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许学车记
2022-05-31邬轩
邬轩
这几天,老许一想起两个乳臭未干的小民警教训他的样子,就气得浑身发抖,拳头攥出汗。早上看报,他被一篇文章的黑标题猛击了一下,“忍无可忍,不必再忍”,他重重锤了下桌面,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
老许是战场上真枪实弹打出来的战斗英雄。领导和同志们介绍他时,常常会说“这是我们的英雄局长!”。老许又是副书记兼副局长的常务副局长。在同时转业的军转干部中,老许的安排是最让人侧目的。
高个阔肩,浓眉大眼,阔口蒜鼻,腰杆笔挺,说话如洪钟,一副武官相。老许走路永远像军人出操,上身纹丝不动,双臂有节奏地甩摆,两腿交替如卷风一般,走在工地上,脚后跟扬起一阵尘土,走在楼道上,咚咚如擂鼓,犹如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雄鸡”,人们背后称他“雄鸡局长”。老许不但不恼,反而十分自得。身边的干部无论犯了什么毛病,老许的教训,最后都会归结到走路的姿势上,“看看你,走路是个什么熊样,能不犯错?”
老许是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的尖刀排长,在一次“拔点之战”中,他带领的排以两人的伤亡代价,夺取了越军一个连把守的3号高地,为后续部队收复失地,抢占了制高点。他荣立了一等功,被授予“战斗英雄”称号。
那是一个呼唤英雄的时代,一个需要英雄气概来排除万难,革旧鼎新的时代。军地双方安排老许“前线归来话英雄”到各地巡回演讲,鲜花、掌声、羡慕、崇拜,着实让老许风光了一阵。此后,老许一路提升,一直提到副师长,然后,怎么也上不去了。看看几个曾被自己看不起的熊包超越了自己,甚至有个曾被老许训得趴下磕头的司务长升了军后勤部长,正师级!老许被彻底激怒,他做出了从没想过的重大决定,转业!换个活法。
像制定作战计划一样,老许向干部处详细了解师级干部转业地方的政策和路径。像他这样赫赫有名的战斗英雄转业地方,不说绝无仅有,也是凤毛麟角,担心转业不成反惹“一身骚”,扣上“不安心部队”的帽子。他先是请了病假。那场“拔点之战”,留下三处伤,随便指个伤疤,找个理由,就能请病假十天半个月的。
然后,老许跑了趟军区,找退下来的老首长说情。老首长开始很不理解,斥他没骨气当“逃兵”。但听他说不愿受那个司务长的窝囊气时,又改口支持了:“对!大丈夫不受胯下之辱,不要去蹚那趟浑水。”拿起电话就给军区政委打了过去。
听得出来,电话那头先是很吃惊,后是很气愤,再是很无奈。老许心中有了底,告别老首长,回到家里立即给部队打了要求转业的报告。不出所料,经历了挽留、劝说、许愿等几个过程,最后同意。部队首长还亲自跑了趟地方,摆桌请客拉关系,那个被他瞧不起的后勤部长,居然不计前嫌,十分仗义地送了几箱“军供茅台”给地方。终于把老许安排到了交通局,还干上了“双副”!
老许自然感激得不得了,就差一点“涕零”了。甚至有点怀疑自己是否太小鸡肚肠?做出转业的决定是否太意气用事?
老许来到交通局,真个叫如鱼得水。
交通局大系统,上上下下有上万号人马,每年进出资金上百个亿。“若要富,先修路”。在地方各级领导眼里,交通局长就是大把撒钱的“财神”,给脸上贴政绩的“真神”。交通道路工程动辄几亿几十亿资金,一个交通项目争取来,当地投资、税收、社会消费指数都上了,GDP更是跳着蹦着往高处蹭。村干部有活干,水泥厂、砂石厂、砖瓦厂、钢条厂的小老板都有生意揽,人均收入自然高水平增加。政府有税收,群众有收入,“父母官”有政绩,有口碑,天底下哪里找这样皆大欢喜的好事?
交通建设单位的名称,也让老许听了那么合脾气。“金双线工程建设指挥部”“黄大线隧道工程指挥所”“铁道部第十九局海河工程项目部”,这招牌不由得让老许想起对越自卫反击战后方基地上的那些“战地指挥所”“前线指挥部”,很是受用。老许每次下工地检查,地方大大小小的领导都笑脸如花,前呼后拥着。电视台、报社记者端着“长枪短炮”般的话筒、相机、录音机、摄影机,密密麻麻地把老许围得水泄不通。下榻宾馆门楣上的电子屏,闪烁着“欢迎许局长到我市检查指导工作”金灿灿、光闪闪的大字,使他找回了“前线归来话英雄”巡回演讲的那种感觉,让老许更满意的是局里给他配了“坐骑”——军牌奥迪A6!
交通局四个副局长坐一水的奥迪A6,唯有老许是军牌!交通局有个部门叫战备动员办公室,战备动员领导小组是军地双方共同建立的“共建单位”。地方的市长和部队的后勤部长是战备领导小组的组长和副组长,负责军需物资的组织运输。办公室就设在交通局,老许是办公室主任。因为和部队挂上钩,就有资格用部队牌照的车子了。想想,交通局车库一排五辆奥迪A6车,唯有老许的车军牌!高速公路免费,超速驾驶、违章停靠这些小违章,交警抬抬手就过,这有多大的“派”啊。
自从有了这辆挂着军牌的车,老许打心底里感到自己当初转业地方的决策十二分对。他还动员给他开了六年车的志愿兵小余也复员,安排到交通局下属的高速公路收费所,但仍借用给自己开车,车接车送,车来车往。车还是军牌车,驾驶员还是小余,出车还是到指挥部、指挥所,一如过往,一切如旧,转业到地方三年了,老许也没有感觉与部队有什么太大不同。况且交通局上下对老许十分认可。老许的军人气质,部队风格,服从命令听指挥,雷厉风行干工作,很对路交通局这个“准军事化”单位。每当单位组织学习,开展活动都请老许去做报告,而且老许每次做报告甭管是什么主题,什么内容,都能七繞八绕地绕到“拔点之战”的战斗上。他讲到进攻主峰,战士小靳的腹部被越南兵机枪打穿,肠流十多米,仍坚持往主峰上冲锋。临牺牲时,小靳在他胳膊里说:“排长,你们冲吧,我不行了,我真想能为祖国再牺牲一次啊。”每当讲到这里,全场抽泣声一片。人们被小战士的献身精神所打动,也对眼前这位英雄的局长报以热烈的掌声。周边学校听说交通局有位英雄局长,更是纷纷邀请老许到学校给学生做报告。一时间老许走在街上都有小朋友给他敬少先队礼,“许伯伯好!”
还让老许解气的是,十八大以来,军队反腐力度空前,军委那两个当道的奸臣抓起来了,那个靠送钱买官从司务长直线提拔到军后勤部长的也被撤职军法惩处。现在,军队和地方的风气让老许感到那样庆幸和顺气。
然而,老许这种坐奥迪、挂军牌的得意在上个月消失了。机关要“车改”了,这次是真的!
机关公务用车改革讲了快一年。老许总不太相信能真改,尤其是交通局。“交通局就是管车的,都改掉了,还是交通局吗?”后面的消息搞得老许的心就像坐过山车一样。一会儿说条件不成熟,等条件成熟了再改;一会儿有消息说,一刀切,都要改,每个单位只给一把手留一辆车;过几天又有消息说,不管什么单位,一辆车都不留。慢慢的,局里有干部在餐桌上讨论买什么车好,后来就有干部开始买私家车,把崭新的车停到局机关门口操场上,引起不少人“围观”。但老许仍将信将疑:不可能改得那么彻底吧?直到有一天市里召开部门第一把手“车改”动员会,局长回来传达会议精神,老许才感到,要“车改”了,这次确定动真的。
不过,老许对保留战备动员办公室的车仍有信心的。“战备动员办公室”是准军事化单位,军牌车,不是地方配的,总可以留吧?局党组会上,老许的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按市政府的车改方案,交通局可以申请保留一辆车。党组会上,局长传达好市政府“车改”会议精神,照常还是请各位副局长发言,常务副局长老许自然是第一个发言。他想提战备动员办公室的车保留下来,又担心别人说他“恋车”,话到嘴边,就变成了:“我同意市政府的‘车改决定,不过交通局情况特殊。譬如我分管的交通站战备办公室,有编制、有人员、有经费,不是临时机构,应该向市政府打报告争取保留”。其他副局长纷纷表态拥护“车改”,对是否保留一辆车,缄口不提。只有分管后勤的仇副局长说:“我的意见一辆车都不要,留那么一辆车,给谁坐?都是领导要车,办公室没办法调度嘛。”仇副局长的话像在油锅里撒了盐,副局长们七嘴八舌地议论一团。有的说,一辆不留也省心;有的说,留一辆车还是需要的,市里开会、机场、高铁站接送,总方便些。这时老许见局长端起茶杯抿了口,“咳咳”两声清了清嗓子说:“我看大家意见还是比较统一的,对公车改革是支持的。我总结大家的意见也是我的意见。”局长停顿了一下,看了老许一眼接着说,“局里留辆车还是需要的,一来政策允许,我们不能让政策放空嘛;二来局里离退休老同志多,有个车子也方便老同志。我们都有老的那一天,在位时多替老同志想想,退下来也不后悔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战备办公室作特殊车辆上报的事,没提一句。
这下,老许心里有点慌了。老许从来没有这样慌过,即使在战场上。因为他太熟悉战场的环境了,没上前线之前,沙盘推演,模拟地形,使他像熟悉自己武器一样熟悉战场的地形环境。然而这次,他对“战场环境”太陌生了,因为他不会开车!就像一个战士冲出战壕,却忽然发现自己不会使用手上端着的武器!
