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的幻觉
2022-05-30霜月红枫
霜月红枫
>> 一
那个我所憎恶的人,倒在了血泊中。
他是我的弟弟。
我丢掉刀子,把染血的手无意识地在裤子上擦了擦,大脑一片空白。
这座房子的主人正在英国忙着收购一家公司,他们是我的养父和养母,而我却杀死了他们唯一的亲生儿子。
我神情恍惚地走了出去。夜幕下,这处别墅区静得像荒原上的墓地,偶尔的几星灯火也阴森诡异得像染上了死亡之气的磷火。
我脚步虚浮,在夜色中飘出了这座小区,前面不远处就是江边。临江的房子都卖得很贵,据说风水好,但那潮湿的水汽却总让我有种生活在阴雨天的感觉,自从搬到这里后,我的心情一直都是阴郁的。
就是在这里,弟弟出生了。
“要好好照顾弟弟哦!”养母微笑着对我说。
我也微笑着答应,一如既往地温顺。但每次跟这个所谓的弟弟独自待在一起时,我都不得不拼命抑制住想要掐死他的冲动。
他是一个掠夺者,一个只会哭闹的小恶魔!他很快就学会了用哭闹作为武器,来夺走那些本属于我的爱和关注。
刚学会走路,他就整天跟在我身后,哥哥长,哥哥短,像根缠死人又无法摆脱的狗尾巴草,烦人得要命!
如果能让他消失就好了!我的脑子里不止一次冒出这样的念头。
但是保姆李婶形影不离地跟着那家伙,我根本就没有机会发泄对他的憎恶。
很多个晚上,我都从噩梦中惊醒。
在梦中,我又变成六岁的小童,而我的养父母则一脸冷漠,仿佛变成了陌生人。他们骂我不乖,说不要我了,把我丢在大街上,驾车扬长而去。我追着汽车跑了很远,直到摔倒在地,绝望地看着汽车消失在远方,号啕大哭。
深夜,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我孤零零地走着,小小的身体被路灯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影子战栗着,像寒风中一根无依无靠的枯枝。
一只手突然抓住了我。
我惊惧地抬头,看见一张陌生的男人脸,嘴角的黑痣随着他狡黠的笑容跳个不停。
“小朋友,我带你去找妈妈!”
“不!”像嗅到危险的小兽,我惊恐地想要挣开他,却被他牢牢攥住。他的手像老虎钳一样有力,手上有浓密的汗毛,还有一块铜钱大小的黑色胎记。
“你永远也逃不掉!”男人依然在笑,眼睛里却射出凶恶的光。
下一秒,我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漆黑的屋子里,有人拿竹条使劲儿抽着我的屁股。
“再不听话就打死你!”一个女人气呼呼的声音。
竹条入肉的感觉痛彻心扉,我总是在这样的疼痛中惊醒过来,像只惊魂未定的仓鼠,在黑夜中颤抖地蜷成一团,再厚的被子也抵挡不了从灵魂深处涌出的寒意。
“哥哥,你怎么了?”
睡在另一张床上的秦浩,有时会被我的哭声惊醒,转动着乌溜溜的眼珠好奇地问我。
“不关你的事!”我恶狠狠地回他一句。
自从家里有了他,我做噩梦的次数是越来越多了。
“哥哥,你为什么总是闷闷不乐?”秦浩常常这样问我。
活泼开朗的他,就像一道明亮的阳光,而我却是阳光背后的黑影,阴郁而沉默。
这一切,只因为他有疼爱他的亲生父母,我却日日活在被遗弃的恐惧中。但我从来不敢把这种恐惧坦露出来,福利院的生活经历告诉我,一定要假装乖巧的样子,才能讨人喜欢,才不会被嫌弃,被丢掉。
在养父母面前,我总是表现得很温顺,绝不会像秦浩那样疯闹,待人接物也总是彬彬有礼。养父母常常夸我,每次秦浩闯了祸,都会遭到这样的训斥:“你什么时候才能像你哥哥一样懂事?”
“爸、妈,我总觉得我不是你们亲生的,哥哥才是。”
“爸、妈,你们要经常回來哦,哥哥见到你们才开心,你们不在,他总是闷闷不乐。”
“爸、妈,哥哥都不陪我玩,呜呜呜……”
每次秦浩说这些话,都叫我心惊肉跳。我害怕养父母看穿我的伪装,洞悉我心底的阴暗,知道我对秦浩的憎恶,并因此而讨厌我,所以不得不假装对秦浩友善,甚至耐着性子陪他玩耍。
但是被压抑的憎恶就像埋在地下的老根,随着时间越长越粗,不管泥土盖得有多厚,终有一日也会像出柙的野兽一样,破土而出。
第一次爆发,是因为被抢去的无人机。
圣诞节那天,养父送给我和秦浩一人一架无人机,那是他从德国给我们带回的圣诞节礼物。对这份礼物我爱不释手,试飞时也是小心翼翼,当我戴上VR眼镜,看到无人机航拍的风景时,感觉自己似乎也变成了飞翔在空中的鸟儿,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然而没过几天,秦浩的无人机就因为他自己操作不当被摔坏了,他哭着吵着非要我的无人机,那时候养父正在欧洲谈生意,李婶觉得没必要为这点小事让他劳神,于是自作主张把我的无人机拿给了秦浩。
“你是哥哥,应该让着弟弟。”李婶理直气壮地说。
看着她那充满世故的精明而狡黠的眼睛,我知道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你只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养子,事事都该让着这家的小少爷。
我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心底的愤懑却像蠢蠢欲动的火山。深夜,我趁秦浩熟睡的时候,偷偷弄坏了无人机的引擎。第二天,秦浩兴高采烈地去放无人机,那玩意儿却一头从天上栽下来,摔得粉身碎骨。看见秦浩哇哇大哭的样子,我心里别提多解气了!
从此以后,我就找到了对付秦浩的法子。偷偷弄坏他的玩具,弄脏他的新衣,暗地里欺侮他,却在他大哭的时候装模作样地去安慰他,扮演好兄长的角色。每当秦浩扑进我怀里,奶声奶气地说“哥哥,你真好”时,我都会露出一种压抑着憎恶和冷漠的复杂笑容。
但在秦浩看来,这样的笑容就和哥哥一样温暖。
我和秦浩就以这种诡异的模式相处着,随着我们一天天长大,我对他的厌恶有增无减,但我的自控能力越来越好,对秦浩的报复和捉弄从来都不露痕迹。所有人都以为我很疼爱这个弟弟,却没人知道我无数次压抑下来地想要杀死他的冲动足以引爆一整座火山。
这座火山终于在今天晚上爆发,导火索就是秦浩发现了我挪用公司资金的秘密。
这些年来,养父母的事业发展得越来越好,他们一手创办的万鑫集团在全国也小有名气,旗下拥有数家公司,业务涉及众多领域。随着他们渐渐老去,企业接班人的话题便不时被搬上台面。虽然他们总说要对我和弟弟一视同仁,但我却知道,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我是养子,弟弟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才是唯一有资格接掌家业的继承人。
而秦浩,那个从小就和我抢夺父母关爱的家伙,怎么可能允许我染指秦家的产业?
我不想再被人扫地出门,沦落到一无所有的悲惨境地,所以凭借副总经理的身份,不动声色地将公司的资金一点一点转移到自己创建的一个空壳公司里。
起初我只想为自己备下创业的资本,将来离开秦家后也能开创一份事业。然而我却越来越贪婪,挪用的资金越来越多,终于有一天秦浩发现账目不对,前来质问我。我们争吵起来,秦浩怒气冲冲地说要告诉养父母,甚至还要报警让我坐牢。
多年的憎恨霎时全被引爆了,我急红了眼,冲动之下杀死了他。
杀死了养父母唯一的亲生儿子。
我站在江边,对秦浩的憎恨已被死亡的冷风吹散了,而心底的悔恨和愧疚却像这奔流的江水一样汹涌澎湃。
如果没有秦浩……如果他没有发现……如果我不是那么冲动……
但这世上没有“如果”,更没有后悔药,只有铸成大错后不得不咽下的苦果。
不敢想象秦浩的死会对养父母有多大的打击,而他们昔日对我的好却历历在目,就像一幕幕飞速旋转的影像,争先恐后地涌入我的大脑,击溃最后一道脆弱的防线。
我双眼一闭,跳入湍急的江水中。
就让死亡洗刷我的罪孽,还我最后的安宁吧!
