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手爷爷

蒋双超

夜幕即将落下，西边天空飘满鲜艳的晚霞，看来明天又会是一个大晴天。不过李皓浑然不觉，他嘴里喃喃念着，“再见，爷爷。”

1

真大啊。

一个车站居然比整个村子还要大。

刚下高铁，李皓的第一感觉就是大。眼前的这座城市实在是太大了，尽管在电视上看过很多次，但是置身于其中，真的有种梦境般的错觉。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好像乡下一眼看不到头的群山，高高低低，纵横交错，尤其是建筑上的玻璃反射着夕阳的余晖，整座城市看起来金碧辉煌，这让李皓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

“走吧，别看了，以后大把时间给你看。”看着东张西望的李皓，妈妈催促道。

“嗯。”李皓这才收回好奇的目光，背着书包跟着爸爸妈妈往地铁站走去。正值下班高峰期，到处都是人。一路上，李皓都紧紧攥着妈妈的手，生怕被人流冲走。妈妈看着他小鹿般忐忑的眼神，又是好笑又是心酸。

从地铁站出来后，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夜色像只巨大的黑鸟张开翅膀，盖在整个世界的上方。不过城里不像乡下老家，一入夜就黑咕隆咚，反而四处灯火通明。爸爸拉着行李在前面走，妈妈陪着李皓走在后面。七拐八拐之后，他们走进了一个老小区。这里的房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墙面斑驳开裂，有的地方爬满了爬山虎和不知名的藤蔓。妈妈说，再转一个弯，就是他们租的房子。

突然间，李皓停住了脚步——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原以为这是自己的幻觉，可李皓揉了揉眼睛后，那个头发花白、胡子拉碴的身影还在。

“妈妈，快看，那是爷爷。”李皓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

妈妈吓了一跳，也朝那边看去，随后拍了拍李皓脑袋：“你看错了，那不是你爷爷，那是这附近回收旧电器的老许。”

李皓这才发现，那个老人确实不是爷爷，因为爷爷个子要高一些，穿得也没这么邋遢。爷爷已经去世了，就在半个月前，他因为癌症离开了这个世界。所以爸爸妈妈在办完葬礼后，就把李皓接到了这座城市。

一想到爷爷再也不会出现，李皓的心里就止不住难受。他看着不远处正在收拾旧家具的老人，悲伤翻涌加倍。这股悲伤劲儿比爷爷做的辣椒面还呛人，让他一吸气就忍不住咳嗽起来，视线也变得模糊，那些高楼大厦顿时变得暗淡无光。

爸爸回过头，看着李皓的脚步慢了下来，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过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叹了口气。妈妈摇摇头，心想，也许到了新学校，儿子交了新朋友，就没那么难过了。

2

没想到，李皓到新学校的第一天就闹了笑话。

看着台下坐得整整齐齐的新同学，还有装了空调、投影仪的现代化教室，李皓低头看了看自己洗得发白的鞋子，一紧张，把原先想好的自我介绍忘得一干二净，“大……大家好，我……我叫李皓，你们可以叫我……叫我皓子。”话刚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

“皓子？耗子？那我叫大猫，专门抓耗子！”果然，班上一个调皮的男生大声叫了起来，引得全班哄堂大笑。尽管以前在乡下学校时也有人叫他“耗子”，但一见面就被新同学喊外号，李皓的脸瞬间就红透了。好在他皮肤黑，不怎么看得出来，只是他颇为尴尬，傻愣愣地在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大家的笑声更大了。

“安静，我们要开始上课了。李皓同学，你个子高，就坐那里吧。”老师发现了李皓的窘迫，制止了同学们的哄笑，随意给他指了个空位。

这节是数学课。原本是李皓最感兴趣的科目，可是听着讲台上老师的授课，他只觉得脑子里嗡嗡的，回荡着大家刚才的笑声。他把视线移向窗外，看着白云一朵朵从视线中飘过，顿时想念起乡下的学校了。尽管那个学校没有城里的大，也没这么干净，甚至连屋顶都有些破，一到下雨天还会滴答滴答漏水，但这会儿，他特别想回到那里。

这样想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直到老师的粉笔头扔到李皓头上时，他才惊觉老师和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

“李皓同学，你来说下，1千克盐水含盐50克，那盐是盐水的百分之多少？”老师手拿着教鞭，指着黑板上的一道题，有些无奈地问他。

李皓支支吾吾，他翻了翻书，没找到这道题，下意识地摇摇头，“我……我不知道。”