老许从没想过要自己开车。当战士时没想过开车,那时部队要求练就一双“铁脚板”,“练好铁脚板,打倒帝修反”。老许无论上哪,下了火车汽车,撒开双腿就开走,前后腿交替前行,快如自行车轮圈里的辐条,一溜烟绝尘而去!当排长时没想过开车,他要把他带的兵都练成“铁脚板”,落脚一个坑,开步一阵风!当连长以后进了军校,回来就到机摩部队当营长。从此就军车一直跟着身子走,屁股和“坐骑”再没有分开过。老许不需要学车,也没打算要学。
现在老许也不想学车。下意识地想:我怎么能干小余的活?小余是来自山区的兵,为人老实勤快,就是文化程度低,读到初中就在家开拖拉机,和老许的老首长是同乡。老首长看他家庭困难,为人老实,又懂得点机械,于是把小余转为志愿兵,开上了汽车。老许可是正儿八经的“国防生”,国防大学研究生毕业,硕士学位。指挥就得在指挥的位置上,首长就得有首长的样。当首长的,开个车到处乱跑,像个啥样?想到这些,老许就不想摸方向盘,好在出差下基层,保证车辆使用。不就是上下班不接送吗?那就坐公交车嘛。
家到单位五千米路,以老许的行军般的走路速度不需半小时。而老伴说什么也不让老许走路上班。去年,老伴散步被车撞了个骨折,留下后遗症,就再也不敢一个人走路了。老伴强烈反对,老许失去了一个人走路的权利,只有在家踱方步的“特权”。散步可以在家踱方步,上班是不能夠的。好在老许家小区门口就有公交车站,坐公交,无需转车,就可直达交通局。在此之前,老许从未感觉到家门口公交站的存在,现在觉得当初房子买的真是地方,不但闹中取静,乘公交也方便。
那天下班,老许坐那辆军牌奥迪回家。车停稳后,小余连忙下车帮老许开了车门,眼睛红红地说:“首长,今天是我最后一次给您开车了,车队已经通知我们明天早上七点半将车子开到机关事务管理局交钥匙封存。”老许一愣,虽然是早就知道了,但真的来了还是觉得突然。老许理了理情绪,轻声问:“他们对你有什么安排吗?”小余答道:“留我到服务中心开车。我想给其他人开车也不习惯了,我还是回收费站。”突然,小余又大声说:“除了给您开车,我谁也不开!”
老许听了,心头一热:“好。回收费站也好,你给我开了八年车,没日没夜,没时没节,也该过安稳一点的生活了。”小余又问:“首长,你明天怎么去上班,要不我借车来送您?”老许说:“我,你就不要管了,你张阿姨给我买了公交卡,明天我坐公交车上班,家门口上站,交通局门口到站,方便。”
小余上了驾驶室,发动起车子。老许破天荒地站在路旁向小余招手:“路上慢慢开,有什么事给电话。”小余嗯了一声哽咽说:“首长,保重,我再来看您。”开着车过了小区大门,消失在一片流动的灯火中……
第二天一早,老许简单地吃了早餐,提起公文包,拿上老伴放在桌上的公交卡,下楼,走出小区,左拐五十多米,来到了公交车停靠站。停靠站只有老许一人,看着眼前川流而过的小车,老许想起躺在床上的老伴,自从被车撞骨折后,老伴就一直没有早起过,不禁叹了一口气“都是汽车惹的祸”!老许自己也搞不清这是说老伴呢,还是在感叹自己。
渐渐的,站在老许身边的人多了起来,有一个胖子急匆匆跑来,差点把老许撞出站台。正当老许要说他冒失时,人群突然走下站台朝后跑去,公交车咣咣地到站了。
车门刚打开,人们就一哄而上,把老许挤到了外边,直到人全上去,老许才得以挤到车门口,左脚尖踮着门沿,右脚还踩在地上。只听见驾驶员喊“往里面走,往里面走,不要堵在门口”。看看效果不大,司机跳下车来,绕过车头,走到车门口,一边用手推着老许的后背脊,一边大声朝车内喊:“都往里动动,死人不是?门关不上了!”
就这样,老许抓车门框用肩膀拱,用脚挤,驾驶员在后面用力推,进得车内,哗啦一声门勉强关上。
司机又绕回车头,钻进驾驶室,边启动车子,边朝车里的乘客大声喊:“没有投币刷卡的赶紧投了。”这时老许已挤在了驾驶室边,他忙将手中的公交卡在司机面前晃了晃,又塞回口袋,就像出入机关大院向站岗的武警战士出示证件。
公交司机好像不开心,边开车边朝老许喊:“读卡,读卡,晃晃啥用?”老许心想“这卡是你们卖的,不相信,还要把号读出来?”想是这么想,手还是伸进口袋,掏出卡来,大声读了起来“A卡NO5379144……”
“哈,哈,哈……”老许周围的乘客都忍不住大笑了起来,把老许搞得莫名其妙。
驾驶员爆粗口了:“谁叫你读了,叫你在读卡器上读卡……脑袋不清爽。”
老许也憋了一肚子火,我卡读了,号也报了,你还骂人,正要大声论理,这时挤在旁边一位大学生模样的女孩,闪开身去,指了指被她身子挡着的电子读卡器说:“大伯,你把卡放上面,就行了。”老许这才恍然大悟,连忙把卡放到读卡器上,听得咚的一声,卡就“读”好了。
乘客中有人悄悄奚落:“这么大的岁数,还没坐过公交?”
“恐怕是老赖被限制高消费了吧,今朝只好来乘公交了。”
“看样子蛮像样的,怎么会没文化?”
老许听了,脸红到脖子,恨不得立刻跳下车,逃离这尴尬的地方。
公交车终于到了交通局门口,老许挤过人群逃似的下了车。他感到身后有一千只手指着他,一千张嘴嘲笑他“这个老头,出啥洋相”。
走在交通局楼道上,老许情绪低落。局长迎面打招呼:“老许,今天怎么来的?”他头也不抬地嗯了声“公交来的”。搞得局长下不了台,以为没有表态争取战备办公室保留车,老许闹情绪呢。
从此,老许与公交车落下了心结,每当挤进车门,心里就发毛,掏出公交卡,眼睛不自然地朝司机快速瞥,读卡器叮咚的读卡声,好像都是对他嘲笑;公交司机抢白嫌乘客“嫌挤,你去坐专车呀”!老许就觉得嘲讽自己“车改”没专车了;批评逃票的乘客“两块钱都不肯付,太没道德了”。老许又感觉是在嘲笑他上次的刷卡。一次有个从乡下进城的乘客不知怎的骂起交通局长:“我看横州的交通局长,就是一个白痴。修条路一年时间还没修好,害得我今朝上班要迟到了!”这不是踩着脚后跟骂人吗?
有件事让老许彻底爆发了。那是一天清晨,老许右眼皮跳个不停,心里一直忐忑。上了公交车,人不是很多,老许拿出公交卡,像往常一样向电子读卡器上刷去。不知怎的,触碰了几次,都没听到咚的一声。老许有点纳闷,是不是已经读进去了,自己没听到?于是收起卡就向车里头走。
这时,司机开口了:“哎,别走!卡没读过!”老许说:“读了,你看。”老许又把公交卡向读卡器的感应屏套触碰了下,但还是没有咚的一声。
司机火了:“你装啥装?卡里没钞票,你骗哪个?投币!”
老许也火了:“我卡里怎么没钱?不查查读卡器坏了没有?”
司机喉咙更响了:“你耳背了?别人都读得出,到你這儿就坏了?两块钱也要贪?啥个素质?”
司机的这一句话,把老许给激怒了,血一下子涌上脑门。老许上前线打仗没贪生怕死,转到地方工作,没贪污腐败。站起来是铮铮铁汉,躺倒了是清白男儿。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和“贪”字沾过边!这辈子就没有被人这么羞辱过!
只见老许浓眉嗖地竖起来,眼里冒出吓人的火光,抡起一拳砸在读卡器上:“我揍你这个不瞧人的东西!”电子读卡器经老许这一拳头,竟咚咚咚地响个不停。
车里的人见此哈哈大笑起哄:“嘿,老头的拳头比卡管用。”“读卡器来软的不响,来硬的响个不停,也是欺软怕硬的东西。”
司机不干了,车往路边一停,拿起手机报警。不一会儿,来了两个警察。警察问了下情况,把老许的公交卡拿了去,向公交公司查询。公交公司那边说,这个卡号的卡里没钱!
这下老许蒙了,放了200块钱,怎么一个月功夫就刷完了呢?这时他突然想起,上个月他在党校学习,卡给了儿子用,这小子正在交女朋友,城东城西城南城北到处逛,会不会给刷光了。
这时,老许知道错在自己,赶忙向公交司机道歉赔不是。车上乘客也为老许讲话:“警察同志,不能全怪这位老同志,司机的态度也不好,说话像放枪,哪个人吃得消。”其乘客纷纷附和,看来乘客们对公交车司机意见不小。
警察说话了:“人在路上,都要礼让。公交司机态度不好,你老同志也不能为老不尊,乘车不付钱,还砸车上设备,是错在先,按规定要给予训诫和处罚。”
警察给老许做了简单笔录,记了身份证号码,单位和手机号,罚款200元,并要老许回单位写份检讨。
老许这下可彻底“熊”了,这么一把年纪,当着那么多人,被两个新兵蛋子的小警察给训了一通,还要写检查。尤其是小民警的话,深深刺痛了老许,一向高傲自尊的他,从没被人这样“教训”,“为老不尊”四个字,简直就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羞辱。老许像一头困兽,在家里烦躁发狂。他做出了一个决定,绝不受那窝囊气,“学车!”
老许拿起手机拨市交警支队长方浩电话,那是一个战壕里的生死兄弟,方支队长打个招呼,什么驾照不容易拿?
可又一想,车为自己学。别的可找关系走“后门”,开车不成,“技术不到家,害人害己害全家”。他果断挂了电话,找一家驾校,报名,交钱,拿了两本学习资料。老许就要做给人看,干什么都真刀真枪地来,决不含糊!
回到家,老许把资料前前后后看了两遍。发现那些交条交规,道路知识是他大会小会常念叨的,信心瞬间爆棚。第二天一早老许来到市机动车驾驶员考试中心上机考起理论科目来。
只20分钟,像冲锋枪打连发一样,老许把电脑给出的100道题一口气答完,果断按了一下确认键。
满屏礼花绽放!“100分。祝贺你成功通过考试!”屏幕上显出了这一行字,引得监考的小姑娘跑过来直竖大拇指:“老伯你真棒!”
