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泉》中的“蟾蜍”成长意象
2022-05-30孙彬琦
孙彬琦
娜塔莉·巴比特的《不老泉》围绕温妮的成长,讲述了一个关于生命的深刻故事。文本中存在豐富的景物描写,令语言充满诗意,内涵富有韵味。其中,“蟾蜍”这一典型意象连接始终,再现了温妮成长中复杂纠葛的心灵历程,包括出走与回归、救与不救、永生与死亡,分别投射出温妮自我意识的觉醒、个人意义的追索、生命的认知与体悟,构成温妮此段时期的成长脉络。
《不老泉》用诗化般的语言讲述了一个关于生命的深刻故事,呈现出生命该有死亡的人生哲学。在诗化般的语言与深刻的人生哲学之间,是温妮的成长历险与生命体验。文中多次出现的“蟾蜍”意象,投射出温妮在此段成长历程中复杂矛盾的心理,在自我意识觉醒时纠葛于“出走”或“回归”,在勇敢善良萌生时纠结于“救”或“不救”,在对生命认知时挣扎于“永生”或“死亡”。最终,温妮对蟾蜍的生命进行了选择,更是对自己成长之路的抉择。
一、“出走”与“回归”
离家与归家,是温妮成长中的第一大命题。在《不老泉》中,蟾蜍是灵动欢腾、充满生命力的,象征着自由生机。蟾蜍身上迸发出来的生命力强烈地搅扰着温妮的心,使其对蟾蜍的生活心生羡慕,对外面的世界满怀憧憬。
在文本的一开始,“蟾蜍”这一意象就多次出现。例如,“一动不动地蹲在那儿做出一副鬼脸,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动了一下,眨眨眼,扑通一声,沉甸甸泥球般的身体跳出了老远”“又动了动,拱起身子笨拙地跳进了林子”“蹲在一个低矮的树桩上,看起来像个静止不动的蘑菇”,声音与形貌相结合,一只憨态可掬、活泼可爱的蟾蜍浮于眼前。这些都是对蟾蜍的直接描写,且多侧重于灵动的眼睛和活跃的身子,凸显出蟾蜍无限的动态感,它是任性自在、活泼欢腾、充满生命力的,唯有广袤自由的天地才得以孕育。恣意生长的蟾蜍,象征着无限自由。
温妮生活的宅子方正坚固、气派凛然,但对她来说,这高大的宅子并未给她带去舒适快活,而是充斥着束缚和压抑。她在生活上受到诸多限制,当坐在草地上时,奶奶会马上推开宅子正面的窗户,用尖细的声音喊道:“温妮,别坐在草地上!会把鞋袜弄脏的。”紧接着,她妈妈又用一个更严厉的嗓门儿喊道:“回屋里来,温妮,这种大热天,待在外头会中暑的。”温妮各种活动都会受到限制,就连在自家的院子里待上一刻也会同时受到妈妈和奶奶的管教。而反观蟾蜍,或蹲在小路旁几码外,或蹲在低矮的树桩上,或蹲在沾满露水的草丛中,可以随意地一缩身子跳下树桩,拱起身子跳进林子,从一棵老蒲公英旁蹦出来,任意地穿梭于自由王国中,享受着惬意美好的时光,这一番自由天地与温妮狭隘拘束的生活环境形成了鲜明对照。
早已厌倦了拘束乏味生活的温妮对蟾蜍的自由天地心生羡慕,甚至心怀妒忌,她朝蟾蜍扔石头,又试图让蟾蜍和她过一样的生活,“我会把你养在一个漂亮的笼子里,里面放好多草”。温妮继续向蟾蜍表达她的不满与愿景:
我要能像你这样,想干吗就干吗那就好啦。你知道不,他们根本不让我一个人待在院子里!成天被关在家里,我能有什么出息?看来我非逃走不可。
体内流动着福斯特基因的温妮向来孤傲冷淡,缺乏知心朋友,她将蟾蜍视为知己,向其倾吐内心的积怨,表达离家的愿景,同时蟾蜍又以自身的举止神态进行应答,二者之间产生对话,形成离家之音的合奏。
