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距离
2022-05-31王辉城
王辉城
在短篇小说《本地英雄》中,项静写到一对好友短暂相会:在上海生活多年的梁宇在一个周末的午后,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来电者是她十五年未见的好友令箭,两人曾在傅村度过平淡而又慌乱的少女时代。令箭学习成绩不好,早早地离开学校,成了所谓的“社会人”,走南闯北,为生活而奔波。
梁宇则像所有尖子生一样,按部就班地考试、升学,最终成功地走出小镇,落脚于上海。两人的人生轨迹已截然不同,生活圈子几无交集,仅有的交集只是在微信中极为稀少的寒暄。令箭这个突兀的电话,让梁宇回到了二○○三年的夏天。那时,她已接到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在傅村的一所高中当兼职辅导老师。令箭则从南方归来,处于人生的空窗期。两人与同是辅导老师的大雷度过了一个“没事偷着乐”的夏天,一起看电影、吃夜宵、侃天侃地。夏天结束后,三人各奔东西,不复再見。
令箭前来上海出差,顺道想到梁宇家拜访。客人上门,在傅村是极为平常的事,但对在城市生活已久的梁宇来说,却犯了难。与先生何林商量后,梁宇最终与令箭在一家私房菜相见。在这长达三小时的相会之中,这对好友“接着一阵沉默”“两个人聊一聊停一停”。努力寻找话题的尴尬与局促始终存在着。紧接着,项静带我们走进了令人猝不及防的瞬间:
梁宇问了一句:“你来找我,有没有其他事情?”令箭抬头看了梁宇一眼说:“没有没有,就是来看看你。”梁宇拿纸巾拭了拭嘴巴,把面前的盘子向里推了推,这顿饭吃得有点超量。她抬起头第一次长时间看着令箭的眼睛。令箭扭转脖子,朝服务员摆了摆手,说:“说实话,我就是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别人说的那么好。”梁宇两手一摊,靠在沙发上说:“喏,你看到了,就这样。”说这话的时候,穿暗红色上衣的服务员已经在收拾盘盏。梁宇想说再坐一会儿,但已经来不及了,令箭回转身拎起了那只硕大的黑包。
我们当然能理解梁宇的直接,亦能理解她的善意。在城市生活已久的她,显然接纳了新的人际交往的原则。比如,邻里之间,不再随便串门。人与人之间,拥有清晰的边界。这种边界,建立在尊重个人隐私之上,建立在市场秩序之上。在梁宇的认知上,做客本身算不上是一件“事情”。或者,更严谨地说,做客不算是一件严肃的事。有目的性,甚至带有交易性质的,才能算是“事”,才值得我们严肃对待。因此,面对突然来访的令箭,梁宇自然会心有疑虑,担忧着客人是来寻求帮忙的。而令箭的回答显然是出乎梁宇的意料,仿佛她只是出于关心与好奇才前来拜访故友的。
之所以说是“仿佛”,自然是项静在文本中埋藏了足够丰富的细节,让我们疑心令箭此行是否真的“有事”。比如说,令箭的第二句话,就显得不那么自然,像是戳穿心事后的保证;再比如,令箭朋友圈晒的照片,给人感觉“像是做微商”的。种种迹象表明,令箭拜访梁宇的目的,也许并没有她所说的那么纯粹。当然,我们已无法得知令箭的真实意图,正如我们无法彻底理解他人的生活,无法彻底地对他人的境遇感同身受。我们所能理解的,无非就是自己眼前的生活与状况。无论如何,我们该为令箭的行为而感动,因为她还记挂着十五年未见的好友。
《本地英雄》收录于项静新出版的短篇小说集《清歌》(山东画报出版社2021年)。这是评论家项静的第二部小说集,首部为《集散地》(安徽文艺出版社2018年)。两部小说为同一系列,都以傅村为中心,以追忆之眼回眸着、凝视着生于斯、长于斯的百姓们的生活与境况。
这是项静对故乡的书写,以及对成长、自我的梳理与确认。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傅村”系列文本的写作起始于二○○四年冬天,体裁亦从纪实的散文逐渐转变为虚构性的小说。其中原因,项静在《清歌》的后记中写道:“到二○二○年,我在城市生活的年数已超过了在农村的时长,对于乡村与乡土,我还能写什么?记忆越来越空虚,但生活本身一定是扎实的。我只能使用虚构的工具,去填补记忆空白,我想用一种绵密的语法表现那里的生活—物质、人情和农耕社会的日常。而实际上,我固然了解一些乡土的现实,但毕竟已经隔膜了,我写的只能是那里的风度与精神。我想每一个有乡土生活经历的人都难以忘记,也难以祛除那个空间给予自己的痕迹。我想把这个痕迹写出来,看似沉默之处的暗流,人们潜在的精神空间。”即,在现实生活之中,乡村与项静渐行渐远,最终成为“隔膜”的存在。而这,正是众多在城市工作、生活的异乡人所要面临的境况。
