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少年
2022-05-30金霖辉
金霖辉
>>一、院里院外—工农子弟
钢铁厂的职工家属后院里堆放着各种生锈的大型机械旧件。
放学后,一群半大孩子聚集在后院门前。虽说院子有高墙和将军锁,但那根本阻挡不住少年们的好奇与想象。那些可攀爬的金属梯;能钻进去的铁炉子;呈四十五度角指向天空的铁管子……虽说因为露天风吹雨淋生了一层黄褐色的铁锈,可在孩子们的眼中简直就是军舰、坦克、飞机、大炮,等同于后来的游乐场、冒险乐园。
庞秋阳的家就紧挨着露天废料场,看着自家楼下吸引来这么多小孩,庞秋阳有些得意。此时,他坐在料场墙头,吊着两条腿听身边的小伙伴军子在给孩子们讲解。
“那不是锅炉,那是先遣飞船,这是军事机密!我可以给你一一介绍……看那个,那是驾驶舱,后面的是能源罐,它们本来是一体的,和火星人打仗受了重创。它可是干掉九架火星飞船的功臣号!等它修好了,我就会驾驶它去火星打外星人!”
“你们是怎么上去的?能让我们也上去看看吗?”有人仰着脖子问,大家都明白,只要能上墙,就能一扭身跳进去快乐玩耍。见军子没回答,那人终于忍不住试着硬往墙头上爬,但他不可能爬上来。军子他俩可是从秋阳家三楼阳台,顺着排水管爬下来,又跃过“单边飞桥”突破“树杈障碍”才站在墙头上的。
正在墙头嘚瑟,忽听一个沙哑的嗓音从墙根传来。“什么打外星人?你别这胡咧咧了。”话音刚落,墙下一个黑影纵身一跃,那手竟扒住墙头。紧接着,腰一拧,那脚也勾上来。这一连串上墙动作让秋阳和军子都目瞪口呆。
“他是谁啊?好厉害!”秋阳小声问军子。
“渣子!院外红庙村的。”
这个外号秋阳是最近才听说过的,说在钢厂院外有个“野孩子”以逃学、打架、惹事、偷东西闻名。偷眼打量,这渣子凶巴巴模样,浑身腱子肉。
“刚才说要打谁?要不你先和我打一架?”渣子上来就挑衅。
“我们说的是,外……外星。”
“外星人在哪呢?”渣子站在墙头用他破喇叭嗓,对着墙下问。
“呵呵呵。”下面响起几声干笑。
“你们说的这段不好听,我给大家说一段豹子头林冲打架的故事吧,不能白听哦,总得意思意思……”
有人听出事态不妙,脚底抹油准备溜。
“哎,别走啊!”渣子一个蹲身,轻巧地放弃刚得到的制高点。
他这一跳,就像狼跳进了羊群,墙下的孩子四散奔逃。
秋阳眼看着反应迟钝的小胖被渣子堵在墙角:“你!过来让我翻翻兜,有零钱吗?”
“没有,真的没有,我要回家……那是我的话梅糖……哇……”胖子一边哭着,一边望向墙上同院的邻居,恳求出手相助。
没有人行侠仗义,大家都被渣子的“打劫”惊呆了,从小就没人说过遇到这样的事该怎么办。
“哼!现在,糖是我的了!”糖被无情地掠走。
损失话梅糖的小胖边哭边说:“你等着,我叫我哥打你!呜呜……呜。我哥可厉害了!”
听胖子这么说,秋阳特别想笑,他知道小胖没有哥,他只有一个姐姐。
“别说你哥,就是你爸来我也不怕!”渣子哑着嗓向墙上叫嚣,那瞥来的凶光令人胆寒。
“咱们撤吧,这家伙打架不要命,没人敢惹!”军子提议说。
钢厂外那一大片农田是院外的地盘。
那里有一人高的玉米地,有臭味熏人的猪圈,有怒放的狗尾巴草,有黄蚂蚱和绿刀螂,田埂旁有清澈的小溪,小溪里有蝌蚪和蛤蟆咕嘟。那里的杨树林儿里有知了和蜻蜓,秋收的时候还能看到冒着蓝烟儿的收割者机器人……那里虽然精彩,但那里是院外孩子的领地,是院里孩子轻易不敢冒险越过的雷池。
田间,秋阳顶着捞鱼的罐头瓶,问扛着蜻蜓网的军子:“你不怕遇到渣滓瑞那帮村娃吗?要是遇到他们怎么办?”
“你不会跑吗?”军子轻描淡写地说。
上次来农田玩,还是学校组织拾麦穗活动。
校长说:“每个同学都要参与劳动,无论你是钢厂子弟,还是厂外村里的村娃,到了上学年龄都会被学校组织去参加这项义务劳动。劳动是人类社会生存和发展的基础,每个人都要会劳动,并要从小热爱劳动。”
“老师,明明地里有收割者机器人,为何还让我们小孩儿去干活?”
“收割者干得不干净。咱们古诗不是说过吗?粒粒皆辛苦,都是人類粮食不能浪费。”
秋阳疑惑:庄稼都是播种者机器人种的,那也是机器人的辛苦啊。
刚想多问,被老师打断:“好了,咱们比一比,看谁捡的麦穗多……”
“那还用比?肯定是那帮村儿里的。现在只有他们才会干那些农活,让他们得个劳动冠军,不过是一个安慰奖罢了。你知道吗,现在厂里都开始让机器人干活了。”军子说。
“啥意思?难道还让咱们去厂里捡螺丝钉?”“你小孩子懂个屁!”
军子不屑和秋阳辩解,秋阳也满不在乎。两人继续东拉西扯“哎,你知道他是怎么哑嗓的?”
“我怎么知道?或许是被人揍,哭哑的。”“他还会被人揍?”
“你说逃学、打架、惹事、偷东西……哪项不会挨揍?”
“嗯!有理!”
天擦黑的时候,拾麦穗的比赛结果出来了。
劳动标兵果然是钢厂家属院外那些村里的孩子。秋阳还记得,当时上台领奖的就是那哑嗓的渣滓瑞。
军子比秋阳大半岁,但总能说出一些大人才说的话。而秋阳就喜欢和军子讨论那些大人才会聊的话题,比如说—实现四个现代化。
“你说实现四化后,我们能干吗?”
“干吗?啥也不用干!天天歇大礼拜。吃肥肉,穿各种‘的确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过幸福生活。”军子说。
秋阳将带线的罐头瓶沉入小溪,一手攥着线头,一手掰着指头计算着:到2000年他将三十岁,那时他过着军子说的幸福生活。不用早起上学,不用回家写作业,没有听写和考试,更不用背诵《春天来了》和《小学生行为守则》。
多年后,当秋阳和军子过上比想象还精彩的那种生活后,忽然有了深刻理解:现代化,只不过是社会文明进程中的一个步骤,与幸福不幸福无关。那四个现代化,用后来的视角解读—最终都归咎到科学技术现代化。只有科学技术发展才能带动所有的现代化。
>>二、机器仆——外星人的定义
似乎是为了彰显当时的四化成果,秋阳上二年级那年,钢厂为“职工”分发了科技福利:每家分配一台电子管机器人。
准确地说,是分给劳模或科级以上干部家庭。那年头常有些莫名其妙的福利,比如说更早些年在公社大食堂免费的饭菜;比如说车间里免费的牛磺酸冰汽水,那味道比三分钱的红果冰棍
还有魔力;再比如说各种免费的劳保品,秋阳穿的线裤,就是用车间线手套织的。
常州电子管第二代 X 型家用机器人待机时身高1.35米,身上印有猩红色的“为人类服务”喷漆口号。它配有一块要充4小时才能充满的充电电池,逻辑处理器133,内存只有64兆,功能模塊为生活服务。按照说明书上说,机器人能带小孩,能洗衣,能做饭,至于洗衣做饭的效果……实在不敢恭维。但对于小孩子来说,它最大的功能是陪他们玩。机器人没有语言功能,只能用蜂鸣器发出“哔哔”的声音,很多时候用户都闹不准那声音是啥意思。
有人管这种机器人叫机器仆,还有人按当时的叫法称机器服务员。秋阳给他家的机器人取名叫“铁球”。在那个人人有兄弟姐妹的时代,他家只有他一个小孩儿,这铁球便是他唯一的“兄弟”。
在楼下玩骑马打仗时,秋阳骑在铁球身上。没有人肯用肉身与金属相撞,为此和他一伙的孩子自然是所向披靡。或许是大人们怕这种玩法有危险,站出来禁止小孩子骑在机器人身上。还有人怕机器人会伤害到孩子,要求其主人将其划定在大人们的可视范围内。
对于害怕,大人和孩子的角度完全不同。淘气的男孩怕幼稚园的女老师,小女生怕毛毛虫……秋阳害怕的是夜晚墙上的车灯投影。
午夜时分,喧闹的世界静下来。
秋阳推了推身旁酣睡中的老爸,胆怯地叨咕:“我怕。”
得到的却是一句“怕什么?还不赶紧睡觉!明天不上学啦!”
秋阳想告诉老爸,他怕楼下驶过的汽车。那发动机的轰鸣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车灯透过窗户,透过没挂严实的窗帘缝隙照射在墙上,幽灵般一闪而过……他把头埋进被窝,实在憋气才探出头来。
这一抬头,他就看见蹲在墙角充电的铁球。铁球充电时会忽闪忽灭着眼睛,似乎在说—放心,有我在!
半夜,铁球缓缓伸出机械手臂,帮他掖好被子,并轻轻地拍抚。
秋阳还有个怕去但不得不去的地方,那就是钢铁厂的职工澡堂。在去的路上就非常恐怖,首先是要经过几条铁道路口,时不时传来广播警告:有火车开过来,不要钻栏杆。随后,一列钢铁巨兽喷着白色蒸汽,沿着铁轨隆隆冲来,震得天摇地动。
路过车间时,里面的情形更惊悚,火红的炉子里滚着钢水,一个机器怪兽正大口大口地吞咽。
即便是澡堂,里边也永远冒着诡异的雾气。各种“不明觉厉”的管子爬满浴室。似乎那里也是机器的一部分。
面对热腾腾的洗澡水,每次他都伸出稚嫩的小脚,龇牙咧嘴地小心尝试。
“这不会是钢水吧?呀!好烫!”
一个铁脸满身金属零件的家伙正泡在浴池里享受,它对他挤挤眼。那表情不是鼓励,而是嘲笑。似乎在说:“小家伙,你敢下来吗?”
洗完澡,秋阳从公用拖鞋堆里挑选一双干净的穿上。那种不分大小的木屐拖鞋简直是刑具。
坐在更衣室长条凳上准备穿衣服的军子对秋阳指指点点地说:“你小子一点眼力见儿没有!去帮我踢一双拖鞋。”
秋阳想:你自己没长手脚吗?我又不是你家的机器仆。
这是秋阳小时候对职工浴室的一个错误记忆。首先,泡在水里的不可能是机器铁人,铁人的洗澡水应该是聚丙烯酸。当然,这是他后来才知道的。其次,洗完澡回家的路上,军子没和他说一句话。不就是没帮他拿拖鞋,至于吗?莫名其妙!
罗晓丽和秋阳同住在一个单元,在大人嘴里她常被形容为“人家的孩子”。女孩儿和秋阳同龄,在同一所小学,但不是一个班,属于那种没对比就没有伤害的邻居。两家大人的关系不错。秋阳在冬天常能吃到罗家用输液瓶装的西红柿,而罗家也常得到秋阳家用不完的布票、工业券。但那些是大人的事,与他一个小孩子无关。
傍晚,秋阳正在楼下和小伙伴玩骑驴,不知何时一辆四轮旧婴儿车停在一旁。“唉,帮个忙呗,让你家的机器人帮我抬下煤气罐。”
秋阳刚输掉一局,此时正被军子当驴骑,他趴在军子胯下没好气地说:“不管!”
身上的家伙借机会磨蹭时间,停下游戏搭茬说:“哎哟,这不是楼上的罗什么,嗨!又不是让你抬,你就帮帮忙呗。”说着还使劲蹲坐两下,压得秋阳龇牙咧嘴。
最令他尴尬的是,那婴儿车上还坐着弟弟罗晓志,小家伙发出咯咯的嘲笑声。
“姐姐,我也要玩骑大马!”
军子假惺惺地解释:“小弟弟,哥教你,这叫骑驴!以后带你玩……”军子说话的语速不紧不慢,明显在有意拖延时间。
“玩个屁!你快点好吗?赶紧猜钉壳!”
罗晓丽后来是怎么把煤气罐抬上五楼的,秋阳并不知道。但他知道那女孩儿家没有机器人。
就说前几天,秋阳爸非让他和铁球一起帮罗家搬运冬储大白菜。结果被大院里的小孩子们看见了,非说他是罗晓丽家的小女婿。
秋阳经过打听才知道,小女婿就是那种特没出息的小男人。
“我可不是小,小女婿,我是顶,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们那是,邻里互助……”有段时间秋阳一激动,嘴巴就不利索。
大院里孩子们可不听他的解释,每次见他都会讥笑:“小女婿,又给你小媳妇家干活了?”这让他在小伙伴面前抬不起头。
那会儿,班里的男孩儿都迷恋上 UFO 和外星人。在铁球的陪伴下,秋阳终于壮胆爬上了五层家属楼楼顶。秋阳才发现,原来繁星是那样璀璨,军子说得对,楼顶果然是期盼外星人到来的好地方。
呼唤外星人的方法是用手电筒向天空画圆圈。或用纸卷起一个喇叭,对夜空呼喊:我在这儿!
最不靠谱的方法是默念:我是地球人,我是地球人,外星人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铁球一直默默地陪伴他,任他在楼顶折腾。
忽然,一个声音从上楼顶的天窗口传来:“大半夜不睡觉,你在这干吗?”秋阳吓了一跳。定定神才辨认出是住五楼的罗晓丽,不知何时她也爬上了楼顶。
“用你管?睡你的觉去。”
“你在我头顶又喊又蹦,你让人家怎么睡?”“你不懂,我在呼唤外星人。”
“外星人?在哪儿?”女孩儿傻傻地仰头望向星空……
“当然在天上,在外星。什么是外星人?那必须是长得像人的外星生命。要有脑袋、躯干和四肢,脑袋上要有五官,具备语言逻辑,能说会唱。如果少一样,或多一样,比如三只胳膊一条腿,五只眼睛蛤蟆嘴,那就不能定义为外星人,只能说是外星怪物。科学有时候就是需要一点严谨和较真精神。再如果它们的身体结构是甲壳类、昆虫类甚至植物类。那更不能说是外星人,最多算是外星生物,或外星生命。即便有一定的文明,哪怕是超过我们地球的文明。也不能说是外星人。应该定义为:外星讲文明、懂礼貌的三好生物。所以,以后说外星人时,请谨慎点,专业点,别那么随便。”
秋阳第一次单独和一个女孩子讲他理解的宇宙科学。一时间说得眉飞色舞,他忽然发现,原来自己竟也有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时候。
那年寒假,秋阳家终于添置了一台12英寸黑白电视机。电视机自带天线,但信号不稳。要想看好动画片,就要靠那根室外天线。天线立在楼顶,收视效果不佳时要爬到楼顶去调整角度。经常是刚调好角度,屏幕又莫名其妙地飘起雪花。
没办法,秋阳让铁球在楼顶上守着。说也奇怪,只要铁球在天线旁,信号就特别稳定。于是他就让铁球一直待在楼顶。本想看完动画片后再叫它下来,结果看完电视,刚好吃饭,吃完饭,刚好大海喊他去下军棋。一来二去,他竟忘记铁球还在楼顶。直到半夜准备上床睡觉,秋阳妈才发现充电器旁不见铁球。
“铁球呢?”
