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务学堂:农民工子弟离开升学轨道后
2022-05-30倪瑜遥邓郁
倪瑜遥 邓郁
学生们在足球场上庆祝生日会
2021年,18岁的郑铭坐了26小时的火车从家乡甘肃来到广州。他要去的地方是位于海珠区小洲村的实务学堂。到达后,他发现这里和想象中的学校不一样,学堂没有操场和专门的教室,只有一栋4层高的楼房,一起上课的同学不到20个。一楼的大厅里摆着两张长桌和一块电教屏幕,这是上课和聚餐的场地。楼上分布着宿舍、图书室、瑜伽室和琴房。
在学堂的第一学期,他每天的10个小时里填充着阅读课、心理课、篮球、Office软件应用等必修课,以及CAD制图、摄影、绘本等选修课。这个时间表里还穿插着城市探索和职场探访等活动。他和同学们把学堂顶楼的阳台改造成菜园,去剧场听音乐会、看粤剧,去附近的小洲村探访本地艺术家。
到了第二年,郑铭在老师的推荐下来到阿拉善的一个生态农场实习。从上空俯瞰,这里是沙漠中的一小片绿洲,绿洲里生产的瓜果和蔬菜将被运往北上广深等大城市。若是赶上农忙时节,他早上五六点就下地,翻地、播种、浇水、除草、喂养牲畜,一直忙到夜晚六七点。他希望今后也能在家乡建一家这样的农场。
如果将时间往前推,三年前郑铭是初中班里少数顺利升学的学生之一。四五十个人的班级,能考上高中的不到10个。但这份幸运并未一直伴随他。高中的学业压力陡然增大,他跟不上学习节奏,在高二时被迫退学。
再往前看,在童年时代,他目睹了家乡的城市化。青壮年村民一批批进城,留下老人和孩子。有的一家人外出谋生,门上的挂锁锁了一整年。母亲早逝,父亲从他四五岁时就外出务工,奔波于新疆和北京。他从小学三年级起就独自在学校附近租房,每个周五放学后要走20公里的山路回家。西北的冬天白昼短暂,寒风刺骨,还没到家天就已经黑透。
离开学校后,摆在郑铭面前的似乎只有两条路:像父亲一样外出打工,像爷爷和叔叔一样留在家乡放牧。这也是很多农民工子弟的轨迹:如果没有走通高考的独木桥,就意味着要被抛入父辈经历过的动荡中,或者留在不断空心化的家乡——这也是一种动荡。
在十几岁就开始晃动的人生还有其他可能吗?
“我并不想这样”
退学半年后,郑铭从家乡的支教老师那里得知了实务学堂。这是一条小众的的路。
实务学堂是一个面向16至18岁民工子女的民间教育项目,提供非学历的职业教育。这里聚集了十几个和郑铭情况类似的孩子——他们过早地离开了学校,许多人没读完初中,少数念到高中。每个人都有复杂的成长史。有的成长于单亲家庭,家长常年不在身边;有的从学龄前就开始寄宿生活,换过六七所学校;有的辍学后辗转于工厂和各类商铺,打过很多份零工……
从2018年成立至今,学堂的创始团队和师生们试图追问:当一群孩子在中考前就被通向大学的轨道拒绝,除了去职校、进工厂和打零工,他们还能怎么办?
