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银行

未末

>> 序：脚印

Every step is deep track.——每一步，都深留印记。

新國际机场电子银屏上的这句话，说是运动鞋广告，不如说是一则寒心的警告。

飞机已经在停机坪等候，入检卡口嘀嘀作响，镜面般的瓷砖地板上每一寸都有微米级传感器，映射来者行踪。

“璇，‘脚印清理干净了吗？”提着公文包的中年男子疾步匆匆，一边看表，一边和身旁的女助手交谈。

“是的，德先生，路径上已经没有‘脚印！”

女子甩发，手臂上是绿莹莹的手镯，她加紧步伐，高跟鞋响着脆耳的铜铃声，很显然，这双腿不是肉长的。他们的脚印以混光形式短暂停留在机场地板上，拖出长长的尾迹，但所谓的“脚印”并非仅仅如此，而是个人实时信息流在“比特世界”的一切时空印记的总称。

简而言之，没有任何事物的行踪不会在信息系统中留下“脚印”。

除了，他们。

>> 一、家门

机场实时监控器拍摄到了——他们，如同伺机而动的鹰鹫锁定猎物，然而信息印记已经抹除，后台无法实现面部识别。他们来到检测口，出示假身份证，微光摄像头也无法识别嵌套在瞳孔四周的伪造虹膜，还有一系列极为细致的检测端口均处于麻痹状态。

以正常旅客将他们放行。

进入关卡后，中年男子长出一口气。

“德先生，快，这边走，我们必须在主程序发现漏洞前赶紧登机，剩余时间30分钟。注意，打死也不要看那边的刑侦犬，它们爬取大数据的速度比机场控制层快7倍。”

“好好！”德先生很紧张，但尽量保持镇定。

说来，“德先生”只是化名，他的背景身份已经被替换成普通的差旅商人。身旁那位叫作“璇”的女子是个经验老到的海外引渡人，她可将那些“被特别关照”的名人从一处悄无声息地引渡至另一处，甚至是跨境引渡。当然，在人们熟悉的“原子世界”中，出行的方式依然要依靠传统交通工具，而在“比特世界”里，则如同瞬间移动，因为——中间的路径被彻底擦除了。

“放心，你很快就会回到祖国，脱离联邦特别警察的追捕。”璇露出皓齿，甜美一笑后赶紧收敛分寸。德先生则差那么几秒钟，回应的微笑中流淌着苦闷、挫败和久违的家土情怀。

“可是，璇，我回国也做不了什么，时代不同了，银行业注定要消失！”

“嘘——”璇伸出手指在红唇间重重地吹气，“前面那是录音装置，安静安静，有什么话心里说。”

德先生觉得好笑，有什么话也没法在心里说啊，难不成要用腹语。所以对德先生而言，即便与璇接触不过一二十分钟，他也觉得面前这姑娘除了专业修养和高度警惕之外，还有些特别之处，一些不着调的成分，多少显得可爱。

候机大厅的灯微微闪烁几下，他们复行十几步，直接登上编号为N734AA的弯头大型客机，机票没有指向头等舱，而是在经济舱的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根据指示，他们系上安全带，等待飞机以正常的设定起升，便能离开这片本不属于他的国土。虽然，他将事业和人生全部倾注于此。

飞机果然没有因为特殊情况而延迟或暂停起升。椅子缓缓下沉，灯光自动依照顾客潜需求进行微调，排气孔的风速和温度也随即固定，翘板展开，座位前方的电子银屏上开始播放一如既往的航班广告和应急小视屏，而屏幕下方的滚动条上则出现一行短句新闻：

“本年最大的银行收购案，汇世银行的倒闭宣告银行时代的结束。”

这句话滚动而出时，如同一把出鞘的长刀，刺入德先生腹部，他喘着粗气。

他与这段新闻有着密切关系——

事情是这样的，德先生原名康英辰，其父康振国曾在海外设立了当时最大的华人银行，在短短十几年时间里迅速占领金融市场，以其丰厚的人脉资源和信息化运营手段几乎掌控了海外市场百分之一的流通率，成为金融世界的一根定海神针。当然，诸多财团却不认为它是“定海神针”，而是“眼中钉”或“搅局棍”，早有除之而后快的打算。

康振国逝世后，主要股权转为儿子康英辰所有，但因能力欠奉，他并未直接参与管理。本以为继承父业后能再创佳绩的康英辰却遇到了时代变革，恰逢物联网与大数据入局金融市场，传统银行业大厦将倾，加之于海外置业的风险极大，康英辰眼睁睁看着银行分部一减再减，直到如今连本部也被大企业分割收购，他才明白自己已经没有后路可退。

德先生从记忆里抽回，目光落向屏幕，轻启手指，点开那则短句新闻，出来的是每日新闻的专题报道，内附视频。犹豫片刻后，他才下定决心点开观看。

视频中出现一家银行富丽堂皇的门店，高挂的Logo被取下来，换上云计算巨头PNP旗下网络银行“魔点金融”的标志——画面一转，银行总行长在紫檀木长桌上与外方数名代理律师签署文件，笑脸盈盈，但低头的瞬间似乎是无尽的悲凉与不舍——视频再次切换，银行工作人员在转移金库里的存资：有绿色的币砖、有黄色的金砖，还有黑色的墨砖。墨砖是高性能存储器，里面存储着大量客户交易信息，这些信息可比黄金还值钱——忽然，视频中出现一位金发碧眼的记者，举着麦克风说：“——本次收购案涉及十五家大型企业，无一例外都是人工智能、大数据与网络等新晋公司。记者了解到，被收购的汇世银行的最大股东，即该银行创始人之子康英辰先生并未出面，其一切事务交由代理人安排——然而据悉，他名下部分资金已经被冻结，等待清算，但——”

新闻还未放完，德先生（也即康英辰）便掐掉了，不安感蔓延入体内，直到胃里隐隐作痛，才想起要喝点咖啡定定神，温温肚子。他确实需要喝杯热咖啡，然而，他无须向空姐招手，只需本能地探头望去，舌尖轻舔上唇，呈现一系列微表情，则仅仅两秒不足的反应时间内，暗设于座位四周的微米级传感器便已经嗅捕到了他的潜在需求，系统立即响应，并让空姐移动到他身旁。

“这位先生，您有什么需求？”款款走来的空姐是仿生机器人，她当然不能嗅探到乘客脑子中的想法，因而只好询问。

“一杯咖啡，谢谢！”