>> 二
我没有如愿以偿地死去,随江水漂了数里之后,被一艘渔船救起。面对船主的询问,我什么也没说,也不知该说什么。知道我是寻死,对方也不敢多问,这世上谁没有几桩不愿为人所道的伤心事?就在这样的沉默中,我随渔船行了三天三夜,终于在下游一座小城靠了岸。
趁船主不注意,我悄无声息地离去。这是南方一座多雨的城市,没有人认识我,而我也只当以前的自己死了,现在不过是换了个躯壳开始新的生活。
我在建筑工地上找了份当零工的活儿,住在简陋的工棚里。正是寒冬,用废木板潦草搭建的屋子四面漏风,一床破棉絮根本无法御寒。这样的工棚还硬生生塞进了十几个人,我在一屋子的汗臭味儿和此起彼伏的鼾声中辗转难眠。好不容易睡着了,却又总是在深夜被冻醒。被子太薄,我连衣服都不敢脱,只能紧紧缩成一团,通过拥抱自己的身体,在冬夜孤独地抵御那无处不在的寒意。
随着寒风直贯脑门的,是一些零星模糊的记忆。
似乎,曾有一双温暖的手会在深夜为我盖被,会在我哭闹的时候温柔地抱着我,手的主人轻声给我唱好听的歌谣,直到我再次安静地沉入梦乡。
那时我好像有幸福的家,有疼爱我的父母,但这一切都在五岁那年被彻底颠覆了。
我依稀记得,那天母亲牵着我的手走在大街上,街上张灯结彩,人人脸上洋溢着新年的喜气。母亲在一个小摊前停下来,放开我的手,让我待在一边不要乱跑,然后开始挑选商品。我兴奋地东张西望,没多久就跑到另一个摊上看那琳琅满目的玩具,看了一会儿又被远处的锣鼓声吸引,兴冲冲地跑去看人玩杂耍。看了半天,我突然发现母亲不见了,顿时吓得四处乱跑,边跑边哭着喊“妈妈”。
一个陌生的叔叔牵起了我的手,他的手上有浓密的汗毛,还有一块铜钱大小的黑色胎记,让我觉得有些害怕。但对方给我擦干眼泪,又往我嘴里塞了颗糖,说:“我带你去找妈妈。”
我跟着那个人走了很久,又坐了好几站的车,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陌生的阿姨从叔叔手中接过睡得昏昏沉沉的我。
“妈妈呢?”我睁开蒙眬的睡眼问。
然而没有人理会我,“流浪儿”“被遗弃”“无家可归”……几个零星的字眼飘入我耳中,像捉摸不定的彈珠,有种我无法理解的玄妙。
我已经完全清醒了,竖起耳朵,听两个大人之间的对话。
“你们的收养赞助费已经涨到六万,给我的酬劳是不是也该涨点了?”送我来的叔叔抱怨道。
女声说:“下次吧。这次送来的孩子瞅着像有病的样子,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收养。”
“哪儿能呢?哭起来声音不知有多大,生龙活虎着呢!”
“太爱哭闹的孩子可不受欢迎。好了好了,这次就这么多,等收到赞助费后再给你涨点。”
那个叔叔拿着钱走了,把我丢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一股强烈的恐惧感突然击中了我,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冲着男子离去的背影拼命喊道:“我要找妈妈!叔叔,你别走,你不是说要带我找妈妈吗?”
我的哭声就像鞭子,抽得那男人跑得更快。与此同时,我屁股上也挨了重重一巴掌:“什么妈妈,你根本就没有妈妈!你是个孤儿,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不,我有妈妈,有妈妈!”
我的哭喊换来的是一顿竹条的狠命抽打,打掉了我的威风,也打掉了我的“痴心妄想”。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地方叫作福利院。
多年以后,我从报纸上看到了一篇揭露私营福利院黑幕的报道。据说个别私营儿童机构在收养过程中都会打着各种旗号收取捐赠费、登记费、公告费、户口迁移费、服务费等,收养一个孩子最后要付出几万元甚至更多。多一个孩子,就多一笔收入,这在客观上刺激着福利院想方设法搜寻孩童。有福利院甚至为此下达任务:一个职工一年内抱回三个孩子,即算完成当年的工作任务,工资可以得到全额发放,年终还有奖金。于是一些福利院职工开始游说人贩子,不择手段寻找孩子。
而我,就是被人贩子拐卖给福利院的孩子之一。
从此我就被关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没人理会我的哭闹。如果闹得太厉害,便会挨一顿板子,或者罚站,不给吃的。每当我哭着找妈妈时,都会遭到无情的殴打和嘲笑。“你没有妈妈!你是个孤儿、流浪儿,是被人从街边捡来的!”打我的女人总是这样凶狠地对我说。
谎言重复一千遍之后,就会让人以为是真的。
对一个年仅五岁的孩子来说,要抹去脑中那些并不牢靠的记忆实在太容易了。当周围的人都说我在撒谎,都说我的妈妈是我臆想出来的,都说我是无依无靠的孤儿时,我的记忆便渐渐开始混乱,开始怀疑脑中那些模糊的印象是否真的只是自己的幻觉。
在日复一日的责罚和洗脑灌输下,我终于接受了自己是孤儿的“事实”。过往的记忆像消逝的晨星,从我脑中一一幻灭,我忘了父母的名字和模样,忘了原本居住的地方,而对这个福利院的印象却不断清晰起来,清晰得就像用刀刻在我童年的记忆里。
常常有一些陌生人来到福利院想要收养孩子,那些健康的孩子总是很抢手,而残疾智障的孩子却乏人问津。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有两个残疾的孩子不见了。
“他们被福利院丢掉了。”一个和我关系较好的孩子偷偷告诉我。
“为什么要丢掉他们?”