学生来学堂前要面试,这是决定是否录取的主要依据。学堂的录取标准包括“没有严重的情绪和心理障碍”“崇尚诚实、勇敢、爱的校训”“学习能力足够支持完成学业”等。
面试中发生过这样的对话:一个刚从高中退学的男生眼神躲闪,老师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问在学堂里有哪些他不可以做的事。学堂的创始人欧阳艳琴回答:“不许伤害别人,不许在规定时间之外用手机。”
“我只希望能给我一点时间,可以登手机。”
“那你不来学堂,待在家里就可以了。”
“可我在家里什么都不会啊。我并不想这样。”
“不想这样”是很多来面试的学生都说过的话。当升学的路径被切断,他们不愿被分流到职校。辍学后到大城市打零工,他们意识到流水线上的生活不是自己想要的。他们依然想要为改变现状而做点什么。
周韵此前是山西一个县城里的高二学生。爷爷请了几乎所有的主科老师为她补课。年级主任见到她时扯着嗓子大喊:“你要是考不起大学,就对不起你爷爷。”但她的成绩依然没有起色,甚至“一做题就想哭”。她不想待在应试教育的系统里了,但她也从没想过去职校。
江彦在中考失败后打了四年工,先在亲戚介绍的饭店里,之后跑到广东的工厂。他每天在流水線上工作12个小时,每周休息一天。如果遇上赶工期,一个月只有一天假期。在汽车线束厂里,他曾经连续上一个月的夜班,到凌晨困得睁不开眼,还要一件件检查汽车电路的线芯。他想逃离这种令人透支的生活。
还有的学生在两年里做过餐厅服务员、咖啡店店员、服装店导购,换了二十多份工作,工资从没超过3000元。有人去过职校,在开学第一周就目睹了一场斗殴,所在职校每天下午4点就放学,老师上课就是读课本,一学期后他决定退学。有人为了摆脱学校和父母来到东莞的工厂,却发现自己陷入了人际关系的泥淖,不时和同事爆发冲突。
在迷茫中他们看见了实务学堂,像是海上漂来的一块木板。虽然木板之下依然是未知,但他们还是抓住了它,希望借此将生活扳回正轨。
“想再学点东西,并且之后能找到一份工作。”谈到来学堂的原因时,江彦这样总结。这也是很多学生的想法。家长的考虑则更直接:孩子没有别的学校可去了,刚好听说这里就送了过来。来学堂前江彦刚从工厂辞职,考虑过回初中复读,但因为失去了应届生身份而难以实现。
学生们在学堂的大厅里上周会课
学堂的老师们想做的事远比帮学生找份工作要复杂。他们想提供更优质的职业教育——不仅传授职业技能,还要帮学生探索职业兴趣,关注他们的身心健康,培育自主学习能力和人文素养。
强调全人发展和个性化教导,提倡自主探索,这是许多创新教育项目的理念。这些项目通常价格不菲,主要受众是城市中产阶层家庭,学生在毕业后大多选择出国留学。
实务学堂想将创新教育以较低的成本带给农民工子弟。“将学堂介绍给学生的通常不是父母,”欧阳艳琴介绍,“而是孩子们身边最有文化的人,哥哥、姐姐、姑姑,或者是老师。他们接受过大学教育,也听说过创新教育。”
但这种“创新”与学生原本的生活差距太大了。学堂创办之初,老师们去城中村發传单、贴海报,写“关注学生的身心健康”“培养终身学习能力”,没什么人搭理。少数凑过来的家长首先问的是:“你们有没有文凭?”“以后能不能考大学?”高等教育意味着好的未来,这个观念太过稳固。但学堂不能给出文凭,授课内容也不能直接帮学生考大学。
即便在学生入学后,有的父母对学堂依然不理解。江彦的父亲觉得“他是在这里混日子”。2020年新冠疫情暴发后,学生们在家里上了一学期网课。一些家长感到纳闷:为什么孩子整天对着电脑,也不帮家里干活。