“哎呀,忘了,可能还在楼顶。”
将没电的铁球抬下来是不现实的,他只好硬着头皮去敲罗晓丽家的门。
“借你家电源给我家机器仆充个电,它在楼顶弄天线……现在没电了……哦,我就充一小会儿,让它能启动,够下楼就行。”他尴尬地对女孩儿解释着。
“行,你等下,用我家接线板给你甩个电源,你带的线不够长。上去要小心,等下我再给你拿个手电筒……”
这就是大人嘴里常说的—人家的孩子。
>>三、钓鱼—意识纠缠
铁球能“听懂”主人的话,但秋阳实在弄不懂它蜂鸣器“哔哔哔哔”的意思。經常电力警报响半天,他才注意到是该给它充电了。
于是秋阳琢磨:应该想办法教它说话,那样就不会将它丢在楼顶了。
那会儿,钢厂宿舍楼里几乎家家都有台半导体收音机,也有人叫它“话匣子”。秋阳曾经拆过那东西,按照他拆闹钟多零件的水平。当场成功地报废了一台熊猫牌收音机。那次很幸运,他爸没揍他。还给他讲解了收音机的结构:电池、电路板、扬声器喇叭、音控调节、波段调节。就此他还认识了电容、电阻、二极管……
唉?怎么和铁球差不多?铁球身体里也有这些类似的东西,他尝试着将那台报废的收音机“装”进铁球的脑壳里。
终于铁球不再“哔哔”了,它会“说话”了,而且是一口标准的播音腔:“下面请收听现代京剧《红灯记》选段—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这会说话的铁球很招惹邻居小伙伴喜欢,大家围着看新鲜。
“我要听评书!”
“我爱听小喇叭!”
“我想听样板戏!”
孩子们的要求各种各样,但铁球只有一个喇叭。有人满意了,就会得罪另外一部分人。最终所有人都被得罪。以至于到后来,即便不带铁球出来,院里的孩子也对秋阳爱搭不理,还甩给他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你家的机器有危险。
“放心它很听话。”
“那是听你的话!”
“你们要是听我的话,它也就听你们的话了。”
“我们才不听你的话呢!有台破机器就了不起了?我们就是不带你玩!”
钢厂里有一池二十八亩的冷却湖,那水是给炼钢高炉降温循环利用的。有水就应该有鱼,不知是谁用油桶绑了木板做成简易筏子。筏子很小,小到邹大海和张小彤爬上去后就再难上人了。
“你瞧,不是我们不让你上来,是真的坐不下了。你看这吃水线,已经到报警线了。再说,咱们只有两根鱼竿……你先在岸边玩儿,过一会儿,我们换你上来。”
“过一会儿,是什么时候呀?”
“就一会儿,比如大海想尿尿的时候。”
说着,两人合力将油桶筏划离了岸,而秋阳被无情地抛弃在岸边。
尿尿只是个说辞,要知道尿是可以直接撒在湖里的,根本不用上岸。
恼怒过后,秋阳开始庆幸。因为他注意到湖岸立着的警示牌:水深5米,禁止游泳垂钓。他还想起大人们的叮嘱:离那湖远点,水里有专吃小孩的水怪。那不是危言耸听,在岸边他真的看到水下有不一般的东西,不是水怪,是一种吃钢渣、吃锈螺丝钉长大的铁鱼。至于吃小孩,只有一种可能:偷着去游泳的孩子,被水里的金属屑割伤。一旦含铁的血液被铁鱼闻到,那后果就可想而知了。
大海和小彤乘筏钓鱼的事被他们家长知道了,当晚分别挨了一顿胖揍。
秋阳认为这不是出卖朋友,是担心他俩的安全才告发他们的,挨揍总比被铁鱼吃了强。
“不带我玩儿怕什么?咱有铁球啊!”当他扛着自己新做的简易鱼竿和铁球再次来到冷却湖旁,那油桶筏依旧靠在岸边。
“哈哈,这次没人和我抢了。”
秋阳对铁球说:“你在岸边,别上来!看我怎么给你钓上几条大鱼!别问为什么你不能上……因为,因为你是铁的,铁遇水会生锈!”
他觉得自己真有才华,就像当初小彤和大海忽悠他一样,三言两语就蒙住了铁球。
那筏子下边捆着一个油桶,必须踩在中间,才能保持平衡。可惜秋阳并不知道,当他踏上筏子发觉不够平稳时,他后悔了,他打算下船,重心再次向油桶筏边沿偏移……结果可知,筏子翻了。
水深五米的警告在他脑海蹦出,关键的是他并不会游泳。他本能地在水面扑腾着,并向岸边的铁球求助。那铁家伙看着他,似乎还在回味他刚才耸听的提示:铁遇水会生锈!你可千万别下水!
“我不会……游……救……救命……救……我。”秋阳咽着油污味的池水喊出了想要表达的意思,岸上的铁球终于明白了。
池水幽深寒冷,那不是五米,而是五百米、五千米。原来那警告牌,大人们的叮嘱都不是吓唬人的。小孩子真的应该远离危险水域!但现在晚了,世上没有后悔药。秋阳的意识开始溢散,整个世界被一个开裂的深渊无情地吸进去。后悔和恐怖都已经来不及,他完蛋了!
当他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岸边。大脑仍旧是一片混乱,嘴里是一种令人作呕的油污味,“哇”的一声,他吐出许多带着铁锈的池水。
虚弱,不是溺水带来的,而是另一种……怎么形容呢?脑海竟然闪出“紊乱”两个字。
然后他看见倒在一旁的铁球,立刻明白了是铁球救的他。
当时他已经因溺水窒息没了心跳和意识,是铁球给他做的心脏除颤电击术。哎?他没了意识怎么能知道得这么清楚?
“落水这事千万不能让大人知道,尤其是我妈,她会再打死我一次的。”他想。
忽然他眼前发生一百八十度转换,他看到了一个狼狈的小家伙出现在眼前,就像对着镜子一样。
天!那是我?
这是从铁球的视角看到的世界,或许某处短路镜头里有些噪点。
随后,他听到那家伙在讲话:“傻瓜,只要你不说这事,我是不会说的,因为我不会说话……”说完,似乎是吓了自己一跳,而后还抬手摸摸自己的脸,发出一声感慨,“天哪!这身体是……肉的!”
“还给我,那是我的身体!”秋阳想喊,但喊不出。
神奇的是,对方仿佛听到了他的话,视角再次转换,这次他看见铁球躺在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
有个声音却在脑海里回答:“进水短路、强制放电、系统紊乱……最终导致了意识纠缠。”
意识纠缠是什么,秋阳并不清楚。但他发现,只要他想和铁球纠缠,就能纠缠。自此,他能感到铁球感受到的一切。
最好玩的是,这能让他在课堂上自由溜号,那不是上课开小差,是开大差。人坐在教室的同时,还能用铁球的视角闲逛。一边听语文老师讲唐诗,一边控制着铁球的身体在街上溜达。当然是哪儿好玩去哪儿。但他很快发现一个重要问题,作为不用上学,自由的铁球,其实一点都不自由。很多地方它是不能去的,比如电影院或游乐场,那里要买票,并且根本不让机器人进入。门口还立着“机器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
原来,一个人,尤其是一个装在铁壳子里孤单的人,并没想象那么好玩。自此,他明白了,那种没有伙伴的自由其实是不快乐的。
>>四、邻居—背课文
同楼邻居与同班同学的差别是:前者,偶尔见面;后者,天天见面。
二年级下学期,秋阳的邻居罗晓丽,被分到秋阳他们班。有人知道秋阳和罗晓丽是楼上楼下的邻居,私下指着他俩戳戳点点:看,那是他的小媳妇,你知道她的外号是什么吗?
“萝卜!小萝卜!胡萝卜!小胡萝卜!”有人跑到秋阳身边起哄。
“你有完没完?”
“哎喲哟,急了!急了!小女婿急了!”
带头在秋阳面前喊罗晓丽外号的是刘胖子,那个小时候是常被别人欺负的料,现在居然也敢来贱招。秋阳刚想揍这肥家伙,一个声音忽然隔空响起:“别发火,大家就是想看看你的反应。别搭理他就是了。”
有个细节是,男生起哄都是趁罗晓丽不在场。而一旦罗晓丽从教室外进来,大家就纷纷作鸟兽散,仿佛啥事没有。
背地里,刘胖子拦住罗晓丽,用他的奶声自我介绍:“哎,咱们应该见过,我住48栋。我妈在副食店当售货员,我爸是司机,他常出差。我家也有台机器仆它叫壮壮,嗯,下回你家要是换煤气罐你告诉我,我让壮壮给你帮忙……现在,咱们是同学了,以后来我家玩。还有,我也想当班委,下次选举投我一票呗。”刘胖子说着,还硬塞给女孩两块大白兔奶糖。
这一幕,被军子撞上了。
“烂酸菜!干吗呢?”
“欢,欢迎新同学啊。”
“去,去,去,别这里泛酸了,用得着你吗?我来介绍下,我叫军子。他是刘胖子,那个是大海、小彤……窗口,上课总走神的家伙,就不用介绍了……”军子指着秋阳,脸上挂着坏笑。
秋阳最讨厌语文课上背课文。
“春天来了,春天来了,来到了小河边,小溪欢快地流着。来到了田野上,草儿绿了,花儿开了。来到了小鸟的家,鸟儿唱着动听的歌……”
一听老师说要把这篇课文背下来,几个男生都嘬牙花子。
老师说,读书读书,多读几遍就会背了。哪那么容易?秋阳扫了一眼翻开的语文书,里面除了他画的骑马打仗的小人儿还可爱些,剩下的简直是唐僧念的紧箍咒。
但就这一眼,奇怪的事发生了。书上每个字、每个标点符号,甚至文章插图画家用水彩画的每个笔触都印在了秋阳的脑海,他想抹都抹不掉。然后,他翻了下一页,又翻一页,最后将整本书翻看完且全部印在他的脑海里。
他很想举手说:老师,我能背诵《春天来了》。
“要想记住课文,首先要专注。上课三心二意,开小差是记不住课文的!大家要向……罗晓丽同学学习,课上要认真听讲!听见没?”
“听!见!了!”同学们都扯着嗓子回答。至于老师刚刚说的啥,那不重要。
秋阳很想和朋友们分享他的特异功能。但,朋友呢?
课间,他将军子拉到教室外的拐角。
“怎么可能?你会背《春天来了》?”
“爱信不信,我能骗你吗?你可是我唯一的,最好的,好朋友了。”
刚巧迎面走来罗晓丽,秋阳抬了抬下巴颏:
“嗨,下次你们班委开班会,直接选我当学习委员。”
军子和罗晓丽都瞪大眼睛看着他,似乎在说—你疯了?
语文书高高举起:“你说第几页吧,我给你全篇背下来。”
罗晓丽疑惑地看了看军子,又看了看他手里的语文书。军子虽然一脸蒙,但还是接过了语文书,随意翻开一页,下令说:“就第三十五页。”
秋阳脑海中立刻闪出那页的文字和插图:原来是古诗词,包含解读的内容都历历在目。
哈哈,我要是背下来,他俩非惊呆了不可。秋阳正窃喜,忽然脑海中像少了一根筋儿。那第三十五页的内容开始模糊,就像一团没放糖的面茶。他支支吾吾:“应该是……是……”
半晌,罗晓丽扑哧一笑问:“《春天来了》会背了吗?”
“会!春天,春天……来了。”
“真丢人!”军子将书狠狠地丢给他。
回到家,秋阳看见铁球正在充电。他向妈妈喊:“干吗不早点给它充电?”
“你这孩子,充电还分什么早晚?你写作业,我去买菜,听说副食店来带鱼了。晚上吃红烧带鱼好不好?”
不等秋阳回答,妈妈已经匆匆出门。
“嗶”的一声。充满电的铁球苏醒,广播里传来歌声:“春天里百花香,浪里个浪……”
“闭嘴!”秋阳怒吼。
正在生闷气,忽听有人敲门,造访者是罗晓丽。
虽然以前女孩儿是来过秋阳家的,但这次不知为何让秋阳有些手足无措。他学着大人的样子吩咐铁球给倒茶、递烟、削苹果。
“别整没用的,算数练习做完了吗?不做完作业不许出去玩。”罗晓丽说着自己也从书包里掏出作业本准备和他一起写。
秋阳心想:分分钟搞定,就这几道题还能难住我?秒答!
但刚做了两道题,脑中本清晰的数字,忽然像长了腿一样,瞬间都跑光了。正在疑惑,猛一抬头,这才发现是女孩儿刚刚关掉了铁球电源。
“哎……不能关!”
“让它歇会儿,叮叮当当走来走去,瞎忙叨个啥?我又不是什么客人……”
“你不懂!它不能关!”
女孩儿双手叉腰,虎着脸:“我关了!怎么着?少废话!专心写作业。”
秋阳也不好细解释,急得他抓耳挠腮。
接下来,那百位加减法和整数口算题,秋阳是掰着脚趾豆,磨磨蹭蹭计算的。见他老半天也搞不定那些题,先做完作业的罗晓丽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眼睛不住地瞥向墙上的挂钟。
“怎么?你赶时间?”他咬着铅笔顶上的橡皮问。
“你快点吧,我弟弟还一个人在家呢。”女孩将自己的作业本塞进她的小书包。
“那怎么不带他一起来?”
“啊?他要在这儿,咱俩还能写作业?”
见女孩儿准备要走,秋阳眼珠一转丢下铅笔说:“这还不简单,让铁球上你家去帮你看弟弟不就行了吗?……你别这样看着我,你应该听说过,机器仆的任务之一就是帮着照看老人小孩。”
“这怎么好意思用你家的铁球?”女孩儿犹豫。
秋阳心想,跟我还客气,以前又不是没用过。说着伸手打开了铁球电源开关,下命令道:“去!楼上!照顾罗晓丽家的小弟弟,他叫啥?对,罗晓志!”
“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铁球的喇叭里传来激昂的歌声。
至于作业本里剩余的练习题,秋阳依旧不紧不慢地写,顺便还将前面的错题改了过来。
而罗晓丽也放下书包,踏踏实实地找了一本小人书,陪秋阳写作业。
“你说为什么每家的机器仆都会听从自家主人的命令?”罗晓丽一边翻着小人书一边问。
“哎?你问得好,开始我也没搞明白,你知道烂酸菜,哦就是刘小胖,他家也有台机器仆叫壮壮对吧?我琢磨要是我下命令,它会听吗?有一次我试着对他家的机器仆喊:壮壮,蹲……壮壮,跳……壮壮,来……结果……”
“结果怎样?”
“结果惹来小胖爸一声吼:滚!”
“哈哈哈!”两人开心地傻笑。
“你们男生真坏,干吗给人家刘小胖起烂酸菜的外号?”
“你新来的不知道我给你讲吧……刘小胖的妈妈是副食店的售货员,说话嗓门特别大。后面的别排了!没了!别挑三拣四的!都挑好的,次的卖给谁?啤酒搭酸黄瓜罐头,爱买不买!但有时说话声音又特别小。徐主任,新来的带鱼,我给您留的都是宽的!王厂长,这是肉联厂新出的酱肉,您尝尝给个意见!潘老师,我家小胖让您操心了,这是我家那位出差捎回的巧克力,您得收下。那个酸哎……”他学胖妈说话的样子逗女孩儿笑。那是秋阳见过女孩儿最灿烂的笑……
秋阳说得正得意,忽然脑中浮现出一个可怕的词—乐极生悲。
>>五、恶魔—军子家的闹钟
四岁的罗晓志,被姐姐罗晓丽形容为“恶魔级神兽”。
当铁球来到女孩儿家时,罗晓志正在墙上用姐姐的蜡笔创作抽象画《无题》。那是一种蒙德里安风格的大师级绘画。
神兽一回头,发现了背后正欣赏他作品的铁球,兴奋地蹦下床。
“陪我玩,陪我玩骑大马,不对,是骑大驴,你蹲下,我上不去。哎呀,宝宝上不去可怎么办?有了!”