老许嘴巴上说:“碰巧啦,碰巧啦。”心里想,小儿科啦,这都是我平时教剩下的!
理论考试顺利通关,学车的信心更足了。老许像策划一场战斗,先集中兵力,各个消灭敌人,扫清外围阵地,然后向主攻目标发起总攻。他计划用八个周末双休时间,练习各个驾驶科目,然后上场考试,一举拿下C2照驾驶证。
儿子劝老许,你这么好的动作技能,何不考个C照来。老许可不这么认为。现在都是无极变速时代了,接下去无人驾驶都成为现实,“有了燃气灶,何必再用煤饼炉呢”?
老许干净利落地选择了C2驾驶证和周末两天培训的模式。他不想找熟人打招呼,也不想挑个熟悉的教练,更不想找几个相识的人拼车学习,一切顺其自然。老许经常教育手下:“要把训练场当战场。在真枪实弹的环境中,才能学到真本领。”他就想让人大吃一惊,我老许不声不响把驾驶证给办了!
终于等到了周末。那是一个阳光灿烂,无云无风的早晨。老许换上一套白色运动服,乘公交车,早早来到驾校训练場。
哪知“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已经有几辆车在场上来来去去练习了。还有一辆桑塔纳教练车停在训练场边,被三个人围着,一个像教练的人在说着话。老许感叹,开车的人,怎么都是这么猴急猴急的。
老许凭着直觉来到了桑塔纳教练车旁,一问果然是这辆车。
教练车橘黄色,左右侧面装了两块白色布遮阳,车的挡风玻璃上也装上了白色遮阳布,看起来像一只撑开翅膀的蝴蝶,显得特别滑稽。老许想,这算啥呀,怕晒就别来练车!
看那教练,老许也想笑,整个长得像俄罗斯套娃。头和脖子一般粗地粘在一起,浑身的胖肉被黑色的衣服紧紧包裹着,随时会炸开似的。老许想,这单薄小车给他一个人坐都够受,哪能挤下四个人!
老许一到,就听得胖子教练嚷嚷:“哎,哎,哎,人到齐了,我先把今天的安排说下,等会儿训练就没工夫说了,训练前大家先熟悉一下。”他先做自我介绍:“我姓韩,你们叫我韩教练——”话音没落,只听得一白色电瓶车嘎一声停在教练旁边:“韩胖,带车呢!”也不等搭腔,又吱的一声开走了。
老许他们都笑了起来,姓韩的教练很尴尬:“你们大家自个介绍认识认识,今后大家都是驾友了。”
老许边听介绍,边仔细地环顾起看着自己的“驾友”来。
矮个,寸头,穿着一身黑绸缎,粗脖子挂着粗项链儿的叫张铁,自称是“回锅菜”。因为两次考科目没过关,来重考驾照。教练已经对他很不耐烦了:“锤子,这次再考不出,我倒贴钱求你别来了;考出了,也拜托你,别说我是你师傅。”
高挑丰腴身材,白皙皮肤,卷头发,戴着无框眼镜,穿着考究的少妇叫李小兰。胖教练对她一口一个“美女”。老许琢磨,世上最烦的事莫过于女人称谓。过去叫千金,后面叫小姐,自从小姐称谓被夜总会糟蹋之后,但凡是女的都称美女。年纪小的叫小美女,年纪轻的叫大美女,中年妇女叫资深美女,人老珠黄了叫老美女,即便入土成干尸了,挖出来也叫楼兰美女。李大美女的学校明年要搬到郊区了,新婚不久的丈夫也调到外县工作。她学驾驶,为往后自己开车上下班。
白衬衣,蓝裤子,黑皮鞋,青春朝气的身子里有使不完劲的青年人叫王朵,是刚参加工作不久的乡镇干部。老许想,一个大小伙子,怎么取个姑娘名?
老许用不可能再简洁的话自我介绍:“我叫许正刚,这里我年龄最大,你们叫我老许吧。今后多多关照。”
张铁嚷起来了:“您老这么大年纪还学车呐?要我到您这年龄,必定坐专车,找人开了,何必亲自受这累!”
胖教练不屑地打断:“好了好了去吧,你有能耐留三次级,还专车呢,都进车去。”
老许看张铁鬼机灵抢上前去,一把拉开驾驶车门,滚球似的坐进驾驶位上,只听胖教练一边拉开副驾驶的门,一边骂骂咧咧:“本事都用抢座上了,训练上点心,也不至于这样回锅。”
这时小青年王朵拉开左后门坐了去,大美女李小兰从右边拉开车门坐进车,老许跟着钻进车,关上车门,才发现了不妥:两个大男人把一个女的挤在中间,这像咋回事?桑塔纳后排座空间本身就很小,坐上两个壮实的大男人,已经够挤了。现在倒好,中间还夹着一个高挑丰腴的少妇,挤得喘不过气来不说,还透着那股儿说不出道不明的尴尬。
女人身上特有的成熟味,连同那好闻的香水在车内浮动。老许感觉到身上有点潮热,口角生津,慢慢地充满口腔,喉咙不争气地咕咚吞下。老许连忙拿眼角扫了一下车内,好像也没人注意。只见胖韩教练在副驾驶座上侧过身子瓮声瓮气开始讲解。
老许一边听,一边想,大凡胖子,性情都比较好,毕竟心宽体胖嘛。
“这个是方向盘,车里最重要管方向的。前进时方向盘往哪打,车头就往哪开,倒车也一样。”教练又用手指了指方向盘的下面,提高了嗓门,“方向盘的下面有两个踏板,特别重要。右边低点的是油门,左边这个高点的是刹车。开车时,我们的右脚不是在油门上,就是在刹车上。一脚油门,一脚刹车。如果搞错踩反了,那就是一脚人命,一脚牢门啰。”
老许想李小兰被两个大男人挤在中间肯定不自在,但看她却根本没换个座位的意思,可能中间座没前排座椅靠背挡着,能看清教练的讲解吧。这时她正斜探头,眨巴着长睫毛深眼影的大眼不解地问:“那左脚干吗呢?”教练朝她瞥了一眼,悠着嗓门说:“那左脚嘛,车停了,熄了火,一拉车把手,你伸出左脚,使劲踹开车门!”听到这儿,张铁和王朵扑哧一下笑了起来。
看到自己抖的“包袱”有了回应,胖教练不无得意地继续说:“方向盘和油门、刹车中间的位置是汽车的点火开关。右脚踩住刹车,钥匙对准了,插进那个窟窿,往顺时针方向一扭,汽车就发动起来了。”胖教练用手杵了杵张铁的右臂:“锤子,拿物件插窟窿的活儿你最来行,给大家示范示范。”张铁做了个鬼脸,嘿嘿笑着从教练手中接过钥匙,插进点火器,向右一拧,汽车突突地发动了起来:“一点就着,马上高潮。”
车也不熄火,胖教练接着介绍转向灯操作杆和雨刮器的操作杆。特别交代说:“这千万注意不要把雨刮器当转向灯。锤子,你说是不是?”张铁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寸头:“现在怎么搞也不会错,但一上路就难说。好几次我明明打了右转方向,那对面的车根本不理我,一个劲的往我这边开。结果一看,我拨的是雨刮器,差点闯了祸。”
“雨刮器的开关在哪?”李小兰又探出头问了起来。“一拨就开,中间是停着,现在就是!”胖教练有点不耐烦了,然后转过身去对后排的人说:“今后,你们看到对面来车,大晴天还打雨刮器的,肯定是女司机车要拐弯儿了;你前面的车,车屁股挡风玻璃大晴天摇雨刮器的,也肯定是女司机车要拐弯儿了。定要避开,能避多远避多远!”。
老许被胖教练绘声绘色的调侃逗乐,又想胖教练为何对李小兰刻薄?后来才知道,女学员对机械操作方面的悟性不如男的,就如男同志织毛线打毛衣不如女的一样。教女学员驾车,自然更累些,成功率也低些,影响教练的绩效考核。
胖教练又对车内的灯光键、仪表盘讲解了一番。什么远光灯、近光灯、防雾灯,油表、转速表、里程表等等等等。然后胖教练叫张铁熄了火,重点介绍起汽车挡位操作杆:“停车、熄火、点火都放P挡,开车向前放D挡,倒车挂R挡。”边说边操作挡位杆。正当胖教练讲解好要开门下车,老许就听见李小兰喊起:“教练还有N挡没介绍!”李小兰坐在后排中间看得特清楚,感觉教练漏了一项没说。胖教练一脸坏笑地答:“这挡(裆)就留给你摸了。”然后对着全车人说,“下车,下车,一个个上驾驶室操作熟悉。”
老许在张铁练习后坐到了驾驶室。教练先是打开电子考试机,让老许按照考试机的提示练习操作。老许虽然没驾照,但在部队里车也没少摸。三下五除二就完成了各项动作,不过在熄火踩刹车时没注意,连刹车带油门一起踩了,马达一阵轰轰巨响,吓了人一跳。胖教练不高兴了:“啥个臭脚,也忒大了,油门刹车都拎不清。”
老许下车,李小兰坐到了驾驶室。就这功夫,见张铁凑上来:“老伯,您这么大岁数学车,为退休做准备的吧?”老许心想,我有那么老吗?啥个眼神。嘴上却说:“这玩意儿已经好多年没摸了,手脚生着呢。”老许答非所问,又有所答,“有车的时候年轻,没想着去学;现在没車了,年纪也大了,学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
老许这句感慨,得到张铁热烈回应:“可不是嘛,过去考试条件宽,自己没钱买车想不到学;现在有几个钱想买车,学开车了,结果标准高了,要求严了,还用电子仪器来考驾照,没人情面子可卖了。真是一趟没赶上趟趟赶不上。”
这时王朵凑了上来:“可不是嘛,过去领导有专车,我们搭便车,没想到学车;现在车改了,有车贴了,我们都想买车了,所以就赶着这波来学车了。”
“哎呀,看不出来,那么年轻就吃上干部饭了。”张铁忙凑上问:“在哪个单位上班?”王朵:“在乡镇上班,苦差事。”“那太好了,我也有个当干部的驾友了。”
王朵和张铁一问一答着,老许找到了知音,走上一步对着王朵:“你们乡镇也车改啦,大家反应怎样?”