温妮朝蟾蜍扔偏石子,扔完后坐下向蟾蜍诉苦,离家之音的合奏就此拉开序幕。她倾诉自己得做一件独自一个人干才有意思的事,她逃离压抑的深宅生活的想法已初露端倪,蟾蜍以“动了一下,眨了眨眼,跳出了老远”来应答她,以表赞同。接着,在温妮大段大段的倾诉中,“温妮!”一个严厉的声音打破了这曲合奏,温妮回应妈妈,“这就来,我是说,马上回来”,蟾蜍听到温妮答应妈妈,意识到合奏终止,“动了动,拱起身子跳进了林子”,去追逐广阔自由的天地,但离家之音在即将进入尾声时又回转,“蟾蜍,走着瞧,到明儿早上你就知道了”。当温妮进入生机的林子时,合奏逐渐进入高潮,本蹲在低矮树桩上、静止不动的蟾蜍在见到温妮走近时眨了眨眼,温妮发现了蟾蜍,“跟你说过一大早我就会来的”,蟾蜍“又眨眨眼,还点点头”。
温妮从束缚压抑的深宅中出走,来到广阔自由的林子,是想要获得自主选择的生活,是其自我意识的觉醒。在这个过程中,蟾蜍的应答与温妮的倾诉产生共鸣,合奏出一曲离家之音,成为温妮出走的重要因素。
但这支合奏并未达到“珠联璧合”之境,反而“鼓吹喧阗”,因为出现了对立的曲调—归家之音。
温妮在立下独自去干大事誓言的当晚就产生了动摇,“不管怎么说,我又能上哪儿去?”为了掩饰害怕独自出去的真相便以“没一个地方是真想去的”为理由。当她又想到对蟾蜍说的大话时,更加泄气了,“要是今天蟾蜍还在栅栏外面怎么办?要是它偷偷笑话我是个胆小鬼怎么办?”她因为害怕独自游荡在野外而对出走深怀恐惧,出现了第一次与蟾蜍的“不合奏”。
这“不合奏”之曲第二次出现在温妮进入林子被杰西一家带走时,“心扑通扑通乱跳,脊梁骨冷得像条冷水管子”,温妮顿生恐惧,又想到了那只蟾蜍,并寄希望于它,“早饭时家里人见不到我会说什么……但愿蟾蜍现在能看到我……”或许是只有蟾蜍知道她去向何处,或许是她想继续从蟾蜍身上寻找出走的寄托与慰藉,但总而言之,此刻的温妮在“危险”面前,极度渴望回归。当她住到杰西家中时,将一只陌生的蟾蜍认成了自己的蟾蜍,期待从它身上寻求依靠,“热切地紧紧盯着它”“怀着几乎是宠爱的心情”,瞬间感到自己“离家好像已经有好几个星期了”,与蟾蜍之间产生了第三次不合奏。
温妮与自由的蟾蜍合奏出一曲离家之音,同时又多次借蟾蜍表达回家之欲,以“归家”的曲调打破合奏,呈现出温妮在自我意识觉醒下在“出走”与“回归”之间的徘徊,构成其成长历程中的一部分。
二、“救”与“不救”
对个人意义的追索,是温妮成长的第二大命题,她面临着“救”与“不救”的难题。在蟾蜍展现自由、促使温妮个体意识觉醒之时,又激发其对个体意义的追寻与表达。
在人们心中,蟾蜍是恶心可憎的,对高贵的福斯特基家族而言,当然不例外,温妮奶奶在见到蟾蜍时,“厌恶地皱了皱鼻子”;温妮亦厌弃蟾蜍,“她心里觉得一阵厌恶”,她“僵硬地站着,盯着蟾蜍,不断地在裙子上蹭手”,但正是蟾蜍,推动温妮去追索个体的意义,使其在勇气与善良萌生时纠结于“救”或“不救”。
对于自我意识觉醒的温妮来说,她对个体意义已经拥有了认知,这让她淡忘了对蟾蜍与生俱来的恶心感。蟾蜍遇到了两次生命危机,均主要来自外力,一是恶劣的天气,炎热使大地变得毫无生气、干坼龟裂,曾自由乱蹦的蟾蜍亦失去生命的活力;另一次是黄狗的追击,它发现了从老蒲公英旁蹦出来的蟾蜍,“立刻眼睛发亮,举起前爪,屁股扭来扭去,兴奋地叫个不停”,欲对蟾蜍采取进攻。尽管温妮对蟾蜍也抱有厌弃之心,但是蟾蜍的生命处境激起了她对个体意义潜在的认知,使其勇气与善良得以外显。在蟾蜍生命的危机时刻,她寻水救助干皱的蟾蜍,更是一把抓起蟾蜍,将它扔到栅栏里面的草地上,帮它躲避黄狗的追击。
温妮对个体意义的认识不仅限于她的那只蟾蜍,更是从蟾蜍至人,蟾蜍让温妮获得了成长的勇气,拨动了内心的善意,促使她奔向更长远的成长道路,产生更深沉的勇与善,这是她个体意义的真正显现。
她在草地上坐下,叹了口气:“梅啊,她怎么才能把她救出来呢?”