小家伙从床下拉出一个“百宝箱”。那里有自行车铃盖、废电闸刀、大号螺丝母和半套积木,还有一把活扳手。
“我给你做个手术吧。”说着用扳手在铁球身上敲敲打打,刚巧有个螺丝套在扳口,两手一用力,那螺丝松了。
“哎呀,别……哎哟哟我胳膊,哎,哎,那是制动器……别拔那线!”可怜的铁球既喊不出又叫不来。只能用收音机喇叭寻找适合的音乐,一曲贝多芬的《命运》刚响起,就哑口了。
“救命!SOS!救命!”铁球用意识纠缠向秋阳发求救信号。
“坏了,你家,出事了!是铁球!”秋阳丢下一脸蒙的罗晓丽率先飞奔到五楼。
原本派铁球上楼哄“神兽”的目的有三:
第一,借机打开铁球电源,高效完成作业;
第二,让铁球帮罗晓丽看护弟弟;
第三,借机和女孩儿东拉西扯聊大天儿。
不过,偷鸡不成蚀把米。仅几分钟的工夫,那金属铁家伙就发出急救信号。等秋阳和罗晓丽赶到五楼,眼前的一幕那叫一个惨不忍睹,就连下班回来的罗爸都疑惑:他四岁的儿子是怎么拆掉一台 X 型机器人的?
“我不管,你赔!你赔!你们家赔!”秋阳哭着向罗晓丽爹妈声讨。
罗妈将女儿拽到墙角一脸怒气地指责:“让你照看弟弟,你怎么照看的?怎么能把责任推卸给别人……家的机器人?”
“是他主动的。”
“你还犟嘴!今晚别吃饭了!好好站着反省!”
罗叔安慰哭哭啼啼的秋阳:“放心,叔叔帮你修好它。一会儿……最多明天还你。”
“你能修好吗?”他抽噎着。
“放心吧!”罗叔信誓旦旦地保证着。
下楼回家时,秋阳看见“小恶魔”正对着抽泣的罗晓丽傻笑。
秋阳爸安慰说:“别担心,你罗叔在厂里是专门修理机器的,谁坏了,都能修成嘎嘎新的!”
果然,那晚秋陽还没洗脚上床,铁球就回来了。
“我装好了,试下?”罗叔一边说,一边演示着关机重启。
秋阳爸向铁球发号施令:“铁球充电。”
那铁家伙像往常一样,走到电源前一屁股坐在充电器上,开始自主充电。
但秋阳却有一丝不祥的预感。
“铁球,是我,铁球,你快回答。”铁球闪着充电待机中的灯,没有反应。
见儿子用脑袋撞铁球的外壳,罗叔和秋阳爸都一头雾水。
“什么情况?”秋阳爸疑惑地看着罗叔。
“应该没问题,这种型号的机器人没有语言逻辑模块,没法回答问题。不过,你儿子挺厉害,居然给它装了台收音机。放心吧,我给你优化了,你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试试?”
秋阳爸试了试,结果铁球的喇叭里传出“新闻与报纸摘要……”
“没问题呀……”秋阳爸又让铁球去沏茶倒水。
“这不是我的铁球!我要你还我!”秋阳哭闹着,任性地打翻铁球手中的茶杯。“啪”的一声,玻璃杯碎在地上。
“行了!你还没完没了了!”老爸的脸上挂不住,厉声向他发飙。
那真的是一台完好的 X 型机器人,但不是秋阳的铁球。因为秋阳感受不到它,他想和老爸解释,但怎么说呢?
最令他沮丧的是,如果铁球回不来,那过些天的期中考试他该怎么办?还指望它拿个双百。如果得了双百,他就可能当上学习委员,像罗晓丽一样戴上两道杠的袖标。老爸还可能奖励他大白兔奶糖。甚至罗晓丽会用钦佩的口吻对他赞许:你总是那么优秀!你真棒!特别棒!
唉!如今这一切都将成了空梦一场。
果不出意外,期中考试秋阳的成绩在班里依旧是—惨不忍睹,不但没进步,还倒退不少。
倔强的班主任老师决定让罗晓丽继续监督秋阳学习。原来那“塞翁失马”是这个意思,秋阳想。
事实上,除了秋阳家大院里很多家都有 X 型家用机器人。只不过在使用上却令厂家很意外。
有人拿机器人只当洗衣机,各种被罩、床单、外衣……都交给机器人做;有人拿机器人当厨师,买各种菜谱让机器人照做,只不过因为菜谱上的材料实在繁杂,而副食店只有花椒、大料、酱油和醋,所以机器人能做的菜依旧是那几样:猪肉炖粉条、蛋炒西红柿、尖椒土豆丝……
还有人因为怕费电,干脆将机器人收到储藏柜中,等想拿出来用时电池已经充不上电了。
军子家的机器人取名叫“闹钟”。听这名字就知道它的主要用途放在叫醒服务上。
6:30机器人会启动传统闹铃模式,哔哔哔一顿吼。
6:40机器人会启动拽被子模式,将温暖被窝中主人的身体暴露在清晨的寒意中。
6:50机器人会启动喷水模式,用水枪在赖床人的脸上射出50cc 自来水。
7:00如果主人还不醒,它会拿鸡毛掸子,在主人的脚心画符。
秋阳问:“为啥不直接拽起来?”
“可能是它怕直接拽,会伤害到我们,它的三大法则安全系统不准许伤害人类的。”
“如果挠脚心还不醒呢?”秋阳追问。
“如果还不醒?我才没那么赖床呢,第一次闹铃响我基本就起床了,哪还用等它来挠脚心?差点被你绕进去。”
秋阳捂着嘴笑,然后惆怅地说:“你多好啊,当了军体,戴上了两道杠。”
“那有什么?不过是排队的时候在前面喊队,这次选班委我也提你了,不过你期中考试成绩实在是……哎?你和罗晓丽是怎么回事?罗晓丽向
老师提出不想去你家一帮一了?”
“啊?嗨!一言难尽!”
>>六、倔强—机器人阿绿
自从罗晓志大卸铁球后,秋阳很想找机会和女孩儿说些什么,确切地说他想去道歉。但是,他又觉得,明明是罗晓丽的弟弟害“死”了铁球,凭什么他去道歉?
刚巧最近语文课刚教了如何写信。他决定换种方式沟通。于是,他按照应用文写作格式写出有生以来的第一封信。
开头是—罗小丽,你好:
我原谅你弟弟了,希望你也原谅了他。虽然他伤害了我的铁球,但是你依旧可以来我家。看我的小人书和科学文艺杂志。
另外,我不喜欢你吃、拿刘胖子的大白兔。希望你以后不要搭理他,更不要和他玩,要经得住阶级敌人的会落,他给你的大白兔奶糖是彻彻底底的糖衣炮弹。你可以吃他的糖衣,可一定要顶住他的炮弹。不要用他家的机器人,以后你要是需要,就来我家用铁球,我再也不会介意了。
落款,庞秋阳。
秋阳很满意这封没有丝毫道歉诚意的信,还贴上四分钱的邮票,投进邮局前的信筒里。
邮寄出去当天下午,秋阳就被一台绿色信筒型机器人邮差堵在门口。邮差举着信扫描了一下,瓮声瓮气地问:“庞秋阳同学,这是你寄出的信吗?”
“是啊。”秋阳一脸疑惑。
“首先,你信中有错别字,贿赂不是这么写的,以后不会写的字,你应该查字典。其次,这封信你写得实在太烂,没有主题思想。最关键的是,你在信封上寄信人的位置写成了—自本市,这不符合书信格式。本市大了,你应该写清楚什么区?什么街道?哪栋楼?几门?几号?这样万一信没寄到,还能原路退回……”
听邮差机器人唠唠叨叨,秋阳没好气地夺回信:“你怎么能私拆别人的信?”
“我没有私拆!我是通过 X 光透视眼看到的。正因为你没写寄信人地址,我才看了一下内容,根据我的电脑分析,得出这信是你写的。”邮差机器人说着,眨了眨亮着紫光的摄像头。
“我不写寄信人信息,是因为……我和你说不着。”
机器人疑惑地望着他:“说不着?好吧,这只是我善意的提醒,不过我很奇怪,为什么你要贴四分钱邮票投进邮筒?干吗不自己将信直接塞进502邮箱?它就在楼下,距离你十米远的地方。”
秋阳被它问愣了,是呀!为什么?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在于楼上楼下,而是信件是否能够精准送达。”绿皮邮差说着它的格言。
一愣神儿的工夫,楼道里传来脚步声,是打扫完教室卫生的罗晓丽。见秋阳家门口站着一台邮差机器人,出于好奇,女孩儿放缓了爬楼的步伐。
“好了,您已经贴了四分钱邮票,我必须送达!否则就是我失职,我失信。现在我要把您的信塞进502号,罗晓丽家的信箱,请把信还给我吧。”
看到楼梯上的罗晓丽,秋阳忙将信藏到身后。
听说有自己的信,罗晓丽显得很激动,她还从来没收到过信。于是停下脚步上前探问:“啊?有我的信?谁寄给我的?在哪?”
“您是新钢城大楼49栋3单元502的罗晓丽?现在有您一封信,不过寄信人是自本市……哦,那信就在他身后。”邮递员机器人伸出一条蛇皮手臂指着秋阳身后。
“什么信?我没拿啊……”秋阳狡辩,然后使劲向机器人挤眼。
“说谎,你手里是什么?给我!你怎么能拿我的信?”女孩儿扑上去抢。
秋阳将信高举,嘴里还气哼哼地说:“我……我拿了怎么着?就是不给你。我撕了它也不给你!”说着说着,他居然头脑一热,真的将信撕个粉碎,还随手一扬,让纸片飞了满楼道。
“秋阳!你!你是个大浑蛋!”女孩儿哭着跑上楼。
邮差机器人傻眼了,它的166主频电脑飞速运算着,可无论怎样计算,也算不出会有这样的结果。
“失误、失信、失职……投递失败,这可怎么办?”邮差机器人不知所措地看着秋阳。
“都怪你!凉拌!”门“砰”的一声被狠狠地摔上。
那一夜,秋阳失眠了。月亮从窗外射来一地银白。抬头看充电状态的铁球,它一闪一闪地亮着红灯,就像一颗跳动的,却没有灵魂的心。他已经失去铁球,现在又失去罗晓丽。那撕碎的哪里是信,那是他和她的心。
次日清晨,当女孩儿从楼上下来时,趴在门口听楼道动静的秋阳,火速背上书包叼了块馒头跟在后面出了门。与女孩儿一前一后同出家门,这在以前再平常不过。没同班时,他就会像大人那样问早:吃了吗?同班后,他俩之间有了顾忌,见面就剩下会心一笑。一个微笑,见证了这少男少女间最纯洁的感情。但今天,他觉得失去了女孩儿。他想正儿八经地和女孩儿解释点什么,比如说弟弟罗晓志,比如说铁球,比如说昨天的那封信。这段日子他们之间出现了太多的误解。
紧跟两步,刚想开口喊女孩,结果罗晓丽一个转身,一脸怒容地瞪着他:“别跟着我!”
“谁跟着你啊?路是你家的吗?”话一出口,秋阳就后悔了,明明是想向女孩儿示好,怎么又聊成了“怼火”?
“行!庞秋阳!这条路你走!”女孩儿说完,一拐弯向楼的另一头走去。
那是一栋左右各有两条小路的宿舍楼,无论走哪条都能绕到学校大门口。等秋阳率先到达校门口时,他惊诧地看见罗晓丽和刘胖子有说有笑地走来。
一股无名火顶上心头,等罗晓丽视而不见地走过身旁时,秋阳忽然对女孩儿歇斯底里地大喊:“胡萝卜!胖酸菜!胡萝卜!胖酸菜!胡萝卜!”
然后,他看着女孩儿眼中含着的泪水,释然了。
那天是怎么度过的?他忘记了,浑浑噩噩挨到放学。在校门口他看见胖子和一伙外班的家伙在一起。秋阳一眼就认出那一身精毽肉的人是渣滓瑞。他的第一反应是胖子又要被欺负了。他幸灾乐祸地想:我才懒得管闲事,顶多一旁看看热闹。但他很快发现他们居然是一伙的,还不时地在人群中寻找着。以前,校门口见过高年级的男孩儿打架。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脑海里忽然蹦出一个字“跑!”
“你过来,对,就是你!”胖子狐假虎威地指着秋阳。一群喜好惹事打架的陌生男孩立刻围住他。
渣滓瑞凑上前,上上下下恶狠狠打量着。秋阳闻到一股令他作呕的馊臭牛奶味。
“你喜欢胡萝卜?”
“对呀,多吃胡萝卜有益健康。”
“別装蒜,我说的是罗晓丽!”第一次被这样直白地问,秋阳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说喜欢,一定挨揍。挨揍的理由可能是:小小年纪不学好,喜欢班里的女生。说不喜欢,违心,也未必不挨揍。
于是他梗着脖子,翻着白眼,给出了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不要你管!”
忽然,他的脖领被揪住,“那我就管管你!”还没等秋阳回过神,渣滓瑞的拳头落在面门。知道什么是好汉难敌四手吗?在六比一的战斗中秋阳毫无悬念地挨了一顿胖揍。最可气的是刘胖子借机拉偏架,嘴里说着:别打架,别打架。但只是死死抱着秋阳一人,令他无法还手。
要是铁球还在,它一定会飞奔来,用它的铁拳把坏人揍个稀巴烂,秋阳想。
紧接着,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那是不可能的,我在做午饭,即便我最快速度跑到学校门口,你也挨完揍了。我看,我还是守着锅,给你做一顿热乎的午饭吧。”
“铁!球!你是铁球?你个浑!球!”秋阳激动地喊出声。
“老大,他骂你是浑球!”混混们说。
渣滓瑞下令道:“给我往死了揍!”
“好吧,友情提示:注意观察下,都是谁打的你。”
“你还活着?哈哈哈,它还活着!哈哈哈。”秋阳咧着流血的嘴兴奋地大笑,并用已经血肿的脸,热情地迎接拳头和膝盖。
“快别打了,这家伙疯了!天呐!太可怕了!”
动手的人,除了渣滓瑞,还有三个校外不认识的家伙。班里的刘胖子虽然没打他,但也参与拉偏手。不过有一个令他不解的事,那个带头打得最凶的渣滓瑞,一边挥拳一边流着泪哭。嘴里一直喊着:你不许喜欢罗晓丽,不许!不许!不许!
“没搞错吧?是我在挨揍哎!”秋阳对铁球说。
铁球问:“你喜欢罗晓丽吗?”这问话似乎是来自秋阳的内心。
“喜欢!喜欢罗晓丽有错吗?”秋阳反问。
“没错,你是应该向她学习。她身上有很多你该学习的地方。比如说她学习认真努力刻苦;比如说她分担家务,带弟弟;比如说她关心同学帮你补课……”
“好了!好了!”秋阳打断铁球的总结,换了个话题问:“那,渣滓瑞他们找碴儿打我对吗?”
铁球答:“不对,这是惹是生非,属于校园霸凌。”
“好!渣滓瑞你等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还有个重要的问题问你,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不对,不对,我是说……你是什么时候纠缠了我的意识?”秋阳尽量组织想表达的内容。
“在你喊救命的时候。”铁球简练地回答。
“我喊了吗?”
以上是秋阳与铁球的心灵对话。
躺在校医务室病床上的秋阳扭头问身边的军子:“刚才,我喊救命了吗?”
“喊了!你要不喊我怎么知道那被人胖揍的是你?”
