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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叙事的三重想象与类型“生死”

2022-05-30海力洪

青年文学家 2022年25期
关键词:时间机器威尔斯科幻

海力洪

幻想归幻想,现实归现实—科幻想象与现实社会的关系,在一般认知当中,往往是隔绝或疏离的。科幻大师阿西莫夫洞察了两者间存在的重要联结—“新词汇”。在《阿西莫夫论科幻小说》中,他写道:“科幻小说是造词的乐土。”科幻小说中创生的科幻新词,对人类社会有重要的“造词贡献”。这一“贡献”最重要的证明,即西语中多以Robot指称的“机器人”,正是源自捷克剧作家卡雷尔·恰佩克1920年的科幻剧《罗索姆的全能机器人》。阿西莫夫颇显公允地指出:“恰佩克的剧本糟糕透顶,却因为创造了Robot(机器人)这个词而变得永垂不朽。”

具有原创性和社会影响的科幻叙事,往往借发明科幻“新词汇”来启动。在科幻宇宙中,不难发现,恰佩克笔造的Robot并非科幻光影投射到文化中作用社会生活的孤例。如“时间旅行”(Time Travel)一词,便是从现代科幻之父赫伯特·乔治·威尔斯1895年出版的《时间机器》中来的。时至今日,尽管书中所描写的激动人心的超时空“旅行”从未在人类历史中实现过一次,相形之下莫测的“机器人”们早已翻篇,甚至让人揣度它们已逼近借人工智能加持,要将人类取而代之—就“造词贡献”及后续影响而言,威尔斯仍丝毫不逊于恰佩克。

“时间旅行”作为词汇,真正经受了时间的考验,流行了一个多世纪。作为一种克服了生物性束缚的虚构行为方式,彰显幻想和热情,以至有人会信以为真;“时间旅行”情节的发明,被视为20世纪科幻叙事现代化的重要标志,让科幻作者心醉神迷,或因循仿制或花样翻新,产出量之巨几令“时间旅行”滑落成当代科幻写作中的陈词滥调;“时间旅行”又仿佛自带旺盛生命,在21世纪中文语境中悄然迭代,摇身蜕变为“穿越”。“穿越”文与“穿越”剧一度成为中国年轻一代娱乐和消费的热点……

由“时间旅行”至“机器人”,再由“赛博朋克”至时下大热“三体”“元宇宙”,虽说每一个科幻新詞的出现和使用,“造词贡献”的文化语言学影响都显而易见可以深入探究,然而不可忽略的,首先是新词背后的科幻叙事提供的依托。

异于主流文学将处理叙事与现实的关系放在首位,科幻叙事的首要问题,是想象。如威尔斯《时间机器》一般超拔的科幻叙事,是三种想象的完美聚合,即:生命想象、世界想象和技术想象。

《时间机器》所写的“时间旅行”,在幻想文学中本非独创;世间每一位普通人,都堪称“时间旅行者”。人类在其生存时间里大步向前,直至生命终了。即便死了,也会借某种物质或非物质化的方式,继续勉力留在时间之中。乔治·威尔斯之前的主流作家曾写过漫长睡眠的人—19世纪的《多次出生的瓦尔德》—在不同的时代一次次醒来。这样的“时间旅行”,迷糊、危险且笨拙,伴着冬眠动物般的气息,也暗示着慢腾腾的“时间旅行”需花上超长的多世纪;1889年,著名作家马克·吐温出版《在亚瑟王朝廷里的康涅狄格州美国人》—19世纪的美国人汉克·摩根“头上挨了一铁棍晕倒”后,就来到了6世纪的英国,在历史上著名的亚瑟王朝与国王身边的权奸佞臣斗智斗勇,最后又似做了场大梦一样地在现实中醒转—这一切发生得不明不白,结束得莫名其妙,似在提醒“时间旅行”的莫测难控……

在乔治·威尔斯《时间机器》里,那位生活在19世纪末的主人公只是被简单地称为“时间旅行者”。他在整个故事中进行的各次“时间旅行”包括:乘时间机器到达公元802701年,又由此前行几百万年;因生命垂危返回“现在”,将所经历一切告知众人;再重启时间之旅,一去不返,不知所终……事实上,威尔斯创造的这位能够自如前行,停泊于时间彼处的“旅行者”,其操纵时空的能力,甚至找不出一个神话中的神祇与之相提并论,而他仅一介凡人。显然,这是乔治·威尔斯对受限于时空的人类生命获得“解放”后的幻想。想象出了生命在时间与空间中从未被主流文学描写过的自由度。时光短暂的人生可以主动地、精确地通过技术手段,重置在无始无终的时间的任一点上,无名的“时间旅行者”显出神一般的超凡。这是某种生命想象的极致,也显现了科幻想象与超现实文学创作思维的差异。

科幻叙事如何想象世界?所需想象的仅仅只是未来世界吗?的确,《时间机器》写到了802701年,但威尔斯想象的不仅止于未来场景,从科幻叙事的角度看,《时间机器》解决的是科幻写作建构世界的方法问题。

