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是西瓜变的
2022-05-30陈耀宇
陈耀宇
儿时的我觉得外婆是西瓜變的,要不就是西瓜的亲戚,不然她怎么总能掏出那么多个鲜甜可口的西瓜呢?
浅夏渐深,瓜藤随蝉鸣的歌声越长越远,与小溪齐力将整个南风镇包裹起来,围成了一座似乎与世隔绝的小城,也是我的记忆之城——四周的瓜藤里蕴藏着我与外婆在一起的美好时光……
仲夏的一切都是那么聒噪。骄阳将军似的,雄心勃勃地挂在天上,使原本在天上的碎云被镇压在空气里,烟消云散,只留下仲夏的炽热,在每一寸的天空上漫无目的地巡游,最终聚集在外婆的小院子里。
我正在梧桐树荫下乘凉,夏风微微吹动我的碎发,随着玻璃球大的汗珠在空中跳舞,梧桐叶也随微风在树枝上摇曳。此时,外婆在院中的瓜藤上毫不犹豫地摘下一个大西瓜,仿佛小时候长街上被吆喝着卖的“西瓜橡胶球”,那时候总惊讶它比我的头还大还圆,如今看到外婆种的西瓜,也不觉那球有多让我惊讶了。
“孙娃子,快点过来吃西瓜,天气那么热,解解燥气,别让太阳给烫伤了。”外婆靠在客厅的木门前冲我大喊,生怕我听不见,其实整个小镇的人都能听得清楚,只是我不愿告诉她,因为外婆已经过了花甲之年,这是为数不多能让她开心的事。“来啦!外婆等等我,我马上过来。吃西瓜去喽!”
外婆把刀切进西瓜里,划成东、西两个半球,奇特秀丽的山水顿时倾倒在竹桌面上,染成血一般鲜红,像极了一幅画。实在耐不住西瓜的“勾引”,我一口往某个半球啃去,以为它会像棉花糖、冰糖葫芦一样甜,可是它却带着不同于西瓜本身的味道——有点葱姜蒜味,辛辣与甘甜在鲜红色果肉上充分混合,连西瓜籽也不例外,但最后呈现在味蕾上的就只有苦涩。
我往外婆的身影看去,本来是想质问她的,可是她正在厨房做午饭,汗水吞噬了她黝黑的皮肤,填充了皮肤上一条条肉眼可见的深沟渠。外婆还没吃一口西瓜,我在心里默念道。或许是在仲夏的炎热下,也或许是在汗水的洗刷下,原本苦涩的西瓜在嘴里又变成了不可言说的甜,比棉花糖、冰糖葫芦还甜的那种甜。我深刻地意识到,外婆正在时间飞速行驶的路上,被慢慢落下。
仲夏的温度是爆表的,梧桐树荫下也不同往常,蝉在树上猛烈嘶喊,仿佛在对这高热的温度说快离开,再没有过去的歌声,但瓜藤还在疯狂生长,好像整个夏天都不会没有它的身影。
“好热啊!外婆,这天怎么这么热,头上的风扇和没开一样,这西瓜也和火一样烫手!”我向外婆抱怨,可外婆戴好一顶白灰色的帽子,从院子里摘下几个西瓜放进木筐里,就赶忙走去院外。出于好奇,我立马跟上去,时不时听见外婆的喘气声。“外婆,我来帮你拿吧。”我感知到外婆的吃力,想帮她抱着那个木筐,可是外婆始终不愿意。
随着太阳不停地垂直坠下,外婆终于停下了脚步。眼前豁然开朗,没有燥热,没有汗珠,只有一阵阵水花碰撞的籁音——我和外婆来到了南风镇的一条小溪边。溪水清凉透澈,几尾来自夏天的鱼不停地奔向溪水尽头。外婆把木筐放进小溪中,西瓜被冰凉的溪水浸没,外婆指了指西瓜说:“孙娃子,等傍晚来拿,就可以吃到冰镇西瓜了,比冰箱冻的还凉,还新鲜地道呢!”我一脸期待地望着那些被寄予厚望的西瓜,也替它们捏一把来自夏日炎热的汗。