空姐的眼睛明显哆嗦了一下，不自然地僵硬于原地，本该流畅的电子反射弧仿佛失灵了一般，紧接着，她才咯吱咯吱地扭動腰身，像根木头似的直起来，“好的，康英辰先生！”

德先生心底一凛，身子绷紧，胃像麻绳一般绞痛起来，这个机器人居然道出了他的真名实姓，难道“脚印”没有清理干净，被国际刑警盯上了？他深感不安，便解释道：“你叫错人了，我姓德，你应该叫我德先生。”

“哦，抱歉，康英辰先生！”空姐用呆板的声音小声说，“这是您的速溶咖啡，请慢用，康英辰先生。”

德先生后脊发凉，他已经做好了拔腿就跑的姿势，只是机舱就这么大，他往哪跑啊，莫非这一切都是陷阱，他刚喘稳的一口气顿时凝在喉咙间，不知所措起来。然而此时，身旁半睡半醒的璇却咯咯嘎嘎小声笑着，笑得胸口抖动。

“璇，怎么回事，我们的身份暴露了吗？”德先生压低声音问道。

璇伸了个懒腰，“放心吧，这里是国际空域，我们已经离岸，没人能把你带回去。”

“可刚才——”

“哦，嗬嗬，那是自己人。”

“自己人？”

“我们的一名代码手，刚才黑进了航空系统，和你开了个国际玩笑。”璇说，“抱歉了，忘了告诉你，这是我们的代码手向引渡者打招呼的方式，嗬嗬，欢迎来到自由的领空，这里的空气是稻香味儿的，嗬嗬——瞧，下面便是我们960万平方公里国土，龙形的长城——瞧，瞧那，母亲河！你回家了，德先生！”

德先生一下扑向舷窗，他还记得与父亲第一次回国时，也是以这样的视角俯瞰祖国，他便问父亲，为何当时要在国外谋生，父亲说了句让他印象深刻的话：“家是用来回的，但家门，必须向着世界敞开！”

“德先生，你在听我讲话吗？”

“哦，我在。”他心中有股热泪正莫名其妙地往上涌，“不！请叫我康英辰！”

>> 二、无线电静默区

“德先生……哦不，康先生，你不打算在国内重操旧业吗？”刚下飞机，璇便问对方。

“银行业？不，银行业已经走到了尽头！”他戴上眼镜，握紧手里的公文包。

“那你为何要偷偷将墨砖带回来。”

康英辰以惊愕的神情透过镜片，看向这位短发女子。她是怎么知道自己公文包里藏着几块墨砖，那里面存储有重要的客户交易信息和汇世银的记账系统源文件，这些资料凑在一起确实能重新组建银行，只是他不确定“种子”能都在这脚下这片大地上生根，何况风口已经变了。

“别这样看着我，世上哪有什么东西是我们不知道的。”璇笑笑，随即凝神看向远方，“传统银行的终极是新式银行的开始，如同旧物种的灭亡催生新物种诞生。”

“你太年轻，我在这一行扎得深，知道信息化浪潮与全球化换挡下，银行业实际上是名存实亡的，客户的现金流和信息流已经分涌至各个企业的金融宝账下，统揽金融巨擘的大江大河早就不存在了。”

“可国内又另当别论了！”璇换了一副腔调，“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他能提供这种改变的契机。”

“谁？”

“我们的代码手。”

康英辰原本的计划是驱车直奔其位于粤地的祖祠，与大家族名下的物联网企业联姻，并在大宗族势力下躲过这段时间的国际金融追捕。然而璇的邀请吸引了他，说实话，他心里确实更愿意重振父业。

因此他与璇坐上网约车，转入电子高架桥，直往中国西北地区进发，四周的高楼大厦逐渐减少，悬空的3D投影广告也没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朴素民居、密集丛林、鸟啭声与通透的空气。此地贵州，遍野多山，云霭白皙，渐渐连信号也降低了。

车子停在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境内，无人驾驶的网约车提示此地不在服务区，无法继续向前，因而他们转乘当地计程车，进入平塘县克度镇大窝凼，有一小段时间，康英辰以为对方要将他骗到深山老林做人质，而路口的大招牌显示，再深入30多公里便是喀斯特洼坑，那里有一口“大锅”， 500米口径球面射电望远镜FAST，人称“天眼”。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你看看手机信号。”璇说。

康英辰举起手机，信号已经降低到半格，通讯严重受阻，如果要向县公安局报警求助，信号被接受的可能性并不高，难道这位引渡人真要图财害命？他深深不安，抱紧公文包。自责太轻信于他人了。

璇见他半张脸都刷白了，又亮起轻快的笑声，“再往前走就是‘天眼30公里防干扰区，任何通讯基站都不能架设，再往前是5公里无线电静默区，任何电子设备都将失效。准备好了吗，我们即将退守回原始人状态。”

“原始人状态？”康英辰越发觉得璇是个奇怪的女人。

“你想想啊，康先生，现在的人不能算是自然人，你身上必不可少的电子设备正将你变为信息化物种，你的手机和置入体内的数据采样器，物联网下所有的数据传感器都在监控和描绘着你的一举一动，在互联网矩阵里生成数字化的你，让你无处遁形。而在中国，我们还保留一些不受物联网大潮覆盖的孤岛，‘天眼附近的无线电静默区便是一个。接下来，我们即将暂时从‘现代信息人退化为‘纯粹的原始人，你会不适应的。”

康英辰的手机停止了数据流交换，传感器也停歇了，耳蜗的听骨中不再有熟悉的电流声，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系的片刻安宁的确极为怪异，就像失去了一层光环。他心里甚至是惶恐的，仿佛被一张庞大的网遗弃了。

车子掠过一阵风，从唰唰飞去的远山背腹，康英辰看到一些造型精简的别墅，不像是当地人建的，倒像是什么旅游胜地。

“那是无干扰体验区。”璇解释道，“他们啊，曾经是都市人，每天24小时生活于物联网智能家居营造的信息化环境中，偶尔休假便搬到无干扰体验区，回归原生态。”

“就像飞出蛛网的一群虫子？”

“啊，康先生你形容得很到位哦，我们就是悬挂于意义之网上的虫子。”

>> 三、代码手

正式见到代码手之前，璇带他来到一处不起眼的山旮旯，转眼从梯田望去，天色瓦蓝，水汽荫翳，千里绵延的山丘上弯出一道棕色，那上面是鳞次栉比的吊脚楼，一条小河上十几二十根木桩子支撑起顶大的楼宇，三五层高高挂着，优雅别致得很。

