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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黄怒波长篇小说《珠峰海螺》

2022-05-31卢顽梅

西藏文学 2022年3期

卢顽梅

《珠峰海螺》大的故事框架是基于一个“文革”悲剧的复仇故事。谢有顺曾说:“历史的苦难只有在它被记忆的时候,才有可能转化为积极的思想资源,以及必要的前车之鉴。”①可是,与这段历史有涉的早已退出了历史舞台。“文革”之后,在中国社会高速商业化的进程中,吴铁兵、齐延安这样的当年的红卫兵顺利地读了大学,纵身一跃成了新时代的权贵。历史也在他们的讲述中似是而非,甚至成了他们窃取财富的手段。吴亦兵与婷婷这样的新一代,则与这段历史重负毫无关系,他们正倚靠父亲的权势,乐此不疲地追逐金钱与奢靡的生活。

时间回转至1966年夏天,“文革”开始不久,吴铁兵戴上红袖章,摇身一变成了红卫兵,他鼓动一帮女同学去批斗自己的女班主任。班里一个年轻秀美的女孩子在他的怂恿之下,跳上台,抽了女班主任一个嘴巴。女班主任无论如何承受不了这种屈辱,上吊自杀了,留下三个月大的女儿。这场悲剧发生之后,这个女孩子觉得自己是个罪孽深重的人,她生不如死。

为了寻求救赎,女孩子全身心学习画女班主任生前最想临摹的两幅画《梅杜萨之筏》和《春天里的耶稣》。画画是通往救赎之路,也是通向死亡之路。1974年4月15日,这个美丽的女孩子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中死去了。“一堆一堆的火,似乎在将她火葬。但她的双眼十分安详,有种向死而生的被救赎了的幸福表情。”②黄怒波借法国画家泰奥多尔·籍里柯的油画《梅杜萨之筏》,讲述了一个罪与罚的故事。

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年青人共同制造了这个悲剧事件,在女孩子的心目中,他们这一伙人都是坏人,都是丧尽天良的,都是杀人犯,都该天打雷劈,都该下地狱。她时时遭受着良心的谴责、罪恶的煎熬以及对黑暗的恐惧,最终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良知在吴铁兵等人身上根本不存在,他们全然不能理解自身的恶行,不能理解现实的黑暗与蒙昧。女孩子临死之前,预言了这个悲剧事件的结局——“上帝是公平的,从我们画《梅杜萨之筏》的那一天起,他就盯上我们了,如果有一天,你们被一个美丽的女孩掐住喉咙时,那,就是你们登上《梅杜萨之筏》的时候了。”③鲁迅先生说过:“我们都不大有记性。这也无怪,人生苦痛的事太多了,尤其是在中国。记性好的,大概都被厚重的苦痛压死了;只有记性坏的,适者生存,还能欣然活着。”④有良知与责任感的女孩子早早死了,而那些血腥与野蛮的家伙,却越活越得意。

改革开放之后,中国社会发生了急剧变化。随之,涌现了一大批企业家,他们改变了传统的社会生态,促进了社会的进步和发展。但是,也逐渐带来了许多负面的东西,如社会贫富分化加剧,财富愈来愈集中到少数人手中,各种文明病和城市病也出现了。社会经济结构的改变,必然导致价值观念的改变。短短几十年,中国社会就进入了一个价值多元而又混乱的时代,相对主义,主观主义开始占据上风。细读文本就会发现,在这个意识形态信仰日益消减,价值观日益多元的时代,讲故事成了最有影响力和说服力的沟通方式,也成了实现人生目标和价值的重要手段。小说中的每个人物都在讲故事。

英甫在东方梦都一期工程竣工庆典现场逃过一劫后,按预先准备,召集自己的重要下属去用餐。整个用餐过程长达四个多小时,他讲了好几个故事——兄弟阋墙、割席分坐以及自己的童年故事、阿修罗的故事。英甫讲故事是借古喻今,威慑下属,拖延时间。这场饭局之后,东方梦都的项目总经理叶生被吴铁兵第一次请进了自己的书房。《梅杜萨之筏》被吴铁兵讲述成了一个人在困境中需要斗志、寻求救赎的故事,也成了叶生人生命运的隐喻。吴铁兵讲故事的目的,是劝说和威慑叶生与自己合作,把所持东方梦都的股份卖给自己儿子,以达到控股的目的。