“说他们不好护理,偷东西吃,打人,吵闹得厉害。我偷听到院长叫人把他们带到外地丢掉。你千万别跟别人说,被院长知道我偷听,又该叫人打我了。”
多年以后,在我看到的报道中,这家福利院的黑幕还远不止这一桩。他们甚至丧心病狂地切除了几個智障少女的子宫,只因为她们来例假后,洗衣房工作量加大,收拾起来很麻烦,让护理员有诸多抱怨。
瞧,现实有时就像一部恐怖片,而我们都在里面拼命奔跑,却永远也摆脱不了噩运的悲剧主角身份。
福利院里每个孩子都希望能早点被人收养,好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只有我是个例外。
或许潜意识一直在告诉我,那些想收养我的人都不是我的爸爸妈妈,所以对他们我都表现得很抗拒,总是又哭又闹地让他们反感。
“这孩子这么顽劣,恐怕很难养。”每个人都这么说。
我持续不断地反抗和哭闹,令福利院的管理者颇为头疼,把我当成急于摆脱的问题儿童。当一户姓陈的人家想要收养小孩却拿不出那么多赞助费时,福利院只象征性地收了五千元,就把我塞给了他们。
陈叔叔和张阿姨没有孩子,他们把我当作天赐的宝贝,对我非常关心和疼爱。而我也渐渐接纳了他们,终于有一天,我腼腆地喊了他们“爸爸”“妈妈”,把他俩乐得合不拢嘴。张阿姨更是激动得直抹泪花,把我紧紧搂在怀里,说:“孩子,这儿就是你的家,以后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
我终于又有了一个温暖的家,然而幸福的日子只过了一年。
一年后,福利院通知陈爸爸,一家美国人想收养健康的孩子,愿意足额交六万元赞助费,但福利院中健康的孩子都已经被挑光了,于是他们想到了我。他们就告诉陈爸爸说,因为赞助费没交完,所以他的收养手续不合法,必须把我退回福利院。
得知自己要被送回那个鬼地方时,我哭了整整一夜。陈爸爸和张妈妈也一夜未合眼,但他们东拼西凑也拿不出这六万元,于是第二天我就被福利院的人给带了回去。
我用仇恨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女人,她对我来说就像另一个世界的物种,令我害怕又厌恶。我狂飙脏话骂她,院长却说我在表达谢意,还叫人用蹩脚的英语翻译给她听。我急得大吵大闹,女人疑惑地看着我,估计我愤怒的模样跟感谢实在不搭调。院长不觉抹了把汗,干笑着说:“他太激动了。他喜欢你,所以……嗯,那个……激动,很激动……”
我气得肺都快炸了,院长却叫人赶紧把我带出去,生怕搞砸了他的生意。
最后,我被以六万元的价格卖给了那个外国女人。
她带我漂洋过海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家,我对那儿的环境各种不适应。吃不惯半生不熟的牛排,只想吃米饭面条。听不懂周围人说的话,看不懂书上的字,打开电视,放的什么也根本不知道。我就像突然变成了聋子和哑巴,又孤独又害怕,因害怕而变得越发暴躁,外国女人千方百计想要把我教养成绅士,但我却顽劣得像个野人,总是跟她捣蛋,和她作对,整天嚷着要离开这里,回去找我的陈爸爸和张妈妈。
终于有一天,外国女人看到泼满颜料的房间,被拧坏的水龙头,还有那只被剃光了毛、耷拉着耳朵缩在墙角发抖的宠物狗。她再也忍受不了我的恶作剧,叽里呱啦地对我大嚷了一通后,就把我带到机场,让我独自坐飞机回国。
刚下飞机,我就被带回了福利院,等待我的又是一顿毒打。我用绝食来抗议,整天三天没吃饭,饿得奄奄一息。
院长大概担心出事,终于来看我。
“你们卖小孩,比人贩子还可恨!”我的声音有气无力,只能用愤怒的目光瞪着他。
“你懂什么?”院长给了我一巴掌,骂道,“福利院养这么多孩子,哪处不要钱?吃饭的、生病的,还有残疾智障的,请护理员难道不需要开工资?没钱你喝西北风去?没吃的你能有力气冲我大吼大叫?如果不是到了福利院,你早被人打断双腿,挖掉眼睛,弄到街上乞讨去了,还能在这儿可着劲儿地跟我折腾?”
我从虚弱的视线中,只看见一张不停翕动的嘴巴,随唾沫一起飞溅而出的那堆话,就像拍在我头上的巴掌,让我的脑袋阵阵发蒙,痛感却犀利得彻骨。
正是在这样的疼痛中,我终于有了一个隐约的认识:钱很重要!
没钱就吃不起饭,生不起病,只能任人折磨,活得连狗都不如。
“把我卖掉吧,记得找个有钱的人家。”我恹恹地说着,眼角是干的,泪水早就流尽了。
大概正是从这一刻起,我终于选择了不再反抗,而是和命运同流合污。
然后我遇到了现在的养父母。
“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瘦得像根竹竿,一双眼睛却大得可怜,神情倔强得很,就像找不到妈妈的小狼崽。那时我就在想,这个孩子身上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有这样早熟得近乎沧桑的眼神?我突然就想好好疼爱你,给你一个温暖的家,看到你脸上露出跟其他孩子一样天真快乐的笑容……”
养母常常说起她第一次见到我的情景,陶醉在自己伟大的母爱光辉中。
我却厌恶听她提到任何与福利院有关的事,一个字也不想听到。
那是困扰我多年的噩梦,我所有不安和恐惧的根源。
即使逃出了福利院,我也永远逃不出那个被遗弃的噩梦!
>> 三
这天傍晚,我终于砌完砖,拖着疲累的身体,和其他工友一起回到简陋的工棚。
晚饭摆在一张漆都快掉光的木桌上,除了没多少油水的回锅肉,就只有几道小菜,一碗白菜汤。
一张昨天的旧报纸垫在桌上,我端起饭碗时,赫然看到“万鑫集团”四个大字,顿时心里一震,忙不迭地把压在上面的凉拌萝卜丝和白菜汤拨到一边,然后便看到万鑫集团来本市投资修建五星级酒店的新闻。与此同时,“秦浩”两个字也像飞弹一样射入我眼中。新闻中说,他正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
我像被人捅了一刀似的全身发冷。
耳边响起工友的抱怨声,还有人把萝卜丝和白菜汤又放回了原处,但这一切我都毫无所觉,脑中只翻来覆去响着两个字:秦浩、秦浩、秦浩……
秦浩没有死?
不可能!
我丢下饭碗,冲进了最近的一家网吧。
鼠标点开一个又一个网页,我的眼睛快速浏览着。
养父母是颇有名气的企业家,在很多商业活动的新闻中,都能看到他们的身影,然而没有一则报道是关于那起凶杀案的。
我觉得难以置信。著名企业家的独子惨死应该是一个爆炸性的大新闻,而杀人疑凶是这家的养子,那些热衷于家族阴谋论的八卦媒体,一定能从中嗅到猛料的气息,他们怎么会放过这么大一块肥肉?
难道养父母想办法封锁了消息?
我继续不死心地在网上搜寻,突然,目光在一则报道上凝住了。这是市领导视察万鑫集团旗下某工业园区的新闻报道,还配有现场图片,负责接待并陪同领导一起参观的人,赫然是我那已经死去的弟弟秦浩。
新闻的日期,正是我杀死秦浩的第二天。
冷汗悄然从脊背冒了出来,我深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回想当时的情景:秦浩躺在血泊中,喉咙被割断,鲜血流了一地,没有呼吸,连身体都冷了。
这种情况下,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我疯狂地在网上搜寻,搜出了更多最近的报道,在这些商业活动的图片中,我又多次看到了秦浩的身影。
秦浩到底有没有死?
这个疑问像将死的鸣蝉在我脑中拼命嘶叫,我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利用自己以前拥有的特殊权限,登陆公司内部网站,从只有几个高层能浏览的信息栏中,调出秦浩的工作记录,结果却令我毛骨悚然。
就在我杀死他的那个晚上,他竟然还去参加了一个商务酒会,和一家游戏公司的老总初步达成了合作意向,准备共同开发一款网络游戏。他端着酒杯和该公司老总谈笑风生的样子,还被拍成照片,做成公司的内部新闻,公开挂在公司网站上。
我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就算秦浩侥幸未死,但他受了那么重的伤,怎么可能毫发无损地去参加酒会?
难道我杀死的那个人不是我弟弟?
不,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因为我恨了他这么多年。他说话的神情、细微的小动作,甚至身上有几颗痣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绝不可能认错人!
那么现在公开出现的人,难道是一个冒牌货?
我反反复复查看了每一张有秦浩出现的新闻照片,没有看出一點破绽,就连那个人端酒杯时小指微微翘起,笑起来喜欢一边嘴角上扬的样子,都跟秦浩一模一样。
整个事件突然显得扑朔迷离,离奇得令人恐惧!
我的心像被鱼钩咬上,被巨大的不安撕扯着。在困惑和焦虑中熬过了三天,我终于下定决心回去一趟,想要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 四
我一身农民工打扮回到原来的城市,却不敢贸然去秦家,如果秦浩真的死了,那我岂不是自投罗网?