显然,科幻叙事所描写的世界,非主流文学在模仿论信念之下呈现的“现实世界”。自19世纪中期现实主义小说兴起以来,这个世界在主流叙事中变得愈发熟悉和生动,且始终在竭力提供不绝的“真实感”。

科幻的“幻想”,是其存在的充要条件;作为类型文学,首先需要建立其反模仿与非现实主义的自我机制。而这一切都指向科幻叙事摆脱主流叙事“现实性”与“真实性”宰制的方法累积。著名学者达科·苏恩文探讨科幻美学要义—“陌生化和认知性的在场和互动,它的主要形式策略是替换作者经验环境的想象性框架”。其实更近于科幻世界想象世界方法的框定。金科玉律无非科幻叙事的想象世界与现实世界不一致,而所谓“替换作者经验环境”,则为确立科幻叙事(陌生化)中的新奇感和(认知性)中的审美兴奋点之不二法门。

那么,威尔斯的“作者经验环境”是怎样的呢?19世纪末,他眼之所见,是大英帝国的日薄西山,是世纪末挥之不去的消沉颓唐,更触目惊心的,是资本主义社会残酷而广泛的阶级分化……《时间机器》写作中对此环境的“替换”,很像是在直面现实之间抬起头来,目光投向反乌托邦式的未来时日,再望向更远至802701年时,那个人类分化成两种截然不同生物的世界:娇弱的埃洛伊人智力和体力早已退化,却养尊处优,悠闲地在地面上的豪华宫殿中过活;体形如狐猴的莫洛克人,生存在黑暗的地下世界,一边开动机器整日劳动,一边凶悍粗野地捕捉埃洛伊人食用……威尔斯展现了令人恐怖的未来地球,它是加入了生物进化和社会发展双重作用的一个想象世界,但显然同时是威尔斯时代西方社会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分化写照。文学反映论在此再次证明了自身的可靠—即使在科幻大师的幻想写作中,也挥之不去。

科幻叙事“作者经验环境”“替换”后所生成的那个科幻想象世界,可以借用“元小说”理论中的名词,亦称之为“替换世界”。它并非如前者纯粹由“词的世界”或“文本游戏”构成,也非对现实世界完全规避,以致面目全非无以识别。就像《时间机器》所示范的,科幻的“替换世界”需与某种现实“经验”相接通以确保可以进入;同时也要开辟某种技术通路以确保进入的是“科学”的世界。

诚然,幻想文学的文本经验早已经表明,进入“替换世界”可通过万能魔法,也可通过科学技术,仅就叙事情节的逻辑性而言,两种方法也是能够互换的。取舍的依据在于奇幻或科幻不同的类型审美取向,而非叙事之外世界的运行机理。《时间机器》之前,无论是经“长眠”“棍击”或其他,进入“时间旅行”的媒介是“魔法”或是“准魔法”。当《时间机器》里的“时间旅行者”发明了一台能够在时间维度上任意往来于过去、未来的机器—其实更意味着乔治·威尔斯率先走出现代科幻叙事的必经之路—以不可或缺的技术想象杜绝任何魔法的出现,呼应已登场的生命想象和世界想象,补全完成科幻想象的三位一体。

在威尔斯之前,科学与哲学能够解说人在空间中物理性的(长、宽、高)三维存在,而后威尔斯天才地提出:时间是另一个维度。他由此发展出一种认知:既然人能够穿越空间从一地到另一地,也能穿越时间从此时去到彼时。为了这个目的而建造的“时间机器”,乘坐上就能控制时间。但对于这部人类幻想中浮现的第一部时间机器—在写作小说《时间机器》时,威尔斯认为,它只是某种解决情节问题的道具。然而,他仍旧语气严谨,以某种“科学”的态度在小说中写道:

(将时间机器)停下来是特别危险的,因为我和机器所在的位置,很可能已有别的物体存在……一旦停下来,我就会扎进挡住我去路的物体里,挤得粉身碎骨。我的原子和障碍物的原子充分接触,以致引起复杂的化学反应—或许是一场巨大的爆炸。

“时间机器”的外观,很像威尔斯时代经技术改造后的自行车。那位发动了机器的“时间旅行者”表示:“随着我行进速度的加快,昼夜更替就像频繁扇动的黑色翅膀。……我看见太阳迅速地从空中跳过—每分钟跳一次,每次标志一年……”无异于反馈人们与当时新兴的媒体—电影相遇后的视觉体验……从物理学角度看,上述一切,当然无以奢求能“科学”地解决“任意往来于过去未来”的技术问题,但事實上,从乔治·威尔斯的“时间机器”开始,不求“真”而求“有”的技术想象,一直在有效解决科幻的叙事问题。

科幻之称“科”幻,必定需要置入威尔斯式的“技术道具”。它们一方面具有科学技术的预言性,另一方面,又是非现实的,或根本不可能达成的。技术想象之物往往被科幻写作者为发挥类型功能而设置。极似希区柯克式悬疑中的MacGuffin—两者都是为发挥类型功能而设置。在相当程度上,无须对其信以为真。

