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松次仁

罗杨德吉

洛松次仁小我十岁，高大壮实，二十五了尚未婚配。他是我的邻居土登加措叔叔家的小兒子。他姐姐和他哥哥一样，也被派到地区工作去了。她走之前对我说：“老同学，我家洛松拜托你多关心了。我阿爸走了以后，阿妈拿他没有一点儿办法，拜托了。千万别叫他去闯祸了！”拉珍卓嘎的嘱托我牢牢记住。

一

三年前，洛松次仁辞掉公交公司的活儿，说是要和几个哥们组建一个越野车队。邹阿姨听说小儿子辞了工作，她是急得哭着闹着，叫我去她家劝洛松不能辞职。实话实说，我倒是非常理解洛松的想法，从心底里也赞成。年纪轻轻的每天一个人开着大巴，每到一个站点，就要盯着一个个跨上车门的乘客，看他们是否都自觉地往投币箱里扔硬币。这在洛松看来，实在是一件无聊的事！洛松不止一次地跟我说：“何大哥，你说这是什么事儿？我一个大好青年，算哪门子的监督员，天天要盯着人家手中，是否有硬币投进箱子里，是否会乘机白坐了大巴车！不瞒你说，有时候我看着那箱子就来气，几次我都想把它给砸了！”

“不好了，不好了，在军呀，我家洛松闯大祸了！”妻子开了门，瘦小的邹阿姨慌慌忙忙闪进来说。

原来洛松还真的把投币箱给怎么着了！他和同在车队的战友罗浩、索朗达吉把投币箱里的硬币给弄出来喝啤酒去了。邹阿姨气得直跺脚，说要是丈夫土登加措还活着，一定会剁下这孩子的手！

我问及洛松：“你们怎么把投币箱里的硬币给捣鼓出来的？”他满不在乎地说：“小菜一碟！”我的天哪，他们居然能把粘蝇贴钩在细铁丝上，从寸把长的孔隙中把硬币粘出来。我问：“领导怎么发现的？”洛松说：“还不是罗浩那小子太贪心，被队长发现了！”我心说，你这个小子，真不让人省心！

“洛松呀，你看你哥在地区做领导，工作忙，顾不上这个家。你姐又调到你姐夫那边去了，回来一趟也不容易。邹阿姨年岁慢慢上去了，你能不能叫她老人家少操点心啊？”

“知道了，何大哥！我对三宝发誓，下次再也不干了！”他嬉笑着，随后小声嘟囔了一句：“这不是太无聊了吗？”

后来听说车队领导还是十分宽容的，只让他们上缴粘出来的所得，向书记交了份书面检讨，单位扣了他们当月的奖金作为处罚。

打那以后，他们并没有循规蹈矩，多多少少又闯过些小祸，不过没叫邹阿姨知道。这是我和洛松之间的约定，有事先找我。

二

可是如今，洛松辞职了，之前我没听到半点风声。这就是洛松不够厚道了！受同学之托，再加上他连我都瞒着，哼，看我怎么收拾这小子！我一定要站稳立场，坚决维护邹阿姨她老人家的威严！于是，我陪着邹阿姨来到他们家，当着邹阿姨的面，用一个兄长的口吻质问：“洛松次仁，这么大的一件事，你事先怎么能不跟阿姨商量一下，你做事怎么能如此草率？你要知道，现在有个稳定的工作多不容易？你可好，这突然没了工作，阿姨她老人家当然着急了，你怎么就不体谅一下呢？还有，你事先跟我通个气也好呀！真是的！”

洛松垂着头，一副孩子犯错的表情，我心里一下子笑了，嘴上却说：“你听到了吗？你要是觉得我说的不对，你可以不听，但是你不能伤你母亲的心！”

“何大哥，你批评得对！是我不好。但是，我不是怕阿妈知道了不同意吗？”

“哦，于是你就来个先斩后奏？！”

洛松摸着脑袋鬼鬼地笑了。

“那，你要是心中有我这个大哥，为什么不跟我说一下呢？”

“嘿嘿嘿，那还用跟您说？不说您也一定会支持我的！”看着他自信的笑容，我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臭小子！那我要听听你接下来的打算。”我瞥眼看了一下邹阿姨，她也正焦急地听着。