这段日子我刻意没有刮脸,已经长了一脸胡茬,显得苍老了不少。再买顶帽子往脑袋上一扣,配上我那套土得掉渣的民工衣服,没有人再认得出我就是以前那个风度翩翩的秦家大少爷。
秦家所在的别墅区守卫森严,我根本混不进去,于是又侵入公司内部网站,查到秦浩最近几天的行程安排。
今天晚上,秦浩要去会见大通公司的张总,见面地点在国际金融大厦26楼的皇鼎会所。这个地方我曾经去过,知道秦浩的车必然会停在负一层的停车场里。我从消防通道进入停车场,掐着时间守在负一层入口处。距离会面时间还有十分钟的时候,果然看见秦浩的座驾驶进了停车场。
我借着一排排汽车的掩护迅速接近目标,藏在一辆商务车后面,偷偷朝秦浩所在的方向张望。
车门打开了,一个穿着考究的西装,精明干练的年轻男子下了车,身后跟着他的助理,还有一个保镖。
我死死盯着那名男子,如果只看照片我还不能完全确定那个人是秦浩,那么现在看到了真人,从五官到身材,再到他走路的姿势、犀利的眼神,竟没有一处不跟我那“死”去的弟弟一模一样。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像被机器搅成了一团糨糊,躺在血泊中的秦浩和眼前这个身材挺拔、迈着大长腿从容朝前走去的秦浩混淆在了一起,竟分不清哪个是真实,哪个是虚幻。
三人朝电梯走去,我情不自禁地跟在后面,只想再走近一点,看得更清楚一点。
突然,走在最后的保镖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我吓得一激灵,赶紧闪身躲在一根柱子后面。
“出来!你是谁?鬼鬼祟祟地跟着我们干什么?”保镖厉声喝问。
我拔腿就跑,却被对方几个箭步赶上,他一个飞腿把我踢翻在地,然后半跪下来,一腿死死压着我,再用力把我的双手扭到了身后。
“快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他腾出一只手,掐住我的脖子。
我完全动弹不得,视线中映出一只长满浓密汗毛的手,手上那块铜钱大小的胎记如此眼熟,几乎瞬间令我惊恐地挣扎起来。
我就像落入兽口的人一样拼尽全力地挣扎,然后,低头狠狠一口咬在那只可怕的手上!
我听见那人痛得惨叫一声,紧跟着我的后脑勺上就挨了重重一击,顿时晕了过去。
>> 五
醒来后,我看到了秦浩。
“哥,你终于醒了!”他一脸如释重负的微笑。
我却恨不得一拳打碎那张虚伪的笑脸。
环顾四周,我又回到了秦家,躺在我房间的床上,低垂的窗帘隔断了阳光,令这里阴暗得像座坟墓。
直到现在我都没弄明白,自己杀死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秦浩。就算不是秦浩,但有人死在秦家别墅里,为什么秦浩还能表现得若无其事?
心底的疑惑和郁闷就像压不住的污水汩汩地翻腾着,我阴沉地盯着秦浩,一言不发。
对方被我看得不自在起来,讪笑道:“哥,你怎么不说话?”
“你真是秦浩?”
他愣了一下:“我当然是秦浩。哥,难道你连我都不认识了?”
我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将他从头自脚来来回回扫射了好几遍,却没看出任何异样。
世界上绝对没有这么酷似秦浩的人。我神情恍惚地想:“难道那晚发生的事,真的只是一场噩梦?”
恍惚中我似乎又看到了躺在血泊中的秦浩,这个噩梦太真实,真实得令我无法忽视。
“十二月六号晚上,我亲眼看到你躺在客厅地板上,已经死了。”我直勾勾地盯着秦浩。
“哥,你在做梦吧,我现在不是好端端地站在这儿吗?”
我越发疑心,之所以直截了当地说他死了,是为了试探秦浩的反应,而他却没表现出多少意外,仿佛知道我会说这样的话。
眼前这个人一定有问题,虽然他长得跟秦浩一样,但他一定是个冒牌货。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冒充秦浩?”
“冒充?”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就是秦浩,哥哥,你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
“不准叫我哥哥!”我大吼一声。
最恨他叫我哥哥,我明明那么讨厌他,恨不得杀死他,为什么他还能若无其事地叫我“哥哥”?正因为有了他,所以我整天活在惶恐不安中,时时担心哪天被遗弃,再次沦落到以前那种悲惨的境地中。
他就是个掠夺者,是个恶魔!
仿佛有个火球在脑中炸开,我的大脑突然混乱起来,一股莫名的冲动使我控制不住地发作。
我用力掐住他的脖子,恶狠狠地瞪着他:“你到底是谁?是谁?你这个恶魔,我没有弟弟,没有!你快给我消失,消失……”
秦浩在我手下挣扎,像只孱弱的小鸡。这时,周围突然冒出很多人,有保镖和仆人,他们使劲儿把我从秦浩身上拽开。
我被压制在床上动弹不得,然后听见秦浩喘着粗气说:“快去叫陈医生,快!”
十几分钟后,一名中年男子进入我的房间。他拿着一个小球在我眼前晃动,絮絮地说着什么,就像一个神棍。我很想对他破口大骂,然而眼皮却不住地打架,仿佛有什么力量要把我拽入黑色的梦乡。
我努力和这股力量抗争着,意识像浮在布满浓雾的河面上一般起起伏伏,浓雾深处隐约飘来几声人语,朦胧而又神秘。
“不是快成功了吗?怎么突然又……”
“有反复是正常的……他的潜意识太强大……”
“需要再植入一段记忆吗?”
“先观察一下,等他情绪稳定后再说。”
…………
浓雾铺天盖地而来,我的意识终于潜入河底,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陷入了长久的休眠。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后屋里已经没人了。窗帘依然拉得严严实实,不知道外面是白昼还是黑夜。
我摁下床头的电铃。
房门很快被推开,一个娇俏得像云雀一样的女孩走了进来,一身女佣服包裹在她青春的身体上,饱满得就像熟透的蜜桃。
她叫薛雨桐,秦宅的女佣之一。
“大少爷,你醒了?要喝水吗?肚子饿不饿?”她的声音比平时更轻柔,好像我是脆弱的玻璃人儿,会被她的声音吓碎似的。
薛雨桐对我有好感,我一直都知道。以前心情好的时候也会跟她调调情,逗个乐儿,然而现在我却没有了调笑的心情。发现自己被卷入一场扑朔迷离的离奇事件后,我觉得应该把她拉拢过来,成为我的同盟军。
“秦浩呢?”喝完薛雨桐递过来的水后,我问。
“去公司了,说有急事要处理。走之前他还吩咐我们要好好照顾你呢。”
“那个陈医生,是治什么病的?”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雨桐,我需要你的幫助。”我一脸严肃地对她说。
或许我从来没有这样郑重其事地跟她说过什么,她露出一脸惊吓的神情,连声道:“大少爷,有什么事你就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会帮你。”
“帮我打听一下,那个陈医生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
“原来是这个啊!”薛雨桐松了口气,“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你等着,我这就给你打听去。”
“千万别说是我问的!”我怕打草惊蛇,赶紧加了一句。
等了好半天,薛雨桐才回来,邀功似的说:“那个陈医生神神秘秘的,我问了好几个人都不知道他的来历。后来才从司机老王那儿打听到他叫陈志舟,老王去接过他几次,好像这个人挺有名的,开了家私人医院,是什么……哦,‘植梦师来着。”
“陈志舟……植梦师……”我把这两个信息抓取出来,放在心里掂量了几下,然后对薛雨桐露出笑容,“谢谢你,雨桐,你真是帮了我的大忙!现在再去给我弄点吃的吧,我饿坏了。”
打发了薛雨桐后,我拿出笔记本电脑,迅速在网上搜索与“陈志舟”“植梦师”有关的内容,结果发现这个人竟然很有名气。网页上有他的履历,他是留洋博士,曾拿过国际大奖,却拒绝了国外一家著名研究院的高薪聘请,带着自己发明的科学仪器回国开创事业。不少社会名流都找他治过病,据说效疗惊人,陈志舟也声名鹊起,在媒体报道中有了一个“植梦师”的美称。
据说他能借助科学仪器,在人脑中植入一段幻觉,这段幻觉跟记忆混淆在一起,让对方误以为是一段真实的经历。
网上有那种仪器的图片,名叫脑神经信号传感器,是个外形类似头盔的玩意儿。据介绍,这种传感器由光纤和聚合物制成,有数个电极与人脑连接,另一端则与生物计算机相连。这台仪器可以通过监控大脑中的血液流动模式和脑细胞电子脉冲来扫描别人脑中的思想,根据电极反射回来的信息,通过脑功能磁共振成像技术,将人脑中的思想在计算机上转换成图像,从而窥见这个人的思想,包括连他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的潜意识中的一些想法。
然后植梦师会在计算机上为病人量身编辑一段适合他的幻觉,再用传感器将它转化为神经脉冲信号,输入大脑,让它与病人原有的記忆完美融合在一起。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令人惊叹的发明,但它同时也伴随着巨大的争议,主要集中在偷窥他人思想是否合法这一点上。但目前法律关于这一块的规定还是空白,所以并不妨碍陈志舟借助这个仪器混得风生水起,拥有了大批追随者。
据说陈志舟用植入美好幻觉的方式治愈了不少人的心灵创伤。
但是,假如他植入的是一段凶杀幻觉呢?