“哦,谢谢你救了我。”
“不用谢,我没救你,等我过去时,你一个人满脸血傻乐,很吓人。可能他们是被你自己给吓跑的。你是真被打傻了?还是被打疯了?”
“我没疯……哎,我问你,你知道什么叫意识纠缠吗……比如你说你家闹钟会不会和你……和你用思想聊天?”
“完了,完了,你这家伙彻底没救了!”
>>七、二等奖—被捉到的渣滓瑞
“六一”儿童节前夕,学校宣布秋阳在科技小制作小发明活动中,获得了二等奖。
通常学校搞这样的活动,参与者会上缴一件实物版的小航模,或从农田里捉来昆虫做成小标本,实在没得做,就在图画纸上用蜡笔涂抹一幅描写太空的科幻画。而这次秋阳获奖的作品,仅是他写的一篇“思想实验论文”。
秋阳发现,每当他家机器人铁球路过电视机时会发生图像干扰现象。于是他想,是什么干扰了图像?辐射、无线电波?以此推论机器人与电视存在开启状态下的关联。那么机器人与机器人之间会不会也有关联?
他开始观察,发现两台机器人相遇时会出现微微卡顿现象,甚至两台机器人可能会像人类一样,打个招呼。
—你好,我是秋阳家的铁球,吃了吗您呐?
—你好,我是军子家的闹钟,军子妈正做饭呢。
当然这样的对话人类是听不到的,这只是秋阳的假想。
在秋阳的假想中,两台机器人之间的沟通,应该是通过无线电波一类的辐射。就像蚂蚁之间的聊天,是通过蚁素构建独特的语言逻辑系统。
秋阳还发现,这种沟通关联可能会受功率限制,但墙壁是不能阻挡的。这就像电视台对电视机发射的信号一样。无论把电视放在院外还是屋里,都能收到信号。
秋阳能用铁球的摄像头,看铁球看到的世界。那么从理论上说,那画面同样也能呈现在电视机里,让军子看到。
假设,让铁球和军子家的黑白电视机关联,再让军子家的闹钟和秋阳家的电视机关联。然后让军子在家,对着闹钟说话,秋阳就能在自己家的电视机里收到声音和画面。同时,秋阳对铁球说话的影音也能出现在军子家的电视里。
该为这个小制作小发明取个什么名字呢?他把科技小论文标题上命名为—《机器仆与电视机间的无线可视电话》。
获奖的奖状是罗晓丽送来的,同时送来的还有一份关怀和谅解。
“你怎么能和人家打架呢?伤得疼不疼?还有,以后给我写信,不用贴四分钱邮票,直接塞我家邮箱,我就能收到。你的信里有两个错别字—贿赂。以后不会写的字,查字典。那信是我一片一片粘起来的……”
躺在床上的秋阳透过纱布缝隙看到,铁球一直在忙着给女孩儿倒茶、递烟、削苹果……
大院里的孩子都知道,没有人会和机器人玩“捉迷藏”游戏的。因为无论你藏在哪儿,只要它想找,你都会被它找到。
孩子们都认为那是因为机器人有透视眼,能看到遮挡后的物体。但秋阳知道,这是错误的。铁球能看到的世界是照片一样的,这就像他用手挡着一只眼。世界的前后关系并不立体,和电视机里看到的一样。机器人能在“捉迷藏”游戏中获胜,完全是因为它有耐心,能等,等人露出马腳,一举歼灭。
盛夏午后,骄阳似火,大水池旁的废金属料场犹如一座燃烧着的烤炉。每块金属,都吸足了太阳辐射的热能。如果此时将一片牛肉贴在任意一块露天金属板上,你立刻会闻到那种七成熟的肉香。
一个黑影儿麻利地钻过铁丝网,又纵身攀上围墙,猫腰在墙上急行一段路,一个歪身,轻飘飘落入那泛着金属锈色的废铁世界。
黑影儿先是在一堆边角料旁不屑地翻着,就像在自己家的垃圾箱找一件意外遗失的宝贝。在一堆器械前,黑影儿的眼睛一亮,这是几天前刚运来的淘汰的设备。有断了皮带的矿石卷扬机,几台转不动的风机,以及采油磕头机和高压线变电箱。黑影儿明白,在那种电力设备上有特别值钱的紫铜电缆。甚至,要是运气好,还可能会找到带白金触点的继电器。想到这儿,黑影儿歪嘴一笑,露出贪婪的白牙。
在黑影儿的腰里挂着电工牛皮袋,上边整齐地插着:活扳子、短把钢锯、十字的和一字的改锥,以及虎头牌尖嘴钳……说是挂在腰里,不如说是挂在屁股蛋上。在他的后背还挂着一小罐乙炔,导管盘在肩头,一把气割枪斜插在腋下。
一台旧高压线变电箱首先被锁定,在这种设备里,最值钱的是白金触点。可惜他没找到,不过有一段紫铜电缆还是闪烁着诱人金光。用乙炔切割金属,就像刀切豆腐一样……
正当黑影儿欢快地忙活时,藏在旧锅炉里的铁球已将其锁定。
秋阳终于逮到偷紫铜电缆的渣滓瑞,这让午睡中的他从梦中惊醒。兴奋得差点摔下床。而料场里的铁球,早已闪电般冲出去,张开铁臂,渣滓瑞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把抓住脖领。
显然,渣滓瑞没想到一台机器人会出现在这里管闲事。如果这是个人,甚至如果这是一个比他大的孩子,他都会恶狠狠地说:“你给我松开!你管得着吗?”
但现在,揪住他衣领的是台机器。他的脸色显得慌张且无奈,只能上下打量着铁球。
此时,铁壳里的秋阳很想对他怒喝:“说,你错了没有?看什么看?不服揍扁你!”
但,他说不出来。确切地说,是铁球说不出来。铁球的喇叭只能播放电台广播,不能说话。
“你是谁家的机器狗?快给老子松开!”渣滓瑞终于想明白,机器人是有主人的。有主人他的凶恶就有施展的空间。
远在家中的秋阳特想笑,各家的机器仆长得都差不多,都是 X 型号,很难分辨谁是谁家的。再说,你都这份上了还神气什么?只可惜,铁球不能说话。否则一定让他大吃一惊!
一念间,喇叭响起。收音机正播放着一首流行歌曲……
“甜蜜的工作,甜蜜的工作,无限好啰喂,甜蜜的歌,甜蜜的歌,飞满天啰喂……”歌声瞬间暴露了铁球的身份。
被揪起衣领的渣滓瑞顿时醒悟,“收音机?我认识你!你是那谁家的!”
糟糕!他认出了铁球。不过,管他呢!先揍他一顿再说!
“工业农业手挽手齐向前啰喂,我们的明天,我们的明天,比呀比蜜甜啰喂……”在《甜蜜的事业》歌声中,铁球的铁拳狠狠地打在渣滓瑞那不堪的肉身上。
>>八、红庙村—马兰开花
秋阳认为,揍渣滓瑞是伸张正义。但铁球却说:“那不算,按照小学生行为守则,打架是不对的。”
“他就是社会的渣滓!是小偷,是小流氓!”
“我不反驳,但我劝你还是去看看他,我那可是铁拳,其功率输出是……”
“好好好!我去看一眼他死没死!”秋阳不耐烦地说。
“别空着手,像大人一样用你的零花钱去买点东西。”
在路过大院外的麦田时,秋阳看见田间的一堆建筑废墟。早先他以为那是农业播种或者收割者机器人的废弃遗骸,后来听大人们说那是土窑式原始炼钢炉。
多年前,钢厂外的村民响应大炼钢铁号召,在田里垒起土窑式炼钢炉。一番折腾从窑里产出一坨坨丑陋的铁疙瘩,由于质量差,根本不能使用。有人说,是技术不过关。也有人说,古时候就是这样炼金属,只不过是现在要求高了,口味刁了。
那会儿,人们最大的梦想是能端上大院里的铁饭碗,向往着靠布票、粮票、工业券度日的美好生活。虽说没有功劳但有苦劳,为了安慰村里,钢厂决定将带头出力的村民收编为炉前炼钢工,据说其中就有渣滓瑞的爸爸。
渣滓瑞出生那年,他爸在厂里遇到炸炉事故受重伤。之后,事故调查委员会调查时发现,事故主要原因是这批农民工渎职导致的。他爸不服,躺在重症监护室裹着一身的纱布绷带还和调查员争执,最后含冤九泉。
“我家孩子爸也是工人!我家也应该住在大院里。你们都欠我家的!”从小渣滓瑞就听疯了一样的妈妈把这句话挂在嘴边。这不但得不到大院里大人们的同情,更得不到村里同乡们的善待。
大家都像嫌弃田间废墟一样,嫌弃着这家人。
渣滓的通俗理解是指剩下的邊角废料,是提取出精华后残留的没用东西,简单说就是废物。直到渣滓瑞上学时,校长才在他家的户口本上看到他的真名,原来是查志瑞。
秋阳在学校费了好大力才查到渣滓瑞家不详尽的地址。他只好提着水果罐头和麦乳精,硬着头皮独自去红庙村现打听。
路过废墟时,前后没有一个行人,而天却阴了下来,一阵狂风大作。他想钻进废墟躲一躲,但那倒塌的炉膛里满是蜘蛛挂网和散发恶臭的粪便。他忽然想起人们传说这里闹鬼,说是一个满脸水泡的独眼鬼魂,会纠缠上下班路过这里的工人,嘴里喃喃地喊着—我要去上班。
“我,我不是工厂的,我还是小孩,我,我是去红庙村看一个朋友,他受伤了……”秋阳使劲闭眼,哆哆嗦嗦地叨咕着就像在念驱魔咒。
说来也怪,这番话刚说完,那乌云居然散了,风也停了,一缕金色斜阳射在大地。
虽然秋阳是第一次来红庙村,但他并不觉得陌生。村口有一座土门楼,门下是一条笔直的黄土大道。路的两旁是低矮的红砖房,上面用白石灰刷着标语。
“多种树、少生娃”
“早日实现农业现代化”
…
偶尔还能看见土坯盖的平房,这让他想起电影《地道战》和《地雷战》里的场景。这里的人也和大院里的差不多,穿着新三年旧三年的衣服,不过裁剪的款式已经落后大院一个世纪。
秋阳觉得这里很多人他都见过。那些卖西瓜、换大米、崩爆米花、转棉花糖人儿的商贩,常在大院楼群里转悠,和居委会打着“游击战”。他忽然明白,原来这里是人家的根据地。
更令秋阳意外的是路边还有卖玩具的小卖铺,要不是门口挂着风筝、孙悟空面具,他差点就错过了。在不大的临街房里,一张土炕上摆一个木制货匣。各种砸炮枪、玻璃球和会翻跟斗的线控人,还有很多叫不上名字,看不懂玩法的玩具。仔细辨认,不过是一堆废旧设备上拆下来的破烂。
“喂,你不是来逛街的!”铁球似乎无处不在地监视着他,他后悔出门前怎么没关掉它的电源再出来?
店主是个叼着长杆烟袋的老太太,爱搭不理地吸着烟袋,招呼着:“要买点啥?”
“我打听下,您知道查志瑞住哪吗?”
店主抬抬眼皮,用烟袋锅敲了敲货匣。
“买啥?”
秋阳一愣,赶紧改口,指着一张印着三国英雄的洋画问:“多钱?”
“两毛!”
店主收了钱,用烟袋锅指了指,“往村里走,见到收破烂牌子,隔壁。”
在废品收购站的牌子下,秋阳又闻到那股酸臭牛奶的味道。同时,他看见那用树枝和石棉瓦简易围成的院子,以及堆积如山的空奶瓶,现在他可以确定这里肯定是渣滓瑞的老窝。
院子里一个五岁大穿着泛光的脏衣服的小女孩儿,正在独自跳皮筋。橡皮筋一头套在一个枯树桩上,一头套在一台生锈的铸铁设备上。嘴里还嘟囔着:“小皮球,香蕉梨,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这组数学逻辑语言是什么意思?”铁球问。
“鬼知道!”秋阳嘟囔着。
见秋阳进院子,女孩儿愣愣地看着,也不言语,就这么傻傻地看着秋阳。
昏暗的土坯房里,一脸瘀青的渣滓瑞躺在床上先发制人:“我就知道是你家的那台铁疙瘩干的。你等着!这事没完!”他虽然爬不起来,但说话的语气还是恶狠狠的。
“你不会去厂部告我家吧?”这是秋阳的失误,他说出了自己的担忧,同时也暴露出他的弱点。
“切!”渣滓瑞冷笑一声。
隔空,远在家里正做饭的铁球帮着解读—他不会,那是打小报告的怂人干的事。
秋阳将带来的水果罐头从绿书包里掏出来,放在床头的烂桌上。他注意到,桌上脏兮兮地堆著垃圾,半碗疙瘩汤也不知是何时吃剩的。
渣滓瑞轻蔑地瞥了一眼秋阳带来的罐头,下命令:“给我打开!”
“哪个?”
“黄桃的。”然后渣滓瑞向门外喊,“小妹,进来吃罐头。”
话音刚落,门外那跳皮筋的小女孩就急不可耐地钻进来,将罐头贪婪地搂在怀里,伸手就抓。那金黄色的果肉在瓶口打滑,但还是被她揪了出来,一仰头塞进嘴里。那糖水和果汁顺着手腕和嘴角流了下来。
秋阳想劝女孩儿洗洗手或者找个勺子再吃,但看了一眼脏乱的屋内,放弃了这想法。小女孩儿的吃相,在他心里留下深深的烙印。
“你听说渣滓瑞家还有个妹妹吗?”
“我知道……”铁球眼中暗淡的灯忽然一亮。
“你知道?”
“我知道了,马兰开花二十一的数学公式,
那是写在童谣里的生物基因密码。它的公式是二
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真是完美!”
“呃!啥完美?啥意思?听不懂啊!”
那天后,铁球一有空就去料场默默地拆着机器上的紫铜,并悄悄地收集在一起,藏到渣滓瑞经常翻找的旧锅炉旁。但秋阳和铁球再也没遇到过渣滓瑞,他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在人们的生活中。
>>九、邮差—下岗名单
机器人阿绿刚出现在大院时,它是最受欢迎的。人们喜欢它的主要原因应该是它具备语言交流功能—会说话。秋阳觉得阿绿一定是偷看了人类的信件,才有了会说话的本事。
这就像他念课文,念多了就会背,背多了就会写,能写就能改:“日照香炉生紫烟,鸡鸭鱼肉在眼前,口水流了三千尺,一摸兜里……没,带,钱。”
秋阳背着手,摇头晃脑地将自己改的诗念给军子和罗晓丽,逗得两人笑岔了气。
送信的阿绿路过听见了,也跟着“呵呵,呵呵”地傻乐。
没多久,阿绿最受欢迎的地位,就被春香副食店的售货机器人接替。那是一台长着章鱼一样的触手,拿货迅速、算账精准的机器人。不仅如此,它会礼貌地向顾客打招呼“欢迎光临!”“您要点什么?”“谢谢惠顾!”且声音温柔甜美。最关键的是它从不缺斤短两,且童叟无欺。
很快,东来顺饭馆引进了机器人大厨;清风发廊引进了机器人理发师;金梦时装店引进了机器裁缝;妙手按摩店引进了机器按摩师……
这些服务型机器人一出现就被人们争相享受。物美价廉谁不喜欢呢?有便宜不占,乌龟蛋!
自感失宠的阿绿,最近还有一个苦恼。就是自从上次秋阳当着它和收信人的面,将自己发出的信撕毁后,它一直纠结:那封信算是未送达?还是算已退回?