王朵似乎感觉李小兰在车子里的时间太长了,眼睛扫了一下教练车回答:“早该这样改了。过去我们乡镇十几辆车,每个班子成员一辆,不说是专车,实际上就是专车。像我们中层干部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到企业借车的,包出租车的,拿发票到村里、企业里报销,五花八门,群众意见可大了——”
这时,李小兰从车里出来。王朵连忙一溜小跑地钻进驾驶室。
李小兰向老许走来,一边擦着汗一边说:“气煞了,气煞了。教练忒凶了,不耐心的。别人正是不懂,才要交钱来学的嘛。从小到大没受过这种气。”
王铁劝道:“天下乌鸦一般黑,驾校教练一样狠。都是这个脾气,经历多了你就不会太在意了。有的不但要骂,而且还会动手动脚打的。”
“他要敢动手动脚,我肯定一巴掌甩过去,不客气。”李小兰狠狠地挥了一下手,好像站在对面的就是胖教练似的,“不是因为我家那位调到县里去工作,我何必要受这个苦来学车呢,过去上下班天天搭他的车。”
这时,老许见王朵从教练车里出来,胖教练坐到驾驶室,从车窗探出头来招呼:“上车来,上车来!去吃饭,去吃饭!”
人类有个奇怪现象,初次形成的,就会变为约定俗成的,原先的不妥反而觉得理应如此,十分自然。老许现在碰到的就是这般情景。张铁理所当然地坐到了副驾驶,李小兰撩起裙摆,自觉地先进车内,坐到了后排中间位置,双脚并拢,高跟鞋踏在车底盘大梁上。老许和王朵很自然坐到两边的位置。
“把一个女的夹在中间,像怎么回事?”老许很想改变下让王朵坐到中间。但看李小兰还很乐意坐中间的样子,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教练把车子开到离训练场不远的小餐馆门前,头也不回地走到最里边的一张圆桌旁坐下来。小店似乎张铁开的,招呼着大家围着教练坐下,给每个人前面的杯里倒满水,说了声“你们先坐着,我去点菜”。不一会儿,他拿了两包软壳中华香烟坐到教练身边,将香烟放到教练面前。胖教练看了张铁一眼:“还是张铁会来事啊。”很受用地把香烟撕开自己叼了一根,然后拿着香烟在每个人脸前比划,意思是“你们要抽吗?”老许摆摆手,回绝了教练递过来的烟。张铁从教练手中的香烟盒里,抽出一根,连忙掏出兜里的打火机给教练点上,然后把自己的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吱的一声,嘴里的香烟燃去了一半,鼻孔里只冒出一缕细烟。
老许曾经是“资深烟民”。饭可以不吃,烟绝对不可以没有,每天没三包烟日子打发不过去。转业后看交通局领导很少抽烟,尤其是顶头上司王局长,要求开会不能抽烟。其他人会场上不抽,借解手或接打电话名义走出会场狠命地抽上几口过过瘾。老许每次开会端坐主席台,局长讲话,他主持会议,自然不方便离席抽烟。更何况这位局长讲话经常习惯性地左右顾盼,似乎只有看着别人脸上的表情和回应,才能把话说下去。老许就更不能走出会场抽烟了。于是,趁着一次感冒,老许彻底把烟给戒了。
胖教练听老许说曾经抽过烟,后面戒了,向他伸出大拇指:“你是个狠角色,烟都说戒就戒,跟你交朋友要小心!”
老板娘把菜端了上来。先是三个冷盘:酱鸭排、香辣鱼丝、水煮毛豆;又上了五个热菜:剁椒鱼头、麻婆豆腐、扣肉馒头、青椒牛柳、上汤菠菜。最后是一大盆热腾腾白花花香米饭。老板娘手上还拎了五瓶啤酒。胖教练给推了回去:“不能喝酒不能喝酒,上班时候喝酒要开除的。”
张铁想喝点酒,连忙相劝:“韩师傅喝点没事,啤酒不是酒,我们在座的不说谁知道。”胖教练断然回绝:“啤水都不能喝,八项规定严着呢。就上个月,有个教练和一帮学员出去偷偷喝酒,被查出来开除了。”李小兰这时候插话:“我们学校前几天也处分了一个副校长,说带着学生到外地搞社会实践时聚众喝酒,铺张浪费。”这时王朵也说:“对对对,虽然是周末时间,还是不喝的好。开车不喝酒,喝酒不开车,咱们是来学车的,学车时间喝酒说出去影响也不好。”
张铁看大家都不喝酒,也不好意思坚持了:“唉,都不喝酒,那就算了呗。想想过去多好啊,驾友驾友,吃饭喝酒;驾考驾考,礼到证到。现在这些都不靈了。”胖教练瞪了他一眼:“你呀,别净想歪门邪道了。那会儿有几个拿了证能上路开车的?社会上怎么说我们来着?马路杀手学校!”
看到酒桌上这一番情景,老许十分感慨,风气是在变了。连看去这么松散的胖教练都知道“八项规定”律己,公务人员可真应该上心了。
吃完饭一结账,饭菜二百三十元钱加上两包烟共三百五十元钱。张铁很熟练地嚷嚷:“AA制AA制,我们四个学车的每人一百块钱,多下十块钱,我存着,下次吃饭用。”
李小兰说:“哎呀,现在还谁带钱呢,微信付下好吗?”老许说:“还是我们大家建个群吧,今后有什么事在群上联系,钱也在群上付。”老许建议王朵当群主。于是一阵手机操作,五个人建了一个学车群,又叮叮咚咚的一阵,除教练外,四个人在群上把钱付了。
下午开始单车教练。先是起步停车,换挡行车。张铁申请跳过这一课,在一旁作壁上观。老许坐到了驾驶位上,教练在副驾驶指导。老许按照教练吩咐的动作要领,眼看前方,手握方向盘,脚踩刹车板,点着启动器,车子轰轰地响起来,老许把挡挂到D挡,慢慢抬起踩住刹车板的右脚,车子向前缓缓地移动起来。教练不时地让老许方向盘往右拐,又让左拐,在前面的指示牌边停车;然后又让老许把挡位柄放到R上倒车。
前进、后退、挂挡、停车,老许在胖教练的指导下,操作流畅、手脚自如,胖教练夸奖道:“老同志身手不错,不亚于年轻人。”老许更洋洋自得,感觉自己手脚灵巧地驾驶着这么一个铁玩意儿,前进后退左右旋转行进随心所欲,一种驾驭者的自豪在心底升腾,这种感觉老许似乎只在新婚的时候才有过。
然而也就是这么一阵子,接下去的训练老许被弄得灰头土脸,焦头烂额。
学车之前,老许就听说过许多倒车移库科目的恐怖故事,不知道有多少考生到这里就给“挂了”。然而听说归听说,真正轮到自己,那才叫刻骨铭心,痛不欲生。
一开始,老许心急,油门加得大了点,车轮跑出了线,还没开倒就“挂”。第二遍时,接受了教训,车子启动后慢慢抬起刹车,缓缓地从“车库”开出再右转,前行一段,将车身拉直摆好,调整到最佳位置,然后挂倒挡,慢加油门,让车子屁股对住“车库”门,一点一点地接近。这时教练在旁边大喊:“方向右打死!方向向右打死!”已经来不及了,车屁股触碰到当作库门的红白相间竹竿子。唉,又失败了。
胖教练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冲到车窗大喊:“耳朵聋啊,叫方向盘往右打死,你死人一动不动啊!”胖教练把老许从车上拖下来,拉着老许沿着白漆画出的边线,边走边喊着说:“你看这边线上为啥那么多的脚印啊,那是前人总结的经验,车后轮一到这,就该把方向往右打死,这样车子才,不会碰到杆子倒得进,清楚了没有!”
一个堂堂的局长竟然被汽车教练训儿子一样!老许大怒,脸憋通红,真想给他一个过肩摔。但一想到自己坐公交车的憋屈,又忍住了。老许什么话也没说,把车倒回车库,第三次启动教练车。这次老许更谨慎了,缓慢抬脚,轻踩油门,匀速前行,抵近白线前摆正车头。这一系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环环相接,天衣无缝。车子停稳后,老许从倒车镜里确定了一下“车库”位置,开始了缓慢倒车,后车轮接近有鞋印的白线时,快速向右打死方向盘,就这样保持方向盘右打死,继续缓缓倒车。当白线与车身距离相平行的时候,车外教练大叫:“方向盘回正!方向盘回正!”老许反应很快,唰的一下,把方向盘迅速往左打了个回转,车身与车头保持了一条直线,车后屁股正对车库门前的两杆子中间。“成功了!”老许一阵暗喜,紧提着的心放了下来,松了口气。“快刹车,快刹车!压线了,压线了!”胖教练和在车库边“观战”的三个驾友一起喊了起来,李小兰不仅是喊,简直是惊叫。无论怎样喊叫,车后轮还是压到了“车库”底线,车屁股洞穿了“车库”,功亏一篑。
胖教练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懊丧地摆了摆手:“下一个下一个。”
老许也像被教练车这个“小钢铁侠”斗败了的公鸡一样,垂着头出了车门,旋即用右腿往后狠狠的一蹾,砰一下车门关上,教练车震得晃了。王朵上车练去了,趁此机会张铁、李小兰围着老许七嘴八舌起来。
他们在说些什么老许一句也没听进去,脑子乱哄哄的,好像有许多蜜蜂在飞,乱糟糟,嗡嗡响。他想这是咋回事呢?这么一个小车,摆放到一个“车库”里那么难吗?练了三次还进不了库,就像打了三枪还上不了靶,放在过去老许会不原谅自己一辈子。
不过,不愧是战斗英雄出身的领导干部,他迅速总结了几条:一是思想上轻敌。起步停车,换挡行车做顺利了,思想上产生麻痹情绪,战略上藐视敌人做到了,战术上重视敌人没有做到,结果眼看到手的胜利果实丧失;二是有急躁情绪。第一次倒车入库失败后,第二次倒车入库,急于求成,在没有绝对把握的前提下,加大了油门,结果导致车尾触杆,出师未捷,自己先“挂”了;三是疏忽大意。第三次倒车入库总结前两次失败教训是正确的,采用的方式方法也是对路的,关键是成功在望的时候放松了警惕,没有把成功的经验和正确的方法坚持到最后;四是早上起得太早,中午没有午睡,间歇期间又情绪高亢地讲了许多话,尤其在女驾友面前好表现,造成精力不集中,身体太疲劳。
老许这么一边想着,一边看驾友们倒车。太阳就要落山了,四个驾友倒车入库全“剃光头”。教练也有些丧气:“今年走背运。带着你们这些老的、女的、回锅的,累死了还要扣奖金。”然后,有气无力地说:“今天就下课,明天老时间再来这里练!”