康英辰一位西装革履的华人，置入此地苗族部落，显得异常突兀，他自幼在国外长大，也未曾亲眼见过这般极富民族特色的吊脚楼。再走几步，逐渐看到青石路上走来一些苗族少女，顶着头上的牛角形银器，叮叮当当地脆响，依然遵循着最朴实的生活习惯。

康英辰不曾想到，他们要见的代码手就藏身于此。

推开木隔板，走入白石高垒的地下室，仿佛如同传送门，里面的景致又与外面截然不同了，四周墙壁上是熟悉的电子屏，几台主机吱吱呀呀响，还有一阵搓麻将般的打字声。声音停了下来，对门走出来一个男人，伸着懒腰。

“哥，人我带来了！”璇说。

“你们这里就一个人？”康英辰朝四周望望，又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虽然那椅子只有巴掌大，但他山路走多了实在是累。

“是的，不瞒您说，引渡团体其实只有我们两人，但足够了。我叫‘岚，‘山风岚！”

康英辰还没坐稳又赶紧起身，与对方握手。

“璇，开一瓶威士忌，这位先生恐怕喝不惯山里的水。”

“不，不必了。”康英辰扬手说，但并非客气，“就喝山里的水，再不适应也得适应。”

代码手含蓄一笑道：“康先生，您的中文说得不赖，虽然是喝密西西比河的水长大的。”

“确实长居国外，但家人之间只讲普通话。”

“老家哪里人？”代码手拿出茶具，开始煮水沏茶。

“粤东，先祖父靠海吃海，做的是海上贸易，之后便在国外谋发展。”

“康先生，想不到您这样的大商人，说话却没有架子。”他抓了把白毛尖，放入热气袅袅的紫砂壶。

“大商人？现在算不上商人了。”

茶已沏好，璇将茶杯递上，上面的绿芽还旋转着。

岚说：“很快，您将重新成为大商人。”

饮上一口，茶水在肚里烫开一道气脉，康英辰重新找回了久违的恬静与自信，却对岚的话表示疑惑——

“就凭你我？就凭这里？”

岚大笑起来，笑声与他妹妹有几分相似，却更加浑厚。“确实，您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物联网入局金融业以来，你也试图将这个‘门口的野蛮人赶出去，下的力度不可谓不大，可是时代潮流和风口就是这样，能将拦路的大树吹倒，也能将猪吹起。我就是那头猪！”

谈话逐渐变得有趣起来，苗山上的绿色配上甘甜的河水也带出惬意的体验。

“但我这棵树已经倒了，银行业被连根拔起。”

“并没有，康先生，我是一介平民，可看问题的角度并不比你们成功人士逊色。”

“哦？”康英辰难以掩饰脸上的怀疑。

“康先生，我年纪比你小，但我在后台掌握了几乎全球主要的信息流，所以才能做国际引渡业务。这项业务的重心不在于挣钱，而是积攒人脉，借此窥探外面的世界。”岚再次微笑，显出一副超越年龄的成熟稳重，在这大山深处，他含蓄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了。

璇在一旁帮腔：“何纳才先生你应该知道，著名股神，就称我哥为诸葛先生，诸葛亮嘛，无非也是深居简出，藏于大山之间。”

康英辰不知怎么应答。

岚说：“今天你我的对话更像是《三国志》里的隆中对。”

“隆中对？”

“嘿，哥，你不如和他讲讲现今世界的格局好了。”

康英辰转向璇，又转向岚，心想他们唱的什么双簧啊。只见岚起身给他添茶，他作势回礼，山风吹得木隔板咯吱咯吱响，饮了几口，稍事片刻，岚才开口讲话：

“康先生，如今的世界不再仅仅是金融世界，信息作为另一种‘流通货币也已成为企業争夺的资源。‘信息是财富这一观念你也并不陌生，毕竟你做银行的这几十年来也能发现，客户存储和交易的财富不再仅限于货币，也包括个人信息和合法所得数据。对了，你们甚至鼓励客户通过抵押个人信息来借贷。而这部分信息的货币单位是比特，正好与当时流行的比特币可以等价交换，因此实体金融遇到了第一次冲击，以区块链技术为核心的网络金融崛起，摧枯拉朽。”

康英辰点点头，岚说的没错，但这些只是最基本的经济学常识罢了。

“在这一重大转机面前，传统银行业没能把握时间窗口，被新兴互联网、大数据、电子设备、云计算企业抢占先机。这些公司如同蝼蚁丛生，将完整的金融蛋糕分割殆尽，从此周室衰微，形成战国纷争的格局。当然，这里面多的是速生速死的中小企业，新的稳定格局尚未奠定，大企吞并小企已成常态。但梳理脉络，浊乱的商业战场上却显露出三大屹立不倒的支柱产业，可谓‘三分天下！”

“三分天下？”

“这新‘三国分别是传感器、通讯和云处理。三大行业在三个节点分别截流客户信息，为己所用，因此它们能在信息浪潮中屹立不倒。传感器行业扎根于用户的终端设备上实现信息截流，通信行业在信息流通的过程中截流，云处理行业则在终端运算中截流。这三大行业彼此处于竞争格局，并不直接交换大数据，甚至暗中相互攻伐，形成行业独角兽。”

“你解释得很透！”康英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这位年轻人。

“然而，康先生，这‘三国鼎立的格局只是在纵向上的划分，在横向也有三个支柱产业。”

“还有三个？”

“这三个分别是植入医疗、家电和交通信息行业。植入医疗行业收集个人信息，家电行业收集人在居家办公中留下的痕迹，交通信息行业则收集人在公共场所的一切数据——由内及外，实现了全方位的物联网覆盖。因此，人的所有行为信息都被矩阵记录在案，并无偿提供给需求企业进行运算，做出适合企业生产经营的决策。”

横竖之间，康英辰脑海里浮现出一尊十字架，如同坐标系一般将人死死绑定。

“问题就在这里，康先生，人们的个人信息被无偿地通过各种电子产品收集起来，成为‘流通货币，而提供大数据的人却没有获取直接收益，只是被告知能提供最佳的信息化人性化服务。但您觉得这符合经济规律吗？”

“不符合！”康英辰本能地脱口而出。

“您来的时候也看到了，人们实际上不愿将个人隐私全部暴露于企业的数据库中，因而才选择短暂躲避于无干扰区。想想吧，他们怎么愿意告诉自家的床，今天躺在床上的并非女主人，而是别的女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哪里有需求，哪里便有商机。”

“好，那您认为这些客户最需要什么？”

“个人信息安全！”

“是的。”

“然而这一点不是没人想过，只是技术上无法解决，而且怎么将分散到不同企业的大数据全部整合起来也是痴心妄想。”

