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心不远
2022-05-30司新丽
司新丽
对中国传统文人(广义的文学家)而言,书法具有双重属性:作为工具性的存在,它是物质的,是古人日常交流和文化传承的载体;作为艺术性的存在,它是精神的,是传统文人人格最抽象的展现。号称天下三大行书的《兰亭序》《祭侄文稿》和《黄州寒食帖》,都是书法艺术和文学作品相结合的典范。书法家的睿智和审美为文人开拓了描写范畴,提升了文学描写的效力;文人把观赏书法的感受吟而为文,书法亦因文章而日臻精妙,广为流布,二者共同促进了传统文学艺术的发展。在古代中国,书法与文学是一体性艺术,二者不曾分离,也谈不上相遇。
有关文学与书法关系的论述,大约在唐代才开始出现,如张怀瓘所言:“字之与书,理亦归一,因文为用,相须而成。”孙过庭《书谱》曰:“写《乐毅》则情多佛郁;书《画赞》则意涉瑰奇;《黄庭经》则怡怿虚无;《太史箴》又纵横争折。”两位书家对书法与文学平行相须的关系以及文意对书法的影响进行了初步关涉。书法与文学真正走向深度结合则是到了宋代才实现。江西派诗人、宋代大书家黄庭坚明确提出了书法与文学具体结合的可能性并在实践中进行了成功实践。黄庭坚主张“学书要须胸中有道义,又广之以圣贤之学(按:广义的文学),书乃可贵。”并亲自通过“手抄经史”等实践来达到书法的“学问文章之气”(即书卷气)。从留存后世的黄庭坚书迹来看,李杜长歌的壮美意象成为激发他“书兴”的触媒。书法的“字中有笔”与文学的“句中有眼”在技巧上实现了真正贯通,极大地推动了中国书法走上“文人化”“文学化”的道路,开创了中国文人诗书画印一体的文化传统。
《中国现当代作家与书法文化》是国内第一本对现当代作家的书写行为进行整体性、系统性研究的学术专著。全书遵循从文化学或“大文学”(不局限于纯文学)的宏观视野与作家手稿、书札、题字等书文合璧的“第三文本”的微观视角相结合的基本思路,运用历史、美学、比较和文化等多种方法,选取从贯通古今的梁启超、沈从文、汪曾祺的纵向展开,到现代文学“双坛”上的“鲁郭茅”等经典作家的横向比较,再到以延安、南方和北方三个区域空间为个案的作家文人的书法世界等不同视角,客观地呈现出过去一百多年来,现当代作家群体与书法文化有机融合及某种疏离倾向所映现出的复杂文化图景。首先,作为一种文化现象,现当代作家在文学与书法交叉领域的笔耕墨种,以及对书学的涉猎、书法创作的业绩和收藏已成为文化传承和创新的重要形式,是中华传统文化血脉的现代赓续。其次,中国现当代作家在“书写”中创化文字,也在创造文学之美和书法之美中贡献了自身的才华和智慧,呈现出古今交错、求美审美、“字核”衍化、分层并存等交融共生的若干特征。再次,现当代作家通过手稿、书札、题字等文学文本的书写,构建“文心铸魂、翰墨传神”的文化理想和境界,体现了文化载体、文化实用、文化交际、文化纪念和文化消遣等涵容文学而又超越文学的诸多文化功能和多重文化价值。本书的三位作者兼具文学评论家与书法研究者双重身份,其双璧合著的学理阐释与学术风格成为本书的显著特色,再加上一百七十幅书画作品穿插书中,图文并茂,书文互成,方便读者在领略学术成果的同时欣赏作家的书法作品。
晚清民初以来,在传统中国向现代中国转换的过程中,“审美现代性作为一个文化范畴,不但体现为文化的事物和社会的事物的分离,亦即审美—表现理性与认知—工具理性及道德—实践理性的分离,而且同时反映在艺术内部诸领域和类型的细分”(韦伯语)。“在中国并没有单独的‘作家传统,直到五四新文学诞生,才有作家或者作者这个名称和职业—说是职业,也还要打个折扣,因为即使在五四时代的作家也是‘两栖动物,往往兼任教授或做出版社编辑之类的工作,很少有专业作家可以靠写作谋生计”(李欧梵语)。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作家成为体制内单一的身份,作为古代中国文化学术的总称,几乎包括一切艺术性或非艺术性文章典籍在内的广义文学概念演变为今天只包括小说、诗歌、散文、戏剧在内仅作为语言艺术的狭义文学。与此同时,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传统“作为文化的书法”日益走上现代审美意义上的“作为艺术的书法”,中国古代诗书互生相发的传统在当代的式微已成为不争的事实。