第二天太阳准时如约来到窗前,一束温暖光亮投在老许的床上。老许昨晚力排白日情绪干扰,睡了个好觉。多年部队生活,养成了他良好的心理素质和身体素质,哪怕第二天面对刀山火海,面临天崩地裂,一定是饭照样香香地吃,觉照样美美地睡,他有一句口头禅:天塌下来,也要有力气去接!
早晨的老许,带着这样的精气神,乘公交车来到了练车场。教练也早早地来到了,见了老许不打招呼,闷着头,抽着烟,踱方步想心事。见大家陆陆续续到齐,才开始发话:“开练之前我把昨天的训练情况跟大家说一下。起步、停车、挂挡、行进除李小兰要继续努力外,大家都做得比较熟练了,上手快,技术要领掌握好。”然后他话锋一转,“倒车移库这个科目做得是太刺毛了,太糟糕、太——”他终于想到一句发泄情绪的好词儿,“太王八蛋了!”他边骂边说地讲了一大堆,老许听着听着归纳成三方面意思:一是油门没掌握好,或大或小没有匀速行驶,油门大了车速太快,来不及打方向盘,油门小了造成熄火;二是打方向盘“火候”没掌握好,不善于看后视镜,不善于对标参照物,造成打方向盘过迟过早;三是小失误造成大错误,车入库后忘了踩刹车,这是自己的错误;左转起步忘开转向灯,这是张铁的错误;回正方向盘时多打半圈,这是王朵的错误。
胖教练训完话,就开始单兵练车。老许感觉这样太简单,李小兰开腔了:“教练你讲那么多,我一下子也消化不了,上车怎么练呀?”王朵也说:“教练你能不能归纳几个要点,让我们听了就明白,练起来好使。”胖教练有点恼火:“我带车七八年了,都这么练下来的,搞不明白?找搞明白的人练去!”
老许见状建议,先在地上比划,就像飞行员地面练飞行一样,在地面上比划演练,这样既熟悉场地,又消化技术要领,然后再到车上训练。大家一听都赞成。胖教练一听觉得可行,自己也省事,不过面子还要顾的,就说:“反正钱是你们交的,时间也是你们的,你们爱咋练就咋练吧!”
老许像一只老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开始现场演练作业,一个动作一个动作比划着,从右倒车入库到左倒车入库,把技术要领和重点难点都一一比划个遍。胖教练一边跟着走,看他们比划,一边纠正当中的缺点和错误,对老许的这个创新大加赞赏。
老许带着他的驾友们就这么实地边走边比划,把各个要领和细节都搞清楚了,老许主动上车:“我先开练,请大家帮助找毛病。”只见老许上得车去,启动,行进,右转向,缓缓将车开到顶端边线,略停后果断挂倒挡,松手刹,点油门,打转向灯,后倒车;车行节点上,一把方向盘打死,看车头拉正,马上回转方向;这时只见车身缓缓退入车库,车尾刚接触白线,戛然停车。这通操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般酣畅,没半点拖泥带水,一旁看的教练不禁鼓起掌来。李小兰伸出两个大拇指:“老许,你太棒了!”
老许开门下得车来,胖教练迎上去拍拍他的肩膀:“哥们儿,你真有两下子,我们可以合伙编本‘许氏训练法,赚外快。”回过头来对其他人说,“就按照老许的方法练,明白了吗?”
张铁上车,如法炮制一番,三下五除二,就把车倒进了库,人还没下车,就在座椅上振臂高呼:“我成功了!”。
王朵年轻人反应灵敏,手脚敏捷悟性高,经老许这么点拨,上车几脚油门,几把方向也顺利完成了倒车入库科目。
剩下的只有李小兰了,倒了三次只一次成功。气得教练直跳脚。老许赶快上去安慰:“不着急,不着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成功一次就是进步。”李小兰眼泪花子都出来了,咬着嘴唇:“开车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高科技,有啥好稀奇的,就是熟能生巧,再练几次我不信过不了!”
中午吃饭,张铁嚷嚷着要请客,祝贺自己首次倒车入库成功。教练讽刺他:“客你真要请,花钱长记性,否则还过不了关。”张铁说:“有许师傅在,这次肯定能把驾照拿上!过去你韩胖也不知怎么教的,除了骂人,你还教了些啥?”张铁学胖教练前头说李小兰的口音,惹得全桌都善意地笑了起来。
老许发现,今天张铁的话特别多,似乎花了钱不多说话,钱就白花了一样。
张铁对胖教练:“韩教练你也不容易。教到老许师傅、小王干部这样的学生,说有多省劲就有多省劲。教到我和李姐这样的学生,你就大头喽。发火也难怪你。”又扭过头对老许:“老许师傅,我看你说话做事的做派,不像是一般人,倒像个干部,很有领导的范!不过大领导怎么会和我们小百姓一块儿扎堆练车呢。”又安慰闷头吃饭的李小兰:“唉,李姐,我说你呀,何必到这里来学车受气呢?到你老公县里去学,驾校还不单车、单人伺候呀,连学费都免掉。”
接下来,李小兰他们的一番对话,让老许对“车改”又有新感触。
李小兰叹著气回张铁话:“唉,还说呢。没车改的时候啊,都用公车。公车就像自己家的一样。车改了,老公专车没了。我工作单位又搬到郊区,没车真不行,老公自己也要学车了。现在有规定,交流干部回家每月只派两趟公车。”
胖教练插话了:“我说驾校的生意今年怎么突然红火,忙都忙不过来,加钱也找不到教练,原来坐专车的都来学车了,车改照顾了我们生意啊!”
王朵接了话茬:“公车早该改了。你们没听说?人家说干部“一桌饭一头牛,屁股下面一幢楼。一辆小车几十万那不一幢楼吗?还说干部交流,浪费汽油呢。”
张铁说:“哎呀,那还是小事了,连驾驶员都跟着腐败。我一小哥们在机关,合同工开车,一个月也就3000多块钱的工资。我问他,你这3000多块钱养家糊口咋过啊?人家告诉我,你别傻,机关驾驶员,顶过乡长,吃香得很呐。修车、加油、过路过桥费里面的猫腻多着呢。人家3000块钱一个月的工资,比我这个开厂开店的还过得滋润,你信不?一车改,他没车开,回家了,现在就在我店里拉货呢。”
王朵开始掉书袋:“古代的官主要看轿子,县令两人抬的小轿子,知府四人抬的蓝呢中轿子,总督、巡抚那就是八人抬的绿呢大轿子了。现在的官主要看车子,县官坐排量小的桑塔纳,市地一级的官坐排量中等的皇冠,省级坐奥迪、红旗了。车改也改掉了官本位,改掉了官僚习气。不过——”王朵话锋一转,“车改以后,偏远的乡镇村没人愿意去了。拿着同样的车贴,城郊的干部车贴用不掉,还有余贴补家用;偏远的乡镇村路远,费油,车贴不够用,还兜里往外倒贴。”王朵指了指自己:“像我,在最远的山区住村,一个月下来汽油费要倒贴二三百块钱,很不公平呀。”
胖教练一边夹着菜,一边说:“车改是上面的事,反正车改后我们的生意好了许多。不过来学的都是老人、女人、干部、高管,动作慢,反应迟,还脾气大,不如大学生好教。我看还是关心关心你们下午的练车吧。”
老许听他们议论这才感觉到,一个小小的“车改”不但触动了他,还改变了不少人的生活呢。
听见胖教练对着他说:“下午我们还是按照老许您的方法练,先地面练习,然后大家上车去练,每个人走三遍。”他又对着李小兰说,“你还是继续练倒车移库,然后再去做后面的。姑奶奶,回家之后得自己抓紧练,你赔得起时间,我可陪不起你。一个张铁就够我受了,被扣了二百块奖金呢,如果再加上你,我要被学校炒鱿鱼了!”
啃下最难啃的骨头,老许感到下午的训练项目容易多了。较难一点的侧方停车,也只练了几手就过了关。看看还有时间,双脚不由自主神差鬼使地踱步到李小兰那边看情况。
只见李小兰像一头拉磨的驴,满头大汗,脸憋得通红,手脚忙乱地捣鼓,而小车却在原地打圈圈,怎么也倒不进库。要么方向盘打得过早,要么回转方向盘太迟。胖教练骂得嗓子都冒烟了,躲到一边儿直往嘴里灌矿泉水。老许过去,在车外面比划,李小兰怎么也理解不到位,坐到副驾驶上教,又忌讳捏李小兰那只细皮嫩肉的手。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搞得李小兰也有思想障碍了,一到这个节点就出错,最后她干脆赌气地下车一甩门,不练了。
老许也察觉到,今天这个坎她是过不去了,于是劝她跳过内容学侧方停车、上坡起步,说不定换一个场景,换一个项目练反而能打通思想障碍,“反弹琵琶”起到效果。
果不其然,李小兰在这几个项目内容上练得顺手顺脚。难度系数不亚于倒车入库的侧方停车,上去左打右转就顺利过关。她找到树阴下凉快的胖教练振振有词“申冤”:“是我不行,还是你教的方法不灵?”