岚举起杯子邀他共饮，两人把凉透的茶水咽下去，觉得此情此景仿佛正是三顾茅庐时，扬言要一统天下的谁谁谁。

“整合市场这一块，我想你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你只要将汇世银行重新在国内挂牌，形成的市场威信是很可观的，未来，中国将诞生第一家‘信息银行。”

“信息银行？”

“传统银行是以信用为背书，确保货币安全的机构。到了大数据时代，它演变为提供信息安全和信息去中心化交易的独立银行。而我，已经在技术上为您铺平了道路。”

“你有信息安全技术？”康英辰差点要起身，但双腿却锚定于原地。

“是一种……信息封装技术！”

>> 四、BIT

自那次会晤后，康英辰花了点时间从岚的书库中通读了一遍《三国志》，并提炼出所谓“合纵连横”的战略思路——换言之，就是谋求与三大行业巨头的合作。

“合作？”岚反问道，“‘三巨头会与我们合作？那等同于将既得利益拱手让给我们。”

“谈判的过程总是必要的，目的是表达诚意，阐述合作意图。不过只要有哪怕一家巨头愿意合作，三足鼎立的态势就将瓦解。”康英辰不愧为商场老将，他指出了要害之处。

岚问：“这倒是个不错的突破口，那就先礼后兵，毕竟行有行规。”

“可我在发愁，是对他们进行个别游说，还是搞一次‘群英会，把想法摊开来讲明白！如果是后者，又怕找不到恰当时机约他们赴会。”

“时机啊！”岚独自思忖，“如果矩阵中的信息流预测无误的话，我们的目标人物预计将在下个月出席本年度的世界达沃斯经济论坛。这算是好时机吗？”

“‘三巨头都会到场？”

“应该是。”

“那我们不妨去会一会。”

此时的瑞士达沃斯正值胜季，石桥穿连古堡，绿影摇着悬铃木，经过热气腾腾的裸石路，放眼望去便是本次论坛的会址，两侧的标语显示，此前举办过一次首脑峰会，紧接着才召开此次以经济学界与商界领袖为主体的经济论坛。

璇穿着一身典雅的礼服，鲜有化妆的她好好拾掇了一下，平静的美中又多了一层艳丽。她一进会议厅，便伸手远远地数着台上就座的互联网大佬，“好了，哥，你要的人都在。”

会议开始时，主持人用英文介绍与会嘉宾，康英辰着重关注“三巨头”。

位于左手边的白衣女士被介绍时缓缓起身，年龄已近五十岁，干练且不失优雅，她是“彼端数码”的董事长——孙传音。自幼在海外求学的她，回国继承家族企业后靠转型升级步入物联网+电子，并在短短五年间一举拿下中国传感器行业头把交椅。

靠中央一位身材矮胖的中年男子是“I域通讯”创始人——马鸣，此人性格豪爽，虽没有丰厚的学识背景，却凭借一己之力将国内几大通讯机构收入囊中，如今已退出管理层的他依然在这个行业享有极高声望。被介绍时，他一直安坐于沙发上，纹丝不动。

位于右手边身材高挺的男子是“天云快算”的CEO——张昊军，尚未被介绍到便已经起身挥手。他是年轻有为的北大计算机系高才生，19岁创立“天云快算”，以百倍运速超越了国内所有云计算企业，市值位列第一。

他们三位鲜有同时出席。而今“彼端数码”“ I域通讯”“天云快算”的首字母合在一起，便构成了“BIT三巨头”，BIT恰好又是数据的最小单位“比特”。一股代表中国未来的蓬勃力量正聚焦于国际视野下——可康英辰想到的却是，怎么将这三股绳拧作一团。

显然，这三家大公司处于竞争地位，很难同时约出来碰面。

“想好怎么操作了吗？”

“分头约。”

“怎么分头？”

康英辰说：“我和孙传音有过业务往来，你又给张昊军做过引渡，我们各自约出来。”

“那马鸣呢？”

璇毛遂自荐，“我去约。”

“他不認识你。”

“但他认得美女！”璇把长发甩开，轻轻咳嗽。

康英辰打量她一番，辅之以浅浅的笑，“我看行，那集合地点就设在瑞士高尔夫球场，场所比较中性，我已经定好了位置。”

…………

瑞士就是这样，虽然草地丰润、林莽众多，但要找合适的高尔夫球场也着实不易，他们认为建这样的贵族娱乐场对自然环境是一种破坏。好巧，康英辰定下了瑞士最高端的高尔夫球场，从发球台远望过去，西南面是一栋萨伏依大公时期的古堡，夏日的火烧云让这里如梦似幻，饱足眼福。这也是“三巨头”能被约出来的其中一大原因。

璇已经搭上了马鸣这条线，依她的口才与颜值，马鸣难以招架，因而她说打长杆就打长杆，打短杆就打短杆。

“嘿！康总，你怎么也在这里。”嗓门洪亮的马鸣朝沙坑方向吼去，意境全无。接着他看到了陪同康英辰一起挥杆的女人，“哦，孙董也在啊！你可是老杆子选手了，也来这儿赐教！”

于是四人就这样“碰巧”遇见了。

“没事，不打扰你们，我们去果岭那边打。”马鸣正要离开，璇却打电话给岚，岚又带着张昊军移步而来，六人凑在了一起，构成一圈苯环。一个经济论坛就这样把各路大神都引来了。

“真是稀客啊，张总不是从来都在自家院子里练高尔夫吗？”孙传音知道张昊军白手起家，没有贵族背景，讽刺他球不比自己打得好。

“见笑了，孙董，我确实不擅‘打洞。”张昊军挠头赔笑，但话里带刺。

“张总年轻有为，输得起，倒是我和孙董要练一练，比一比。”马鸣敲敲杆子，挪到耳边听动静。

孙传音绽开一脸泰然自若的表情，“恰逢马总有兴致，我确实该奉陪一下才是。”

张昊军心里不服软，却开启自黑模式，“高尔夫是老少皆宜的运动，少了我这位垫底的多没意思啊！”

就在这不尴不尬的氛围中，“三巨头”暂时凑在了一起，而对于康英辰一行人而言，任务才刚开始。

高尔夫这项运动的实质不在于挥杆的瞬间，而在于找球的过程，许多生意就在闲谈阔步间奠定的，据说高尔夫球场开阔的视野足以让人心胸豁达，决策明辨，想必生意也容易促成。

岚那边，他礼让了张昊军几个球，随即借着话头讲到了“信息盲区”，讲到了“天云快算”的发展瓶颈在于信息不对称性，有那么一部分人自称“反技术派”，他们不愿处身于信息透明、信息裸奔的状态，便干脆切断一切上传通道，导致“天云快算”决策失灵。而后，他话锋一转，将信息银行和个人信息安全的构想抛出来。张昊军收起长杆，敏锐异常的他却在这一刻犹豫了起来。

