是拒绝与被拒绝、爱而不得的故事。欧阳锋和大嫂明明彼此相爱，却因为欧阳锋害怕被拒绝所以从未开口表达心意；大嫂因为那句始终没有听到的承诺而赌气嫁给欧阳锋的大哥，最后两人只能在遗憾中接受这场爱情悲剧，也反映出了现代都市社会中男女对于情感的挣扎和困惑。黄药师是一位多情浪子，苦恋他的女子很多，比如慕容嫣和盲剑客的妻子桃花。慕容嫣甚至因为爱而不得而产生了精神分裂，她幻想拥有慕容嫣和慕容燕两个人格以此来自我慰藉自我缓解单恋的痛苦，最后她又化身成为独孤求败，一袭白衣提着鸟笼独自对着河流挥剑，将自己囚禁在情感的牢笼里，隐喻出现代都市年轻人对于情爱的过分执著，挣扎在爱欲中难以自拔、无法自渡。盲剑客的妻子桃花对于黄药师的迷恋更像是一种虚空的、幻觉般的自我想象。桃花在影片中的独白和对白都很少，更多的时候都是通过眼神和表情来展现内心情感的。她牵着一匹马独自在树林、河流里行走着，等待着，她的脸部看似没有明显的情绪波动但是不断流转的眼神里却隐隐透露着期待，直到她看见欧阳锋身上带着盲剑客的头巾才真正明白内心所爱之人是谁，不过一切为时已晚。桃花这一人物就像是现代都市里那些任性的年轻男女们，对于爱情是带着天真、不满和任性的，他们更加关注自我的随性行为，等到自食恶果的时候又感到痛苦不堪。整部电影中不同男女之间的关系和情感都是错综复杂且交织着困惑、绝望、迷恋、痴情、拒绝等情绪，影射了现代社会都市人们的孤独、寂寞和迷茫。在高度发达化社会里人们一方面渴望交流和情感，另一方面又因为害怕被拒绝而自我逃避、自我疏离，人们在这种复杂交织的情感和欲望中挣扎着、徘徊着。

禅宗意味的哲学内涵。王家卫的电影一直具有独特的影像风格，在他的电影中摒弃了传统的因果联系、主题明确、人物典型的故事叙述逻辑，取而代之的是混乱的时空、碎片化的叙事、感性哲理的独白台词，将观众带入到一种朦胧神秘、欲说还休的氛围和意境中。《东邪西毒》一开场字幕便显示着这样一句话：“佛祖有云：旗未动，风也未动，是人的心自己在动。”这句话也暗示了剧中人物痛苦和困惑的根源是来自于自我的欲望。每一个痴男怨女都困在自我的情感世界里，欧阳锋爱恋大嫂，黄药师也爱恋大嫂，慕容嫣苦恋黄药师，盲剑客钟情于妻子桃花。爱情不仅没有使得他们幸福满足，反而将他们囚禁在痛苦之中。欧阳锋和大嫂互相有情却因为赌气而分开，黄药师单恋大嫂不敢表白却处处留情伤害其他女人，桃花更是在丈夫盲剑客离开后才察觉自己的心意，慕容嫣对黄药师爱而不得产生了精神分裂。爱情带给他们的只有无尽的孤独和痛苦，但是深究根源，或许他们爱的都只是自我，迷恋只是情感投射到欲望的一种满足感。欧阳锋的大嫂为了一句没有听到的承诺而愿意赌上自己终身幸福意味着她其实更加在意自我，自己的要求和欲望有没有得到满足是大于爱情本身的。欧阳锋因为大嫂嫁给自己的哥哥而负气出走，他肯定是知道大嫂内心期待着那句话，但是他因为自卑、虚荣、害怕被拒绝迟迟说不出口。说到底他还是害怕自己受到伤害，所以他并没有去挽留，最终选择选择离开，选择自我保护。黄药师这样一位多情浪子也单恋着欧阳锋的大嫂，但是他清楚地知道大嫂内心钟意的人是欧阳锋，所以他从未戳破自己的心意。为了缓解单恋的孤独和寂寞他处处留情不惜伤害其他女人，慕容嫣和桃花就是受害者之一。慕容嫣因为爱而不得精神分裂，幻化成慕容嫣和慕容燕两个人格来自我抚慰。在她的世界里她喜欢的人一定也要喜欢自己，所以她宁愿自我囚禁、自我摧毁也要使自己的欲望得到满足和实现。这一群关系错综复杂的痴男怨女们，他们爱自己是胜过爱他人的，所以注定了会孤独、寂寞和痛苦。正如剧中欧阳锋的一句内心独白：“每个人都会经过这个阶段，见到一座山，就想知道山后面是什么。我很想告诉他，可能翻过山后面，你会发现没什么特别。回望一下，可能会觉得这一边更好。但我知道他不会听，以他的性格，自己不走过又怎会甘心？”人们内心的欲望是无止境的，也决定了痛苦是必然的。

结语

《东邪西毒》作为王家卫少有的武侠电影，不同于传统武侠中侧重于表现江湖侠义、恩怨情仇，他在武侠世界的外壳下隐藏着男女之间的情感纠葛、拒绝与被拒绝、疯狂与沉沦，也隐喻出现代都市社会中人们情感的淡漠、孤独和疏离。影片通过独特的视觉符号、强烈的个人美学风格、另类的文化意蕴打造出了独属于王家卫的映画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