太阳缓缓落山,夜幕迅速拉上,老许他们几个带着一天的疲惫和各自的收获打道回府。
回到家的老许和老伴大谈两天练车感受:坐车像个乘客,只有到目的地的焦虑和一路颠簸的痛苦;开车才像自由骑手,方向盘就是御马的缰绳,油门和刹车是两只脚蹬子,那种信馬由缰的愉悦是坐车体验不了的。到这时老许才真正见识到为什么把英语、电脑、开车,作为现代人的三个能力。他想,如果没有“车改”,自己可能这辈子也不会去学车,这辈子也感受不了开车的自由和愉悦。一想到过不多久,自己也如那些年轻人一样开车驰骋,就特别兴奋。他向妻子许愿,驾照拿到后,每个假日都带妻子去兜风,想上哪就上哪,想在哪停就在哪停,逛遍大好河山,名胜古迹,如果身体可以,把车开到国外去,也来一个八十三天环游世界。
老伴也被老许感染:“哎呀,知道这样,早十年车改就好了。那时你手下有那么多车,我手脚也齐溜,随便拉个练练,何必现在这样起早摸黑还交学费。”老许从后面把妻子抱起:“现在也不迟呀,机会永远给有准备人留着,练车场上那些学生小伙也要不过我啊,你老公有童子功,不服不行。”
话是这么说,毕竟是上了年龄,老许过了一周再去复习练过的科目,又“挂”了。这时他才知道,“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车也是要经常摸,时间长了手生,动作变形。教练也急了:“你们在家怎么就不练呢?我的天,这样学了忘,忘了学,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老许何尝不想在家练,这不家里没车吗?没证不想买车,公车又不能练。老许陷入了应该先有鸡生蛋,还是应该先有蛋生鸡的难题。这个难题对张铁和王朵来说不相干。张铁“回锅”三次了,怎么也长了些记性;王朵青年人,记性好,上手快,只有李大美女李小兰与老许“同病相怜”。
找辆车训练,成了老许和李小兰的大事。张铁倒有两辆车,小货车,没法练。李小兰家有辆旧桑塔纳,姐姐放在她家的。李小兰的姐姐在云南昆明做生意,常年不回家,怕车子长时间不用锈了,这就放在李小兰家,叫妹夫的驾驶员每个礼拜发动车子出去溜溜。
有了车,何时练又是个大问题。老许和李小兰白天都上班,要练也只能晚上。这一男一女的晚上练车,很是不方便。老许想到了自己原来的驾驶员小余,让他来陪着练,一来可以当教练,二来也可以避嫌,堵住些闲言碎语。
原本想这周末让胖教练领着上路训练,现在看来也只能在场地上再巩固训练倒车移库、侧方停车、S弯道行驶、上坡启动停车等这些老内容了。老许想,世上的事都是辩证的,做好都不容易。学车上手快,忘得也快;上手慢,忘得也慢。上手快,可以“萝卜快了不洗泥”;上手慢,也是“慢工出细活”。像张铁一样回炉三次,现在学起来就顺手多,除倒车移库没过关,其他的都没有障碍了。
老许又想到工作上。迎宾大道工程,设计施工周期是两年。市委书记为迎接博览会召开,要求“两年工程一年完成”,施工队也加班加点,抢晴天战雨天,白天黑夜连轴转,天寒地冻也在干,施工进度很快,博得领导大会小会表扬。但质量堪忧,不少地方都得返工,浪费了不少钱。老许想,看来不但要加快施工进度,还要强调科学施工,不能“霸王硬上弓”蛮干。
周末两天下来,老许把科目二巩固了一遍,从中悟出了许多道理。可见世上的道理都相通,周末练车触类旁通到周一的工作,老许想,这就是学习工作双丰收吧。
到了晚上,小余从李小兰家开出桑塔纳,接上老许和李小兰一起来到东门小广场,小余用粉笔划出“车库”、侧方停车的车位,老许和李小兰轮流上车练着,有时也问问小余。
月光下的水泥地泛着白,像撒了一层霜。晚上的小广场与白天大不一样,不一样的还有老许的心情。总觉得这练车像做贼似的。担心,分心,总是在提防着,眼睛老向门口瞥,生怕被人撞见了。有跳广场舞的三三两两,成双成对地走过来,搞得老许集中不了精神,心慌乱,手脚乱,偏偏这时小余在车外大喊:“偏了,偏了,打死!打死!”小余是河南人,家乡口音重,他那句“偏了、偏了”,让人听起来就像“骗了、骗了”,惹得赶来了两个巡逻特警:“骗子呢,骗子呢,打什么死?打什么死?”搞得老许下车来好好跟他们解释了一番,才没被轰出去。
不过,老许看李小兰倒安然自得,神情专注,动作一丝不苟。小余指导李小兰也特别上心,有几次坐到副驾驶室里,手把手地教。几个晚上下来,李小兰的车技进步神速,其熟练程度竟然要赶上老许了。
老许这时才感到不能再患得患失,放不下架子了。想想也是,学开车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谁是生来就会的。看看现在年轻人哪个不会开车呀?老子从只坐车到学开车,那是多大的转折,多大的勇气啊。老许又想,现在你们笑我学开车,过不了多久啊,就要羡慕我会开车了,路上碰到,把喇叭按得响响的,羡慕嫉妒恨去吧。
像给自己打气,又像是找安慰,老许觉得自己的心思很可笑。不就是学个车吗?哪来的那么多瞻前顾后,弯弯绕绕啊。参加夜校学计算机时,可没这么多的左顾右盼,患得患失。不都是学吗?不都是为了跟上现代节奏,不想被时代淘汰吗?怎么学开车就那么纠结,不自在呢?老许一把方向一把方向地练,一脚刹车一脚油门地琢磨,脑子里却是十万个为什么。
休息的时候老许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件事,那是二十多年前当小排长时。一个周末,老首長开着吉普车,带他去师部师史馆看展览,他无论如何不肯坐车,坚持跑着过去。当时他想:首长的车我怎么能坐呢?这时他脑洞豁然大开,根深蒂固地存在着坐车高贵,开车低贱的潜意识啊。
想到这里,老许为自己找到了病根而高兴,就像经过昼夜潜伏终于找到了敌人的火力点一样。从此,老许在小广场上练车,大大方方,心无旁骛,人来人往,走来经过,就像没影的一样,练车大有长进。
不过你不找麻烦,麻烦自己找上门来。一天,在东门小广场跳广场舞的大妈,对正在门前晒太阳的老许家的说闲话。昨天晚上看见老许练车了,给老许开车的小余当教练,还有一个高挑大眼的妹子也在一个车里学呢。她问老许老伴,那是你家亲戚啊?最要命的是临走时还说了那么一句:“这黑乎乎的,车可不好练了。”
老许一回家,老伴儿追问,那个妹子是谁?其他人怎么不一起练呀?为啥不在亮点的地方练啊?老许解释了大半夜,口干舌燥也不让喝口水,最后老伴说:“以后晚上练车我也去,说不定什么时候腿好也学车了呢?”
从那以后,晚上练车总带上老伴。老许看李小兰倒是没心没肺的样子,一口一个许师傅的,车照练,娇照撒。自己却有了心病,好像干什么总有一双眼睛在后背盯着那么不自在。不过再怎么着也是在练车,周末胖教练教的那些动作要领,通过每个晚上的练习巩固,总算记住不会忘掉了。
接下来的几周,老许在练车场上的车技已经达到了应考水平。其他几个都跃跃欲试,想早点上考场拿到驾驶证。老许想考场上练得好,并不代表上路能开得好。拿了证,开不了车,上不了路的,见得多了。“是驴是马,得到路上遛遛才知道”。老许建议胖教练再加一个上路驾驶的内容。教练自然是十二分赞成,他可不希望自己培养出来的学生是“马路杀手”,用他的一句口头禅:“再胖也丢不起这个脸!”