璇在另一边，马鸣吃了界外球，罚两杆，再打，一口气掉进了水池里。借机，璇说：“金融的本质与信息的本质都是流动，我作为引渡人，深感自处汪洋中裸泳。”“裸泳！”马鸣嗤笑起来，“水一定很凉吧，宝贝。”“所以你愿意把我捞起来吗？”“怎样捞？”他正要伸手抱住璇，璇却转身一闪，说：“哼，你揣着明白装糊涂，引渡人深知个人信息安全的重要性，你不是说也想在矩阵世界里隐身吗？”经验老到的马鸣似乎看出了猫腻，才晓得今天是被人下了套。

康英辰陪着孙传音来到长草区，她却迟迟没有对脚下的球挥杆。“说吧，英辰，我明白你有事求我，但犯不着把老马和小张叫过来吧，天下有什么事是我一个人处理不了的。”孙传音的口气依旧很大，嘴巴也厉害。“什么也瞒不了你，我想重新把汇世银行建起来。”“好事啊，缺钱？”“不，缺少大数据。我打算开一家信息银行，将国内三大行业的客户实时数据整合在银行体系下，三江并流。”孙传音把球打了出去，满脸堆笑，“你想吃了我？”“共赢！”“怎么就共赢了，我们三家把信息转到你腰包里过一圈，你截流拷贝下来，成为最大赢家，这胃口可真不小啊，英辰，自从汇世倒闭后，你是饿成狼了吗？”

孙传音的话极其尖锐，若是一般人早就卷起尾巴溜走了，可康英辰却说：“孙姐，你有大智慧，所以我有信心说服你，你总能在时代变革中做正确的事情。信息安全是未来不可抗拒的大趋势，谁更早踏出这一步，谁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孙传音史无前例地叹了口气道：“你说得对，站在我这个位置上，早就看清楚了未来。但一辆高速行驶的列车是很难停下的，更难以转弯。”她的眼里失去了光泽，变回五十岁人的那种迷茫与黯然。

…………

康英辰、岚和璇在最后一刻，祭出了此次谈判的要点——我们掌握了信息安全技术，一项信息封装技术。

>> 五、信息封装技术

摊牌后，他们给“三巨头”分别戴上AR眼镜，虚拟叠加影像将向互联网大佬们演示封装技术和信息银行的数据流通过程。

高尔夫球场上微风阵阵，吹透皮肤上每一道毛孔，身侧的小树林飒飒作响，现实感还在引诱着耳畔，但他们眼前的世界早已发生微妙变化，投射于眼球晶状体的光汇聚成形，一些微小的虚拟颗粒落入视野，在精妙的草皮细节里轻轻浮动。那是些什么，晶亮的小碎片，如同白夜里星星点点，满布在地表上，浮尘一般散不去。

那是AR眼睛叠加的影像，俯下身细细查看，才得见那些尘粒都有形状，小条状的是“1”，圆珠状的是“0”，很显然，这些符号代表着尚未被整合的大数据。在物联网诞生之前，世间数据就这样散落人间，毫无秩序可言。

璇站了出来充当路演讲解员，声音侃侃，“各位老板，因时间仓促，我们本次的洽谈会就地展开。好了，你们现在看到的AR幻灯片便是产品演示。理所当然，‘信行主营的是大数据存储与借贷业务，你们脚下的信息流如同尚未开发的金矿，其最终必然要流经银行这颗心脏，才能实现经济效率最大化。”

讲罢，地面的数据逐渐汇拢起来，绕到“彼端数码”的董事长孙传音的背后，如同一朵沙龙卷，这一幕逼真的演示让孙传音措手不及。

璇接着说：“当然，大数据运用的先驱是孙董的‘彼端数码，您开发的微米级传感器就如同无数的挖矿工人，将这些零散的数据第一次收集起来。”

大数据“风暴”穿过孙传音的身體后，又进入“I域通讯”创始人马鸣的身体。

“接下来，马总您一手创办的通讯巨头又为大数据信息流通做出了重要贡献，你是一列列车，将金矿运送至目的地。”

大数据最后进入“天云快算”的CEO张昊军身上。

“张总的云计算最后将数据进行处理，如同从金矿中提炼纯金，芜杂的数据才得以被利用……这是如今信息流的一般流向……下面我来讲讲‘信行进入后将带来的改变。”

只见数据“风暴”从张昊军身上脱钩，从底层消费者身上收集的数据直接进入岚身上进行信息封装，然后再转入康英辰所代表的‘信行的银库里。

“这样信息就直接由终端抵达银行，经过封装加密后再向市场流通——”

数据“风暴”再次借由马鸣的渠道流向张昊军的运算中枢。

璇最后总结道：“这就是‘信行出现后的新业态，等于大江大河的信息流汇入银行进行封装加密后，再租赁给各企业进行再利用。”

张昊军看出了问题的关键，他说：“总体而言，‘信行的核心技术是信息封装技术，那种东西我以前也设想过，可目前根本无法实现。”

岚说：“已经实现了！”

“哦？”同样精通算法的张昊军表示疑惑。

“‘封装实际上便是量子加密，一种基于传统区块链和量子纠缠对的通讯加密技术，我在很早的时候已将这门技术运用于引渡业务。形象一点说，就是将数据区块用一层隐形膜封装起来，抹除其在数据流中的背景映射和脚印，相当于穿上隐形衣。”

孙传音问：“引渡业务的安全性很高，由此可见信息封装技术的安全性也很高吗？”

“相当高！量子秘钥理论上无法攻破。”岚说。

“就连你这位黑客高手也不能？”马鸣问。

“相当于我打造了一个保险柜，却把钥匙放在了里面。”

“可问题来了——”计算机天才张昊军说，“既然无法打开，那数据不就永远被封装起来，无法被读取了吗，这是违背数字读写规则的。”

“只有保险柜自身能解锁，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外部力量能将其解锁。”

“我不明白，这是香农的信息熵自封闭模型还是闭反馈回路。”

“或许可以这么形容：‘信行将设置一种保险柜，柜子能自动把信息进行封装、打包、存储，在这个过程中没有任何人能窥探到封装好的信息究竟是什么。等到要读取的时候，柜子会将封装膜撕毁，再将数据租用出去，其间没有人能代为拆封，也依旧不能窥见信息内容。由此做到信息不泄露。”