几乎同一时间,在齐延安讲给英甫的故事中,吴铁兵是一个粗鲁、野蛮、没有任何罪恶感的人,英甫只是吴铁兵向自己复仇的工具。英甫之所以能拿到东方梦都的项目,全靠他的力荐。齐延安一方面强调自己在该项目审批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另一方面又劝说英甫让出利润更高的二期项目。他甚至恐吓英甫,只有让出二期项目,才能保全身家性命——破财才能免灾。美国作家亨利·米勒曾说,故事的真谛就在于如何讲述。每一个讲故事的人,都有目的和用意,不在于故事的材料,而在于如何講述。

英甫不肯出让东方梦都二期项目,为躲避追杀,他逃往西藏。这时,尕子身后的出资人委托尕子给西门吹雪讲故事,让他想办法使英甫在8400米的高峰喝下小玻璃瓶中的泻药,从而因腹泻下不了山,死在海拔8400米以上的高峰。怕西门吹雪不相信,尕子故意从小瓶中倒出一小撮,当着他的面用茶水冲咽进肚子,并轻描淡写地说,腹泻是一种高山病症状,没有人会怀疑他是被谋杀的。为确保英甫在珠峰必死无疑,万无一失,尕子给叶娜又讲述了另一个故事:英甫身患肝动脉瘤,不能攀登珠峰。叶娜的任务是在他爬上8400米高峰的时候,给他的保温杯中倒入巴豆粉,让他腹泻,无法登山,然后安全    归来。

尕子讲述的不同版本的故事,真实目的只有一个——借刀杀人,置英甫于死地。他给西门吹雪和叶娜的泻药中,除了巴豆粉,还有一种能置英甫于死地的东西——青霉素。英甫有严重的青霉素过敏症,喝了青霉素会昏迷抽搐。

叶生也是讲故事的高手,他以暂借款为由,支使财务总监于曼丽从东方梦都工程私自挪款一点八个亿,逾期不还;他又把英甫秘书张丹丹的肚子搞大,还跟她领了结婚证,目的是为了让张丹丹帮他伪造英甫的签名和授权书。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在这个以金钱为主导的社会中,人人都在讲故事,以说服对方达到自己的目的。

东方梦都这个由政府牵头,民营企业家英甫承接的项目在落地实施过程中,黄怒波向我们呈现了商海中的人性之暗,也向我们揭示了中国社会的层级差别。从政府官员到开发商、合作商、包工头再到最底层的建筑工人,他们的收入差别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文本中充满了违法违规行为,都是谁干的呢?法院副院长的小舅子,施副区长的小姨子,吴铁兵的儿子吴亦兵,齐延安的女儿婷婷,还有吴铁兵曾经的那群下属。这些人根本不在乎法律法规,肆无忌惮地越轨。东方梦都这个项目的内幕在人物对话中极尽展现。人人都惦记着东方梦都这块肥肉,从项目经理到银行、法院、区政府,甚至连中纪委的人也盯上了东方梦都项目,准备打个漂亮的反腐打贪歼灭战。

无论是吴铁兵还是齐延安,都想把英甫扫地出门,自己来认领那万贯家财。英甫的属下叶生企图杀人灭口,自己来做东方梦都的二期项目。按吴铁兵的说法,叶生跟他们就不是一个层级的,吴铁兵与齐延安玩的是资本游戏,叶生不过是他手里的一个棋子,用来扫除英甫。叶生只有与吴铁兵合作,才有利可图,否则他也不会有好下场,就是另一个英甫。

英甫自以为赶上了一个好时代,赶上了大显身手的好机会,却没想到,这个项目活生生印证了一句古语,“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故意找茬的;支使工人闹事、包工头堵门的;仗着法院后台强行给项目放高利贷的;绑架董事长的;仗着银行后台催款的;勾结派出所强拆的;买凶杀人的;浑水摸鱼的;釜底抽薪的……商海的明争暗斗与血雨腥风尽收眼底。在这场商海争夺战中,英甫被逼到了墙角。