此时的洛松嘴里像安装了一个发条，“得吧得吧得吧”地一阵道来：“我和罗浩他们说好了，各自备车，成立我们自己的越野车队，名字我都想好了，叫‘天路探险之旅。对了，何大哥，我看中咱们西藏人最喜欢的一款‘沙漠王子GXR-4500，柴油版四驱。价格是高了点，不过可以贷款。”

邹阿姨听到这里忙插话：“儿子，你买车要多少钱？怎么还要贷款？”洛松向我挤挤眼，对邹阿姨说：“没多少，也就三十几万。对吧，何  大哥？”

“哦，对的，对的。”可说此话的同时，我心里犯着嘀咕，这近百万的车子，洛松怎么拿得下来？邹阿姨平静了许多。她说：“三十几万就不要去贷款了，听说贷款利息很高的。我和你阿爸这些年有些积蓄，加上他的抚恤金，基本上也够了，只是你要结婚我就拿不出钱来了。”

洛松说，他的女朋友还在丈母娘的肚子里呢，不用着急。阿妈的钱可以先借出来用，车队搞起来赚了钱就还给阿妈。邹阿姨觉得这个宝贝儿子的要求不过分，就答应了。

三

洛松从小顽皮，在单位大院里是出了名的。跟院子里比他大的、比他小的，几乎都打过架。不管打赢还是打输，回到家土登叔叔都要再打他一顿，要不是邹阿姨和我父母的劝说，这小子非被打残不可。最使我吃惊的是，我父母内调那年，洛松大概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不知哪个小调皮把我家的玻璃窗打碎了一块。我母亲立即出门找人，大中午的大家都在午睡。没有人影，母亲想到了洛松，推开他家的院子，洛松果然在玩石头。母亲气不打一处来：“小洛松，是你把我家玻璃打碎了吧？”

“什么玻璃？我才没有！”

“你，你还嘴硬。小邹，小邹啊——”

邹阿姨闻声出来。知道儿子又闯祸了，随手拿起扫院子的笤帚就要打洛松。嚯，这小家伙急眼了，“噌、噌、噌”顺着木梯子上了房顶。小脸涨得通红，高声喊道：“我就是没有砸你家的玻璃！不许你冤枉好人！我……我向全世界发誓，我姓洛的不是好惹的！”

我们这一排的几户人家都闻声进了邹阿姨家的院子，看着洛松急红了眼。我小弟却逗他：“洛松，你又不姓洛，你叫洛松次仁，你没  有姓！”

在院子里的人都哄笑起来。洛松终于急哭了：“我……我有姓，我姓邹，我邹洛松……”说着，只见他圆嘟嘟的两腮挂着泪珠，用右手食指从自己鼻梁下，直直地滑到嘴唇，倔强地站着不动。——原来他用这种古老的动作来发誓：他刚才说的话绝对是真实的！

我母亲正诧异，在场的几个藏族大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不是这孩子干的，不是這孩子干的！”

看着母亲冤枉了一个小孩子，我有些无地自容，我赶紧拉着母亲说：“妈妈，咱回去吧，回去吧！”

邹阿姨自然也就相信不是自己的洛松干的。土登叔叔出差回来后，并没有人提及这件事。后来才知，玻璃窗是我家小弟与同学闹了矛盾，同学过来报复所致。

父母离开拉萨的那天，是土登叔叔派的车。上车前，母亲拉着邹阿姨的手：“小邹啊，咱们邻居了这么多年，真是舍不得。有件事，我一直放不下。”

“李姐，啥事你说吧！”

“唉，就是上次我冤枉你家洛松的事。平时啊，我只知道这孩子调皮，可没想到他还那么倔强！”

“李姐，我当是啥事呢！你别放在心上。这孩子不懂事，那天对你太没礼貌了！”

“不不不，小邹。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想说，这孩子倔强但很诚实！是我对不起他，平白无故地错怪孩子了！”母亲眼圈都红了。

土登叔叔听出个大概，说：“好了，好了！老何、小李都上车吧，还要赶飞机呢！以后可以电话联系的嘛！”

“走了，走了，我家在军刚毕业，就拜托你们俩了！”

“放心吧！”