“一个黑匣子？”

“一个无人能破解的黑匣子，不受‘信行干预，不受任何外部机构左右。你爱称其为黑洞和白洞的组合体也可以。”

“人们凭什么相信你这套技术足够安全，连自己也无法攻破。”

“传统的银行体系也无法证明自身保险系统足够完善，甚至于大型盗窃团伙也曾洗劫金库，但人们对银行的信心并未削减。”

“先别讨论技术问题了。”马鸣实在啃不惯岚和张昊军的硬知识，“作为商人，还是谈谈利益分配问题吧，既然‘信行扬言要颠覆行业，做一名破局者。”

这回轮到康英辰说话了：“马总还是那么直爽，那我们就不绕弯子了。”

“等等，找个地方坐下来谈吧！”孙传音提出建议，俯身揉了揉膝盖，可见她原地站久了嫌累。

于是一行六人移步到古堡中的一家皇室餐厅，在包间里围坐一团。康英辰明白，此时是谈判胜负的关键，于是拿捏好分寸，掌握好进退，做了一番精妙有序的安排和妥谈。酒局进行了足足一个多钟头，在这隐秘的角落里，区区六人之间，国内信息行业的未来已经初见端倪。

但很快，磋商进入到实质阶段，横亘在利益面前的那道红色“水位线”还是浮现了出来。

“这么说来，康总是要从我们身上获得信息使用费啰！”孙传音狠狠咬了一口瑞士坚果，咔吧一聲脆响。

“瞧孙董讲的。作为银行，您算是重要客户，银行借贷出去的信息来自消费者，我们等于将加密费以储蓄利息的方式返还给他们，这是为了在运营之初能赢得储户对银行的信任。”

“别跟我打忽悠！”火急火燎的孙传音把家乡话都逼了出来，“我现在是白要消费者的个人信息，可这往后却要付费，收集用的还是我家的传感器，这买卖忒不靠谱了。”

璇说：“问题就在于，白要消费者的信息是对市场的潜在伤害，现如今有多少人拒绝上传信息，又多少人找我们做引渡，我帮你算算——”

“不必了！”孙传音把刀叉往桌子上一敲，扯下围巾，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那场面简直无法收拾。

“来来来，吃吃吃！”马鸣打着哈哈，旋即他转口说，“我啊，也不在乎你们说的那些新鲜玩意儿，毕竟我也不在其位，顶多帮你们宣传宣传。但是要知道，如今的市场份额是很难再分配的，你们只能一点点渗透。来，祝你们好运，干杯——”

喝过一轮，马鸣吃了几只帝王蟹，抹抹嘴，便说有事先离开了。

现在“三巨头”中只剩下张昊军一人，他年龄只有25，商界经验算不上丰厚，但在技术端，他有极高的发言权。于是他说：“别的就不提了，我对‘信行的未来还是抱有期望的，只可惜信息封装技术太超前，也许属于它的时代还未真正到来。”

张昊军没有表现出任何合作的意愿，康英辰本想拦住他再进一步磨合，可是岚一把拉住他，眼睁睁看着最后一位大佬离开包间。

“为什么拦住我，只要张总愿意合作，‘三巨头就缺了一条腿。”

“他不会与我们合作了，信息封装技术实际上将打破云计算的垄断地位。”

“什么？”

“技术与技术间的竞争才是最残酷的。”

康英辰愣了片刻，把桌上最后一杯酒喝下，便对着门口小声说：“既然他们不愿合作，那彼此就只有站在对立面了。”

岚加上一句：“不，他们是站在时代浪潮的对立面。”

>> 六、中小企业

康英辰与“三巨头”合纵连横的策略失败后，岚告诉他一个不成文的道理，“你按照规则与他们建立合作关系，可商场上多得是反规则套路，尤其是在上升期的发展中国家。”

“那么接下来如何？”

岚说：“同样在《三国志》里，我看到的并非大集团对历史的推进，而是小人物对既定规则的颠覆。”

“所以你想和中小企业合作？”

“他们可以成为未来的大企业。”

“但这些企业没有良好的背景，管理也是一塌糊涂。”

“看，你依然在以精英的眼光看待他们。想想吧，恐龙灭绝后，是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体型陆生生物统治了地表，你我……也无非是由一只臭猴子演化的。”

是的，康英辰心想，他要适应的不仅是国内的水土气候，还有这里独特的商业生态。改变陈旧观念后，他们制定了接下来的实施方案，创立信息银行的首要任务是获取足量启动资金。康英辰在国内保存有部分资产，那是他父亲早在创业之初就立下的规矩，家族每十份收益会有一份转入国内避险，鸡蛋绝不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这一决策在落难之际显得尤为正确。

半年不到，商机无限的广州城便出现了一家“融资融信公司”，康英辰作为总经理坐镇于一间不算引人注目的写字楼里，一条四米平展会议桌上，他坐于前排中央，两侧分别是岚和璇。岚如今的身份是市场经理，而璇则是产品经理。

望着会议室只有他们三人，未曾修理的灯管扑闪扑闪的，新公司墙壁过道上贴着的诸如“诚信赢天下”等标语，隔壁文印室廉价的复印机嘟嘟作响，康英辰觉得这氛围既落魄又感人。

“像不像刚创业的公司？”康英辰满意地问两位合伙人。

“你该说这儿是‘家了，老板！”璇的眼睛挤成一条弯弯的弧线。

“这是起点！”岚冷静地说。

“是的，起点，万事开头难，尤其是要从零开始，你们做好准备了吗？”

“是不是要励志一下？”

三人大笑起来，伸手叠在一起，做了个“加油！冲啊”的手势。

半个月后，公司招入第一批新员工。百废待兴，同样在这栋写字楼里，同样的会议桌上，现在已经座无虚席，每日每夜都在研究如何与国内的中小企业达成合作意向，推进信息银行的业务从行业底层向上渗透。

那是一次普通的例会，讨论的话题忽然从业务内容转向了员工待遇问题，十几名业务员分别站起来，嫌公司提供的交通补助太少，业务量又总是超负荷，故而决定联名提交辞呈。他们吵起来，像乱军捣局，康英辰也是招架不住。

然而璇却跳起来，一拍桌子，表现出她那从未有过的另一个侧面。她指着业务员说了一番大道理，说到兴头上，忽然弯下身去。人们往后退，以为她要捡鞋子扔过来泄愤，岂知她将自己的小腿整个卸了下来，扔到桌面上，哐当一声。那是一条看似秀美，实则铁板一块的金属腿，人们看后，各自对视，原本吵闹的会议室死一般沉寂。