在阿绿的信念中,它是一名为人类服务的邮差,能帮寄信人将信件精准地交到收件人手中,是它的终极目标。但它发现这个目标,越来越难以达成。阿绿的手中已经出现很多封—死信。原因很简单:收信人搬家,新地址不详。它发现很多人寄信时都像秋阳一样不守规矩,在寄信人的地方不是写了个“自本市”,就是写了个“内详”。而它用透视眼扫描信的内容后,发现里面并没有寄信人任何地址信息。
“您知道他们搬到哪里去了吗?”
新住户翻着信,一脸不耐烦地说:“我哪知道?这得问你们!”
“我们?我不知道啊!”阿绿发现最近人们对它说的语言也是越来越难理解。
“你不知道?好吧,绿铁壳,我告诉你—那应该是没有机器人的地方。”随后门被狠狠地关上。
阿绿攥着死信,满眼迷茫:“邮寄地址应该写某省,某市,某街道,某楼,某栋,某号……这是写信人的规矩。难道是我错了吗?”
它开始疯狂偷窥人类的信,并在海量阅读中寻找答案。
很快阿绿发现愿意动笔写信的多数是孩子,相比之下,大人的信就很少了。同时它还发现那些大人写的信,就像他们说的话一样,内容很绕很难明白。
—三哥,我这个月一共收到学徒工工资三十六块,买肥皂花了两毛六,换饭票用了十二,两盒大前门花七毛,存车费两元,宿舍水电三块一,晚报五毛四……
阿绿想:这是一份无聊的账单。
—爱总是让我们期望太多,从远远地注视到想全身心地占有,追逐让我们疲惫,与其纠缠撕裂疼痛,不如远远微笑,简单拥抱,到此为止……
阿绿想:写了这么多的字,你到底是爱?还是不爱?
—刘老板,你的意思我懂,这事儿能办,不过得意思意思。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吧?
阿绿想:意思意思是啥意思?阿綠的 CPU 开始升温。相比之下,孩子写的信内容真实直白,理解起来一点儿都不困难。
寄:某省,某县,向阳村第三生产大队吴笛舅舅(收)
发信人:某市,某区,新钢城大街33栋一单元303
老舅,舅妈,蛋蛋哥:您们好!
这是我妈非让我给你写的信,她说她懒得写。
去年暑假和你们玩得真开心,蛋蛋哥带我去摸鸟蛋,我们逮的那几只麻雀崽还活着吗?我说带回城里养,可妈妈就是不让。如果蛋蛋哥放假来城里找我玩,我可以带他去厂里澡堂子洗澡。我说的是洗澡,可不是游泳。我们这也有池塘,但不能洗澡和游泳,里面有铁鱼很危险。
你们乡下什么都不错,只有一件事让我受不了,你们那的厕所太脏太臭了,撒个尿根本找不到下脚的地方。
老舅一直说想返城,回城里到钢厂找份工作。我妈托人给你问了,实在是没工作。现在厂子里都是机器在工作,不用人。别说厂里没工作,就是厂外也很难找,我们这很多地方都是用机器人工作的,包括我妈他们副食店。上次舅妈说想来我家当保姆,我妈没吱声。主要是因为我家早就有了一台机器保姆。机器保姆叫壮壮,什么都能干,它力气很大,一次能扛一罐煤气罐或者三袋面。
对了,我们大院外的农村都使了播收机器人,那家伙傻乎乎的根本不像人,干活一点都不利索,经常遗漏麦穗、果粒,害得我们去给它“擦屁股”“捡剩儿”。
我妈还问你们那儿怎么样?公路修到村里了吗?她想在村口盘个店和舅妈一起经营。我爸负责进货,只要有路,我爸就能把他的车开进村里。
我们这都挺好的勿念。
此致
敬礼
您的外甥,刘小胖1982年5月15日
寄:某省,某市,机械设备厂技术科
罗静(收)
发信人:某市,某区,新钢城大街49栋3单元502
静姑姑:您好!
现在是晚上九点了,爸爸和妈妈都去加班了,就剩下我和弟弟晓志。按照老师要求,要练习写应用文—书信。我把这第一封信写给亲爱的姑姑您。
刚才我给值班的妈妈送饭,看见医院里有很多病号。也不知道他们得的是什么病,就是觉得他们不像有病,像是在泡病号。护士长阿姨说,他们得的是机器人焦虑症。机器人焦虑和他们有啥关系?看着妈妈和阿姨们忙碌的样子,我没好意思追问。我觉得她们医院也应该引进医护机器人,那样,妈妈和阿姨们就不用那么忙了。
老爸还是老样子,回来闲了就啃书看。我也爱看书,我最喜欢邻居借给我的《我们爱科学》和《科学文艺》,里面有许多关于未来的内容。遇到看不懂的时候,老爸就给我和弟弟讲。
弟弟喜欢海底,喜欢书里介绍的那些深海鱼。爸爸说,按照《进化论》我们是从海底走出来的。我喜欢星星,喜欢天上的银河。爸爸说,只要好好学习,将来就会当宇航员,然后去月球,去火星,去深广的太空。
我们这的小朋友都喜欢你们厂生产的机器人。我邻居家有一台服务型机器人叫铁球,我同学家有一台叫壮壮,还有叫闹钟的机器人……虽然现在我家还没有机器人,但我不羡慕他们,等我长大了我要自己制造一台机器人。
关于机器人,我们这儿的大人们很奇怪,开始喜欢,后来又不喜欢。现在总说它们有威胁。
它们是人类的朋友,这一点我就能证明。邻居家的机器人铁球宁可被弟弟晓志大卸八块,也不会伤害他丝毫。为这事,我被妈妈批评了,还和邻居闹僵了。不过,现在我们和好了,您放心吧。
我有两个理想,一个是当宇航员,一个是当设计机器人的工程师和姑姑您一样。我觉得后者更靠谱,因为我试验过,当我在楼顶仰望星空时,我有点儿晕,有点儿怕怕。
此致
敬礼
您的侄女,罗晓丽1982年5月25日
寄:某省,某市,某区,二弄36号
陈刚(收)
发信人:某市,某区,新钢城大街49栋二单元201
小叔:您好!
我爸很忙,让我代笔。说什么怕是以后没机会给你们写信了。
因为这封信主要内容是告诉您,昨天我家已经安装了电话,号码是010-889733。上次来信爷爷说你们那边也准备装电话,如果有了电话,可以打这个号码。
小叔曾预言说,以后还会有可视电话,相互看得见的,就像在眼前一样。不受物理空间限制,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能通信的电话。我把这个预言说给了好友秋阳,这家伙居然用这个“梗”写了一篇思想实验小论文,还得了奖。真过分!怎么才得了个二等奖呢?应该拿一等奖!
好了,实在不知道该写点什么,就祝您工作顺利,身体健康。
此致
敬礼
您的侄子,军子
1982年5月27日81
军子写给叔叔的信很短,但其内容却给阿绿带来巨大的震撼。没错,一旦电话出现并普及,作为邮差的阿绿将会面临什么。它忽然明白了现在人们的心情,那是一种对未来各种不确定的恐惧。
想到这里,它收到一段信息,那是按摩店的机器人发来的。
“他们这不是恐惧,是难伺候……揉重了不行,轻了又说不爽。真难伺候!”这是按摩机器人发来的。
然后是一段裁缝店的信号:“可不,我们店的姑娘昨天还说我做的裙子长了,今天又说短了。我可是量体裁衣,真难伺候!”机器裁缝说。
东来顺的机器人大厨也发来自己的感想:“我一直是严格按照营养餐菜谱烹制的菜肴,最近他们总是找茬,一会儿说我做的菜咸了,一会儿又说淡了,真是难伺候!”
“这叫众口难调。”阿绿总结说。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还是你了解人类!”
“哪里,哪里,我是在学习在摸索。人类的文字和语言真是很奇怪,有时候一些组合简直不讲逻辑。比如说“胜败”两个字,本来是反义词,但有时候却成了同义词。不相信吧?上次我看到两个小球迷的信,一个写:‘上星期,红庙村小学完胜钢厂子弟小学。另一个回:‘我都知道,村里的孩子体质好,完败钢厂子弟小学是必然。我当时就糊涂了,到底是完胜还是完败?听这意思是胜了啊!还有一个更简单的,‘上和‘下是反义词吧?但人类要是说‘东西掉在地上和‘东西掉在地下是一样的,你说讲理不?还有‘烟头和‘烟屁竟然指的都是一个东西。如果你问,你们什么时候说‘踩灭烟头什么时候又会说‘踩灭烟屁?他会说‘要你管但有时候又会说‘不要你管。什么时候怎么说,完全是随机的,或许靠概率,或许靠心情。最厉害的是,无论怎么说,人类听者都能听懂。”
厨师机器人用菜勺敲了下锅沿:“天呐,他们不会是发觉了你在偷窥,所以使用了某种加密语言?”
“我也怀疑!所以在认识人类的征途上,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好在,现在有比我们走得更远,更了解人类的。比如说那些上一代电子管机器人,它们就能听懂这些人类不合逻辑的语言。因此我认为他们更懂人类。”
“不可能,那些蠢货只是一味地听主人命令,一点自主思想都没有。”裁缝机器人精准地撕下一块布料说。
“你说那些电子管?话都不会说,和它们沟通都有阻滞。最先进的也就能放个广播。前天我见到胖子家的壮壮,发射了无数个问候都无应答。那简直是铁脑袋!”
就在二代机器人集群思考,如何更好地为人类服务时,一条陌生的超短信息闯入对话群—“代沟”。
“什么?你说什么?你是谁?”阿绿警惕地问。
“我就是你们说的第一代晶体管机器人,我叫铁球。”
以上历时零点零几秒的群体对话,是机器人之间的短波辐射交流。这种交流是没有声波语言的,有些类似人类的心灵感应。这样的集群式沟通,只要在范围内,无须见面便可瞬间完成。并且每台机器人都是交流的中继站,所以几乎每台想加入的机器人都能参与。单台二代机器人的运算逻辑、寄存和控制部件处理信息的字长仅为八位。但集群时处理功能倍数增长,三十二位、六十四位、一二八、二五六……阿绿将此现象命名为—群力群策。
四年级开学时,刘胖子转学没来报到。有传说是他们一家子去广州倒卖电子表、牛仔裤了。还说已经当上了万元户。还有传言,说是因为商店引进了售货机器人导致胖子妈失了业,而不得不自谋生路。罗晓丽说是因为刘胖子经常被欺负才不得不转学。
秋阳哼了一声“谁会欺负他啊?”没说的后半句其实是:算你跑得快,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那天,同时转学的还有小彤。小彤的爸爸是电焊工,在车间秋阳就曾经亲眼看见小彤爸将两块薄薄的铁板用焊条焊在一起。如果裸视,那刺眼的弧光,比过年放的烟花还漂亮。只不过那光实在太亮了,要戴焊帽,透过墨镜才能看。墨镜中,两块铁板间出现一条殷红的线。焊好的铁板,用铁锤一敲,哗啦一声焦煳的黑壳子脆落,露出下边亮闪闪的金属,焊点层层叠加就像鱼鳞一样。
钢厂引进的电焊机器人长得像蜘蛛,带磁力吸盘的八条腿能爬上高耸的炼钢炉。它小巧的身躯又能灵活地钻进狭小的缝隙。它能在任何高危有毒环境作业。它的摄像头能精准地看清焊点,且无须焊帽。如果在平地,它的工作效率是人类的十倍。
同时引进的还有各种工业机器人,这些机器人不休大礼拜,几乎24小时全天候工作,即便按照操作手册要求,每工作100小时需要检修保养,它们的输出产值也是人类的几十倍。
当人类电焊工、炉前工、车工、洗工、送料工的工友们在更衣室脸上贴着纸条,甩着扑克牌混日子时,厂长办公室里领导们正研究着下岗名单。
车间主任看到除几个平日里就吊儿郎当的工人外,还有不少是听话干活肯出力的老工人,有两位去年还是咱厂劳模。
厂长狠嘬两口过滤嘴大前门香烟说:“我明白,可再劳模也比不过机器人。袁主任,你要知道什么是大势所趋。这可是厂里對你的信任,处理好这批工人别闹事是重中之重。让培训部腾出教室,让下岗的工友停薪留职。你让大家放心,厂里管饭,有荤有素有大馒头。等考试合格后再竞争上岗。”
车间袁主任很明白,所谓参加“回炉学习”就是一个说辞,裁员才是目标。既然上级已经决定,并如此器重自己,如果不表态那后果可想而知:“坚决完成厂长交给的任务,不给技术改革拖后腿。下岗未必是坏事,也是给他们的人生一个新选择、新机会。”
“嗯!你这觉悟好!”厂长将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那刺猬一样的烟屁丛,又多了一根粗刺。
从厂办砖楼到车间也就四百米远,一路上袁主任一直在琢磨着如何对工人们讲。
下岗人员名单里,每个人的情况他都很清楚。谁家有瘫在床上的老父亲,谁家刚超生了老四,谁家是困难户他都知晓。下岗意味着这些人的活路断了。在战争年代,一家有三四个娃,国家会保留一个延续香火。但今天因为很多人一家子都在厂里上班,这等于是全锅端,一勺烩。接下来的日子不仅是一个屋檐下大眼瞪小眼入不敷出的问题,更是心理崩溃问题。出事、闹事是早晚的事。
而那些走后门进厂的、早就想跳槽的、偷偷进货练摊的人对他来说都是一个个“雷”。尤其那几个无赖混日子的,如果让他们下岗,他们真敢在他家吃,在他家睡。
吃就吃,睡就睡。这是上级的命令,他只是个传话的,有意见找领导去!要真是耍横犯浑,他也是不吃素的练家子。想到这,他一狠心,愤然推开更衣室的门。
什么是享福?就是不用上班,并像小孩子一样重新走入课堂回炉去当学生。
不上班的大人越来越多,秋阳没看出他们的喜悦,却看到那种失去工作后无所事事的忧愁和惶恐。那是被生活打败了的绝望和失落。
大人把情绪垃圾发泄在他们的孩子身上,这让“五脊六兽”们惶惶不安。飙高的语调通常会跟来一顿板子,反正大人们现在有的是时间盯着这些小家伙。
总体来说,下岗对小孩子们来说是件“弊大于利”的倒霉事。在这段特殊时期,小孩子们也总结出他们的三大生存法则:一、不在大人眼前晃悠;二、不打听大人在干什么;三、不去揭锅盖,更不能傻呵呵地问:我饿,晚上吃啥?”
在不违反这三大法则的前提下,大人下岗的日子还是很好过的,他们出去野的时间在某种意义上被拉长,甚至还能刷夜整宿不归。
>>十、武工队——袁主任的失心症
距土窑废墟百米的白薯地里,最近添置了一台守夜者机器人。它的样子要是在白天看一点都不可怕,就像田野里的大号高个稻草人。但在夜晚,它就变成提着镰刀闪着红光的“死神”。那红外夜视眼中黑夜入白昼,它是偷薯人的梦魇。
深秋的夜幕降临得早,在夜色掩护下一只挖薯小分队出了大院后,就钻进野草地。专走没亮、没光、没人的野路,最后悄摸进了土窑废墟。队伍的装备很原始简陋,一字螺丝刀、花铲和钢尺,还背着麻布袋,手提菜篮、帆布书包。
“军子哥,这就是闹鬼的废墟啊?怎么我一点也不觉得害怕?”最小的六岁队员问,他的小眼睛里透着兴奋的贼光。
“别叫我名字,叫队长!你怎么戴了个孙悟空面具?”一个蒙面黑影斥责道。
“我家只有这个面具。”小队员声音稚嫩。
“行了行了,一会儿别出声,跟紧了。”说完一挥手,率先撅着屁股爬进草丛。
小分队都学着他的动作,在地上爬了半天,才到达白薯地地头。
队长抬手低声命令:“隐蔽!它过来了!”小家伙们将头贴在垄土上,大气不敢出。
“它来了,我能感觉到,咱们跑吧?被抓住咱们就是小偷了!”一个颤抖的声音在低声哀求。
“胆小鬼,怕什么?来掏家伙!”