在陷入人生困境,被处处追杀时,英甫逃到了西藏。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在生死问题上,他需要的是彻底,而不是妥协。他认为,一旦做了魔鬼交易,那就是出卖灵魂了。出卖灵魂是他所不耻的,他是一个有理想、有情怀的铁骨硬汉,想在这个大时代干出一番事业,出人头地,实现自己的理想。登世界七大洲的最高峰,是为了战胜夜夜的噩梦,克服内心的恐惧。

英甫必须获得一种足以克服内心恐惧的力量,才有望战胜商海中的黑暗与人性的恶。的确,“人可以被杀死,不能被打败!”他希望自己的人生是战斗的人生,是打拼的一生,是像海明威那样的硬汉子,像屈原、黄继光、董存瑞、普罗米修斯,散发出自己的光和热!

被困在这人世间的顶峰,对英甫来说,既是一次对精神极限的挑战,也是一次来自上天的审判。坐在珠峰8750米的高度,他宁愿接受上天的审判。英甫内心的罪恶感来自商海。诚如他自己所言:这商海之中,人人有错,人人有罪,但又人人都对,人人都无辜。”①他开始回想人生的得与失,罪与罚,爱与恨。如果从这里下不去了,那他的人生就这样一笔勾销了。

在8750米的海拔高度,英甫被困几天几夜。他既目睹了大自然的暴戾——雷暴电劈,接受了所谓的末日审判,又领略了常人难以见到的自然奇观。在内心充满绝望时他甚至也质问过上面,为什么他听从了上天的指示,却得不到宽恕,看不到生存的希望?

内心经历了几天几夜的跌宕起伏,英甫终于得救了。就像新生一样,英甫觉得这一次,他是清新而干净的。因为,他已经接受了审判的洗礼。珠峰海螺是最神奇的法器,護佑着英甫经历了千难万险,他要重新做人,修行消业。

借英甫的西藏行动,黄怒波在文本中表达了他对自然生态与社会生态的深切关怀,也表达了他对藏族传统文化的浓厚兴趣与热爱,特别是他对藏族人的丧葬方式——天葬的赞赏。天葬一方面是藏族传统文化的体现,另一方面又是最环保、最理想、最神圣的归宿——随着鹰鹫升天,也是对灵魂超升的最形象化表达。在藏族人看来,人死亡之后,灵魂脱离了肉体,死者的遗体必须尽快处理,而天葬恰恰是最迅速干净的丧葬方式,不仅意味着死者能够迅速投胎转生;天葬也是一种功德,把遗体施舍给兀鹫或别的生灵,在某种程度上含有保护更弱小生命的诉求,也有解救芸芸众生之意。

可是,这种食人遗体的神鹰也濒临灭绝。据统计,每年有数以千计的鸟类包括兀鹫因食用死牛腐尸而死亡。环境保护主义者为了挽救濒临灭绝的神鹰,设立救助基金会,筹钱购买健康牛肉以喂食兀鹫。文本中,西门吹雪、丽莎、叶娜等人去西藏的其中一项任务就是保护兀鹫。同样,英甫到达西藏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保护野生动物西藏狼,他买了几头老弱病残牦牛,杀了取肉,每天黄昏和藏族小男孩拉巴用马驮上山,四处抛撒去喂狼。英甫不仅自愿保护野生动物,还有非常专业的野生动物保护知识,他知道三、四月份是狼的繁殖季节,也是保护狼的最好季节;他也熟知狼和兀鹫在生态链上的关系,为了避免两个地盘上的狼为兀鹫食后的牦牛肉残渣争得你死我活,他建议西门吹雪等兀鹫保护者更换喂食地点。

自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生态危机让人类逐渐认识到生态环境的重要性,认识到要实现人类的社会的可持续发展,必须保护生态环境。人类保护大自然、关爱动物,就是保护自己赖以生存的家园。可是,非常悖论的是,人类在试图保护生态环境的同时,却无法停止人类自身之间的竞争、厮杀和怨恨,这样何以构建生态社会?难道生态环境的破坏,不是人类社会高速发展、激烈竞争的副产品?不是人性贪婪的副产品?可见,生态社会的建构,突破点是人,人的问题最大。