“看到了吗？”璇愤愤地说，“原来的腿废了，这是假货。”

“——怎么回事？”一位业务员怔怔地问道，他们果然不知情。

“别看我现在是经理，我打小在农村长大，我哥和我就靠着一条腿跑业务，给人做引渡，那时生意还小，为了省去打车的钱，徒步翻山越岭也是家常便饭……创业是什么，说白了，苦尽甘来！”她重新捡起辞职信，余怒未消，“现在还有谁想辞职的，大门就在那里！”

这是康英辰第一次见识到璇的厉害，她身上有一股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野性。

公司稳扎稳打，最终还是积攒了一批较为优质的中小企业伙伴，称之为友商。这些企业覆盖“三巨头”未曾染指的剩余百分之十到二十的市场份额，有些甚至是行业老二，为信息银行的发展奠定了稳固基础。

同样在这张会议桌上，如今坐满了中小企业的老总，岚作为市场经理首先跟与会者分析了市场现状。

“各位老板，你们所处的行业目前基本被‘三巨头垄断，作为破局者，我们只有抱團取暖，才能攻坚克难。‘信行的宗旨就是联系一切可以联系的商家，达成共赢，我们需要传感器行业提供的客户实时信息流，需要通信行业的赋能，需要云计算行业的技术支撑，当彼此融为一体，新的未来也就牢牢攥在我们手里了。”

一位设备生产商放下了策划案，郑重地说：“你的设想我们大概都了解了，但是市场本身有一定固性，消费者在选购电子产品时更多倾向于大企业，我们的订单量远远不能达到你们指定的下限。”

另一位说：“我们企业目前使用的核心传感器都靠‘彼端数码提供，你的合作文件里要求我们放弃这条供应链，对我们造成的损失将不可谓不小。”

“还有，如果要绕过‘I域通讯的监管渠道也不现实啊！”

“我们公司租用的是‘天云快算的服务器，这……”

会场聒噪不堪，康英辰一时应接不暇。直到有一位年长的企业家打断了人们的谈话，他说：“各位请安静，我们长久以来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依附在大企业的屋檐下分一杯羹，或是尾随其后维持现状，如今是个好时机，我们是时候弯道超车了。然而，旧有的市场规则、技术和产品都是人家定下的，我们自己连个像样的研发部门都没有。”

“您说得对！”一位董事长说，“我们要打破游戏规则，创造性地破坏。”

“创造性地破坏？”

“我们缺乏的是一种产品思维，如今的商业趋势凝结在服务端，而产品是服务的具象化，所以当务之急是什么？是产品创新。”

“‘信行本身就是一种金融产品，信息封装技术和信息安全就是服务内容。”

“不，还要再具象化！”

“再具象化？”

“是的，落到一种确切的设备上来。”

这次讨论的意义非同一般，康英辰终于找到了一条明确的思路，没错，产品，他们要赶在“三巨头”设下重重关卡前迅速着手研发信息银行的终端产品。这一重担很快落在璇的肩上，她早年学的是电子工程学，正好与岚的计算机专业有个软硬结合。然而产品设计并非简单的拿个生产车间哐当哐当打造原型机，而是要做大量的市场调研，而且需要创造力和市场洞察力。

然而这些特质，竟然早已潜藏在这个女孩体内，亟待挖掘。

…………

产研部的小办公室里，璇在和部门主任交谈。

“你提交的调研报告我看了。”璇穿一身正装，白衬衫配一步裙，却无意露出腕部上的绿色手镯，暴露出一丝俏皮，“你这报告——没什么水准啊！”

“需要我解释一下吗？”

“我看看……消费者不信任中小企业，不愿将个人信息从大公司迁移到小公司？”

“嗯，市场确实很难打开。”

“还有这条又是什么鬼！调查发现，如今的人就像当年不愿将个人收入存入银行的守财奴，现在的消费者也是一帮不愿将个人信息存入‘信行的保守者。”

“经理，您听我解释……”部门主任额头冒汗，“这句话是网上一位博主说的，不是我瞎编的。”

“这句话说得好啊！”璇的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这才是症结所在。”

“什么？”部门主任摸不着头脑。

璇极富洞察力地捕捉到了重要信息，以这句话为核心，她展开了初步设想，然后响亮地弹了一下手指，扑到一脸诧异的部门主任面前，温嘶嘶地说：“这句话很好地总结了消费者的心态，你懂吗？产品就是要迎合人性。”

“我不懂！”

“你果然只适合做个部门主任。”璇没有生气，却自鸣得意地说，“就在刚才，产品的定位我已经有了初步的雏形。去去去，把你的笔记本拿过来，我一边讲，你一边记录。”

“哦，好。”

璇拧了拧手镯，开始说：“首先，‘信行作为一种新型银行，目的是将所有消费者的个人实时信息集中保存在信息庫中，消费者对这种集中保存的安全性没有建立信心。由此看来，我们的产品需要化解这一顾虑。解决办法很简单，就是将‘银行概念重新定义，分解到每个植入终端，并暗示消费者，‘信行是没有实体的，它就存在于你身上的植入设备中，由生到死一直保管。相当于迎合了人性中‘据为己有的本能欲念。”

“哦，我明白了，消费者有一种‘银行握在手中的错觉。”

“你明白得太晚了，不过那并非错觉，产品宣发时要着重体现信息安全的‘去中心化，化解他们对安全性的顾虑。”

“好！”

“我已经想好了，设备可称之为‘手镯，套在手腕上。借助这个新设备可以查看个人信息流，查看哪些企业租用了自己的信息，收益是多少等等。这等同于掌上银行，但同时也是一个独立的信息上传设备。如此一来，也能绕开‘三巨头对传感器、通讯途径和云计算终端的限制，我们从此便有了自己的设备。”

璇静下来思考片刻，忽然又有什么灵感从脑袋里冒出来，“营销方案我也想好了，应该先在名人圈子里进行会员制限量版销售。”

“这样受众面会很小，不利于前期造势，也很难拖动后期营销。”

“你啊，想法不够超前，我给你掰扯掰扯。”

“哦？”

“首先，哪些群体对个人信息安全最渴望，一位事业爱情两凋零的单身汉屌丝男？还是一位被粉丝围堵被狗仔队穷追不舍的明星大咖？”

“当然是后者啦！”

“对嘛，这么说来，我圈出的目标人群定位是相当精准的。”