屋顶的缕缕炊烟,将西方山顶的云染成复古的晚霞,像一片盛开的花海,而由山托起的一轮残阳,是最大的享受者。蝉声渐渐从聒噪猛烈变为远而模糊,把残阳晚霞吸进大地中。
数数星子,跨跨步子,我和外婆在深寂的夜里,完成了白天与溪水的约定。西瓜如冰雕般站在我的手心,凉意立刻涌进血液,使人忘却“热”字的写法。再看看外婆,她累得在门前的摇椅上睡着了,手上还拿着一把旧蒲扇,月光照亮她的头发,发丝露出银色的痕迹,像一张张蜘蛛网。
“西瓜全身都是宝。”这是外婆常对我说的一句话,我却不太认同,因为我认为瓜皮是不能吃的。但外婆用自己的行动,颠覆了我的认知。
小孩子是极其挑剔的,更何况是在仲夏,炎热的天气使再好的饭菜也变得索然无味。外婆准备用瓜皮做一道开胃小菜。她从院中茂盛的瓜藤里摘下一个西瓜,把它切成均匀的四块,再用刀将果肉与瓜皮进行分离,我管这个叫“脱子”。脱完子之后,外婆用铁质削皮刀将瓜皮表面的深绿毛衣褪下,最后只剩下光溜溜的身子享受着阳光浴。为了让它们更公平地沐浴,外婆把瓜皮切成粗细一样的长条。“我一点儿也不偏心!”外婆对切好的瓜条骄傲地说,我在一旁偷偷地笑。
花得有绿叶衬托才好看,这道开胃菜也不例外,仅仅有瓜皮是不够的,还得有调料酱。将大蒜拍成蒜末,将香葱剁成葱花,然后与去年秋天收集的熟芝麻搅拌,来一个热情的拥抱。锅里油烧热后放入小花椒炸,炸好以后过滤掉花椒,将油倒进葱蒜芝麻碗里,熟芝麻在油的热情下开了花,葱蒜在油的热情下跳起了舞。剁椒是不可缺少的开胃佐料,但小孩子不太能吃辣,外婆便只放了一勺。除去辣椒,还放了香醋、酱油、盐和白糖来调色和提鲜。我是分不清盐和白糖的,因为它们长得太像。
准备工作到此就告一段落,外婆把瓜皮用温开水泡一下,就像外公喝茶那样,先把茶叶晕开,然后捞出,加入花朵需要的绿叶——调料酱,搅拌搅拌,便完成了最后的工作。
将拌好的西瓜皮放在嘴里那一刻,就像吃了薄荷糖般爽口,酱汁和瓜皮成了绝美搭档。以前觉得不能吃的瓜皮,如今吃起来也津津有味。这得感谢外婆,她总有那么多法子。
仲夏总是这样,人们的事情都还没有做完,它便离开了。不知不觉间,秋去冬来,外婆院中的瓜藤被深深掩埋,薄雪覆在上面。秋风早扫走了梧桐叶,这时只剩下落雪,像白梅,也像被风吹散的柳絮。
一阵凉风轻柔地抚过我的脸,我恍惚觉得还是在夏天,还是在梧桐树荫下乘凉,还是在和外婆吃西瓜。推开木门,老旧的蒲扇依然安闲地躺在摇椅上,我喊着外婆,却没有人答应。这才想起,外婆已经随瓜藤和仲夏走了。
来年瓜藤会再次茂盛,等待结果;仲夏会再次变得聒噪,锣鼓喧天地宣告西瓜的成熟;外婆却不会再变着法儿把西瓜送到我的跟前了。
外婆不是西瓜变的。她只是她,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取代她。我爱西瓜,她爱我,所以她是西瓜味儿的。若我爱其他东西,外婆会变成其他事物吗?
我愿意为此爱这个世界上的万事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