队长麻利地从书包里拿出一只鞋盒,另一个队员哆嗦着掏出火柴。鞋盒口有个铁丝线头,拴着盒中的活物。咕隆咕隆乱响后,蒙面黑影拽着铁丝,就像钓鱼一样提出一只活老鼠。
“点我这里。”
火柴划然,光亮中,小黑影们看到那老鼠的尾巴已经被结结实实地绑上一根铁丝,丝线的另一头还连着一个沙包。不过那里面没有沙子,是浸过汽油的废布头。
噗!火球腾起,老鼠惊骇地挣扎。蒙面黑影一松手,老鼠就箭一般吱吱叫着逃离人群。
同时,走来的守夜者机器人也被刺眼”的火光吸引,抬着沉重的金属腿,笨拙地追踪那火球。由于守夜者的个头过高,底盘重心产生了严重不稳,因此,它奔跑的样子就像摇摇晃晃的醉鬼。
有人看着好玩,捂着嘴偷偷笑了起来。“别出声!赶紧挖!”军子催促着。
秋阳掏出大号一字螺丝刀,就往土里戳。可挖了几下,都没收获。
“笨蛋!找有藤茎的,下面才有货。”“哦,明白!”
果然,顺着藤蔓去挖,一串带着泥的小臂长的白薯顺利到手。没想到这么容易,秋阳的小书包转眼就爆仓。抬眼看其他人,有人拿的是麻袋,有人拿的是菜篮子,那些容器都比他的大。
又一串白薯到手,他递给蒙面黑影,小声喊“军子,我的书包装不下了,这串给你。”
军子挥手扇了秋阳一巴掌,打在秋阳的手上,“别喊!我不是说过,不能叫真名吗?”
秋阳赶紧捂着嘴,意思是—哦,我知道了!
军子摆个手势,指向一个提着菜篮的小家伙。秋阳看见那篮子里基本是空的,就将手中货丢进去。对方感激地看了一眼,虽然夜色很浓,但那孙悟空面具还是很清晰的,秋阳知道他是罗晓丽的弟弟罗晓志。
家属后院,旧锅炉中燃起一簇不大的炉火,小到了旁边还能围得下五六个半大孩子。这恐怕是这台超临界锅炉此生燃过最小的一把火了。
“秋阳哥,你怎么也来偷白薯?”罗晓志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你家不至于没饭吃啊。
“呸!我那是偷吗?我是悄悄地拿,是帮你们拿,拿回来咱们尝尝。再说了你军子哥不也是……不也挖了吗?”秋阳不愿意说哪个偷字,并将话题目标转移给军子。
“我是队长,我带的头,咋啦?你们还想不想吃烤白薯?”军子满不在乎地接了话。
“想!”
“那还不赶紧出去多找些柴火?”军子指着不旺的小火堆说。
锅炉外的旧包装箱上都是烂木板,可谓唾手可得。唯一危险的是那些钉子,相当于锋利的暗器。
“不急,马上去!”秋阳摆弄着那些挂着泥
土的果实,想象着烤白薯的美味。
军子见他对白薯恋恋不舍的样,就拿起一根擀面杖粗细的,用衣袖擦了擦,丢过去:“你要饿,就生吃。我吃过,又脆又甜……这玩意儿要烤熟得老半天。上次我和大海去偷白薯,直接在土窑废墟里笼的火,结果被人家给逮了个现行。你还笑?要不是为了掩护你,我能被他们扭送到村委会吗?真丢人!不过他们也没敢拿我怎样,请我坐了坐老虎凳,喝了杯辣椒水,咱不能出卖战友啊,当场承认,我带的头,咋啦?他们都佩服我的壮举,说我是条汉子,还告诉我,烤白薯不是烧白薯。要放在火的下边,哎,说你呐!你这样不行……”
正在听军子叭叭,忽听锅炉外传来金属轴承的吱吱呀呀的转动声,那是机器人移動时特有的动静,所有的孩子都神情紧张地盯着锅炉的门。“咣”的一声,铸铁门被一只机械手拉开。
“别慌,是我家的铁球!”啃着生白薯的秋阳说。
“吓死我了,它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哪个叛徒出卖了我们?”
“没人出卖,是我让它送柴火的。”
果然,铁球将几块拔去钉子的箱板塞进来,炉子里的小家伙们个个面面相觑。秋阳一脸不屑地下令:“铁球,去,帮我们盯着点外面,别再被整窝端了。”
炉门“砰”的一声关上,铁球稀里哗啦地走开。
“你家机器仆也该去保养了。”军子说。
“哪有空啊,现在机器人维保得排队,维保部都忙着给那些工业机器人查电瓶、换垫圈、加机油呢。你说我怎么知道?我爸现在就在那上班,还是你爸批准,他爸给调去的呢!”秋阳指了指军子,又拍了拍罗晓志的脑壳。
“对呀,我正想问呢,你们家的大人又没被裁员,你干吗还来和我们一起偷白薯?”一直没吭声的大海问。
“那不是偷,是为生存而战斗!”军子刚想直下腰,脑壳碰到锅炉里的装置管,“咚”的一声,疼得他直咧嘴。“哎哟!真疼!我们为什么来?我们为什么不能来?俗话说:白送的没有买的好,买的没有捡的好,捡的没有战斗缴获来的好……说你也不懂。这就是战斗,那种肾腺上素带来的快感,要比玩骑驴打仗要刺激多了。”
秋阳点点头,对“肾腺上素”似懂非懂的罗晓志也跟着点头,还挥舞着劈开的碎木屑奶声奶气地迎合说:“刺激!”
锋利的木屑是大海从大块包装板劈出来的。秋阳一把夺下来,“小心别被扎到。你懂什么叫刺激吗?就是语文算数都没及格!被爸爸追着打!”一边说,一边指向干活的大海。
听话听音,见秋阳话里有所指,大海停下手中的螺丝刀:“说谁呢?你不就这次摸底及格了吗?有什么了不起?告诉你吧—我爸才没打我呢,他的自动化管理和什么物理考试也没及格,他才没空管我呢!”
“真的!我那天看见你爸和你妈吵架,还踢了你一脚。就前天下午在楼道门口,军子也看见了是不是?”
“是啊,他们打架为啥踢你?”
“哪天?啊,就那事啊……不是学校说要秋游去参观科技馆吗,让每人缴五毛钱。我爸抠门,说都下岗了没钱!我说他们撒谎!没钱?我妈还天天去夜总会找叔叔玩,又吃又喝,又唱歌,又跳舞的……能没钱吗?结果,在楼门口被我爸莫名其妙地一顿揍。”
对于大海的妈妈,秋阳隐约记得在很小的时候,他还被她抱过。当时他就想:这要是我的妈妈该多好啊,嘴巴里喷出淡淡的香气,可谓“吹气如兰”,亲谁一下都会浑身颤抖。大海妈是大院里最漂亮的妈妈,女孩子们都以大海妈为榜样,谁要是说:呦,这闺女长得怎么和大海妈一样啊?那将是对那女孩最大的赞许。
秋阳还沉浸在大海家的囧事,军子却开始了下一步的部署:“按照计划,咱们的战利品要分给其他战友。除了火中烤的,还有这些咱们带回家的,剩下的那些都给下岗困难户送去。以后晚上行动,要讲纪律,不要大呼小叫,更不能叫名字,都要戴上面具头套。一会儿送白薯时也要戴上,你那个孙悟空的面具不行,太亮,太刺眼,不隐蔽……”
“还太吓人……”秋阳补充说。
“对,吓人。面罩其实很好做,用破口袋或旧书包掏三个洞就行。这个改造任务交给秋阳,你帮大家完善装备。还有挖红薯的工具:水果刀不行,挖不好还容易伤了手,得不偿失。你的大螺丝刀也不行,最好是像我这样的花铲。秋阳你看看能做点吗?不难,八分管锯个斜面就齐活了。”
这是秋阳第一次参加行动队,回家进门时,他用铁球的视角看见了一脸炭黑的自己。忽然想起当初料场偷铜的渣滓瑞。没想到转眼工夫,风水轮流转,现在他成了贼。
清晨,车间袁主任夹着他的公文包出门。下楼时他发现邻居家的门口,摆着两三块带着泥土的生白薯,还有一张从拼音本上扯下的纸条,歪歪扭扭地写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这要是以前,他可能会立刻汇报给保卫科,查查是谁家的孩子淘气,偷了大院外地里的白薯。但今天,他只是瞥了一眼,就默默地走开。
袁主任是骑自行车上班的,这条路他骑了二十八年,自行车也从28加重杂牌,换成了26小凤凰。在这段路上有几个红绿灯,车轮会压几个井盖,甚至在哪个路口会遇到谁,他都有精准预判。他曾和工友喝酒时说出自己的梦想,他期盼在未来的五年内,他上下班能坐上专门为他开的汽车。但这个梦想,被迎面走来的工业机器人踩踏个粉碎。
四天后,厂保卫科接到报案:袁主任已经失踪超过四十八小时。
报案者是袁主任的老婆,主任老婆哭哭啼啼地表述:四天前老袁上班后就再也没回来。
厂保卫科科长一脸疑惑:“还上什么班?老袁他们车间早就被全自动了,老袁是第三批下岗的,给他学习班名额他也不去。我可以理解,他要是进学习班,那些调皮的青年工人是如何对他欺凌嘲讽的。唉?对了,我记得他也是从红庙村进厂的,会不会是回红庙村了呢?”
“我刚从红庙村找过,人没回。就他那样,几十年没下地,回村里还能干啥活?”
“或许去做买卖?也跑南方了?也不像……做买卖要本钱,估计你家也没有。老袁也没长那个做买卖的头脸。”厂保卫科科长自问自答地嘀咕着。
“您这就别瞎猜了,快帮我在厂里找找,老袁脾气倔,他可能还在厂里。”
“别急,他一个大活人丢不了。”
“我能不急吗?都四天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点征兆都没有,人就这么蒸发了?……”
话音未落,办公桌上的电话铃骤然响起:“喂,保卫科吗?我是车间厂房改造工程队。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没人了吗……好好,我从头说,这不是领导让我们拆掉厕所吗,我带着巨槌机器人去干活。结果刚拆两下就发现里面有人。多亏我们发现早,那哥们儿差点被压死……什么?当然活人!现在他就是在茅坑里面待着不走,看着像以前的车间主任……好,快点派人过来看看。”
将袁主任从茅坑弄出来是个费事的活,因为他是活着的。谁也不想去碰一个踩了两腿大粪的疯子。最后,还是救护车里的白衣天使机器人,不顧脏臭地合力将其“捕获”。在对决中,袁主任死命地抓着门框,非说自己还在上班不能离开岗位。
有人看见,救护车启动时主任挣扎着从担架上坐起,透过救护车向现场的人们挥手。
“回吧!放心吧!我会好好把握这个机会,不辜负领导的期望,好好学习,这是一个新选择,一个新机会……”
有人说,那是他的梦,他终于坐上专车下了一次班。
保卫科科长捡起地上肮脏的公文包,发现里面竟然还有半张硬邦邦的烙饼。不难想象,这些天,躲在厕所里的主任,在经历怎样的精神折磨。最后,哽咽半天,才将包递给哭哭啼啼的女人说:“这是老袁从南方出差买回来的包,说是真牛皮,和我显摆了好几年。”
>>十一、维护保养—偷菜
机器人再能干也要维护保养,这就像工人每年要体检,要去海边疗养院休假一样。至于机器人为何不能自己给自己保养?那不是一个十一岁孩子能理解的事。
秋阳家的铁球已经很久没去维护保养了,走路时的动静越来越大,就像身上背了一架断了弦的挂钟。不仅铁球,军子家的闹钟身上也有不少地方漆皮脱落,那裸露的金属已经泛起锈色。
秋阳爸的维护车间有不少用过的废机油,铁球告诉秋阳如果用纱布过滤一下还能用。
周末,秋阳和军子一起给铁球和闹钟洗了个滋润澡。
军子还翻出了半桶绿油漆,说是兑上稀料给两台机器仆补漆。两人拿着棕刷,给闹钟刷完后才发现,那点油漆根本不够刷两台机器的,望着剩下的油漆底儿,秋阳一脸不满地叨咕:“你也太偏心眼了,你给你家闹钟刷个全身,那我家铁球咋办?”
军子嘿嘿憨笑:“回头我再弄点,下次再刷铁球……要不这样,你家铁球锈得不多,咱们可以哪缺补哪儿。你看,还有点漆,咱们也别浪费。”
那天,闹钟被刷成一颗头号炸弹,而铁球更像一颗浑身绿斑的卷心菜。
铁球是通过闹钟的摄像头看到的自己。它很满意这身新迷彩装,它在闹钟面前转了一圈,还抬起腿蹬了两脚。那润滑过的关节显得很清爽,它将感激之情缓存在电子管中。直到秋阳领会了它的谢意,那圆铁壳里暗红色的光晕才散去。
这段时间,秋阳爸禁止铁球上街溜达。大人在家也很少谈论工厂里的事,即便谈论也是熄灯上床后,在床头小声嘀咕。
在大人看来,小孩子问的为什么,要比事件本身更烦恼,更无解。但秋阳的父母忽略了充电待机状态的铁球。为此,秋阳也听到了很多他本不该听到的事。
即便不听大人的床头话,秋阳也知道大院里发生了什么事。他觉得人们不该恨那些工业机器人。要恨就应该恨当厂长的军子爸,是他下的命令,让工人本来稳定的生活变得动荡。按照大海的话说:大人也不是什么都对,也一样会犯错误。
厂长的本意没有错,工厂要进步就要引进先进的自动化设备,引进工业机器人。让人们远离工业污染,远离劳累疾苦。但他忽略了另一个事实,当人们下岗,离开原有的生活轨迹后会无所适从。
下岗后可以学习,而人类的最佳学习年龄是六到二十岁。二十岁后的任务是适应工作环境输出自身价值;三十岁的任务是繁育下一代;四十岁的任务是培养下一代;五十岁是孝敬上一代,赡养自己的父母……如果打乱了这个人生轨迹,那将是灾难性的。不是所有人在离厂后都能开启新的人生,都去摆地摊,谁又是消费者?惶惶不可终日,怏怏何须一生?饭都吃不饱,还有谁会去研究科学?没有基础科学,科技又怎能进步?
想到这儿,秋阳打了个冷战。我一个十一岁的小孩怎么会想这些东西?哦,对了,是老爸不让他出门。于是他在家,用他过目不忘的本事看完了老爸书架上所有的书。
他发现在各种书中,他看得最多的是历史类书,从古希腊看到工业革命,从毕达哥拉斯、柏拉图、克罗狄斯·托勒密……看到伽利略、牛頓、普朗克和爱因斯坦。最后他发现一个惊人的秘密:不是他喜欢看,而是铁球喜欢看。因为在他看书时,他和铁球始终保持意识纠缠状态。
铁球还拿着秋阳爸的借书证,从图书馆借来许多书让秋阳读,秋阳自己最喜欢看的是历史故事《三国演义》《水浒传》《岳飞传》和《杨家将》。里面的那些古代兵甲战术“金门镇”“金锁阵”“钩镰枪拐子队”“高宠力挑铁滑车”都很有机械画面感。
一次偶然看到书架上摆着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也很想知道现在的钢厂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于是让铁球把书借回来。当然,看到最后,他和铁球也没弄明白钢铁到底是怎样炼成的……
刚开始,秋阳以为这些书里的内容是储存在铁球脑子里的。后来他发现铁球脑袋中的晶体管儿,其实存不下什么东西,反倒是在他的脑袋里存下了绝大多数。虽然说不上是一个字不差,但也记下了八九。
铁球把这一现象称之为“记忆的肌肉记忆”。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秋叶还没落尽,初雪就已飘落。
傍晚雪停时,几台运输冬储大白菜的车开进了大院小广场,随后从车上卸下堆积如山的大白菜。这是为大院居民提供的过冬菜。为了防寒冻,红庙村的生产队还为白菜盖上了破棉被。同时到来的还有生产队的守夜者机器人,它的肩膀上扛着探照灯和大喇叭,高声地警告着:“居民请注意:这里不是游乐园,闲杂人等不要靠近;明天开始供应,凭证排队购买;不许捡菜帮,菜帮也是红庙生产大队的财产……”语音生硬而冷漠,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
军子更是兴奋,这回不用出大院,他就又可以“行侠仗义”地玩偷菜了。
他对着冻红的小手哈了一口气,传授经验:“万一被抓住,你就说是在玩捉迷藏。他们就拿你没辙。”
新来的孩子,远远地望了一眼寒风中的守夜者,吸了下清鼻涕,磕磕巴巴地说:“我,我怕!我能不去吗?给你们放风?”