学生和家长对学堂的理解与老师存在差距。这种落差从项目初创时就显现出来,并且伴随学堂走过了四年。
被现实打磨的理想实验
现在的学堂位于广州的边缘地带。站在这栋楼的楼顶眺望,市区的繁华像涟漪一样荡过来。远处是密密匝匝的高楼和标志性的广州塔,高楼外围是一片平房,再往外走是郁郁葱葱的海珠湿地公园,一湾溪水从密林中流过,到了小洲村,只剩下几缕余波。
倘若从这里乘车去市区,要经过一片城中村。密密麻麻的握手楼里藏着无数小作坊,幽暗的窄巷里挂着各种制衣厂、配饰厂的招牌。再往北走就到了土华,这里满是旧货市场、服装市场和大排档,立交桥底下的地摊上卖着10元一件的“上班服”“上班裤”。
欧阳艳琴和学生们一起装修学堂新址。在2021年3月,他们搬到了海珠区小洲村
欧阳艳琴熟悉这样的场景。她生于湖南农村,父母在上世纪90年代就离开家乡,成为第一批南下广东的务工者。在广东的二十多年里,这对夫妇进过工厂、收过废品,也开过餐馆和台球室。他们住过桥洞、工棚和自己搭的简易房,蜗居在密不透风的房子里。十三四岁时的暑假,她到东莞找父母,一家人住在大榕树下的棚屋里。父亲有时用三轮车载着她,一起出去捡易拉罐和矿泉水瓶。少年时代的大部分时间,她都在湖南老家跟着爷爷奶奶上学。她考过两次高考,第一年落榜,第二年压线进入安徽大学,成为县城高中里少有的大学生。
农民工子弟、前记者、教育公益创业者,这是欧阳艳琴的三个身份标签。2015年,即将30岁的她从媒体辞职,投身流动儿童教育领域——她曾经也属于这个群体。彼时她的父母还在外地打工,弟弟上小学的问题还没有着落。她先在东莞创办了一家针对流动儿童的造物空间,带着孩子们做手工和实验。2017年她又回到北京,在一所打工子弟学校当初三的班主任,直到2018年创立实务学堂。
学堂最初的地点在北京昌平的一栋旧别墅,他们计划在那年春天招15到20个学生,践行“培养珍贵的普通人”的愿景。在学堂创办的第一年,老师们重点关注学生的身心健康,课程以兴趣探索为主。他们的构思很简单:“培养好综合能力,调整好学生的身心状态,其他都是小事。”
他们请专业的社工和心理咨询师给学生做心理测评和家访,为家长办讲座;请为打工子弟开设性教育课程的公益组织来学堂上性教育课;请大学教授带着学生学哈佛一年级本科生的web前端课程。学生跟着天文科普作家认识星座,跟艺术家学做玻璃灯工,用Python给乐高EV3机器人编程,指挥它唱歌、走路、做数学题……
周韵是2018年秋季班的学生。“当时我整个人是往上走的,”她回忆起四年前的自己,“对任何事情都非常好奇,学堂的任何事情都会参与。”有一次欧阳艳琴在一个全国级的会议上介绍实务学堂,也邀请她上去发言。她当时“腿也抖声音也抖”,坐在会议室的中央,对着现场以及三块大屏幕背后的几百个观众完成了演讲。讲完后长舒一口气,“终于可以逃离C位了。”
但一年过去,学生和家长们也感到疑惑:学这些能找到工作吗?相比于读高中和大学的同龄人,他们面临更迫切的就业问题。创始团队意识到原先的构想太理想化了。学堂后来的课程设计中删去了大部分兴趣课,增设听说读写等大量基础课和职业技能培训。从2019到2022年,学堂开设过编程、平面设计、传媒等专业方向,不同方向的学生需要修读不同的专业课。
周韵从学堂毕业后留在这里当了一年的助理。她虽然理解专业技能培训需要经过枯燥而费时的练习,但也觉得“课程变得越来越无聊”,学堂变得更像一所传统学校。
逐渐定型的框架里依然留有自由的空间。欧阳艳琴尽可能地调动自己的资源,组织校外游学,邀请雇主为学生模拟面试。2022年5月,她带传媒方向的学生去贵州遵义访谈学堂曾经的理事、西西弗书店的创始人薛野,编程方向的学生则和专业课老师一起去深圳参加项目集训。