范式在文学创造中形成。生命想象、世界想象与技术想象的三位一体,无疑是科幻叙事的一大范式。在这个范式内部,经时代的变迁、天才的运思、经典之作的定义等,催生衍化出科幻叙事的诸种题材(主题)。乔治·威尔斯之所以被称为科幻之父,是因其出版于1895至1898年三年间的四部科幻经典:《时间机器》《莫罗博士岛》《隐身人》《世界大战》,为20世纪科幻叙事贡献了四大常青主题,即:时间旅行、人体改造、技术失控、外星入侵……尤其“时间旅行”科幻叙事,已延续一百多年。问题在于:题材(主题)的内部会继续生成范式吗?如:时间旅行的范式?

可以设想的范式无非两种:其一,概念化(威尔斯发明)的“时间机器”以叙事技术的大突破姿态,渗透各种小说叙事,一律通过“控制”时间,简化或反呈情节的因果逻辑;其二,物理化(有待发明)的“时间机器”变为社会标配或普通日用品,令宇宙中的所有“时间旅行”科幻叙事,都变成了标准意义上的现实主义作品。

科幻史和科学史都作出了充分否定性的回答。科幻题材内部拒绝范式,是类型存续的根本要求,具有充分的自发性与主动性。一旦科幻创意陈腐化,即沦为叙事窠臼,反之亦然。科幻研究学者罗杰·罗克赫斯特在《科幻小说的生死》一文中,认为类型文学题材的老化危机远超主流文学,科幻文学“正在死去。是始终在死亡。科幻类型形成之后,便一直是即生即死”。在题材内部进行迅速且不断更新,乃科幻文学类型的自救与生存之道!

所谓题材更新,形象地说,是对题材内部核心创意的“爆破”。当然,这种“爆炸”,只限于科幻小说叙事方面的意义。正如巴赫金道出小说是“艺术时空体”,“把握时间关系和空间关系相互间的重要联系”。配备了“时间机器”的“时间旅行”叙事亦如巴赫金所言,是“空间和时间标志融合在一个被认识了的具体的整体中”—这个新的“整体”“被认识”是因新的时空联系—由“时间机器”突破了主流叙事承受的同一性时间、普通式时间的限制,“时间机器”带来了多维时间、非线性时间、虚构时间等与之前不同的时间形态,联结起了“时间旅行”叙事中种种饱含历史断裂感的叙事空间。然而,“时间机器”仍无法改变其叙事情节道具的特质,或者说“时间旅行”题材的“爆点”,正是威尔斯的“时间机器”。

《时间机器》出版十年后(1905年)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发表—当一个物体达到光速,时间就会变慢。而当这个物体的速度超过光速,则时间倒流,这一论点给予后续的“时间旅行”叙事抛弃“时间机器”的“科学依据”。威尔斯精密机车般的“机器”被超光速飞船取代了,其后更发展到按下某种“时间按钮”便可在无限时空中随心所欲……

除此以外,创意“爆破”产生的题材更新,还体现在威尔斯“前行式”的经典“时间旅行者”被回到过去的“后退式”新旅人所取代。“回到过去”的“时间旅行”是一种更具文学爆破力的叙事手段,带来了更激烈、更具戏剧性的冲突。首先,是技术冲突。时代分先后,则技术有代差。时间旅行者的先进技术在过去时代的碾压性优势成为叙事营造某些“白日梦”的欢快看点。其次,是伦理冲突。年轻人逆回过去,杀死自己的外祖父,与自己的外祖母结婚……“外祖父悖论”引出了更多离奇的“时间旅行”情节……至此“时间旅行”已不再是初时威尔斯严肃预言人类未来的悲情旅程,而纷纷成为具有娱乐性和商业价值的类型文学游戏。

当21世纪初“时间旅行”在中文语境中以“新词汇”—“穿越”摇身一变后闪亮登场,此时,全球科幻小说写作中的“时间旅行”早已化为叙事假定之一种,“时间机器”也遭废弃甚久了。“穿越”叙事无须“技术想象”的在场,途径可以是“灵魂去来”,甚至可以是“病”。“穿越”与读者的默契早已达成:情感体验替代时空体验,新奇替代深度……如果“时间旅行”具有生命,那么,“穿越”只意味着“时间旅行”进入了又一次轮回,而非获得了新生。

总而言之,每一个科幻“新词汇”背后,都构成了一个起点不一的科幻“平行”叙事史。发轫于19世纪末现代科幻源头的“时间旅行”,则浓缩了一部近乎完整的科幻史。从科学与哲学的角度研究“时间旅行”,可获知百年间人类时间与空间观念的认知巨变;从科幻叙事的视角探究,在“时间旅行”叙事的全程全景当中,贯穿着科幻叙事异于主流文学的想象力规则;“时间机器”在形形色色的“时间旅行”叙事里或用或弃,时现时隐,隐藏着科幻这一类型文学的“生死”秘密。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古志怪故事与丝路文明研究”(21BZW166)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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