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一梦知归处
2022-05-30张茹
张茹
“我回家治吧,你还年轻,一辈子还长,不能拖累你。”住院部走廊的白墙衬着初冬稀薄的阳光,我努力克制,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快乐与安稳似乎就是几天前的事,却又遥不可及。那个寻常的周日午后,我们排了好久的队吃了旋转小火锅,又去看了刚上映的电影。腹部不适的我坚持把电影看完,你带我去了医院。CT没有发现腹部有问题,但无意扫出另一块阴影。不过数日的光景,我知道了胸椎,知道了肿瘤,知道了脊柱塌陷,看到科室主任会诊后严峻的神色,知道手术不成功我可能会终生瘫痪。
我二十一岁,你二十三岁。
“如果真是最差的结果,你不是想当个作家?我养你。”
“我们去西安吧,老蒙在那里,也有个照应,我要和你一块儿,给你治病。”
老蒙是你最好的朋友。
短暂的无助后,你迅速理清了思路。我看着玻璃门倒映出自己的双腿,想象着它们以后的样子,我在那一刻想把这辈子站起来的欲望都挥霍完。你拉着我的手,走向未知。
最早的机票是第二天凌晨,你订了机场旁边的酒店。出租车司机嫌弃距离太近不想接单,却编出“这个酒店在隔离发热病人”这样的理由来搪塞我们。人在苦难中是没有精力去质疑任何事的,我们震惊之余退了酒店,走进机场大厅。十一月的寒意在凌晨尤为料峭,困倦中我逐渐失去体温。你把衣服脱下蓋在我身上,让我枕着你的腿睡一会儿。惨白的灯光和寒冷交织,眼前浮现起十八岁初见你的样子,我们在同一个托辅班当老师,异口同声说出那句“好巧,我也在这个大学”。甜蜜的校园恋爱让人觉得幸福是人生常态,我们省吃俭用买的电动自行车放在哪里了呢?公司会因为长假而指责你吗?半睡半醒中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无意触着你冰凉的手,我惊起看着你蜡黄的脸,把衣服披在你的身上。我们开始无边无际地编撰着小说情节,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你的手心有回温时,我感觉自己尚在人间。
第一次坐飞机还是使你惊奇不已,你太想和我一起看诡谲云涌。奈何无边的疲惫让我睁不开眼,你小心翼翼地收起一小盒飞机餐,隔着小小圆窗看真正的天空。
西京长安,多少凄婉豪迈的故事发生在这里呢?我们无数次规划着要来这里玩儿,城墙上纵横的沟壑是历史的记忆,大唐不夜城五光十色,婉转悠长的秦腔响彻一隅,刚出锅的肉夹馍热气腾腾,这些都与你我无关。骨科门诊前没有凳子,你让我在不远处坐着,自己站在门口排队。冬天午后的阳光格外催眠,你在无数次快要以头磕地的时候惊醒,继续等待里面叫我的名字。
医院是一个写满故事的地方,人们拿着卡,拿着钱,带着希望,或是拼死一搏的决心,或是束手就擒的无奈与遗憾,反复疲惫,反复奔走。每个人的眼里都噙着火,噙着泪。初中读杜工部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怎么也理解不了自己飘摇于风雨中时,如何还能想到“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当真正看着身陷苦难中的人群,终于觉得这世界上的人还是都幸福的好。你带着我穿梭在人流中,挂号、检查、换医院,又挂号、检查、办住院手续。陷入沮丧时自我安慰道:“西京医院不相信眼泪。”
手术知情同意书上,每一条的后缀都是“危及生命”,我慢慢签完回到病房,想着把遗书写好吧,放在枕头底下,万一我真出不来,你还能听到我最后的声音。但终究觉得不吉利,我二十一岁,被爱的二十一岁,我要活着,和你一起好好活着。
手术时间比预定的长了近四个小时,当我被推出来时,你不断轻抚着我的脸,声音轻颤:“早上进去的,出来都下午了,我都急死了。”
病房里的人都以为咱俩结婚了,大抵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没建立法律关系的两个人之间能这样倾尽全力照顾。你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当我一周后终于能够坐起来时,你上半身欠在床上,几秒钟就进入梦乡。
我看着你疲惫不堪的侧脸,忽而觉得,所谓一见钟情,比情更重要的,是钟,是钟于,是不抛弃,你没有抛弃,你就那么真真实实在我身旁,从未走开过。
手术完数月后我依旧是一个生龙活虎的姑娘,你事业稳步前进,我们辗转四季,轻烹烟火。你说这人间总是充满奇妙,我们平凡渺若沧海一粟,爱却伟大深沉,浩如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