在2022年秋季前,学堂的课程设置采用学分制和选课制,心理、生理、体育等模块依然是必修课,老师们认为,“保证学生的身心完整”依然是职业教育的底层部分。必修部分还加入了职业技能与素养,既包含个人目标和规划、企业参访等探索内容,又有英语、办公软件应用等技能培训。编程、CAD制图、媒体写作是专业课,分别对应学堂的三个培养方向。剩下的摄影、音乐、绘本等则是兴趣选修。
学堂的课程也像是工作坊。在2022年春季学期的媒体写作课上,欧阳艳琴带着学生用三个多月的时间打磨一份采访作业,从选题到采访再到最终的写作都由学生们讨论完成。在期末的总结课上,她让每个人在大屏幕上展示自己的作品。有人探访了小洲村的百年理发店,有人将自己饲养蜜袋鼯的过程拍摄成视频。
刘硕今年14岁,是这学期新来的学生。母亲带着他一个人在广东打两份工,为了给他调理身体学过中医。刘硕在学校念到初二,因为太过调皮而被送到全封闭学校学传统文化,此后又退学。回家后他整天将自己锁在乱糟糟的房间里,与家人的关系降到冰点。他是这节汇报课上第一个上台演讲的人,在作业里他采访了自己的母亲,问她如何熬过儿子的叛逆期。母亲的答案是“一直没有挺过来,只是学会了慢慢去接受”。但母亲依然相信好的教育能够让他“成为积极向上的人”。
很难将实务学堂与其他面向农村学生、农民工子女的教育公益项目相比较。这些项目通常嵌在体制教育内,成为中小学或者职校系统的一部分。
例如与城市名校同步上直播课的县城中学,老师们希望通过技术弥补教育资源分配的鸿沟,将学生们送出大山,送往更好的大学。高考依然被多数人认为是改变命运的唯一路径。
学生们上台展示自己排演的节目
在职业教育方面,从中职到高职也有清晰的体系,参加职业类高考或者选择中高职衔接项目是中职生主要的升学路径。民间力量介入职业教育在十多年前就有先例,例如2005年在北京建立的百年职校。这所公益学校目前在全国有11个校区,开设康养服务、幼儿保育、电气设备运维、口腔修复等专业方向,学生毕业后可获中等职业教育学历。
实务学堂不做学历教育。这一方面反映出民间组织难以争取办学资质的困境,而另一方面,欧阳艳琴用一个比喻来解释:當所有人都在应试教育的庙前等待开仓救济,她不想去教孩子“抢一碗粥”,而想要“开垦更多的荒地,种更多的粮食”。学堂的另一位创始成员张鑫也说:“每培养一个孩子挤上独木桥,远处就有一个孩子被挤下去。”
然而拓荒并不容易。由于资金、场地等条件限制,他们从北京一路搬到广州,换过六个校址:从北京昌平的旧别墅到黄麓学校的校舍,再到日日新体育馆。2020年夏天学堂搬到广州,先选址于帽峰山的北麓,几个月后搬到南麓,最终在2021年3月落脚于小洲村。学堂的主要资金来源是社会捐助和每个学生每年1.6万元的学费。学费远高于许多职校和普通高中的费用。但据生活老师刘露介绍,学费依然不能支撑房租水电和全职教师的工资。
2021年9月,学堂的首届毕业典礼,三位毕业生找到了工作
因为招生资格的问题无法解决,2022年秋季学期,他们终止了全日制的办学模式,转向短期的项目小组。在欧阳艳琴的构想中,学堂将会变成不同主题的学习营——沟通与表达、编程、平面设计……由不同领域的雇主和专业人士直接带领有意愿的学生学习。学生不需住在学堂,“他们可以在其他地方打工或者读职校,只需在特定的时间参与活动。”打破了学校的框架后,学堂更像是一个“为学生链接资源的平台”。
一场实验走过四年,提供了探索职业教育发展的样本。最初的蓝图中有的被现实磨损,有的则保留下来。在这种打磨中,学堂的定位也变得清晰。
贝壳还是流沙?