班上同学又哄笑起来。老师说，“不知道就更要认真听讲！爸爸妈妈辛苦工作赚钱，送你们来念书，你们也要对得起他们的付出才行。”这番话让李皓低下了头。

下课后，教室里熱闹了起来，同学们有的去上厕所，有的围坐在一起用方言交谈，李皓不由地支起耳朵，发现一句都听不懂。只有那个调皮的男生主动靠过来，问东问西，“耗子同学，我叫王乐乐，你家哪里的啊？”“你喜欢打篮球吗？”“耗子，你之前在哪里念书？”

面对着王乐乐热情的面孔，李皓有些不知所措，想躲开，又觉得那样做不大好，目光闪烁着，不知道应该先回答哪个问题。

“你可真没意思。”可能是觉得李皓的不善言谈太无趣，王乐乐掉头去找其他同学玩了。这样也好，李皓放松了下来。他想，如果还在乡下的话，自己这时应该跟同学一起在操场上打闹。可是在这个陌生的新学校，他只觉得，孤单就像无处不在的空气一样，将自己紧紧包围。

3

放学后，李皓特意走了刚来那天夜里走过的路，又看到回收旧电器的老许。老许依旧穿着之前那件邋里邋遢的脏外套，正在把回收来的电器分门别类。这附近有好几家回收旧家具、电器的门面，爸爸说，他们把还能用的摆在店里卖，不能用的就拆下里面的零部件拿去卖废品。

分好类后，老许开始埋头拆一台旧空调。他先把空调外壳卸下，再拧开螺丝，将里面的部件一一拆分，最后将金属部分取下，用水冲洗后，收集到一个筐里。老许干得有条不紊，就像以前爷爷用竹条编簸箕一样，十分投入。李皓抱着书包，蹲在墙角看了十来分钟，地上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这让他从背后看起来有些滑稽，像一只正在孵蛋的母鸡。

等到一辆车鸣着喇叭从旁边经过时，老许才抬起头，看到蹲在那里的李皓。

“小孩儿，你在这里看什么？”老许皱着眉头，看起来有些凶，凌乱的胡子被风吹得一抖一抖的，像极了以前爷爷发脾气的样子。

李皓一声不吭，有种转身就跑的冲动，但还是鬼使神差地待在了原地。

老许又仔细端详了一下他的面孔，问道，“以前怎么没见过你，你是前面小李的儿子？刚来这边吧？我和你爸认识，别怕，我又不吃人。”似乎发现李皓有些害怕，老许咧了咧嘴角，挤出一个饱经风霜的笑容。

李皓猜想他口中的“小李”应该是指自己爸爸，便点点头。

“放学了怎么不回家？你爸妈不着急吗？”老许继续忙活，一边收拾那堆废旧电器，一边和李皓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他们还没下班。”李皓小声说着，手指头捏在了一起。夜幕低垂，淡黄色的月亮浮在天边，路灯已经次第亮起，地上多了些晃动的树影，偶尔有几片榕树叶掉落，又被风不断驱赶着向前滚去。

“哦，那你饿了吧？”老许终于停下了动作。他看了看李皓，转身走进自己那堆满杂物的店里。过了几秒钟，他出来了，手上拿着一个塑料袋，递给李皓，“这是我中午买的，没吃完，你先垫一下？”

李皓看了看，发现那是两个白面包子。他想起以前爷爷说过不要随便吃别人的东西，即便这个人和爷爷有些像，那也不行。他摇摇头，拒绝了这份好意，起身后退几步，发现蹲了太久，脚已经开始发麻。可他还是忍着，转身往家里慢慢挪去。

在这之后，每隔一两天，李皓都会特地跑来老许的旧货铺。老许也习惯了他的到来，偶尔有人来买二手货，老许忙不过来，甚至还会让李皓帮忙照看下。只是李皓依然不爱说话，老许请他吃零食，他都不肯接。

4

开学后第一次考试，李皓的成绩十分不理想，尤其是英语，简直一塌糊涂，连及格线都不到。班主任看了成绩单后，对李皓是一副不知道说什么好的表情。

中午休息时，那个调皮的王乐乐又跑来找李皓，炫耀自己这次考试比上次进步很多，还让李皓把试卷拿出来，看看他考了多少分。李皓不乐意，他瞪着王乐乐，结果王乐乐不以为然，居然自己动手抢试卷，李皓当然不肯。一来二去，李皓按捺不住的拳头最终砸在了王乐乐的鼻子上。

顿时，王乐乐鼻血直流，班上的同学乱作一团，喊老师的喊老师，拿纸巾的拿纸巾，只有李皓感覺自己闯祸了，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跟石化了一般。