四

除了土登叔叔， 洛松几乎没有怕的人，更不要说我母亲是冤枉他了。因为调皮、懒散，勉强高中毕业的他，被土登叔叔送到部队里去锤炼一下。凭着聪明和机灵，他深受连长、指导员的喜爱，入伍第二年，他还入了党！你们不知道吧，这小子还曾上过《拉萨晚报》呢！

那年，他刚开了三个月的公交车。一天下午，要收工了，他发现自己后排座位下方有一个塑料袋，袋子里是一个鞋盒子。这么重？打开一看，是满满的一盒子百元大钞。他的心怦怦直跳，抬眼看看周边，没有其他人。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钱，紧张、心慌的他，顿时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时，公司电话打过来了，问他人在哪里，赶紧到公司来一趟。他迅速调转车头，直奔公司。

一进大门，就看见公司领导、车队领导陪着一个中年汉族男子一字排开等着他的到来。下了车，洛松将手中的鞋盒子交到队长手里，那男子打开鞋盒，焦急的面容顿时绽开了花：“没错，没错，就是我的！”队长连忙把鞋盒子盖上，问男子：“这里面有多少钱？”男子脱口说：“三十八万！是我用来进货的资金！”队长当众清点，果然有三十八叠！

公司的贾书记立刻上前握住洛松的手说：“洛松同志，你拾金不昧，不愧是部队上下来的好同志！好啊，好啊，你是我们公司全体职工的好榜样！”

三天后的休息日，失主登门拜访，土登加措热情接待男子：“我们藏族有句谚语，‘孔雀是森林的装饰，客人是帐篷的光彩。欢迎你到我家来做客。”洛松调皮地说：“阿爸，您就说客人的到来使我们家蓬荜生辉嘛！”土登加措瞪了儿子一眼，但此时他的心中正在为自己的儿子感到骄傲呢。他吩咐老伴去倒茶，客人说：“不必客气，我马上就走。”说完便从一个手包里拿出两叠五十元的大钞，说是作为酬谢。可是洛松阿爸和阿妈一起上去，将两叠现钞往男子怀里推，几人顿时像打太极一般，那绿色的钞票被推过去，又被推回来;推过去，又被推回来。洛松一看急了，他灵机一动对邹阿姨说：  “阿妈，阿妈，我阿爸刚才叫您去给客人沏      茶呀！”

“哦，对了，我去沏茶。”邹阿姨一走开，三个大男人依旧推来推去。最后，客人说：“咱们不推了，但是你们必须留下一叠！这是我的心意，你们培养了这么优秀的孩子。如果你们不收，就是看不起我这个人！”客人是真诚的。土登无话可说了，眼睁睁地看着客人把钱放在茶几上。

洛松讲到这里，就问我：“何大哥，我是不是太自私了？但我真不是报纸上说的那么无私的人，我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呀！”

洛松的真实我当然了解，记者的提问和引导，都没有叫洛松说那些高大上的话，他就是一个生活在社会上真实的普通的人！他不会装，他活得真实、简单、快乐！这也是我喜欢他的原因。

我对他说：“你的想法和做法都没错！你是一个好人，你家的客人也是一个好人！”

那年，洛松顺理成章地被评为“年度先进工作者”。

五

看来，洛松办车队的事儿已是板上钉钉的了。我曾提醒过他，这个行业有竞争，风险也很大。可是洛松说：“我的车队一定是要走高端的、小众的、带有个性化服务的越野车队。”听着他的规划和展望，我觉得可行！

开业那天，他把我和太太都请了去。一溜的白色车停在院子里，一共六辆。头车就是洛松的兰德酷路泽4500型，霸气！其他车辆小它一号，但都是清一色的丰田越野车。

我问洛松：“你们的第一单生意有了吗？”洛松把罗浩推到我的面前说：“赶紧向我何大哥汇报一下！”原来，罗浩的女朋友在一家旅行社工作，他们经常接到内地游客的咨询，问是否有个性化的服务。我这才恍然大悟，洛松他们早就搞过市场调研。几个小家伙，还真是叫我刮目相看！

回家的路上，我兴奋地跟妻子说：“怎么样，我没看错人吧？洛松差的十五万，我们给他雪中送炭。我们说是借给他的，人家非要算我们入股。怎么样，你以后不会再唠叨了吧？”

妻子笑曰：“谁承想，这么一个调皮鬼，还真能干一番事儿？”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嘛！”