话说回《本地英雄》,我之所以先谈这部短篇小说,那是因为梁宇与令箭的聚餐极具象征意义,像是两种命运的短暂的相汇。当一切结束后,两人的命运又像是两条遥遥相望的平行线,各自远行。梁宇是学习成绩好的代表,通过自己的努力,成功实现了所谓的“阶级”的跃升,而令箭是留守在乡村生活的“本地英雄”。
因此,当会面结束后,“梁宇回到家,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抽空了,一阵疲惫”,进而“在两个房间都紧闭的空荡荡的家里,梁宇又非常后悔没有邀请令箭来家里坐坐”。梁宇面对着故乡来客时所流露的夷犹与繁杂的情绪,正是异乡人的心灵困惑。
异乡,并非是孤立的存在,而是诞生于故乡之上。有了故乡,有了离乡,才会有异乡。在异乡生活久了,建立新的生活圈子与习惯后,成为“新”人(新上海人、新北京人、新深圳人,等等),故乡便渐行渐远,最终成为清晰而又遥远的记忆与乡愁。一个人无论如何努力成为“新”人,总是会有些“故”事无法忘怀的。比如,家乡的菜肴,曾经中流击水的河流,邻里之间的孩童嬉闹,等等。
于是,如何面对故乡,便成为无数异乡人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二○一三年春天,我从家乡乘坐T字头火车,一路北上。火车穿山越岭,奔袭十四个小时后抵达上海南站。像许多从小镇出来的人一样,我开始海投简历,在这座常居二千多万人口的城市中寻找工作机会。这一晃,将近十年过去了,我自己也早已过了而立之年。在这期间,我适应了上海菜肴的味道,结交了许多好友,拥有自己的生活圈子。得益于科技与物流的发展,故乡亦似乎近在自己的身边。每周可以在微信视频中与父母见面,聊聊家中情况;想吃老家的特色菜,可直接在淘宝上下单,生鲜物流二十四小时内可到达。女儿出生时,母亲在家杀了鸡,酿好了黄酒,寄了过来。可我内心深处也知道,故乡正在渐渐远去:儿时的好友,几乎没有联系了;一些家乡话,也忘记怎么说了;过年回到老家,跟同龄人们除了追忆往事外,几无他话可谈。正如芭芭拉·卡森在《乡愁》一书所言:“我似乎回到了家,但这不是我的家。”
没有哪个时代像现代一样,制造出数以亿计的离乡者与异乡人。人们离开故乡,踏上旅途,参与到浩浩荡荡的现代化与城市化的进程中来。卢建红在《乡愁与认同》一书中指出:“‘现代’最明显的标志就是大规模的背井离乡。工业化和城市化使社会空间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从农耕社会到工业社会,从乡村到城市,这就是当我们想到‘家’或‘家乡’的时候,记忆起的总是乡村的背景,而事实上城市已成为我们的永久居住地。所谓现代性的扩张过程就是把‘家’连根拔起的过程,就是把‘家乡’变成‘故乡’的过程。”
八○后群体恰恰是现代化过程中重要的见证者与亲历者。许多成长于乡村的八○后,孩童时与泥土亲昵,奔跑于田野之间,生活方式是传统的农耕社会的延续。当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而来,八○后目睹了父辈们离开乡村,进入城市,成为务工人员,坚韧、奋力地为自己争取美好的未来。他们则在学习、成长过程中,一路跋涉,从小镇到县城,再从县城到省城。更为远足者,则冲出国门。每跨越一步,他们的视野便会愈加广阔,变化亦会愈加激烈,与故乡的距离便会愈加遥远。
最能贴合现代化社会变迁主题的小说是《见字如面》。在这篇小说中,项静以信为线索,向我们讲述了家族两代人为生活奋斗的故事。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我”家由于土地少,无法养活众多儿女,作为长子的大伯以及三叔,接连离开傅村,像历史上的先辈们一样,闯向了关东。“关东神秘而博大,它收留了我们村二十五口人”,大伯与三叔凭借着商人的嗅觉,在东北农场上白手起家,相继成家立业。大伯在东北的成功,帮助大家族渡过难关。
