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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苦楝树,然后遇到昏暗的橘子

2022-05-30甜椰

中学生百科·小文艺 2022年10期
关键词:苦楝树复赛便利店

甜椰

因为我刚好在便利店买鸡蛋仔,所以会记得第一次见他是个星期三。

1

大概是在高二上学期,我偶然遇到了他的作品。校期刊室,一本青春杂志的封面上印着他的名字和文章题目,因为这个名字和我认识的一个笑起来很阳光的体育生一模一样,便鬼使神差地拿起来看。

看过之后自然发现他们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这个故事似乎更应该被刊载在严肃文学期刊上,它虚无又轻巧,让我瞬间理解了语文选修课上老师说的“喧闹中的一个意外的沉默”,带着一种莫名的亲近感,故而我也立刻“倒戈”。

我很难想象,从未谋面的他,只用一篇文章就纠正了我青春期肤浅的迷恋。

2

学校的语文选修课排在星期三下午第四节课后,两个小时,从薄暮冥冥上到月明千里,上到世界仿佛是一间漏光的暗室,上到肚子空空如也。所以出地铁口的那间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总在星期三吸引我过去买一份阿华田口味的鸡蛋仔。

我提醒店员姐姐少放点阿华田酱,那东西有多好吃就有多容易长胖。对方听后笑笑,说,行,你先去隔壁吧,还是老时间回来拿。

隔壁是一家小书屋,原木色调,我进去径直找新一期的《萌芽》,迫不及待地翻到那页。

杂志社在举办新概念作文大赛,初赛优秀作品会设立专栏选登,我知道有他的文章。除此之外我还知道点其他的:他是城西那所知名学府的在读研究生,导师在文学批评界很有名;他们学校食堂的掉渣饼和过桥米线极为正宗。

刚出炉的鸡蛋仔浓郁的香甜扑面而来,即便在北方入秋后个位数的温度里,店员姐姐依旧规行矩止地把它拿到小风扇前吹。我揪着鸡蛋仔从便利店出来的时候,隔壁书屋走进去一个背着书包的男生,他停在杂志架前片刻,拿起一本《萌芽》。

就是他。

3

我所了解的他来源于他的微博。他不太有名,粉丝才一两百,七八个短篇神出鬼没在我熟悉或不熟悉的杂志上,搞得我收集起来堪称大海捞针。校期刊室有三毛钱一张的自助打印,他一本“作品集”统共没花超过十块钱。但那些故事的气质太特别,字里行间清醒却温和,轻易让人透过它们喜欢上作者。

所以当我看到他晒出报名表后,别提有多高兴了。感谢赛程,让他终于能多写点东西出来——我猜不到他会写什么,或许要引用莫迪亚诺、卡夫卡或茨威格,但一切都没有出现,他写了一颗霉变的橘子。

腐败的,断面的,雾蒙蒙的黄与黑。

我有点想认识他,只看文字了解作者就像透过初展萌发态的种子去窥视一棵树,于是我叫了他的名字,不太熟络地,声音因为不确定而飘忽。

幸而他的回答是:“啊!你好!”

果然没认错,这得归功于他上传的一张校级颁奖合影照片。

4

第二次见到他,他正在小书屋的茶几上码字,点了一杯柠檬水,满满的。我猜是因为书屋的座位付费才可以坐。我想起下周就要进行复赛了,那该不该去打个招呼?随即又觉得没必要——作者不是明星,一旦他的作品不是来自思考而是为了感谢读者的鼓励,就毫无意义。我正要走,却看到他冲我招手。

Word界面,普通光标,他的屏幕里养了一只小兔,让一个个黑色宋体五号字符不那么枯燥。我无意窥视他的创作,加上近视根本看不清什么,于是我转而去看他。他叠着手里的纸,纸上是手写的大纲,我隐隐约约看见了“起因”和“结局”几个字。

于是我问:“你已经买好去上海的机票了吗?”

复赛是现场作文,像考试。

“喔,没呢。”

我一愣。

他笑了笑说:“我不打算去了。”

“不参加了?”

“嗯,可能不太适合。我从网上找了历年的复赛题目写,总觉得不是很满意。”

“也许是最近状态不好呢,也许到了现场就有灵感了。”我有点可惜他半途而废。

“不是的,我知道自己的情况。”

那张纸被折成了一架纸飞机,又递到我手里。

5

过了几天我才知道,在我忙着市联考的期间,他好像有些“知名”了。

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措辞,莫名其妙的截图,在网上连翻了好几页我才在“@”他名字的三言两语里捋清了前因后果。原来是他文章中的桥段跟另一名网文寫手的类似,所以闹出了点不愉快。

我忽然理解了一些事,比如我的同桌,在她的偶像爆出恋爱新闻的时候坚定不移地认为狗仔造谣;比如我弟弟,在他爱吃的干脆面被曝出食品安全问题后,他完全不为所动;比如现在,我也毫不犹豫地相信,所谓“相似的桥段”,是一个因为两位作者想法不谋而合所产生的误会。

从书屋的玻璃窗向外看出去,能看到高架桥两边曲折延伸的照明灯,像古代小说里热闹节日才有的游龙的火把。

在又一架红眼航班从城市边缘穿过绛蓝色的天际时,他终于叹了口气:“你知道了。”

“嗯。”

不知什么时候,这里开始入冬,夜里格外冷。我想起他写过的那颗腐败的橘子,应该和此时此刻的场景是同色系——

昏黄的光线与苦楝树的暗影交迭更替,间隔一秒钟远,大概是前后脚步的节奏。我们在天桥上走,像走在水母缠绕游曳的触须上。

“那杂志社联系过你吗?”

“有,我跟编辑提过,她问我有没有看过那个作者的小说。”

“你看过吗?”

“没有。”

“那她怎么说呢?”

“她相信我。”

“那很好啊。”

“可我不相信我自己了。”

他苦笑着走下天桥,把纸飞机扔到栏杆后面学校废弃的操场跑道上。

“你知道吗?抄袭对于创作者来说,是最深重的罪名。”

6

我最喜欢这座城市的一点,就是它各个角落都种着成片成片的苦楝树,四五月开花,淡淡的紫,浅浅的灰,微微的清苦味云雾般笼罩着终年湿润的空气,落日和霞光都沉溺在这里。而等十一月末,果实长出来,那股苦气也不知所终。

可今天我又闻到了它,在我正给他的微博留言时。

“抄袭对创作者来说致命,但,被误解对每一个人来说都常有。”

我在网上找到了两篇文章。不得不承认,当“抄袭”的罪名出现在他那里时,我几乎是立刻否认,可始终又有些摇摆不定。我去看它们的起承转合和遣词造句,到底是没什么相关的蛛丝马迹,将故事线抽取出来,也是截然不同的肌肤和筋骨——皮囊轮廓隐约重合,自然不值一提。

“误解会随着了解而瓦解,赤诚却能因热爱而保留。”

我笑着看他,他的故事曾是迷茫中指引我的光,如今终于也成就了我的笃定。苦楝树的气息令人冷静又清醒,我倒是被星光灌醉:

“现在,你有两个粉丝了。”

7

联考成绩下来的那天是个星期三,我路过苦楝树时手机响了,是他发来了一张黄浦江畔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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