三年过去了，“天路探险之旅”越野队的生意越做越好，名气也越做越大。

拉珍卓嘎每次在电话里总是不停地感谢我这个老同学。还说没有我的帮助，就没有洛松的今天。这话说得太过客气了，因为我发现洛松自从有了自己的车队，就多了一份责任和担当。

六

今年的藏历新年，洛松像阿爸土登加措一样，给邹阿姨娶了个汉族媳妇，自己出队不在家的时候，阿妈有了说话的人。姑娘贤惠，在一所中学里做会计，拥有教师的寒暑假待遇。现在车队的财务也不用洛松操心了。看着日子一天天地越过越好，邹阿姨的精神也越来越好。自从老伴走了以后，她家的藏餐又渐渐转向了中餐，只是儿子出差回来，她要备好糌粑、酥油和大块的牛羊肉。这两年，她是今天包个羊肉馅的饺子，明天蒸个猪肉馅的包子，反正我家萌萌就说邹奶奶做什么都好吃！

冬天，是越野队比较清闲的时间。洛松说，今年冬天他要给车队的每个队员培训无人机的航拍技术。这是他们的特色，也是今后的大趋势。就说今年夏季，他和罗浩分两队出发，一个往阿里走，一个往林芝、昌都走。洛松的阿里车队沿途风光都及时做成了小短片，林芝、昌都的客人看到朋友圈不高兴了，问为什么他们的美景无人航拍，罗浩解释了半天。结果，客人说明年再来，一定要航拍的景色。

是啊，过去我们可以仰望天空，可以平视草原，可以登高俯瞰河流，而无人机的航拍让我们的视野顿时扩大了无数倍！谁人不想，谁人不爱？

去年阿里之行，洛松说，他拍到了冈仁波齐神山的山顶，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记得那晚，他来到我家，表情庄重，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的这种表情，他小心翼翼地播放那段录像给我看。

只见静静的山峰顶上趴卧着一个少女。少女身体微侧，右臂向上伸出，肘部向内弯曲，手掌正好落在头部，像是在梳捋着自己的秀发;左手压在胸口，丰满的左乳浑圆富有弹性，纤腰肥臀性感迷人。她右腿笔直舒展，左腿向上弯曲，好一副精美的动作！而少女的脸却羞涩地掩藏在山顶下，我被这山体惊呆了。这座山峰让你不能有任何非分之想，让你感到敬畏神圣不可侵犯！镜头在“少女”身上停留了十几秒后，渐渐拉远，往下，再拉远，再往下，便是那些如星星般，点缀在神山周围的，背着简单行囊的，转山朝圣的善男信女们的身影了。

我和洛松看完了这段航拍，两人谁都没说话，我们各自陷入了沉思。最后洛松像是对我说，更像是自言自语：“阿爸生前常说，要敬畏神灵，敬畏大自然。这下我算真正懂得阿爸的话了！”

七

现如今洛松的生意更加好了。他的车队已经发展到三十多台车辆。我对洛松说：“兄弟你这一个大队可以分三个小队了。”洛松笑道：“何大哥此话有理！现在我和罗浩各带一个队，明年叫索朗达吉也带一个队。這几年下来，有回头客提出跨省游。我也在酝酿着，那就来个新藏、青藏和川藏‘全面开花！”

好主意！洛松真是个有头脑的生意人。这三年的历练，他成长了，成熟了。他们的细心服务，使他和他车队的名声在内地传开了。他不做宣传，不打广告，靠着一流的个性化服务，客人们口口相传。正应了时下的那句话：“金杯银杯不如百姓的口碑！”

洛松这几年一到淡季就使劲看书。看历史书，看地理书，看各地风土人情的书，看不同民族风俗的书。因为客人们对什么都好奇，随时都会问问题。他对自己的要求是，尽可能做到有问必答，答而必对！他笑说，自己要做一个不倒翁，一个在知识上问不倒的不倒翁。

人生其实就是走在路上，也许你这辈子根本无法完成那个目标，但你在努力，你在追求。在路上，你的心灵得到净化，你的头脑得以丰富，你的精神也在不断地升华。你会相信，有的美好总会眷顾到每一个勤奋和善良的人！

责任编辑：索朗卓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