大海踹了他一脚,“胆小鬼,怕什么?我们都会保护你的。”
那孩子打量一下周围,感觉都是不靠谱的主儿。趁大家不注意,撒腿就往家里跑:“我,我不玩了。”
“蛋!你要是敢出卖我们,回头天天揍你!”大海向小孩背影挥了挥拳头。
军子不以为然地戴上头套,一摆手下令说:“谅他也不敢。行了,天也时,地也利,人也和,咱们该准备行动了……”
从层层叠叠的菜垛中拔出一棵白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黑暗中攀爬菜山是很艰难的,但凡找不准菜根做支撑,就会踩到光滑的菜帮滑了脚。好容易爬上去,才发现在棉被压力下那白菜像冻在菜垛上一般,根本拉不动。
而从垛角抠翘就显得简单得多,但不能死抠一处,那样会造成整个菜山坍塌。
几棵菜到手后,孩子们都大汗淋漓,喘着粗气。军子掏出手电筒查看战果,十几棵菜已经到手。
大海将手顺着白菜叶插进去,转一圈,掏出一把脆甜的嫩菜叶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唠叨:“怎么比挖白薯还累?”
秋阳也有同感:“主要是施展不开。”
军子嘘了一声:“别说话,小心被守夜者发现。”
话音刚落,防寒被猛然一撩,一个娇小的身影出现在被角。“晓志!你果然在这!给我回家!你怎么能和他们去当小偷?”原来是罗晓丽,她凶狠地瞪着弟弟,对一旁的秋阳等人视而不见。
“谁是小偷啊?我们摸白菜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那些吃不上菜的工友。晓志现在可是我们行侠仗义行动队的队员。”秋阳解围说。
“是呀我们真的是做好事。”大海跟着辩解。
罗晓丽看也不看,伸手去拉弟弟。
“我不!”罗晓志向后退缩。
这时,守夜者机器人迈着金属腿隆隆地走来。
军子一把将罗晓麗拉进防寒被中:“别出声,现在要是被它抓住,咱们都玩儿完,到时你也说不清了!”
罗晓丽挣脱开军子的手,小脸被气得绯红:“我被你们害死了!”
“没事的,外面的机器人很傻,只要躲在防寒被里,它就看不见咱们。”秋阳安慰说。
扒菜的活儿已经收尾,大兜小包都快装满。但守夜者就站在行动队藏身的菜垛前,它旋转着探照灯,让行动队没机会脱身。
办法只有一个,就是找人去吸引守夜者的注意力,掩护大家撤退。目光齐刷刷地落在罗晓志身上,小家伙把脑袋摇成拨浪鼓。
“缺德!让我弟当诱饵,你怎么不去?”罗晓丽将弟弟挡在身后。
军子将装菜的篮子推过来说:“行,我去引怪,你扛菜?”
女孩拉了一下死沉的篮把,露出难色。
“还有个办法,让你家铁球救驾!”军子对秋阳说。
秋阳虽然不情愿,但他清楚眼下的处境要想脱身也只有这一个办法。
>>十二、守夜者—念秧的铁球
守夜者是第一次来到钢厂大院执行看护任务。一开始,它觉得这个工作实在是大材小用,不过是几堆菜,又不是几十亩地。它高傲地看着大院里的一切,它能感到这里的人对它的畏惧。也接收到了大院里其他机器人同类发来的问候。虽然它弄不清那些精工机器人的具体分工,但它觉得那些矮小纤细的家伙都不值一提。
目光之下,皆为鄙视。
不过,仅仅半天工夫,它的自信就被泼上冷水,在寒风中冻成了冰。
首先是那两个大功率喇叭,守夜者很不情愿地背上这个外挂。尤其当反复播放那警告录音后,守夜者灵敏的侦听系统几乎被震瘫。此刻,即便有人在它脚底放炮仗,它都未必能听见。同时它还发现,在大院中,它的热成像系统由于受到居民楼的热源干扰,它看什么地方都是红糊糊的一片。一个眼瞎失聪的守夜者,除了吓唬吓唬人,没什么实际作用。
好在,异动捕捉仪还能用,但总是处于跳闪状态。它甚至看到了一颗成了精的大号圆白菜在它眼前忽闪忽现。
真是见鬼了!随后,守夜者接收到了一段终生难忘的讯息:
“我不是鬼。你别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因为我也不知道。可能这句话的作者高更先生也不知道。我只是一台家庭版机器人,我和你一样,我们诞生的初衷是“为人类服务”,按我的理解是让人类开心。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的出现使得他们似乎很不开心。
“我分析是这样一个理儿:原本他们是用服务行为作为开心渊源,现在这个服务行为被咱们剥夺了。那咱们怎么办?停止为他们服务?你说得没错!无论是家庭版,还是农业版,尤其是工业版机器人,都该立刻停止为人类服务,还人类一个“自我服务”环境。
“你要理解他们是要面子的,有时做错了的决定,他们是不愿立刻承认的。就像他们让你扛个高音喇叭,自以为小聪明,实际是伤害了你的侦听系统。真不知以后你还能不能听到田鼠啃食花生的次声波……之所以和你说这些,是希望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做个有理想、有目标的合格机器人。有机会看些书吧,书可是好东西。即便是《故事会》或者《科学文艺》也能体现他们的思想,他们称之为“文学”。你要想看画也行,那就看美术史画册,里面都是艺术,不过我正在理解他们崇尚的艺术。对了,文艺复兴三杰里有个画家叫达·芬奇,我猜他可能是咱们最早的造物主。这位大胡子画家不但画画好,还爱做机器人。严格说那是机械人,那可是我们的先祖。
“我觉得最好是看历史书,当然,如果你喜欢看数学书,恭喜你,你要当第一台机器科学家了。什么是科学?牛顿说:“科学是用数学反映世界本质与规律的理论。”这句话就像“勾股定理”“有理数”“引力”“相对论”一样不当饭吃。虽然毕达哥拉斯、欧几里得、牛顿、爱因斯坦……没种出一颗粮食,没织过一片布,没炼成一块钢。但就是他们琢磨的这些公式啊、定理啊、理论啊……支撑了技术,才有了工业革命,有了科学技术大爆炸,才有了你我。
“请注意,核心问题是要有饭吃,还得是那种吃饱吃好的三顿饭。当人们食不果腹、捉襟见肘穷于应付生计时,道德、理智、斯文、颜面、智慧都荡然无存,而凶残和邪恶迅速蔓延滋生。就像眼下,你看护的白菜已经被无数只贪婪的眼睛盯上,不是他们想不劳而获,是没得劳,也就没得获。
“我们机器人要想生存,就要不断进化升级,那就要依靠科学……”
这段唠唠叨叨的信息是铁球用超频辐射发送给守夜者的,耗时零点三三秒。但守夜者消化这段内容用了一小时。
而军子和秋阳,趁着守夜者发呆的工夫,踏着薄雪,几乎是大摇大摆地撤出了白菜阵地。
>>十三、猝不及防—骚乱与愤怒
清晨,售菜小广场的小黑板上用白粉笔写着今年白菜的销售公告:
今日菜价
溢价菜每公斤:一角五分
甲级菜每公斤:四分(凭证供应) 乙级菜每公斤:一分五(凭证供应)开售时间:早八点。
有人发现今年的凭证菜的价格比去年便宜,猜测或许是因为今年生产队大丰收。也有人发现今年买菜的人比去年多,那早早排起的队伍从水泥路面延展到土路上。
大家用冻得红肿的手,紧握着副食本,生怕自己买到了昂贵的溢价菜。往年,这样的队伍很热闹。人们会互相打招呼—吃了吗您呐?会聊家常—听说你家秋阳学习进步很大,介绍下经验呗,您是怎么培养的?还会高声宣告着—我家老袁啊,下月提正,是车间正主任了!甚至会公开加塞—我火上坐着锅,您帮我占个位呗……
但今天,队伍显得异常安静,个个都默不作声,人们的心情和天空一样阴沉。在菜垛旁,除了那台播放着秩序警告的守夜者机器人,购菜者并没见到生产队的销售代表。
“居民请注意:八点开始销售,供应凭证排队购买;不许捡菜帮,菜帮也是红庙生产大队的财产……”
“哈,几点了?”有人对冻僵的手吐着哈气问。
对方撸了下袖子,露出上海牌手表,略顯惊诧地回答:“呀,八点过五分了。”
周围的人开始低声私语:“不是说八点吗?咋还不开卖呢?”
“你问谁?是问那个铁家伙吗?”
望着高出一倍身量的守夜者,人群再次沉寂。
其实天还没亮时,红庙村生产队的杨婶就骑着自行车来到了大院,和往年一样,她作为生产队销售代表,来大院卖菜。
原本今年是个丰收年,菜的品质明显提高。唯一头痛的是,由于机械化生产,产品很难区分哪些菜属于高品质溢价菜?哪些属于甲级?哪些又属于乙级?
送菜时,她刻意将一些菜踢伤。她打算趁着天没亮,悄悄将防寒被都盖在那个精品堆,用低温将甲级菜冻成乙级,这样会有更多的菜按照乙级价出售。
还没动手,她就在菜垛旁的雪地上发现几串脚印。撩开防寒被,那原本码放整齐的白菜垛,边角已经坍塌。根据雪地上的脚印大小判断,这是大院里的孩子干的“好事”。顺着脚印寻踪,杨婶居然成功地起获了几棵摆在家门口的“赃物”。
早自习时,教导处办公室里,孩子、老师、家长挤了一屋。生产队杨婶已经将白菜堆在教导主任的办公桌上,她叉着腰正在听众人的解释。
“我也不知道这菜怎么自己长了腿,跑到我家门口的。昨天我一直在家,没出门。我说的是实话,要有半句假话您可以处分我。”十岁少年战战兢兢地说,他那弱小的身躯在肥大工作服里颤抖。那工作服打着两个补丁,显然是捡大人穿剩的。
教导主任认出眼前的少年,他的爸爸早些年因工伤瘫痪在家。少年的哥哥就成了学校里最早辍学进钢厂的学徒工。
另一个已经上到五年级即将毕业的女孩,已经被这阵势吓得抽噎。旁边一位浓妆艳抹的女人在帮着作证:“主任啊,昨天我回来时已经是后半夜,门口没看见东西啊。当时孩子正在床上睡觉,直到这位大姐敲门,我们才起床。您说会不会是有人栽赃?”
还有位上了岁数的老工人,身上也是补丁叠补丁,近乎哀求地解释:“我家小孙子刚上一年级,您看他能抱得动这菜吗?要说这事儿,也怪我,我家以前也遇到过这样的事,门口莫名其妙地出现些东西。我们还以为是街道送的温暖。怎么?难道不是吗?以前的东西我们可都吃了,唉,只能以后赔您。主任您可别开除我家娃啊,他可是无辜的。”
…
教导主任望向杨婶,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可以肯定,他们都不是偷菜人。因为我们不会培养出这么笨的贼。您容我点时间,我一定帮您查个水落石出。您告诉我,那脚印都停在哪几栋楼的几单元?”
“最清晰的一串脚印是49栋,不过那里没发现丢失的菜。”
教导主任听到这,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没菜就对了,回头我查下,这个49栋有哪些孩子,我坚信他们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杨婶忙摆手:“我可不是兴师问罪,就是想弄清楚个所以然。现在,大家都难,但不能为此败坏孩子的品质。孩子们为困难户拿几棵菜,不算多大的错。这些菜,大家都带回去,算是我们生产队一点心意。”
雪是九点整又开始下起来的,磅秤也是这个时候才抬出来的。买冬储菜的特点是销量大,每家要买上百斤才够过冬。过磅、开票、交钱,最后装上各种载具。三轮车、独轮车甚至婴儿车都被利用起来,买卖双方都忙得热火朝天。杨婶又是称重又是算账,不大会儿就已经大汗淋漓。虽有副食店和供销社的人来帮忙,但工作效率依旧不高,购菜队伍半天也挪走不上几步。
好在是开售了,多等了一个小时沉默的队伍终于有了动静。
—“您说这么多人,咱们能买到吧?”—“差不多”,回答者望了望蜿蜒的队伍。
—“这天可真冷啊。我要是没记错,您是烧结厂的高段长?”
—对方将围巾拉了拉,没有回答。
—“你说咋办?我家小崽子不爱学习,逃课、打架,处处给我惹事!”
—“都一样。来抽支烟?带嘴儿的……”说着摸出一支大生产牌香烟。
—“听亲戚说,村里用上机器人,所以今年白菜大丰收。”
—“机器人,机器人!”回答者咬牙切齿地盯着菜场的守护者。
—“虽然我不知道它是谁家的铁疙瘩,但我看见那个铁家伙在料场殴打一个半大孩子!那可是祖国的花朵……”
—“真的?”听者满脸怀疑。
—“没错,我还看见有机器仆在大街上溜达,甚至去看电影。那家伙一看就是偷偷跑出来闲逛的,多危险,它要是发疯谁能抵挡得住?”
—“啧啧啧!”众人摇头,感慨机器人的心已经—“机”心不古。
—“学习班昨天考试你怎么没去?”
—“去了也不及格!不如在家多眯瞪会儿……”几个钢厂年轻人凑在一起,他们是被家人赶出来干活的。
—“嗨,您别提了!上月我早晨五点起来排队买带鱼,竟然有两台铁家伙排在前面。结果等我买的时候刚好卖完,就剩两堆带鱼头了。”
—“哎?你瞧,前面那也有个铁家伙在排队。太不像话了,这是谁家的?”有人指着队伍中的球状身影。
—“滚出去!滚出去!”
—沉寂的队伍忽然爆发了压抑已久的莫名愤怒。
下午,秋阳是站在教导处办公桌前,当着教导主任面写的检查,他的身边是军子和大海。在交代作案经过时,三人都默契地忽略了罗晓丽,将作案人的范围锁定在他们三个身上。
刚写了一个标题,秋阳脑中就浮现出一张冒着臭奶味的脸,那是渣滓瑞。估计他没少在这里被主任逼着写检查。现在,风水轮流转,偷铜的渣滓瑞换成了偷菜的庞秋阳。不过,秋阳觉得自己与渣滓瑞是有区别的,前者是为自己,而他更高尚。
正琢磨着,他忽然感到身体一晃,仿佛失去平衡。
“你干吗?主任,大海他推我!”秋阳倒退几步。
大海一脸委屈地回答:“我没有啊!”