比如,让我以为自己杀死了秦浩,然后因为愧对养父母而自杀,或者亡命天涯,再也不敢回来争夺秦家的产业。
这样,秦浩不就可以不着痕迹地除去我这颗眼中钉了?
我越想越觉得这是唯一的真相,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我为何如此真实地记得自己杀死了秦浩,而秦浩却依然好端端地活着。
这一切,不过是因为陈志舟在我脑中植入了一段真实的幻觉。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他们万万没想到我会被人救起,会在无意中发现秦浩未死,然后又潜回来调查真相。
接下来,他们一定会再给我植入一段新的幻觉,而这段幻觉说不定就会要了我的命!
我要立刻离开这儿!
然而当我打开房门时,两个身强力壮的保镖却客气而坚决地把我挡了回去。
“二少爷吩咐,您身体未愈,需要好生休养,不能离开这个房间。”
“我又不是囚犯,凭什么把我关起来?”我愤怒地说。
对方却充耳不闻,仍然像两座铁塔一样牢牢把守着房门。
我吼了几嗓子,知道无用后,泄气地退回房间,走到窗边,撩开窗帘朝外一看,不出所料,窗台下面果然也站着一个保镖。
跳窗逃走的路也被堵死了。
怎么办?
我苦苦思索逃离这儿的办法。本想向养父母求助,但他们一直在英国忙公司并购的事,短时间内都不会回国。如今秦家主人就只剩下我和秦浩两人,大概这也正是他选择这个时机对我下手的原因。
而我的手机也被收走了,根本无法跟外界联系。
对了,还可以上网!我看着笔记本电脑,眼睛一亮,借助网络,我也可以发出求援信息。
然而结果却是又一记重击!
我的电脑竟然再也无法连上网络,看来网络信号已经被屏蔽了。
难道是薛雨桐的调查引起了他们的怀疑,所以掐断了我跟外界的一切联系?
“大少爷,请用餐!”
薛雨桐的出现打断了我的沉思。她知道我喜欢吃西餐,所以特意让厨师做了我最喜欢的牛排、蔬菜沙拉,还有一杯红酒。
我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急切地说:“雨桐,你能不能帮我打个电话报警?就说我被秦浩囚禁了。”
薛雨桐惊吓地张大了嘴巴:“大少爷,你别误会,二少爷他是为了给你治病才这样安排的,他都是为你好,绝对不是囚禁你。”
“病?我有什么病?”我压抑着怒气冷笑道。
“二少爷说,说你这儿……”薛雨桐迟疑地指了指脑袋,“出了点问题。”
一股无名怒火在我心底腾地冒起!
对外宣称我脑子有问题,然后顺理成章地请来植梦师,给我植入一段凶杀幻觉,逼我自杀或逃亡。
秦浩,你好阴狠的手段!
我绝不能坐以待毙。如今这秦家上下恐怕都被秦浩收买了,连薛雨桐也指望不上,我只有靠自己了。
趁薛雨桐不备,我偷偷藏起一把餐刀,压在枕头底下。
深夜,我听见汽车停在秦宅门口的声音,前院的灯亮了,隐约传来几声狗叫。
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装睡。
过了一会儿,房门外响起谈话声。我知道一定是那两个保镖在向秦浩汇报今天发生的事。
“秦浩!”我大声喊道,“你进来,我有话对你说。”
“哥,什么事?”
秦浩走了进来,穿着黑色大衣,头上戴着冬天防寒的貂皮帽。两个保镖紧跟在他身后。
做了亏心事,不敢独自面对我,是吧?
我心里冷笑着,脸上却不动声色:“我想私下跟你说几句话。”
“这……”秦浩犹豫着。
“这些话只能单独跟你说,因为涉及万鑫集团的商业机密。”
果然,听我这样一说,秦浩只得让两个保镖待在门外。
大概先前差点被我掐死的事令秦浩心有余悸,所以他走到离我几米外的地方就站住了,紧绷的姿态显示出对我的忌惮和戒备,面上却若无其事地笑道:“哥,有什么话就说吧。”
“你站这么远,难道要我大声说话,让门外的人都听见吗?”
秦浩无奈,又上前几步,站在床边:“现在可以说了吧?”
“当然。”我淡淡一笑,“我要告诉你一个压在我心底十几年的秘密。”
“秘密”两个字我故意压低声调,显出一副神秘的样子。秦浩果然被我的话吸引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什么秘密?”
我突然一跃而起,先前藏在被中的手紧握着那把餐刀,用它割断了秦浩的喉咙。
鲜血喷涌而出,他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俯下身,我看着秦浩那张布满痛苦的脸,他双眼睁得很大,死死地瞪着我。
我凑近他耳边,轻声说:“这个秘密就是,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你,我会过得很幸福。”
>> 六
我换上秦浩的衣服,他的胸口已经凉了,心脏也不再跳动。我戴上他的皮帽,把帽檐狠狠往下拉了拉,然后低头朝外走去。
我的身材跟秦浩差不多,穿着他的衣服,用帽子遮住了半边脸,再低着头,不凑近了仔细看,还真分不清是谁。我估计那两个保镖也没那么大胆子敢凑到秦浩跟前去。
我沉稳地走出房间,顺手带上了门,然后毫不停留地朝外走去。两个保镖瞥了我一眼,果然没有细看,让我冒充秦浩大摇大摆地走出了秦宅。
一出大门,我立刻迈开双腿快速离开了这处别墅区。外面是远离闹市的僻靜街道,草木茂密,路灯昏暗。一阵突起的冷风扯动枝叶飒飒,四周都是成片晃动的黑影,我的影子则像根伶仃的枯枝,在夜晚的寒风中瑟瑟战栗。
一只大手突然抓住了我。
手上有浓密的汗毛,还有一块铜钱大小的黑色胎记。
我惊惧地大叫起来,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又尖又细,影子也在急剧萎缩,眨眼之间,就变成了小小的一团。
再一看自己,竟变成了孩童的模样。
“小朋友,我带你去找妈妈!”头顶上传来的声音邪恶得就像哄骗小红帽的大灰狼。
“不,我不跟你走,放开我!放开我!”
我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挣扎,却挣不开那只像老虎钳一样有力的手。
“你永远也逃不掉!”