在蟾蜍的作用下,自我意识已经觉醒的温妮对自我身份、个性、价值产生了重新思考与判断,她认为从道义上来说梅抡起枪打死“黄衣服”毫无过错,是为了稳定社会秩序、维护世界和平,她数次强烈地想要将梅从监狱中解救出来,“梅绝不能上绞刑架”,“我们必须把她救出来”。
尽管温妮有强烈拯救梅的欲望,但其心底亦是害怕的,梅杀死了“黄衣服”,按照法律,罪有应得,是需要偿命的。
她又一次想,那天空边缘的钝痛。梅打死了那个黄西装,她是故意要打死他的。
温妮从蟾蜍身上获得了成长的勇气,萌生了内心的善意,对个体意义的探寻与追求使温妮内心形成一阵阵波澜。面对身处险境的蟾蜍,她有厌恶、害怕带来的“不救”心理,又有“救”的勇气与善意。由蟾蜍至人,温妮对梅亦存在着“救”与“不救”的纠结,经受着成长所带来的考验,但最终踏向了“救”,躺进监狱,忍受黑暗与孤独,帮助梅顺利逃脱,在成长之路上又迈出了一大步。
三、“永生”与“死亡”
生命与死亡,是温妮成长的第三大命题。“蟾蜍”这一既孕育生命摇篮又蕴含死亡气息的动物意象,寓意温妮在成长历程中对生命不断变化的认知与选择,充满着纠葛与矛盾。
文本在一开始,就借蟾蜍表现了温妮对生命的召唤:
温妮一眼就看到了这只蟾蜍。除了那群疯狂的,如同乌云一般悬浮在热浪中的小虫子,这是她唯一能看到的活物。
温妮向往一切生机,死气沉沉的宅院让她感到苦闷惆怅,转而进入生气勃勃的林子,并与自由欢腾的蟾蜍展开生命对话,“跟你说过一大早我就会来的”,蟾蜍“又眨眨眼,还点点头”。
对于正焕发着青春色彩的温妮来说,她并不满足于一时生机,而贪恋于生命之永恒,拒斥生命之凋零,她希冀永葆青春,以至于在面对小动物的死亡之景时,都甚是恐惧,她“绷紧着膝盖盯着它瞧”“大喊,放了它,立刻放了它”,“为那只黄蜂哭过,又希望它能活过来”。这些蕴含死亡气息的自然之景让她见证了生命的消退与幻灭,感到死亡的阴郁与痛苦,她拒斥生命的凋零,寄希望于万物永存。因此,当得知不老泉的秘密时,她非常渴望喝一口,以获永生。
而在喝过不老泉,活了上百岁的塔克一家人眼中,最不值得珍贵的就是时间与存在,他们试图让温妮明白生死含义,“生命就像轮子,不停转动,永无停歇”“永远是新的,永远在生长,永远在运动”“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温妮开始有些明白,但不全然理解,这一混合复杂的内心之味从她对蟾蜍的做法便可明显探察到:
接着,她灵光乍现,转身跑进屋里,冲到卧室里,打开衣柜的抽屉,取出瓶子—就是杰西送给她的那个装泉水的瓶子……温妮拔出瓶口的木塞,跪了下来,缓缓地、小心翼翼地把珍貴的水倒在蟾蜍身上。
温妮将杰克带给她的不老泉水注到了蟾蜍身上,这是她在思考生命与死亡之后的一次真正行动,是她对生死感悟的一次有力证明,她对永生不再如此执着、眷恋,对生命与死亡有了更加多层、深刻的理解。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温妮已经有了透彻的体悟,她的思想仍游走于永生与死亡之间:
等她到了十七岁,万一她想要喝,去林子里喝就是了。
随着生命体验感的增强,“永生”情结在温妮脑海中渐渐消退,但她尚未从永生与死亡的纠葛中走出来,她仍在挣扎,试想将来可以去林子喝。永生或死亡,交织于温妮脑海中,以“蟾蜍”这一意象隐约呈现。
文末,蟾蜍再次出现,温妮与蟾蜍之间,死亡与永生的对照,由长生不死的塔克一家来联结。“一辆卡车疾驶而过,蟾蜍顶着卡车带起的疾风双目紧闭,仍一动不动”,被注入不老泉之水的蟾蜍生命力荡然无存,“双目紧闭”“一动不动”,灵动的眼睛和活跃的身子都已消失,仅是静止而永恒地存在。经过此地的塔克一家发现了蟾蜍,他们嘲笑蟾蜍,“这个傻家伙,准以为自己能长生不死呢”,殊不知温妮将杰克给她的长生水注进了蟾蜍的体内。到最后,温妮坟墓的出现,与获得永生却失去生命脉搏的蟾蜍交相呼应,暗含着温妮最终在永生与死亡的挣扎之间选择了经历新生、生长、成熟、衰败、凋零这一完整的生命链条,让自己的生命轮轴转动。
蟾蜍周边的环境,从危机四伏到平静安宁;它的生命状态,从自由欢腾到静止颓败,蟾蜍的变化,亦是温妮心灵的演绎,暗含其对永生与死亡的纠葛。最终,温妮从眷恋永生到体验一生,对生命有了深沉的认知体悟,获得了真正的心灵成长。
“蟾蜍”在文中数次出现,从开篇至结尾,连接文本始终,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成长意象,内涵深刻,意蕴无穷,完整再现了温妮在一段时间的成长历程与生命体验,投射出她在成长中复杂纠葛的心灵历程,包括出走与回归、救与不救、永生与死亡。出走与回归的纠葛,是自我意识的觉醒;救与不救的纠结,是个体意义的追索;永生与死亡的挣扎,是对生命存在的认知。最终,温妮完成了成长的三大命题,收获了真正的心灵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