修完三年的课程或者提前就业都算是从学堂毕业。学生中确实有人找到了满意的工作。江彦是学堂2019级的学生。在2022年夏天,他成为了一家外企的安全主任,负责监督钢管的生产安全。
他现在的领导曾春龙是企业的生产总监,也是学堂众多的捐助人之一。他参加过学堂的开学典礼,听过课,也为学生们办过企业模拟面试。谈到这个教育项目时,他最先想到的是学生们的状态:“现在你已经很难在十五六岁的孩子脸上看到这种笑容了。一般的学生碰到陌生人基本上是讲一句答一句,但学堂的孩子不怯场也不回避。”
2022年初,江彦在欧阳艳琴的介绍下来到曾春龙管理的车间做临时工。每天的工作就是将钢管表面的油污擦拭干净,再装回原位。曾春龙以为这个年轻人干不到一个星期,没想到江彦坚持了一个月。
后来公司的安全主任辞职,岗位空缺。曾春龙鼓励江彦去应聘。江彦做了简历,认真写了求职信,并在4月通过了安全员的资格考试,获得试用资格。据曾春龙介绍,按正常的招聘条件,安全主任的职位需要大学本科学历。他破格录用只有初中学历的江彦是欣赏他的勤勉踏实:“相比于大学生,他的效率可能没这么高。但他的自主学习能力很强。发现问题能提早告知,这在安全领域是很重要的。”
周韵在2021年找到了工作,在广州一家主营教育科技的创业公司做运营。这家公司的员工大多是“95后”,学堂的另一名毕业生也在这里做程序员。在来学堂的第三学期,周韵就开始在一家咨询孵化公司实习,公司创始人也是学堂的校董,曾多次给学生们做过分享。周韵在实习中学到了如何调研和决策,如何与同事协作。她通过学堂获得了锻炼机会,认识了许多教育公益组织,并将此定为自己的求职方向。
有读者看到关于实务学堂的媒体报道,在评论里将欧阳艳琴比作沙滩上的小孩,不辞辛苦地把贝壳扔向广阔的海洋,“虽然能拾起的只有有限的几个,但对每一个贝壳来说都意义非凡。”
某种程度上是这样的。学堂成立四年,走出了三个程序员,学生们在老师的带领下去南方科技大学参加中文学生开源年会。有人去了学堂推荐的外企和互联网公司,有人在学堂合作者开的文创空间里做咖啡师……学生的就业机会大多依赖欧阳艳琴的关系网络,而非制度化的校企合作。
如果没有来学堂,学生们会怎么样呢?有人会继续在工厂里打工,有人会去送外卖,有人会去念职校、技校和大专,之后找一份对口的工作,还有的可能会上一所普通的大学,毕业后加入拥挤的应届生求职队伍……与他们现在的处境相对照,大多数人似乎没有质的改变。更细微的变化可能发生在他们内心,而这种影响要很久之后才能显现。
也有很多学生像流沙一样在中途离开了。有的因为家庭发生经济变故而无法负担学费,有的则是因为父母看不到学习成效,不再信任学堂。他们被拉回原来的生活,去中学和职校读书,或者在家做农活。也有人从学堂出来后去卖助听器,继续打工。还有的直接断了联系。
在北京时学堂收过一个因治疗白血病而休学的学生。男孩在做灯工玻璃方面很有天赋,老师也能提供支持。但父母不愿他走学艺这条路,在治疗结束后将他送回初中参加中考。他们还接收过有智力障碍和严重心理障碍的孩子,后来发现无力支持,只得请这些学生回去。
来来去去的学生逐渐勾勒出学堂的边界。虽然有遗憾,欧阳艳琴对学生们的状态总体满意。她曾在一篇文章中写,做老师后她给自己定的底线是“可以不成就学生,但别伤害学生”。
2022年5月,学生们在贵州遵义的搊和空间游学
老师们也在调整着自己的期待。张鑫从南开大学毕业后做了很多年书评人,他在学堂教阅读课,也带学生们制定发展目标和规划。他曾希望阅读能帮助学生对抗“那些下坠的东西”,但回报给他的是强烈的职业倦怠。
一天八节课,有人七节都在宿舍躺着;寝室熄灯前学生的手机怎么都收不齐,总有人打游戏打到半夜。2022年5月他和学生一起去遵义游学,一天午休时他在宿舍里休息,学生们在外面玩“枪战”,喊杀声不绝于耳。恍惚间他觉得自己“来到了野人部落”。现在谈起这种失落时,他显得更加平和:“学生们有玩的需求,有休息的需求,有自己生活的节奏。想让一个人改变需要时间,也需要看个人的意愿。我们能做的只是展示一种生活方式。”
关闭的和敞开的
学生们对学历依然介怀,毕竟有些机会对他们关闭了。周韵还是会将自己和上了大学的同学比较。她有时候羡慕他们,觉得他们“确实有很强的竞争力”;有时又觉得他们不关心时事,想法幼稚。在拿到现在这家公司的录用通知时,她感到惊喜:“老板居然不看重我的学历。”但她也坦言:“现在这样的企业太少了。”