老师看着王乐乐脸上的鼻血和一片狼藉的教室，勃然大怒，让李皓通知家长第二天来学校，李皓只好闷不作声地点头。

放学后，李皓回想着老师生气的面孔以及那张拿不出手的成绩单，在路上不断徘徊，最终莫名其妙地又来到老许店里。

老许依旧忙碌得很，似乎每天都有收不完也卖不完的旧货。一开始他没发现李皓的不对劲，等到快七点钟时，发现往常这个时间已经回家的李皓还没离开，这才诧异地问他怎么了。李皓的嘴巴像上了锁一般，啥都不肯说。老许问了半天没问出个所以然，只好作罢。最终，他煮了两碗面条，里面加了剁椒，还煎了两个鸡蛋，一人一个。

李皓看着老许煮面的身影，心想，老许可真像爷爷啊，要是他就是自己的爷爷就好了，这样，自己在这个城市也就没那么孤单了。

浓郁的香气打断了李皓的思绪，他看着眼前满满一大碗面条，原本想像之前一样拒绝，可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老许把碗朝他推了推，“别客气啦，饿着肚子不吃才是傻瓜。”说着，老许自己先动了筷子，哧溜哧溜吃起来。

李皓这才跟着拿起筷子。刚吃第一口，他就有种想哭的感觉，这面条可真香啊，和爷爷之前做的面条一样香。他大口大口下咽，似乎要把那些来不及流出来的眼泪，以及所有不愉快都吃到肚子里去。

5

可能是吃饱后有了力气，勇气也多了些许，李皓赶紧往家赶。爸爸妈妈正在小区四周一边打电话一边寻找。看到李皓出现，爸爸一把将他拉到怀里，看了看，发现他没什么异样，这才放下心来。

李皓抬头，发现爸爸的眼眶都红了。

第二天上午，李皓妈妈请了半天假来到学校，和班主任在办公室里讲了半个多小时。李皓有些好奇，又不好意思去偷听。妈妈出来后没有训斥他，只是和他说了些要和同学好好相处，学习方面也要努力之类的话。这让李皓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有些失落。

他也搞不懂自己失落个什么劲，也许妈妈像乡下的爷爷以前那样，狠狠揍他一顿，他心里会舒服点儿。不过看着妈妈眼角的细纹，他又觉得自己真是个混蛋，怎么净给爸妈惹祸。爷爷去世前还交代自己，要好好学习，听爸爸妈妈的话。这样一想，他顿时有些黯然。

下午放学后，李皓和往常一样出现在老许的店里，他定定地看着老许，突然说了一句，“老许，你和我爷爷好像。”

可能是李皓第一次说这么长的句子，老许也被他勾起了讲话欲望，笑呵呵地开玩笑：“我哪里像你爷爷了？我明明这么年轻！”

李皓倒是严肃得很，“哪里都像。头发，胡子，笑起来的样子，连额头上的皱纹都很像。不过我爷爷比你高，你太矮了。”

老许一听，佯装生气的样子，“我怎么就矮了？我比你还高呢。”

“可我爷爷比我高多了，你应该只到我爷爷耳朵边吧。”李皓目测后，又用手比画了下，肯定地点点头。

“那你爷爷呢？叫他来和我比比，看看谁更高。”老许有些不服输。

一听这话，李皓的神色有些黯然，“我爷爷……我爷爷去世了。”

老许一听，瞬间沉默了。过了几分钟，他开口，“那你就把我当你爷爷吧，反正我也有个孙子，和你差不多大，不过他和他爸爸在另一个城市生活。”

也行，李皓看了看老许的白头发，心想自己叫他爷爷也不吃亏。不过为了不让爷爷觉得自己背叛了他，并且更好地和自己的亲爷爷区分开来，李皓难得调皮一次，“你开的店是旧货店，那我叫你二手爷爷吧。”

“二手爷爷，哈哈，你倒是鬼灵精。”老许哈哈大笑，似乎这一天才真正认识了李皓。李皓也一样，他想，爷爷要是知道自己又认了一个爷爷，应该不至于小气到吃醋吧。

6

天气渐渐凉爽起来，一转眼到了十月，学校开始举办运动会。因为手长脚长，李皓成了班上的种子选手，被推选着报了好几个项目。

正式比赛那天，操场上热闹非凡，各个班的啦啦队都卯足了劲儿给体育健儿们加油。李皓的身后也站着好几个同学，在给他打气，“耗子加油，待会跑快一点儿！”“耗子，一定要拿第一啊！”不过李皓没有注意这些，比赛枪响后，他使劲迈动双腿，眼中只有远处的终点。