孔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弘扬道义,修身养性,“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是文人的基本价值观念,也是古代文人书法的真实意义所在。而从当代书法的发展来看,“依仁游艺”理想的退却,传统文化素养的缺失,市场消费主义的影响等,都导致具有永恒价值的“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道远”的“尚志”精神被庸俗解构。中国书法在一个独立的艺术学科门类下逐渐变得狭窄,“艺术化的书法”理念和对形式主义的过度重视等因素导致书法文化心理的改变,其艺术创作消弭了书家的主体情感和生命意味,《兰亭序》中的放浪形骸不再,《祭侄文稿》中的激愤沉郁不再,《黄州寒食帖》中的苍凉多情不再,如何回答当代书法发展的书意和前景成为所有关心书法发展的专家学者戮力思考的问题。
在文学、书法的现代发展和演进中依然深深地渗透着因汉字书写而生成的文化心理基因,中国古代“文人书画”传统所蕴含的人格迹化仍滋润着中国当代文学。同时,现代美术范畴下的“书法”也承载着文学的滋养并接受着各种中西文学思潮的影响。从文化发展演进的历程来讲,作为人类认知世界和生命的重要形式,文学的语言含义和书法的形式意味都源于中国文字本身, 具有共通的审美表意性,都是社会意识“形之于态”的表现实践,也都是中国人对人性和人格真善美的追求和探寻,这是中国当代作家与书法相遇的必然性和合理性所在。现代作家自幼接受的传统文化熏陶、书法文化教育和未曾断绝的毛笔书写习惯潜在地传承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文人素养”,成为他们继承和弘扬书法文化的首要因素,某种意义上讲,现代“作家书法”其本质就是古代的文人书法,这也是作者从“文化”“文人”视角用大量篇幅阐释以梁启超、鲁迅、郭沫若、茅盾、沈从文、沈尹默等为代表的现代作家给我们的重要启示,本书作者的这一洞见无疑为当下作家与书法的相遇和沟通提供了一种有效的可能路径。正如作者所指出的:现代作家鲁迅不仅代表着“新文化的方向”,而且代表着“弘扬优秀传统文化的方向”。几年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在北京时间博物馆的墨迹展和用毛笔书写的《东灜长歌行》与《鲸海红叶歌》两首长诗在《上海文学》和《人民文学》陆续发表后,当代作家与书法的关系再次引起了文学界和书法界的广泛关注,成为一个热议的社会话題。不止如此,陈忠实、贾平凹、冯骥才、余秋雨、吴克敬等一大批当代作家始终没有放弃毛笔书写,在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进程中(本书作者提出的“大现代”概念),坚定文化自信,增强文化自觉,重拾中国诗书传统,矢志不渝地尝试着以作家文人的理想兼善“文意”和“书意”的书写,使文学与书法文化看似互为“周边”的“他者”,在中国语言文字的所指和能指之间“达其性情,形其哀乐”。
“会心处不必在远”。这也正是本书作者的目的所在:重新发现历史、扬弃传统,倡导文坛与书坛特别是当下只用键盘和鼠标进行创作的新一代作家,以及单纯崇尚“形式美学”的当代书法家之间的对话与结合,以此重建美的“ 文学· 书法” 文化世界,构建新的“文学·书法”文化形态,延续千姿百态、意象丰盈、情深意长的“文心”和“墨缘”,从而提升作家与书家的生命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