在种族平等与性别平等都遥遥无期的人类社会中,何以构建物种平等?小说人物丽莎对男女平等的绝望与无奈可见一斑。因而,她想走出人类社会固有的思维与建构模式。人类是不是可以找到第三条路,从物种平等出发,建立一种新的伦理观,探寻一条精神平等的路?构建生态社会,人的角色与觉醒至关重要,离开这一点,一切都是空谈。人类已经在社会进步和发展的道路上走得太远,是时候重新思考进步的意义和发展的目的了。所谓的社会进步和发展真的给人类带来了福祉?丽莎的探寻,也可算作是反抗绝望吧,她只能从点点滴滴做起,为这个社会的逐渐改变贡献一点自己的力量,否则,这个社会中永远没有女性的位置,更谈不上物种平    等了。

叶娜的父亲是研究猎头习俗的人类学教授,但是,2001年3月之后,他发誓再也不研究猎头文化了。因为他在做研究时,看到了悲惨的种族屠杀。尕子也觉得这样的种族屠杀很残忍,可是,不知道他有没有意识到,在现代社会,这种猎头行动依然存在,只不过改变了形式。“人类的进化史证明,在金钱面前,每一个人天性都是猎头族,也同时是一个猎物。就像达雅克族猎杀了马都拉人,但马都拉人日后必定反过来猎杀达雅克人。”①尕子与英甫之间玩的就是猎头游戏,他们追逐的目标就是金钱与财富。在商场游戏中,谁占的份额大,谁就占据了控制权,占份额小的,虎视眈眈地觊觎更多的财富,不惜以非法手段获取。尕子不正在雇凶杀人吗?也不知道尕子有没有想过,他们猎杀了英甫,当金钱进入了他们的钱包,他们又变成了所有人猎杀的对象。这就是所谓的猎头游戏,周而复始,无始无终。黄怒波在文本中以一群灰喜鹊猎杀一只乌鸦为隐喻,暗示了人类社会的丛林法则——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人类常常渲染动物的凶残与狠毒,却很难反观自身,万物之中,人可能是最歹毒的,也是最下得了狠手的。恰如叶娜在得知尕子给她的泻药里面混杂着能置英甫于死地的青霉素时也惊叹人性的凶残。

黄怒波在文本中多次表达了他对人性的深重绝望,但同时,他希望人们能够停下发展的脚步,认真地思考如何构建生态社会。因为“……‘人是万物的尺度’一点不假。生态社会的构建,最重要也最困难的就是人的作用。”①

结   语

小说结尾,牦牦成功地把吴铁兵和齐延安父子们送进大牢,她替母报仇的人生使命终于完成。她的复仇计划是建立在对人性的准确判断上,她看透了吴铁兵和齐延安骨子里的贪婪和以权谋私。东方梦都项目的董事长英甫是一个再好不过的鱼饵,因为她也看清了他们把英甫当成了商海中的白手套。那个要掐住吴铁兵与齐延安喉咙的美丽女孩子果然登场了。在审判吴铁兵与齐延安的同时,牦牦也在扪心自问,如果自己在这些无耻之徒的逼迫之下,替英甫在补充协议上签了字,那么她就成了罪犯。黄怒波通过《珠峰海螺》表达了历史在现代社会的遭遇,迟早有一天,那段历史会归于虚无。如果没有牦牦这样的复仇者,母亲的死亡早已被人们淡忘,迟早有一天,那段历史也会归于虚无。

像现实人生一样,文本中每一个人物的生命故事都很漫长,黄怒波仅从中挑选出几个瞬间,就能向我们展示人物的整个人生,真是从瞬间到永恒,从方寸到寰宇,体现了黄怒波对社会、自然和人性的深刻洞见。“如果没有文字留下来,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都会像水那般地消失无踪了。相应的历史也就会成为一片空白,变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②黄怒波用自己的如椽之笔,唤起了文革记忆,记录了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的发展与变化,表现了现代人各种真实的生存境况,他愿意面对社会的种种黑暗角落,进行心灵的审视和拷问。他也让我们相信,历史一定会惩戒那些与罪恶勾结的人,从来如此。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