以前在乡下的过往像幻灯片一样一帧帧从脑海中闪过：偷吃邻居家西瓜被爷爷发现后痛骂，仲夏夜和爷爷一起去守田水，秋天时和同学们上山打板栗……他的速度越来越快，似乎只要跑得比时间还要快，心里就不会再有悲伤。八十米，五十米，十米，终于，李皓第一个撞线。跑道外，同学们发出一阵阵欢呼声。

李皓筋疲力尽，瘫倒在地上，汗水不断往外飙，可他觉得舒坦极了。王乐乐第一个跑到他身边，“耗子，你太厉害了，居然打破了学校的纪录，简直是我们班上的苏炳添2.0啊……”其他同学也涌上前，给了李皓一个大大的拥抱。

接下来的比赛中，李皓又得了跳高第二名。因为这两个奖项，班级总分稳居年级第一。公布结果时，班上同学也都眉飞色舞，不停向其他班同学介绍：“这是我们班的耗子同学，够厉害吧？”闹得兴起时，班上的男生还起哄，一起将李皓高高抬起。李皓在空中看着阳光倾泻而下，远处的高楼大厦披上了一层明艳的色彩，跟秋天地里的葵花盘一样耀眼。他不由地想，原来城市也可以如此动人。

校运会结束后，他先跑去老许的店里，把奖状送到他面前，“快看，二手爷爷，我是不是很棒？要知道，我可是破了校纪录呢！”

老许笑得合不拢嘴，不停地对他竖大拇指，还向店里的客人介紹，“看到没？这是我孙子，拿了两个奖，是不是很厉害？”

李皓看着老许开心的样子，突发奇想，可能老许就是爷爷变的吧，不然，自己为什么会正好来到这个城市后，正好就巧遇他呢？而且他和自己爷爷那么像，这绝对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

7

校运会之后，李皓真正地融入到了班集体，成绩自然而然也逐渐跟了上来，这让他在学校的生活没那么难熬了。经过一段时间相处，他还交了几个关系比较好的朋友，尤其是不打不相识的王乐乐，俨然成了他的死党。放学后，大家一起做作业，一起踢球，一起轧马路，新的生活充满了欢声笑语。

只是老许那边，李皓去的次数渐渐少了。不过每次去，老许还是很热情，一听到他叫“二手爷爷”，就笑得格外开心，偶尔也会像之前那样给他煮煎蛋面条。李皓吃起来，觉得一如既往的香。

日子就这样平淡又和煦地向前。又过了两个月，冬天终于来临，快放寒假的一天，爸爸在饭桌上说有个好消息和坏消息公布。

“先听坏消息吧。”李皓不假思索地作出选择，他习惯把好东西留到最后。

“坏消息就是，我们这一片要拆迁了，房东让我们这个月底就要搬走。”不过奇怪的是，爸爸的脸上并没有显露出不开心。

要搬家啊？这确实是个坏消息，李皓恹恹地继续问：“那好消息呢？”

“好消息就是，我们家买了房子，今天签的合同，就在你学校附近，以后你走几步就可以到学校了。不过新房的贷款很多，我和你妈要继续努力啊。”爸爸掏出一串钥匙放到桌上，又摊了摊手，似乎对房贷的压力也感到有些头疼。旁边的妈妈倒是一点都不意外，显然，她早就知道这件事儿了。

乍一听到这个消息，李皓十分开心。他想，以后就可以带同学来家里做客了。之前王乐乐他们说要来自己家里玩，因为租的房子实在太过狭小，李皓总是推脱说没有合适的机会，以后就不用遮遮掩掩了。有可能的话，还可以把老许叫到家里吃饭，毕竟那么多声“二手爷爷”也不能白叫啊。

只是，当他再次来到老许的店前时，发现那里成了一块空地，地上散落着砖头钢筋烂木头。

李皓有些慌乱，连忙去问附近的店家，这才知道，这里在几天前就已经拆迁，之前那些店铺都在一周前搬走了。可能是看着李皓有些面熟，对方告诉李皓：“你是之前总来找老许的那个小孩儿吧？怎么好久没看到你过来了？之前他还老念叨你呢，说搬走了，你过来找不到他可怎么办。哎，你要是早几天来就好了，还可以和他碰上面……”

李皓呆立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头发花白、胡子拉碴的邋遢老汉。

夜幕即将落下，西边天空飘满鲜艳的晚霞，看来明天又会是一个大晴天。不过李皓浑然不觉，他嘴里喃喃念着，“再见，爷爷。”没多久，泪水打湿了他整张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