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秋日金风把绿绿的行道树染得金黄。密藏在树丛中的果实,这时也露出了绯红脸颊。大自然的丰收景象落在老许心里:春华秋实,我也该结果了。
在省道旁一棵大树底下,胖教练对老许他们进行了最后一次“上路动员”。什么“眼观六路”:上看指示牌,下看车行道;前看对向车,后看尾后车;左观行人道,右观超车道;什么“四防”:防急刹、防追尾、防大车、防“鬼探头”等等等等。老许想,什么是“鬼探头”啊?正要问,王朵也提出了同样的问题。胖教练以少见多怪的口吻说:“鬼探头就是有一些不讲交通规则的人,从路边的障碍物和对向行驶的车屁股后面中突然钻出来,这种情况下,他也看不到你,你也看不到他,根本来不及反应,死神降临,防不胜防。”然后胖教练让老许第一个试车说:“老将开路,平安一路。”
老许拉开车门坐到驾驶位,对坐副驾驶室的胖教练说:“我开了,你多提意见,该凶就凶,该吼就吼!”看着其他三个驾友在后排坐好后,脚踩刹车,手发动车子,放下手刹,挂好挡,打右转向灯,慢慢松开刹车,脚掌顺势带到油门上,动作从容不迫,娴熟流畅,车子缓缓行进了起来,然后与一串车流汇入右侧主车道。老许放眼看到路前方指示牌限速60码,略略加了一下油门,车速的指针就摆在50码上下跳。
省道不比高速公路,双向行驶的路面,没有绿篱隔开,中间只画了一条白线,道口多,道路两旁尽是村庄和行人。第一次上省道,老许有点紧张,方向盘紧紧攥在手心,目不斜视看着前方,只感觉到后面的车,鸣着长笛唰唰唰地擦着自己飞驰而过,更有一辆载重长挂车轰隆隆轰隆隆地紧紧跟着,整条马路都抖动起来,挤压得老许喘不过气。车到拐弯处,对面突然蹿出一辆小货车,迎面直冲过来,老许大吃一惊,急忙向右打方向,踩刹车。胖教练迅速扶正方向:“别慌,别慌,都走自己的道。”对向的车瞬间而过,老许虚惊一场。
经过村庄,老许右脚轻放刹车板上,双目紧张地看着道路两侧,生怕有小孩、牲畜突然蹿出。见一辆小车停在斑马线旁,马路上空空荡荡,无人行走。他正想加下油门快速通过,突然想起胖教练早上“鬼探头”的提醒,立即把右脚轻轻地点住刹车,将车缓缓地接近斑马线停下来。这时,果然看到一老妇牵着小孩从斑马线的右边匆匆走来,那辆停着的小车挡住了他的视线。看到这情景,老许的后背渗出了冷汗。
胖教练向老许投出赞许的目光,转头向后排三位说:“你们看到了吧,过斑马线要特别小心,只要有障碍物挡住视线,就得慢慢通过。”话还没说完,只听得“嘎”的一声紧急刹车,惯性使得车内人整个身子向前扑,一头小水牛从路旁堆着的杂物缝隙中突然蹿出,好在老许车速不快,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真是一惊未了,又吃一惊,老许怎么也没想到,平时看去安安静静的道路,这时险象环生,惊心动魄。
一个小时后,车稳稳地停在了路边,老许大大地松一口气,一颗提着的心放了下来。这时,才觉得后背的衣服已被汗水湿透,脚像灌了铅一样的沉重,坐到后排,浑身瘫倒,虚脱了一样。老许感到开车也是个力气活,远不像看起来那样轻松潇洒,现在他想好好休息一下。
换上来驾车的张铁,却没让老许耳根清净。无证开车好多年的他,自诩是老驾驶,一路骂骂咧咧,什么都能成“骂题”。后面车按喇叭了:“催什么催?有本事从头上飞过去。”有车超过:“超什么超?超生投胎啊。”前面的车慢了:“会不会开车?蜗牛爬呀,不会开靠边凉快去。”对面有车来:“抢什么道?有本事亲一口。”老许看他左手操纵方向盘,右手搭拉在操纵杆上,粗壮的左脚腿搁在了车门档,一副吊儿郎当油滑相。只见胖教练啪地打了他的右手:“啥样子?证还没拿上,路子倒野了!”突然后面一辆小车,毫无预兆地从斜刺里超过来,可能速度过快,又是一脚刹车,方向盘一左打,一溜烟儿地擦身而过。老许也被惊得一身冷汗,张铁更是怒不可遏,只听一阵轰油门声,追了上去,摇下车窗,正欲铆足了劲破口大骂却一下泄了气:“唉,是个女司机。”李小兰不高兴了:“女司机咋了?看不起女司机?一个男人家的,一路嘚嘚瑟瑟地没歇过,你下来,我来开。”
李小兰一启动车,老许就明显感到她五官四肢不够用,紧张得小脸都变了形,惊恐地喊:“妈呀,怎么满路都是车,都冲着我来呢?”教练忙用手扶正方向盘,示意走她自己的道。而李小兰脚却在刹车、油门上来回踩踏,手中方向盘左右晃动,汽车一顿一窜地向前,搞得车里的人像做仰卧操一样,前仰后翻折腾得不行,即便老许这样在山地道路上吉普车坐惯的人,也消受不起这样的折腾。张铁一个劲叫唤着:“姑奶奶,早上吃下的都要颠出来了!”
一辆长挂车长鸣喇叭超车过来,巨大的车轮将路面上砂石噼里啪啦地打在教练车挡风玻璃上。突然长挂车车尾冒出一股浓烟,一声巨大的爆炸声震耳欲聋,挂车屁股猛烈地摆动起来。只听得李小兰尖叫一声,双手抱住了头,车子像脱了缰的马向前窜。胖教练急忙地从副驾驶侧过身子,一把抓住方向盘,右脚踩住刹车紧急制动,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车子停了下来,好在后面的车离得远,李小兰的车速也不快。老许连忙下得车来,打开后备厢,将警示三脚架远远放到车后,又跑到车前来询问情况。
这时长挂车也在路边停了下来,原来是后轮爆胎。老许见李小兰缓缓放下抱头的双手,惊魂不散地长吁一口气:“吓死我了。爆胎怎么有那么大的动静,还以为是汽车爆炸了呢。”不过教练还是表扬了李小兰的表现,说可以打80分,着实让她高兴了一阵子。
看看到了中饭时间,教练开车把老许他们带到路边“农家乐”。老许说:“节约点时间,多在路上训练,每人来碗面就可以了。”胖教练却不同意:“哎,今天大家在路上练得那么辛苦,不多吃点,太对不起自己了。”然后就熟悉地招呼老板娘,点了满满一大桌子,鸡鸭鱼肉全有。老许道:“这怎么吃得掉?”也许确实是又累又饿,大家战斗力特别强,满大桌的菜没剩多少,一结账要800多块钱。张铁和李小兰心疼得连连咋嘴:“这农家乐像是孙二娘的十字坡店,杀猪啊!”看着大伙心疼的样,王朵站起来说:“过去净吃大家的,今天的账我来结。”胖教练赞许地拍拍王朵肩膀:“哎,小哥们不错,今天让你多练练。”哪知平时看起来不太声响的小伙子,顺着杆子爬提要求:“教练,我在山区乡工作,每周开车上下班,能不能安排我开山路啊,要不然我驾照考出来了也不敢上路。”胖教练显得特别通情达理:“好!今天就破一次例,为你量身定做,店后面有条山区公路,又长又险有风景,其中有段叫十里九弯长坡,胆小的看一眼尿吓出来,现在就带大家见识见识。”
车到进山路口,路旁醒目竖着大牌子:“山区道路,坡长弯急,小心驾驶。”教练让王朵坐进驾驶室,自己坐在副驾驶位,转头向后,对老许他们说:“你们也好好体验体验,山区路不好,但有好风景好空气,节假日自己开车,到山里转,看看美丽风景,吸吸新鲜空气,吃吃山货野菜,养眼养肺也养胃啊。”他又回过身来拍着王朵的右手:“开车为什么?开车上下班?不对不对,开车是给自己双腿按上四只轮子,体验任我驰骋的生活。”老许他们都吃了一惊,想不到平时看来粗哈哈的胖教练,竟说出这番文绉绉富有诗意的话来。
老许在后座看着王朵十分自信地操作着车子,想年轻是资本,记性好,适应性强,动作灵活。练车场上各个科目内容学了就会,一次性通过。在练习科目S弯时,教练让大家以车头中间点为参照,死死记住来回打方向盘的圈数,反复训练,把人都整晕圈了。而小王一上手就方向盘玩得哧溜溜转,回转时根本就不需力,惯性作用溜溜地自动回转来,车在S弯里面或左或右,或右或左地晃悠着,像海边被潮水推得左右摇晃的小舢板,但四个车轮始终不压边线,老许一旁看着都不禁鼓起掌来。
老许带着欣赏的眼光看着小王神情自如地驾车,更多的时间看着车窗外,秋天的山,山高水清,空谷静音,五颜六色的树叶和不知名的花草,透过挡风玻璃扑面入怀。摇下车窗,一股带着芳草味的清香,随风充溢整个车内,远处山谷里回荡着汽车马达的回声。车前方,山道弯弯曲曲高悬在茂密处忽然隐去;车的两侧,青山翠壁,空谷深涧,山脚的道路清晰可辨。听得小王猛踩油门,车速仍然出奇的慢;再踩油门,发动机转速声轰然高起来,歇斯底里地吼叫着,仪表盘指针像树上的野猴上蹿下跳,但车速还是慢如蜗牛。突然对面一辆小车从高坡弯道处疾驰而下,眼看就要撞上教练车了,才一点刹车,一把方向擦着车飞过。开始老许等还很受惊,几辆车交会之后,心里有底了,大家也就不当一回事了。大概山区开车的司机大多如此,车进弯道前不提前减速,享受快速落体离心力的爽快,快到交会了,才踩刹车减速,回到自己的车道上来,却把对面车道上的司机吓了个半死!老许想,这事要好好管管。
车子终于爬到了山顶,“一览众山小”,十里九弯长坡尽收眼底。老许甚至能数得清在层层叠叠弯弯曲曲的车道上如蚁爬行的车辆。“上山容易下山难”,而这时的駕车人经过蜗牛般的爬坡,反而忽视了下山弯道里的危机四伏,希望车在弯道里飞速行驶,可以享受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体验,那感觉就像饱蘸了浓墨的毛笔在宣纸上画弧线一样,完全是人车一体、心手合一,视觉动作实时反馈的满足感,舒畅感。这时候什么参照点打轮方向,什么九十度修正,跟着边线行驶等等等等都丢到了脑后,幻想着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与车子融为一体,车到路到,心到手到。老许担心地想,如果不是时不时地传来车子交会的喇叭声,估计小王是在用一种陶醉了的神情驾驭车,享受快速落体,弯道离心力所带来的畅快淋漓。