阴狠的话迎头砸来,就像一个熟悉的魔咒。
极度的恐惧令我不知打哪儿生出一股巨力,竟然挣脱了人贩子的手,没命地朝前跑去。
“啪!”一根竹条重重抽在身上,痛得我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抬头一看,福利院的阿姨拿着竹条指着我骂:“你是从街上捡来的孤儿,没有家,没有父母,看你还能逃到哪儿去?”
“不,我不是孤儿,我有家,有家!”
我捧着头大哭起来,一些影影绰绰的画面在脑中飞快地闪回——
张灯结彩的街道上,一只温暖的手牵着我,“好好待在这儿,别乱跑!”是谁的声音?是谁?
“孩子,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我和你张阿姨会把你当亲生儿子一样看待。”那个满脸慈爱的男人,又是谁?
男人的微笑突然变得模糊,仿佛笼上了一层雾气,我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他的模样,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这时,雾气又突如其来地散去,男人的脸却变成了一个蓝眼金发的女人,她愤怒地挥舞双臂,冲我叽里呱啦地吼着什么。
我吓得连连后退,却跌进了另一个女人的怀抱。
“我想好好疼爱你,给你一个温暖的家……”女人的声音就像妈妈一样温柔,我被恐惧折磨得脆弱不堪的心瞬间软成了一摊水,紧紧抱住她,哭着喊道:“妈妈!妈妈!”
“我不是你妈妈!”女人却冷淡地推开我,怀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小小的男婴,她低头宠溺地看着那个婴儿,脸上带着梦幻般幸福的微笑,“这才是我的孩子。”
“你说过要疼爱我,给我温暖的家。”我抱着她的胳膊,执拗地不肯松手。
女人慢慢抬起头,脸上温柔的笑容消失了,变得如冰块一般冷漠:“你又不是我的亲生儿子,怎么能一直赖在我家?”
这句话就像一把锋利的弯刀,劈得我鲜血四溅。
我痛得松开了手,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摇摇晃晃地后退几步,一转身,却看见一个穿着小西装,模样贵气的男孩,怀里抱着一架无人机,以一种跟他年龄绝不相称的轻蔑眼神看着我:“这架无人机是我的,秦家的一切,也都是我的。你只不过是捡回来的野种,休想把它们抢走!”
男孩的话就像往堆积得越来越高的干柴上丢了根火把,“轰”地一下燃起冲天怒火,烧得我眼睛都红了!
“我偏要抢!”
我猛地扑上去,抢那孩子怀里的无人机,跟他扭打起来,就像头发疯的小豹子。
“啪!”我脸上突然挨了一巴掌,刚抢到手的无人机也被人夺了过去。
一个穿着佣人制服的老女人把无人机还给男孩,然后双眼一瞪,毫不客气地骂我:“也不瞧瞧自个儿的身份,你有什么资格跟小少爷抢玩具?”
男孩冲我扮了个鬼脸,得意扬扬地玩起了无人机。
我攥紧了拳头,却发现自己谁也打不过。所有人都欺侮我,没人肯要我,我就像一堆被丢弃的垃圾,可悲又可笑。
心下一片凄惶,茫然四顾,整个世界仿佛都变成了囚笼,我竟无处可去,无路可逃!
一只手又紧紧抓住了我,手上铜钱大的胎记仿佛张着嘴在狞笑。
“我说过,你永远也逃不掉!”
我低下头,狠狠朝那只手咬去,结果换来的是一场如暴风雨般猛烈的殴打。
我被打落了牙齿,打断了鼻骨,鲜血糊了一脸。接着断的是腿骨、胸骨、脊椎,五脏六腑似乎全都破裂了……
我就像一件脆弱的瓷器,一点一点裂开、粉碎,鲜血则像兴奋的蛇群,争先恐后从我口中、鼻中,身体各处游了出来。
我已经完全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像一个千疮百孔的筛子躺在地上,不停地漏着血。而那些在我生命中出现过的男男女女,却围成一圈,漠然地看着我挨打,就像看一出跟他们毫不相关的闹剧。
所有的情绪都燃尽了,化为绝望的灰。
我的眼睛空洞而麻木,手指却无意中碰到衣服口袋里一个冰冷尖锐的东西。
是那把餐刀!
它杀死秦浩后,又被我放进了口袋。
一簇火苗在我眼中腾地燃起,就用它来了结自己的性命吧,反正这个世界再没什么可留恋的,多活一秒,就多受一分折磨。
我的手握紧了餐刀,正要把它朝胸口捅去,手腕却突然被擒住。
“哥哥,不要!”
我震惊的瞳孔中,映出那个绝不可能在此刻出现的人。
秦浩!
已经死去的秦浩,正用力扳着我的手腕,把刀一点一点移开。
突然想起小时候和他玩掰手腕的游戏,每次他都输,输了就“哇哇”大哭,被我嘲笑一点也不像个男子汉。
没想到转眼间我们就长大了,而他的力气变得比我还大。
“哥,快点醒过来,别再伤害自己了!”
秦浩额头上渗出的汗珠,让我知道他已经用尽了全力。
我惊讶地瞪了他一会儿,突然冷笑道:“少来装好人,你不是一直希望我死吗?”
“没有!我从来没想过要伤害你,全是你自个儿在胡思乱想!”
“别再花言巧语了,我一个字都不信。”
“不管你信不信,我还是要告诉你。从小爸妈就经常不在家,几乎是我跟哥哥相依为命。还记得以前我总喜欢黏着你吗?因为我怕一个人待着,只有和哥哥在一起,才不会觉得孤独。每次我哭的时候,都是你来安慰我,在我心里,你对我比爸妈都好。就算你不把我当弟弟,但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最喜欢的哥哥!”
秦浩这番貌似掏心窝子的话,说得如此煽情,表情如此真挚,他几乎可以去当演员了。更可笑的是我,竟然被他那堆话感动了一秒钟。
也就短短的一秒,先前还在真情诉说的秦浩,转瞬间便换上了一脸得意的笑。
“刚才都是骗你的,愚蠢的哥哥,你还真好骗!”
他大笑着,用力握住我的手,把雪亮的餐刀朝我胸口狠狠刺下——
>> 七
我大叫一声,一跃而起。
头上沉甸甸的,手一摸,竟是个圆滚滚类似头罩的玩意儿。
眼前有两个人一脸惊吓地望着我。
秦浩和陈志舟。
我瞬间明白过来,陈志舟一定又在我脑中植入了一段幻觉,想让我自杀。
瞧,我手中还握着餐刀,刚才差点就把它刺入自己的胸膛。
怒火熊熊燃烧,秦浩,你逼人太甚!
你既然一心要置我于死地,那我也绝不对你手下留情!
餐刀狠狠挥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进秦浩的胸口……
他痛呼一声,难以置信地瞪着我,似乎没想到我竟会突然出手。
“来人!快来人!”
陈志舟惊恐的叫声刚一响起,门外就冲进一群人,我又被制服了,餐刀也被夺走。
但这一切我都不在乎,只看着秦浩。
鲜血正从他胸口源源不断地涌出。
看他脸色苍白、痛苦呻吟的样子,我心里却意外地不觉得多痛快,反倒有种说不出的惆怅。
秦浩被送往医院抢救,警察也很快赶到了现场。
我被关在一间独立的牢房里,有人来看我,是陈志舟。
“你弟弟死了。”说完这句话,他又加重了语气,“这次是真的被你杀死了。”
我心里一颤,仿佛一个人鼓足了劲儿打出一拳,却意外打在了空气上。
明明那么恨秦浩,为什么听见他死了,我心里却有种难言的沮丧?
“其实,你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恨你弟弟,你只是担心被排挤,害怕被遗弃,我说得对吧?”