曾春龙鼓励江彦参加特种设备安全管理的培训,但江彦在报名时发现最低的学历要求是高中和中专,他只能遗憾错过。他正在咨询成人大学和大专,希望能在工作之余提升学历。
张婷是一名文学院的研究生,她从研二开始就在学堂担任古诗词课老师。2022年秋,她去南京大学读博士。她把这个消息分享给学生,孩子们祝她在大学里一切顺利。对一个已经在大学里待了七年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太可爱的祝福”。但这种感动中也混杂着无奈。进名校、获得好的学位依然是父母对她的期待。当她把博士录取结果告诉家人时,父亲笑得合不拢嘴,转头就对母亲说:“你女儿考上南京大学了!”然后开始在百度上搜這所学校。张婷能想象当时的画面:“他们不了解南大,但知道这是一所很厉害的学校。”
有一次放假回家,她对父母讲起自己在学堂教过的学生,父亲说:“这群孩子很好,但你不要把自己也搭进去。”她为“自己是一个优先考虑自我的人”而羞愧。
谈起对学生的印象,张婷说这是一群很勇敢的孩子,即便“他们可能还不知道偏离传统的升学轨道意味着什么”。
张鑫的看法更加直截了当:“来到学堂的学生很多在之前已经无路可走,不然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理想化的底色依然存在。张婷觉得学堂的宝贵之处是“首先把学生培养成一个人,再教给他们一技之长。成为‘珍贵的普通人是一个习得自爱的过程”。在临别前的最后一节课上,她将卓别林的《当我真正开始爱自己》里的句子分别写在送给学生的贺卡上。每个人依次走上讲台读这首诗:“……当我真正开始爱自己,我不再渴求不同的人生,我知道任何发生在我身边的事情,都是对我成长的邀请。如今,我称之为‘成熟……”
当学习不再与能带来社会资本的学历挂钩,教育能为辍学的农民工子弟带来什么?
江彦曾和同学到小洲村参加一个驻地艺术家办的木刻刺纸工作坊。有人刻了“codelab”(直译为“代码实验室”),这是学生们组织的一个编程团队。有人刻了实务学堂的标志—— 一只头上有竹蜻蜓的大头蝌蚪。江彦刻了“活着”两个字,但拓印时“着”字中的“目”只印出一横。他本想重新刻一个,艺术家拦住了他——“活着总会缺少点东西”,说着将这张残缺的“活着”贴到工作室的窗户上。江彦想到了小说《活着》中的主人公福贵,一个在生命中不断丧失东西的人,“但他的生命依然在延续。”
从学堂毕业的孩子不过十八九岁,大一些的也才二十出头。他们的路还很长,看不清童年和少年时代的经历对他们而言是失去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收获。学堂也才走过四年,要谈成果还为时尚早。
2022年春季学期的结业典礼在6月末,之后学堂将开始两个月的暑假,学生们将会回老家、外出实习,有的则要和学堂告别了。吴睿是第一个出门的学生,他在下学期将要去一所大专读书。
临走前他把一个纸袋挂在学堂的门上。里面有一个警察公仔,一张他5月时去遵义的车票,上面写着:“很开心遇见你们!会想你们的!”还有一盒“蚪币”——这是学堂的一种奖励,学生们用它在“跳蚤市场”上买东西。盒子被胶带封得严严实实,贴上一张纸条:“再见了,朋友们!”
大厅的软木板上挂着十几个写着老师和学生名字的信封,里面装着他们写给彼此的话。学生一个个离开,信封也被一个个取走。吴睿忘了拿他的信封。生活老师刘露帮他取下来,在暑假里寄给他。
木板的上方贴着学生们共同画的长卷。褐色的水彩勾勒出一棵树的形态,每个人的巴掌印组成了树冠;画纸的另一头是一道画了一半的彩虹。这幅画的主题是“生命五样”,空白处被填上不同的笔迹:“家人”“爱”“自信”“健康”“钱”“向死而生”……
(郑铭、江彦、周韵、刘硕、吴睿为化名。参考资料:实务学堂公众号,凤凰网“在人间”工作室纪录片《独木桥之外》。感谢实务学堂的老师、学生和捐助人接受采访,感谢欧阳诗蕾、聂阳欣为本文提供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