“没错，经理不愧是经理。但若只限于这些人的话，市场肯定小。”

“所以我的关键词是什么，会员制，限量版，把我们的‘手镯当作贵族珠宝来销售，价格拼命抬高，首先占据高端市场。至于后期推广至低端市场，可分三步走，底层的普通消费者必然跟风，又有大量名人免费做产品代言，你想想，这就像是劈竹子，顺着脉络一斧头下去，从头到尾直通整个市场。”

“妙啊！”

“而且不需要出一分钱代言费，一举拿下高端市场，还顺势打通其他销售渠道。”

“不过我觉得还是要代言一下的！”

“找谁代言？”

“你啊，经理，你这么有气质，理应为产品代言。”

璇咯咯笑起来，“这个建议比你这份报告聪明多了。”

>> 七、发布会

多功能大剧院，新品发布会现场聚集了八千余人，另外将近七亿人通过SDD接口在线观看，视野中央是舞台，上方悬浮着全息影像，是巨大的银色Logo，一个圈内布置三条斜杠——这是信息银行的标志，据说灵感源于《三国志》，但网民却喜欢戏称为“猫爪”。

康英辰登上舞台，扬手示意，聚光灯追随而来，会场掌声雷动。他微笑，立于C位，再深深鞠躬，又一阵绵延不绝的掌声，还伴有喝彩。

“久等了朋友们，”康英辰一手放入口袋，一手在空中自然挥舞，“我第一次回国时，脚下这个地方还是一座山，三年不到便夷为平地，所以我只能幻想自己站在了人生的巅峰。”

（笑声）

“沧海桑田不过如此，国内的发展速度令我惊叹，有时甚至觉得被海浪推着前进。”

（细碎的掌声）

“是啊，时代之河流淌不息，我们却不能做那刻舟求剑之人。”康英辰抬头望向舞台上空，‘信行那猫爪般的Logo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圆环状物体，硕大无朋，犹如飞碟横空降临，并微微旋转，展示每一个角度的细节设计。

“……璇V20——这是我们打造的一款变革时代的产品，将医疗植入芯片、通讯工具、物联网遥控器、云计算机整合为一，同时最重要的是，它还是一个微型移动银行。”

接着，影像腾空解构成细小的内部零件，如同炸裂的瞬间被定格。

“因为这个产品的问世，我们重新发明了银行，从此将银行戴在了手腕上，像这样——”他亮出袖口上的一圈银色手镯，“这款是男士专用，女士的造型更为优美……我应该没戴错！”

（笑声）

“大家很清楚，我们的首批手镯主要面向名人销售……”康英辰头顶出现一张照片，两位当红男女明星的结婚照（会场上一片欢呼），“去年的一件喜事，好莱坞巨星张凯向王玲求婚，没有交换戒指，交换的是彼此的手镯。第一次，信息安全与婚姻安全画上了等号，信息银行无意中成了一家婚配所！”

（全场爆发笑声）

“嗯，确实应该感谢这两位新人，给我们提供了如此具有话题性的广告，自此，璇V20才突破了小圈层，进入大众视野。截止到上一季度，手镯的销售量突破9600万副，信行的储蓄量到达120万亿GB关口，同比增长70.4%，取得这一阶段的完全胜利。由此我们也决定将销售渠道扩大，进军中低端市场，让普通消费者也能买得起。”

（掌声雷动）

“往后，信行手镯将成为某种可以传承的珠宝首饰，当一位婆婆把祖传的镯子交到未来媳妇手里时，她等于获得了一整家银行。”

（笑声）

“然而，说起传承，就不得不提到我父亲和他在海外一手创办的汇世银行，我原本以为家业会在自己手中凋零，却在国内遇到两位志同道合的伙伴，让我重新找到了人生定位。”康英辰向舞台前方就座的岚和璇致意，其间掌声连贯。

康英辰继续说：“时代没有忘记银行业，我们扩展了‘银行这一概念，让它重获新生，正如我父亲在创业之初说过的一句话，他说，创新是枯木逢春，但也少不了传承。下面，我将揭晓本年度新品——璇V30！”

会场掌声如潮，灯光自设的感应器通过嗅探人们的情緒配合着变换颜色与布局，背景音乐也巧妙合适地切换，转场曲目来自“无声乐队”，那妙美空灵电子乐与即将推出的新品合二为一。

舞台上空亮起3D图像，那是一种银亮的环状物，犹如蛟龙，带着典雅国韵。

“这就是璇V30——”康英辰说，“我们这款新产品着重突出的卖点，让我们来看看。”

在侧边的屏幕上，忽然间，出现了另一个康英辰，动作和姿态与真人一模一样。

“这是我暴露在物联网众多传感器描述下的结果，实时个人信息流会在矩阵世界凝结成另一个我，虚拟的我。倘若此时遭受黑客入侵，绑架了我的拟身，那对我的真身也会造成一定威胁。信息安全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会场一片寂静）

接着，康英辰伸出手臂道：“新功能可以让我们在矩阵世界隐身，擦除背景和脚印，像这样，我们只需要轻轻旋转一下手镯，虚拟影像便消失了。”

（会场响起细微的惊呼声）

“这项技术其实很早就有了，来源于我们的工程师岚早期从事的海外引渡业务。不过拧动手镯的那一刻，更像超人变身，咻一声，短暂隐身于物联网之外。在四周辟出一道‘无线电静默区，一个不受外部传感器跟踪和嗅探的隐私地带。而我们的个人信息流则通过手镯上传到‘信行的保险柜中，封装打包成信息块，再分发给信息服务商进行二次利用。所以你们戴在手上的不仅仅是一圈手镯，而是一道安全锁。”

（持续不断的掌声）

“现在，让我们举起手臂，来，拧一圈，让我们彻底隐身于矩阵世界，去往那安全的乌托邦王国吧！”

会场上八千余人纷纷亮出新款璇V30手镯，康英辰、璇和岚并排站在舞台上方，也一同举手，随着全息投影的倒计时——3——2——1——他们拧转了手镯——

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大型中央处理器中，存储着一颗利用实时信息流描述的数字化地球，称为“第二地球”，那上面每一个像素点都是一个传感器数据点，每一个原子对应每一个比特，那是与真实地球同样庞大的数字模型——然而，当发布会进入高潮时，忽然间，八千余人闪亮的萤火熄灭了，如同瞬间蒸发，在“第二地球”上留下一块黑色疤痕，一处信息盲区……这个盲区正在不断扩大，直到将整个虚拟模型熄灭为止。

而世间一切都将藏身于信息银行的保险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