改革开放以后,关东在傅村人心中逐渐失宠。“一九九○年以后,村里去关东的人陆续全家都搬回来,故地虽然不是发达的地区,但已经生活温饱了,条件也已大為改善。”傅村人谋生的途径不再是闯关东或到山西挖煤,而是去经济更为活跃的城市,“年轻人都把附近的县城、省城和毗邻的大城市,甚至是北京、上海作为寻求出路的地方。人跟人,水顺水,慢慢地路就广了,虽然只是从事一些城里人不愿意做的职业:男孩子一般到大城市工厂里做生产线上的工人,到建筑工地或装修工程中做学徒,时间久了当个拿钱多的师傅;女孩子出去较多做售货员、保姆、服务员,也有出去做小生意一步一步发达起来的”。堂弟(大伯的儿子)就是在此大背景之下,从东北回乡创业,一路摸爬滚打,开启了自己的生活。傅村人的谋生选择,与四十年来中国社会发展潮流吻合。傅村人像无数的中国人一样,随着社会大潮流,以坚韧向上的精神,努力经营着自己的生活。
在《见字如面》中,有个情节令人唏嘘:二○一六年九月,“我”跟随一个团队到黑龙江采风两天,期间联系了在此定居的小叔。小叔很是热情地邀请我前去泡温泉。遗憾的是,“由于时间紧张,我们一行人商量下来,行程不方便更改,我感到了他的失望”。小叔的失望自然是可以理解的,久居他乡的他,想见到故乡的亲人,想听听乡音,想亲自确认一下亲人“过得好不好”,正如令箭一样。同时,他也迫切地想向亲人展示自己的生活。
叔叔的故事还在延续。在《见字如面》的姐妹篇《地平线》之中,我们看到叔叔活力四射又茫然无措的青春,也看到他在黑龙江一路打拼的辛酸。他既会慷慨地帮助家族里的后辈们,又会因为后辈们的礼节问题而心生埋怨。“我读高中的时候,有一次要交五百块报一个竞赛辅导,爸爸不在家,妈妈凑不齐这些钱。他说我在遇到困难的时候第一个想到叔叔,他心里很高兴。”“叔叔是我们傅村世界里走出来的行侠仗义者,随时施展他对别人的爱与义。”
帮助亲人是叔叔与故乡联系的一种途径。因此,这也不难理解,当孩子们成家立业后,不再那么迫切地需要他的帮忙时,他该有多么失落。更令人心酸的场景,还在后头:叔叔的教育哲学以及他的生存之道,与孩子们的观念分歧渐大。他对故乡人情的思念,正在被孩子们忽略;他对故乡充满柔情,想象着年轻时的岁月;同时对故乡又充满了埋怨,因为一切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傅村是一个既存在又不存在的地方。
说它存在,它自然是以项静所生活的村庄为原型的。小说中的人物、事件,大部分都是有现实根据的。傅村的某些部分,真实存在于这片广袤的土地上。说它不存在,原因亦无他。因为即使我们穷尽文本中的线索,找遍山东全境,也无法找到与文本完全一致的傅村。因此,从这点来说,傅村是项静“一个人的村庄”,是她一人的乡愁。
不过,项静并不满足将傅村当作是“一个人的村庄”,而是“试图在个人生命史与社会发展史之间建立起某种恰当的联系”(韩松刚《必要的幻觉,或抒情的延伸—项静短篇小说〈清歌〉读扎》,《上海文化》2022年1月号)。她在写作上刻意保持了与傅村之间的距离。不管是在《集散地》,还是在《清歌》中,项静有意识地拒绝描绘傅村的风俗、习惯以及方言,生怕读者精准定位到具体的村庄。(尤其是方言,近年来已成为小说家们时髦的技艺。在创作之中,将方言纳入文本之中,当然会令读者有炫目惊奇之感,起到所谓的“拓宽汉语表达”的妙用。但方言在文本中,真的不可替代吗?)因此,我们不妨将傅村当作是中国这片广袤土地上的村庄的代表。它可以是在山东,也可以是在山西,可以在广东,也可以在广西。生活在其中的人们,或自愿或被迫地加入到浩浩荡荡的社会大发展之中。
这群人的底色是坚韧。他们拥有健朗向上的精神,有着走南闯北的丰富经历,当然也会有挫败与失落。但他们无一不在认真地生活。比如,《三友记》是为傅村三位乡村医生所立的小传,《清歌》是对乡村教师的教育事业的讴歌,《宇宙人》是对流动电影放映员的追忆,《壮游》则记录乡村留守老人的失落与微小的幸福,《人间食粮》是记录着家族的饥饿记忆,等等。这批平凡的普通人,在每一个历史节点,都在努力、认真地生活。正如项静在《见字如面》结尾的感慨:“很多事情和人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很多人仍然在努力地生活,即使在距离别人高速公路很远的小路上,一点都不偷懒,不耽误编织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