“少自以为是地分析我!”我冷冷地看着他,对方那种专业医生的姿态令我很不舒服,仿佛自己成了被他放在实验台上用显微镜观察的生物组织。
“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陈志舟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因为我用脑神经传感器扫描过你脑中的思想。童年时期被人贩子拐卖到福利院的经历,成为你一生摆脱不了的噩梦。当秦浩出生后,你怕自己再次被遗弃,所以十分讨厌这个弟弟。后来又怕养父母把家业都传给秦浩,让你一无所有,所以你开始挪用公司的资金。当秦浩发现账目不对开始调查时,你既恐惧又焦虑,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下出现了幻觉,幻想秦浩发现了你挪用资金的事,而你则在激烈的争执中杀死了秦浩。
“这段日子,其实你一直没有离开秦家,而是把自己囚禁在幻觉中,周围的人根本无法跟你沟通。你一方面憎恨秦浩,一方面又觉得愧对养父母,在这样的心理煎熬下,你的意识进一步崩溃,甚至出现了自杀和自残的举动。
“幸运的是,你有一个好弟弟。虽然你从来没把他当弟弟看,但在他心里,却始终有你这个哥哥。他来找我,求我想办法把你从幻觉中拯救出来。
“然而我用仪器扫描你的思想后,却发现你对弟弟的好全是伪装,在你心里其实恨不得让他死。即便是这样,你弟弟依然求我救你。你真该庆幸自己有这样一个好弟弟,但你却亲手杀死了他。我想你余生都会活在愧疚和悔恨中,这是对你最好的惩罚!”
“这个故事编得不错!”我嘲弄地拍了拍手,冷笑道,“你跟秦浩根本就是一伙的,你们在我脑中植入凶杀幻觉,想逼我自杀,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我。”
“既然要逼你自杀,为什么你会被人救起?为什么你会看到秦浩还活着的信息?”
我一时噎住,仔细一想,自己竟然真的忽略了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陈志舟继续说:“我和你弟弟商量后,决定为你编织一段幻觉,在你想要寻死时安排你被人救起,同时在你的潜意识里植入秦浩依然活着的信息,并诱导你一步步发现真相。我们以为,当你发现秦浩未死时,就可以从负罪的深渊中解脱出来,然后再慢慢治疗你的心理创伤,你就能恢复如常了。
“只是我们没有想到,你的潜意识如此强大,竟擅自篡改了我输入的幻觉。原本的设定是保镖发现了你,把你带到秦浩身边,让你知道他并没有死。然而你却在幻觉中加入一只可怕的手,那只手属于当年拐卖你的人贩子,想必给你留下过极其强烈而可怕的印象,所以当它出现以后,你的潜意识不再被我们诱导,而是开始激烈地反抗。为了避免过激反应導致的意识崩溃,我当机立断终止了信号输入,选择将你唤醒。当时我还存在一丝侥幸心理,因为你看上去似乎已经走出幻觉,可以跟他人交流了。于是我猜想你已经得到足够的暗示,知道秦浩还活着。
“然而事情并没有朝我希望的那样发展。你知道了秦浩未死,却误以为原先的凶杀幻觉是他请我在你脑中植入的,甚至以为你的弟弟要杀害你。然后你陷入了第二段幻觉,在这段幻觉中,你用藏起来的餐刀杀死秦浩,逃离了秦宅。
“你幻想自己遭到人贩子的殴打,而事实上却是你在疯狂地自残。当时情况十分危急,我不得不对你输入一段新的幻觉。这段幻觉是秦浩从人贩子手中救下你,然后告诉你他有多看重你这位哥哥,希望能打开你的心结。
“但关键时候,你的潜意识竟然又擅自改变了幻觉,将秦浩救你变成了他想杀你。当我在屏幕上看到你举着餐刀刺向自己胸口时,不得不马上关闭了仪器。这时你突然醒过来,不由分说地杀死了你的弟弟。”
“不,我不相信!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
我用力咬着牙,想要抑制嘴唇的颤抖。然而就连我自己也听出,声音有多么不稳定,就像残弦的尾音惶然地颤着。
“你不信?那么你来看看这几段视频。”
陈志舟打开带来的笔记本电脑,让我看存在里面的视频。
“因为我的治疗方式比较特殊,很多人也不了解脑神经传感器,所以一直都有不少质疑我的声音。为了避免发生医疗纠纷,和每个来访者的交谈,以及整个治疗过程,我都会录像保存,作为发生纠纷时的证据。”
第一段视频,是秦浩和陈志舟第一次见面时的谈话。
“陈医生,请你救救我哥哥,他现在已经神志不清,整天念叨着说杀死了我,然后动不动就要自杀。谁跟他说话都没用,他好像把自己封闭在幻觉里,怎么也走不出来。”
第二段视频,是仪器将我的思想在屏幕上转化为图像后,秦浩一脸震惊的样子。陈志舟皱着眉头问他:“你哥哥其实一直都在恨你,所以他才在幻觉中做出了平时不敢做的事。他想杀你,你还要救他吗?”
秦浩脸上浮出痛苦之色,沉默了片刻,毅然说道:“要救!恨我是他的事,对我而言,他却是我绝不能放弃的人。”
第三段视频,我静静躺在病床上,头上套着球形仪器。陈志舟将编好的幻觉输入我的大脑,然后和秦浩一起紧张地盯着电脑屏幕。突然,他失声叫道:“不好,这里怎么多了一只手?他改动了我编的幻觉……老天,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
病床上的我突然翻滚起来,好像承受着莫大的痛苦,连带整个仪器都开始剧烈晃动。
“必须马上终止幻觉输入,否则他会崩溃的。”陈志舟手忙脚乱地关闭了仪器,而我也慢慢平静下来,似乎陷入了昏睡。
第四段视频,我紧闭双眼,嘴里发出像野兽一样无意识的吼叫,双手用力朝自己脸上、身上乱捶乱打,打出一脸鼻血,捶得胸膛“咚咚”作响,仿佛身体不是自个儿的,那疯狂自残的架势看得人心惊肉跳!
“快阻止他!”秦浩急喊道。
几个保镖一拥而上,把我死死按在床上,用绳子绑住了手脚。
“陈医生,快,再给他输入一段幻觉,一定要把他唤醒!”
在秦浩的催促下,陈志舟飞快编写了幻觉,用脑神经传感器将它输入我的大脑。
然后,他和秦浩死死盯着电脑屏幕,看仪器扫描出来的我脑中的思想。
刚开始时一切正常,秦浩救下我,说了一段令我动容的话。本来我应该幡然醒悟,就算无动于衷,至少也脱离了人贩子的魔爪,不会再在现实中做出自残的举动。
然而事情并未按照预先设定的那样发展。
当陈志舟在屏幕上看到本是去救我的秦浩,却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冲我得意大笑时,顿时脸色大变,叫道:“糟了!”
“怎么回事?”秦浩也察觉到不对。
“他的潜意识又改动了幻觉,现在我们输入的幻觉不再具有治疗作用,反倒有可能变成他的催命符!”陈志舟额头渗出了冷汗。
就在这时,我被绑住的手不知怎么挣脱出来,从枕头下掏出了一把餐刀。
当我举起餐刀,朝自己胸口刺下时,陈志舟眼疾手快地关闭了仪器。
我突然惊醒过来,然后毫无预兆地举刀刺向了秦浩……
“假的,这些視频一定是合成的,全是假的!”
我扯着嗓子叫道,攥紧了拳头,似要使出全部力气去巩固被视频动摇的自信。
但就连拳头,也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我的信心正在崩溃,就像被一声巨喝震出了一场无法挽回的雪崩。
“这些视频是真是假,你心里很清楚。本来我没必要告诉你这些,但我真的为秦浩不值,更不想他死后还被你误解。”
我已经听不见陈志舟在说些什么,只垂头喃喃自语:“假的,都是假的……”浑然不觉泪水已流了满面。
“你是我第一个失败的病人。对一向自负的我来说,要承认失败很困难,但正是你让我意识到人的潜意识具有多么强大的力量,它甚至可以打败最先进的科学仪器。现在能拯救你的,只有你自己,我已无能为力。”
陈志舟的叹息还弥漫在牢房中,但当我抬起头时,他已经不在了。
“秦浩、弟弟,秦浩、弟弟……”
恍惚中又看到阳光熙暖、花木明艳的院子里,一个圆滚滚、胖乎乎,长得像年画上的童子一样喜气的小男孩,眼里包着泪,扯着我的衣角死也不松手,“哥哥,哥哥,不要不理我呀!我们一起玩吧,一起玩吧……”
我把头抵在墙壁上,使劲儿磨着、碾着,磨出了血,也不觉得痛,反倒有种异样的快意。
“你在干什么?”