车在路上,你根本不知道有多少个突然、偶然在等着你,老许的担心果然应验。突然,感觉车子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悬浮在空中,他下意识喊:“车速太快了,小王点下刹车!”他知道这时不能急刹车,否则会造成车急转侧翻,然而什么感觉都没有,只听得小王一声惊叫:“刹车踩不下!踩不下!没用了!”这时老许见教练从沉醉景色中惊醒,急踩脚下刹车,也是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大喊:“糟了!糟了!”赶紧侧过身去抓住方向盘。
教练车正在十里九弯长坡的中段。车速的惯性和又长又陡的坡度,使车像断了线的风筝,飞快地沿着路往下扎。这时方向盘完全控制在胖教练手里。只见他一下猛向右打方向,一下向左打方向,方向盘在手中就像杂技演员手里的飞碟一样,呼呼有声,左右旋转。随着方向盘或左或右,車窗前忽地闪现一壁危岩,像要朝车头压将下来;又忽地车头前一片悬空,像要冲下山涧。胖教练侧身打方向,身体扭曲得像麻花,紧张、恐惧和费力,脸上豆大的汗珠往下掉。由于离心力作用,老许他们屁股已经悬在半空,一只手紧紧抓住车上的把手,一只手吃力地抵住前排座位的靠背,尽量使身体保持平衡,眼睛紧张地盯着车窗外。车内寂静无声,只听见胖教练呼哧呼哧地喘气。突然,一辆拉着满车毛竹的手扶拖拉机,哼哧哼哧地迎面驶来。拖拉机上几十根毛竹捆成一束,尖尖长长地探出机头;拖拉机后毛竹宽宽地挂在车斗两侧,窄窄的路面被占据了一大半,眼看飞速行驶的教练车就要与拖拉机头上的毛竹迎头相撞,只见胖教练猛地向右一打方向,教练车腾空而起,飞速冲向避险车道,一阵剧烈的颠簸后,车在避险车道的坡顶停了下来。
胖教练这时还死死地抱住方向盘,久久没有松手。老许他们也是劫后余生,惊魂不定,半会缓不过气来。
教练捂着胸口下车检查了一番,才发现是刹车油原因。这辆车刹车油已经好多年没换,含有大量水分和杂质,汽车长时间在山坡行驶,频繁制动,使制动系统温度增高,制动管路产生气阻,空气被压缩,造成刹车失灵。
教练将这些原理告诉老许他们,老许拿起手机搜索附近的汽车修理店,不到二十分钟,就有修理车过来帮助更换了刹车油。老许这才想起自己平时主抓交通故障半小时应急处理圈,得到了实战验证。
教练车重新启动,准备上路。王朵经此一吓,没缓过魂来,不敢摸方向盘了。李小兰更是七魂出窍,一个劲想呕吐。张铁倒想试一手,自作主张地坐到了驾驶位,但胖教练不放心,一只手捂着胸口,一只手狠劲把张铁往外拉:“刚修好的刹车,还是我自己开——”,话没说完,老许见他手捂胸口,呼吸急促,脸憋得发紫,瘫倒在车门口。
“心肌梗死!”李小兰大叫起来。胖教练用微弱的声音说:“快,快送医院,我没带硝酸甘油。”老许见状,立刻叫大家把胖教练抬上车,平躺在后座,让张铁和王朵在后座前蹲着,扶着不使滑下来。李小兰坐到副驾驶,连忙导航附近医院,老许则驾驶开车。
老许从没开过山路,更何况十里九弯长坡只过了五弯。当下救人要紧,时间就是生命。李小兰将导航打开,提示离最近的医院有31分钟路程。老许知道心肌梗死最佳抢救时间在半小时之内,超过这个时间,病人就面临生命危险。想到这里,不由得脚底加大油门。视线好的路段,老许几乎是把油门踩到了底,车窗两边的树木,迅速向后飞奔,山风呼呼擦着耳郭而过,好在都是沥青路,没有引起大颠簸。到了急转弯处,老许狂按喇叭,也不减速,直到快进入弯心,才点一下刹车,方向盘顺势一转,车轮在弯道里画出一道弧线,出了弯道又马上加力踩油门,教练车像一支林中响箭,流畅地下坡,下坡,到下一个弯道继续下坡,直奔向前。对向的车辆似乎也看出这辆教练车有急事,纷纷主动让道。个别没有让道意识的,也被教练车急促悲鸣的喇叭声,如猛虎般下山的气势所震慑,选择了避车让道。
出十里九弯长坡,车在省道上飞鸣疾驰,这是上午练车的路,老许踩的油门更大了,几分钟车就驶进市区道路。
小城市区道路,红绿灯很少,但人流如织,熙熙攘攘,街道水泄不通。老许一边狂按喇叭,一边将车见缝插针地往前挤。李小兰干脆把车窗摇下,拍着车门尖声高喊:“请让让,请让让!车里有病人,车里有病人!”
教练车终于驶进医院大门,车还没停稳,李小兰跳车冲进喊医生。老许背起胖教练,张铁、王朵托着教练的肥双腿,向急救中心跑去。这时李小兰喊来医护人员推着急救担架车也赶到了,紧急把胖教练送进急救室。
老许他们焦急地在急救室外等候着。精神高度紧张使老许像脱了水一样,坐在椅子上久久站不起来。张铁、王朵靠在急救室门口,不时地向内张望,李小兰忙着挂号、交钱,办入院手续。一个小时过去,急救室里走出一医生,对围上前来的老许他们说:“病人还好,不过要留院观察,多亏送来及时,如果再晚几分钟就有生命危险了。”
安顿好病人,老许连忙打电话给驾校,也请学校告诉韩教练的家属。王朵则在旁不停地自我检讨:“如果我不提议开山路,就不会碰到这么些事。”老许又一边安慰着王朵,一边招呼大家耐心等待驾校和韩教练家人,一直忙到晚上九点多钟回到家。老许向老伴说起一天的经过,夫人反而嗔他:“唉,你练个车,也能弄成应急志愿者样。”
两周以后胖教练出院了,大家约到一起。胖教练瘦了一些,看起来在医院里静养得还不错,身体恢复很快。正像李小兰说的,心肌梗死这病,来得很快,去得也很快。过了那个难关,人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一见面,胖教练就说:“今天的午饭,谁也别和我抢,我请客。庆祝大家吉人天助,逢凶化吉,庆祝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胖教练握着老许的手:“老许啊,我真是佩服你啊,这样的年龄,这样复杂的山路,这样短的训练时间,把车稳稳当当开下来,真是硬核。教你这样的学员,我是撞大运了。”
老许笑着摆摆手:“这是你自己的福气,连我这样的生手,都能调动洪荒之力,超常发挥。但愿明天考试啊也能这样。”
一说起明天的考试,其他几个心里有些怵,虽然平时练得滚瓜烂熟了,毕竟也担心临场万一发挥失常,一失全无,前功尽弃。但胖教练说:“不用担心,正常发挥就行。吃完中饭,我陪你们到考试场地看现场,熟悉熟悉场地,特别是看一看前面的人在场地上留下的记号,这些都是前人经验教训的总结呀,对你们明天考试肯定有帮助。”
场地看完老许他们对明天的考试心里有底了。张铁更是信誓旦旦:“明日不过,终身不驾!”
第二天考试场上很是热闹。胖教练特地穿了件红T恤衫,一大早来到考场。老许环顾整个考场,乌泱泱一片黑头发,年轻男女一簇一簇地说说笑笑,指指点点。花白头发的只有他一个,特别显眼。有些人还以为老许是驾校校长来现场检查指导工作呢。
考试四人一组同时进行。老许他们四个排在了一组,按照科目二、科目三依次进行。正像胖教练预测的一样,老许他们三下五除二地就把这些科目顺利完成了。下得车来,大家高兴地抱在了一起。
不过也还有个插曲。开赛前主考官特别安排了对考生训话,十分严肃地说,当前社会上对驾考中存在的“微腐败”,举报较多,上级主管部门十分重视,要求切实整改,营造风清气正的驾考环境。这段时间市公安局领导还要来现场明察暗访。请各位考生端正考试态度,力戒作弊现象,有作弊行为的,一经发现,立即取消考试资格。
老许正等待考试,只见市公安局交警大队长方浩带着一拨人扛着摄像机来检查考试情况。看见老许在人群里,还以为也在明察暗访检查工作呢,赶紧上来一把握住老许的手:“老首长,这么巧啊,你们交通局也在暗访驾考啊?”老许赶忙把他拉到旁边:“别咋呼,我是来考驾照的!”方大队长瞪大眼睛,把嘴巴嘬成一个“O”:“老首长,你也太不够意思了,你要考驾照找我啊,我给你单车,单教,单考,何必跟这些姑娘小伙们挤在一起,多掉份儿。”老许向他摆摆手:“心领了,心领了。我的命和大家一样,没有特殊的地方,否则就和自己命过不去啰。”方大队长把嘴凑在老许的耳朵上:“有把握吗?”老许一下推开了:“你的团长什么时候熊过?科目一我考了100分,等下你看吧,身手不输当年,战场上是英雄,考场上照样是英雄!”方大队长听了连竖大拇指:“好,好,不愧是我的英雄团长,中午就在考试中心的食堂,我为你庆祝驾考通过。”
这时,老许他们四人连同胖教练就坐在方大队长的“毕业宴”上。所谓的“毕业宴”也就是每人一份快餐盒,外加四菜一汤。胖教练和张铁、李小兰、王朵看交警大队长一口一声地叫老许是老首长、许团长、许局长,这才知道和他们朝夕相处两个多月的老许,是战斗英雄、英雄团长、交通局长。这让他们吃惊不小,一个交通局长和普通人一样学车考驾照,让教练训,被驾友挤,遭别人误解,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只能当故事听。吃惊之后,他们争先恐后绘声绘色地向方大队长介绍两个月来的老许。方大队长感触得一塌糊涂:“老首长啊,过去你带着我们训练、打仗,每项任务都能干出标兵来,再平常的事到你那,都会整出辉煌来。这学车也让你整出这么一番非常故事,真服了你了。我把你这事啊说出去,让那些老是想走后门、搞特殊弄驾照的领导们脸红脸红!”
第二年春天,老许开着新买的紅旗轿车,载着老伴,向十里九弯长坡进发。买这辆红旗车,老许和孩子有过一番争论。孩子叫他买宝马、奥迪,最起码也应该是丰田凯美瑞。老许说不买那些洋玩意儿,咱就买国产的红旗。毛主席坐的是红旗,书记、省长们也坐红旗。我们就买红旗,开红旗,坐红旗,多吉利多豪气啊!
红旗车沿着十里九弯长坡蜿蜒而上,长空像洗过似的一望无垠,远处一座座山峰逶迤地在车前移动,近处杜鹃花开满了山坡,一树一树的梨花在车窗前闪闪而过,山风裹着清新的花香,从开启的车窗里吹人满怀。老许将车开到山顶,车头对着开阔无际的远方。老伴头靠在他的肩膀:“老许,你现在不喝酒了,没应酬了,车也自己开了,真好。”老许望着盘旋在十里九弯山路上费力行驶的车子,有着另一番的感慨:这人啊,要活出自己来也不容易。
【责任编辑赵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