有人冲进牢房拉住了我。他穿着警察的制服,嘴里不停地说着话,我却一个字也听不见,只是瞪大眼睛,死死盯着他的手。
那只手上有茂密的汗毛,还有一块铜钱大小的胎记!
“你……你是……他……”我的瞳孔因为极度恐惧而不受控制地放大。
“谁?”仿佛有人在问。
“人贩子!那个拐卖我的人贩子……”我的嘴唇痛苦地哆嗦着,脑袋里像有一锅铁水在沸腾,“不,不可能!这一定是幻觉,是秦浩在我脑中植入的幻觉!”
我闭上眼睛,绝望地跟幻觉战斗,然而那只手就像毒藤一样死死缠着我,是永生也无法摆脱的梦魇。
“不!”我号叫一声,捧着脑袋在地上打滚,然后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缩小了,变回了五岁孩童的模样。
那只手又伸过来,手上的胎记黑得刺眼。
“来,我带你去找妈妈!”
“不,不要!”我惊恐地抓住那只手,用力咬下去。
周围一片混乱,有人在叫:
“他咬人……”
“快把他控制住……”
“这个人疯了……”
“太危险……”
“先绑起来……”
“找医生瞧瞧……”
那片沸腾的人声就像一锅滚粥不停地冒着泡,然后离我越来越远,我终于失去了知觉。
>> 八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房门是特制的,用尽蛮力也冲不出去。窗户上还加了铁条,就跟监狱似的,跳窗而逃也成了奢想。
我只能从铁条的缝隙中窥视外界的动静,有一天竟意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是秦浩!
他正站在花坛边,跟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在交谈。
难道他没有死?
我被这个意外惊得浑身一震,又使劲儿揉了揉眼睛,再看出去时,秦浩已经不在那儿了。
方才我所看到的秦浩,到底是真实的,还是只是一个幻觉?
我感觉自己仿佛走进了一个迷宫,怎么也转不出来。为这件事苦恼了很久,直到有一天,我脑中突然闪过一道亮光——
“我所经历的一切,一定都是秦浩在我脑中植入的幻觉,他想将我永远囚禁在幻觉中,永远走不出去。不,我绝不能让他得逞!我一定要出去!”我在房间里咆哮着。
然而我却想尽办法也出不去。
时间久了,我也慢慢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每天可以从窗户看到外面的天空,还有一个美丽的花园。阳光好的天气,花园里散步的人会多一些:有的愣愣地望着天空,让阳光洒在他专注得近乎呆滞的脸上,仿佛在研究每一朵云的形状;有的则坐在椅子上长时间一动不动,像个陷入深沉冥想的哲学家。
就和我一样。
我每天都在分析阳光的颜色,思考先有阳光再有花草,还是先有花草再有阳光这样重大的哲学问题,并且乐此不疲。
我的冥想有时也会被外来的人打断。瞧,一个女人牵着孩子出现在花园里,他们走到其中一个人身边,陪他坐了很久,偶尔跟他说说话,对方却不怎么搭理他们。男孩无聊地东张西望,看见了站在窗台边的我,乌溜溜的眼睛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
我突然有种冲动,从屋里翻出一张废纸,折了架纸飞机,对准男孩所在的方向,把它从两根铁条之间扔了出去——
飞机在蓝天下划出完美的轨迹,像只翩然的白鸽,稳稳着陆在草坪上。
男孩欢呼一声,捡起纸飞机,飞来飞去地玩个不停。他快活的模样,感染得我的嘴角也不由自主地上扬。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好像曾经也有个男孩……不,是两个……也在一个同样美丽的院子里,玩……玩……玩“无人机”……
当“无人机”这三个字突然从我脑中蹦出来时,我的头顿时一阵剧痛,这痛就像龙卷风一样猛烈,霎时把脑中那模糊的画面吹得无影无踪。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伴随着疼痛的渐渐消失,我的心情又恢复了原有的平静。
医生说我不能回忆往事,所以用某种古怪的仪器锁住了我的记忆。这个仪器据说是一个叫陈志舟的医学怪人发明的,而我则成了他的第一个试验品。
闲来无事时我曾经研究过这种仪器,陈志舟说的那些古里古怪的术语我一个也听不懂,只知道他在我大脑负责记忆的区域加了一把锁,每当我要回忆起什么时,就会触动这把锁,然后它便释放出某种射线,刺激我的神经,令我感到剧烈的头痛,通过这样的惩罚来阻止大脑回忆往事的企图。
有时我挺好奇,不知道我的往事有多可怕,才要像对付洪水猛兽一样把它关起来。
起初我的头痛发作得很频繁,但慢慢地,我回忆的次数越来越少,心情也越来越平静。
我觉得自己就像孙悟空,那把锁就是戴在我头上的紧箍咒,纵使桀骜不驯如孙猴子,最后不也降伏在紧箍咒下?更何况我这样的凡人。
为了不受惩罚,我开始自觉避免回忆往事,这渐渐演变成了一种条件反射,每当往事刚一冒头时,我就会警觉地按灭它,就像按灭一个刚刚燃起的火苗。
这其实很简单,不是吗?
我已经很久没有头痛了。陈志舟说,等我学会完全控制记忆后,就可以从这里出去。
然而今天却出了这样的意外。
我暗暗自责,更提醒自己要小心,千万别再把怪兽放出来。
我的视线又落在那个小男孩身上,只见他自得其乐地玩了一会儿,终于被他母亲叫住了。
女人站起身,最后看了坐着的男人一眼,男人目视前方,依然在旁若无人地“冥想”。女人低头抹了抹眼泪,牵着孩子离开了。
男孩手里拿着纸飞机,走出一段路后,忍不住又回头看我。
我朝他笑了笑,他愣了一下,也咧嘴冲我甜甜一笑,然后蹦蹦跳跳地跟他母亲走远了。
我目送着他们离去,视线一直紧紧黏在母亲牵着孩子的手上。
阳光仿佛变成流水,流回很久很久以前,那时的我……似乎也是……一个小小的孩童,拉着母亲的手,脸上带着全然的纯真,毫不设防地面对这个世界。
剧痛再次席卷而来,我咬着牙蹲下身,把身子蜷缩得很小很小,嘴里无意识地哼着歌,是母亲哄我入睡时常唱的歌谣。
那曲调曾经在漫长的时间那端死去,如今又从记忆深处苏醒。
这苏醒伴随着剧烈的头痛,以一種摧枯拉朽的力量在我脑中横冲直撞。
痛!太痛了!痛得要命!
我本该立刻按灭那突如其来的回忆,但是,竟然舍不得。
紧跟着冒出的是一个美得像梦一样的画面:母亲牵着小小的我,走在洒满阳光的热闹繁华的大街上。
那双手紧紧地,紧紧地牵着我,一直一直走下去,永远也不会放开!
那是疼痛也无法摧毁的美好。
我痛得几乎咬碎了牙,却以可怕的毅力,固执地,牢牢地抓紧那个画面,就好像它是我所有生命的支柱。
越来越剧烈的疼痛,越来越紧绷的对抗……
终于,蓝天下似乎响起“啪”的一声脆响。
锁断开了。
一只纸飞机悠然飞在天上,就像一只自由自在的白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