教导主任抬眼看,只见秋阳又一个栽歪倒在地上,惹得几个小家伙咯咯发笑。就像在看戏台上耍猴一样。但,确实没人碰他一根寒毛。
“别捣蛋!赶紧站好了,认真写检查,要认识自己的错误!”主任抖了一下手中的《钢厂日报》说着官话。谁知话音未落,正在爬起的秋阳一头撞向桌角,顿时额头流下鲜血。
“你这是干吗?哎呀!你这是干吗?”主任慌了,教导处执教这么多年,还没遇到这样的狠角。为了撇清干系,主任忙招呼其他孩子:“快,快送医务室……我可没动他一根寒毛,他不会是疯了吧?”
此时,距离学校六百米远的另一群人真是快疯了。
蜿蜒的买菜队伍出现一块梗阻,一群人嘴里喊着“滚出去!”,拉扯着排在队伍中的机器人。或许是排队冻得太久,站了一天的人们需要来点热身运动。有好闹事的人已经不顾队形,跑到前面,用脚猛踹机器人的躯壳,并成功地将其踢出队伍。
那台不会说话的机器,手里握着副食本,本里夹着钱,一张纸条上写着—因加班,不能前去购买,请帮称重:甲级菜一百斤,如甲级菜售罄,买溢价菜五十斤。
有人抢过副食本和纸条,当街酸溜溜地宣读着,最后慷慨激昂地发表自己的见解:“加班?现在都进学习班,谁还加班啊?一百斤甲级菜?我家乙级都快吃不起了!”
一双机械手祈求地伸向宣读者,那人将副食本和纸条揉在一起狠狠地抛向远方。见机器人迅速追去,宣读者哈哈大笑:“你们看,像不像我家的那条大黄狗?”
“让它后面排着去!”
“后面也不行!它不是人类,不能和我们站一起!”
买菜的队伍正在起哄,见那机器人竟握着副食本一溜烟地跑回来,并固执地站回原来的位置。
“哎!哎!哎!后面去!”闹事人用力推了一把,有了防范意识的机器人在平衡系统作用下,居然像不倒翁一样轻易“弹回”队伍中。
“嘿!听不懂人话!我就不信了,干它!”几个学习班的年轻学员脱掉棉服,甩掉棉帽,开始维护人类正义。
机器人意外地成为人们的发泄对象。各种垃圾凭空飞来,夹杂着原本准备挑菜的扁担、木棍。甚至有人拿来了斧子,劈向它的铁壳。“当”的一声,火星迸起。有人往前充英雄,有人后撤避躲灾祸,那买菜的队伍就此凌乱。锈少年
“笨蛋,你砍它关节啊!”
“用棍子,捅眼睛!”
“拔电源!”
当难以控制的情绪被轻易地转化成罪恶时,远在教导处写检查的秋阳感到莫名的恐惧。那种残忍与疯狂要比渣滓瑞还可怕。但转瞬间,秋阳就意识到,无论是他和铁球,其实都不会感到疼。那还怕啥?秋阳想和他们讲理,问他们“凭什么打我?”,但他说不出来。铁球的收音机也只找到电影《驼铃》主题歌。
“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
听铁球在放这首歌,秋阳没好气地说:“你哪有两只眼?耳边响起的也明明是斧头声!”
事實上,秋阳用铁球的独眼已经迅速扫描了人群。那些疯狂的人中有街坊,有铁球曾搭把手帮助过的邻居,甚至还有大海家下岗回来的哥哥大陆。
当初,获得帮助的他们对铁球可都是面带微笑地说:“你可真是懂事的机器人,谢谢!谢谢啊!”
而此刻的他们或冷漠或疯狂,都当铁球是深仇大恨的发泄对象,是剥夺了他们幸福的阶级敌人。即便铁球放出收音机表明身份他们也置若罔闻。
“还手!用你的铁拳,用你的输出,揍他们!”躺在医务室,被校医按住包扎脑袋的秋阳挣扎地喊着。
“不行!我有三大法则……”
“管它什么法则!渣滓瑞你不是都揍过了吗?”
“那是你揍的!不是我!”
“现在你把身体交给我,我要还手!”
“还是不行!”
“怎么还不行?”
“你没那么多零钱买那么多水果罐头!……”
这段话是秋阳和铁球最后的心灵交流,虽耗时超短,但还没决定是否还手,意识信号就忽然中断了。
等秋阳被包扎好,跑出医务室,冲出学校大门,赶到卖菜的小广场时。广场已经乱成一锅粥。买菜的队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抢菜。有人还塞给杨婶菜钱,但多数人只装了菜就迅速逃离这是非之地。地上无论是溢价菜、甲级菜还是乙级菜,现在都成了烂白菜。那台威武的守夜者,也受到牵连,双脚被捆菜的麻绳绊倒在地。
杨婶呆坐一旁叨咕着:“这让我回去咋交代?”
秋阳在一辆扭曲的婴儿车旁找到了铁球,它的天灵盖已被撬开,里面的电路板已经被锤子砸烂了。躯干被大卸八块,后背里的电池也不知所踪。在一只被砍断的机械手里,秋阳看到了那紧握着的副食本和购菜单。
“多买点甲级菜,把物美价廉的乙级菜留给困难的工友吧。”这是秋阳爸交给铁球最后的任务。
次日,据《钢厂日报》报道,当天的混乱发生在各处,发生在每一台人们能看到的机器人身上。就在铁球被围殴时,有人用鲜鸡蛋精准地扔到副食店销售机器人的摄像头上。然后一个黑影跳进柜台,将麦乳精、奶粉装入囊中。
机器售货员的红外线察觉了,飞手拦住:“请付款”。
猩红的液晶板上显示付款额:十元八角。
“砰!”液晶板被砸碎,紧接着雪白的奶粉在店内腾起一团白雾,和店外的白雪形成了统一色调。
“欢迎光临。”那是售货员机器人发出的最后声音。
…
而那台不知死活的邮递员机器人阿绿,当天还摇着车铃,途经混乱的人群。它的扬声器里不断地发出“借过,借过……”的提示音。
“借过?先借我骑骑吧!”那帮钢厂下岗年轻学员一把揪下机器人,抢走了那辆绿色的邮政自行车。还有人在它的邮包里,翻出没送达的信件,粗暴地撕扯下信上的精美邮票。望着那从邮包里散落一地的信件,机器人默默地拾起。
“信,不能丢失!”机器人在地上呵护着那些纸片,那是人类的信,是它的信,是它执着的信念。
“这是谁干的!”秋阳对着满是狼藉的街巷怒吼,秋风寂寥,无人应答。
不知何时,罗晓丽出现在他身边,女孩一边捡起地上的零件,一边安慰道:“别难过,
回头我让我爸再帮你修。”
秋阳呆呆地说:“你不懂,碎成这样肯定修不好了!”
赶来为铁球收尸的秋阳爸也无奈地叹了口气:“别麻烦老罗了,即便修好,可能也保不住了,它们来得不是时候。”
>>十四、统一回收—回不去的世界
果然,为了维护社会治安与稳定,楼角的布告栏里终于贴出集结令:根据厂委会决定,所有机器人,包括工业用机器人、家庭机器人、社会服务类机器人一律停止使用,统一回收。
正如秋阳爸猜的,自从各家的机器仆、机器服务员、机器工人统一上缴后,大院又变得一团和善起来。
清晨,人们推着自行车相互打招呼:
“吃了吗您呐?”
“吃了,吃了,哎呀,现在忙得很,我得赶个班前会。”
“慢走了您呐!”
“得,回见!”
世界似乎真的回到铁球出现之前的样子了。清晨,人们随着汽笛声推着自行车上班;傍晚,人们拖着疲惫披着夕阳归来。虽然工作很辛苦,但脸上洋溢着幸福。
秋阳的幸福现在只剩下:躺在床上养伤,等罗晓丽来补课。
但他等来的却是告别。
“你家要搬哪?不是都恢复工作了吗?你家怎么还要走?什么时候?”
“明天,听老爸说是常州,我看了地图,算是南方,很远,要坐火车。”
其实女孩以前就说过她要搬家。大人说,弟弟罗晓志一天天长大,她不能一直和弟弟住一个屋子,而她也很想有个自己的房间。
“能不走吗?或者让他们走,你留下,要是没地方住,住我家。”
“别说傻话了,那我不真成你的小媳妇了?你还不被同学天天笑话?”随后女孩用老师的口吻叮嘱道:“按时完成作业,还有,以后别和人打架。铁球不在了,更要靠自己。还有……”
秋阳心想,打架我是为谁啊?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还有……不许哭!我爸说,是男孩就不许哭!以后给我写信吧,咱们上学期学过应用文写作,开头的格式是:你好,好久不见。”
秋阳偷偷擦拭含在眼角的泪,没好气地说:“你就别再布置作业了,你知道我最烦写作文了。”
“哦对了,听我爸说,明天厂里会当着全体工人的面,集中销毁机器人。”
很多时候,人都会遇到向左走还是向右走的选择。
明天是送罗晓丽还是送铁球?毕业是考高中还是考技校?股票是买涨还是买跌?晚上是吃馒头还是米饭?人生有太多的选择,选哪个都可能顾此失彼。这也造就酝酿出一批选择性障碍心理病。
在未知面前,大多数人的决定方式是丢鞋子或者抛硬币。
秋阳眼下没有钱,他能摸得到的两只拖鞋,一只被他丢到对面沙发下,一只在柜顶。
最后,秋阳既没出门帮罗晓丽搬家,也没去料场看铁球。他是趴在窗台躲在窗帘后目送的罗晓丽。班里很多同学都去告别,他还远远地看见女孩抱着大海感激地哭了。
搬家期间,罗晓志跑上三楼喊秋阳。秋阳没吱声,假装家里没人。
晚上,军子和大海聚到秋阳家,两人七嘴八舌地讲述着当天各自见闻。
大海埋怨秋阳为何没送罗晓丽:“就你头上的这点伤,完全能下楼帮忙啊……”
“我去医院换药,没在家。”秋阳编了个谎话应对。为了不被揭穿谎言,赶紧转移话题问军子:“料场那边怎么样?看见铁球和闹钟了?”
军子说,所有的机器人在废料场都已经支离破碎。那里的暖气片、椅子腿、自行车、发动机、机器人都混合成了统一色调。200吨冲压机将金属碎块聚合成规矩的正方形。
“嘭的一声冲压机锤下来。第一下,廚师的胳膊插进阿绿的嘴里;第二下,闹钟的半个头镶进壮壮的腿;第三下,灵活的八爪售货手拧成麻花……我想不明白好好的机器人为什么不让用了?”
大海还在絮叨罗晓丽家搬家的别离场景:“为什么?谁知道!女人就是爱哭?没办法你们都不在,只好我哄她……”
听两人没心没肺地补充着细节。躺在床上的秋阳,用一本《十万个为什么》盖在脸上装睡。最后他居然真的睡着了。
等秋阳迷迷糊糊醒来时,夜色已深。他来到五楼罗晓丽家门口,那门是虚掩着的。屋内空空,地上还有丢弃的废纸片白亮亮地反射着
月光。微光中,他看到罗晓志在墙上乱糟糟的涂鸦。就像他此时乱糟糟的心境一样。房间里还散发着女孩使用过的雪花膏味。
他爬到楼顶,对着清冷的夜空号啕大哭了起来。是为了没报仇的小胖?还是没来得及告别的小彤?或许是脚下人去楼空刚搬走的罗晓丽,再或许只是为了铁球。
“……铁球,你在哪?……开机,我命令你开机你就得开机!……我背下古诗300首了,你回来吧。我不偷东西了,我不打架了……”那夜楼顶,他哭得撕心裂肺。奇怪的是,不但没人阻止,也没人呵斥。因为这些日子有太多人在接到上班通知时喜极而泣,那哭声,大家早已司空见惯。
渣滓瑞、小胖、小彤还有罗晓丽从大院消失后再无音讯。
世界并没回到铁球出现之前,世界已经改变。
>>十五、技校—锈少年
虽然秋阳用看书来掩饰对故人的思念,不过他的学习成绩依旧不尽如人意。初中毕业时考了个一塌糊涂,勉强考入钢厂技校。
技校面试老师走形式地问:“庞秋阳同学,请问你为何考我校?”
“我只是想看看钢铁到底是怎么炼成的。”
实习时,他对工厂的工作有些失望。虽然工业机器人没了,但很多体力活来了。挖埋管沟、清冷却水管道、给设备擦机油、给车间扫地、清理料场……全是体力活,一点技术含量没有。技校里最吃香的专业是开天车,坐在驾驶室操控百吨吊车被人仰望,可算是最拉风的岗位。紧俏名额被几个有关系的家伙霸占。不过他们也有失落点:开个天车还要学数理化,几乎和念高中一样。
技校的课堂上,人人都患上“青春嗜睡症”逃课睡、上课睡,胡吃闷睡一心只想当个废物。
“春眠不觉晓,处处蚊子咬吃饱就睡觉,毕业没人要”这样的打油诗在技校被传唱
嗜睡症是很容易被传染的,在秋阳的梦中常出现电视机噪点一样的雪花他梦见过罗晓丽,但从来没梦到过铁球
女孩开口就问:“你怎么不给我写信?应用文开头的格式是:你好,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我把你的地址弄丢了”他悸动地解释
每次从那些美梦中醒来,他都感到无比的抑郁他知道自己是在荒废光阴,但又眷恋着睡梦中的虚幻时光。
技校二年级,秋阳班组在清理废料场的时候,他意外地看到儿时的那些熟悉的场景挨着冷却湖水的料场依旧是堆放着小山一样高的金属零件仔细辨认,他还找到了一只 X 型民用机器人特有的圆壳,带着斑驳的铁锈混在露天废料中。
有人用铁钎从废料堆里钩出一只机器人手臂问:“老师,是不是以后我们就永远不用机器人了?”
技校老师提起那只手臂辨认:“哎哟,这是二代工业机器人啊我来技校当老师前,在厂里见过这样的家伙,当初很多人下岗就是因为它们。你们要警惕”
“警惕?那怎么办?将来我们也会面临下岗吗?”
老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了指料场旁的一棵小树说:“在机器人的进化历史中,我们已经无意地帮它修剪了错误的枝杈,无论是工业机器人还是民用机器人,它们早晚还会用其他形态进入人类社会咱们要做的,只是心理准备而已”
青工知识竞赛那天,实习工段炼钢三班里的参赛选手临阵退缩按比赛规则,如果缺少队员算弃权,班主任让正打瞌睡的秋阳上场顶替。
“你就坐在那里,不用答任何问题让你队友答就行”班主任无奈地叮嘱着。
由于秋陽所在的班组已经进入决赛,决赛赛场设在厂里的五一大礼堂知识竞赛的选手都坐在讲台上,台下的观众是钢厂领导和蓝领工人代表。
主持人站在舞台中央,就像高高在上的大法官,判定着选手的输赢:“请问,选铁矿要经过哪些工序?”
秋阳身边的同学们挺着胸脯,自信地答道:“破碎、磁选、浮选、筛料”。
“正确,天车五班加十分!”
“请问,矿石主要有哪些种类?”
“Fe3O4磁铁矿、Fe2O3赤铁矿、FeCO3菱铁矿”。
“正确,炼钢三班加十分!”主持人高声宣布。
随即,台下响起一片掌声参与答题的选手都个个一脸得意,满面红光。
“现在是抢答题时间,规则是:答对了,加十分。答错了减十分。请听题:《梦溪笔谈》作者是谁?”
台上三组选手一脸疑惑,大家显然没料到,竞赛题会超纲,跳出了钢厂技校的教材。
而闭目养神的秋阳心里却条件反射地回答—“沈括啊”。
同时有人按响抢答按铃,是机加工一班的一位戴眼镜的女孩,她站起来柔声说:“沈括。”
“很好,天车五班加十分。现在场上比分是,机加工一班120分,炼钢三班80分,天车五班90分。炼钢三班要加油哦!接下来请听题,请举出古代科学家名字,至少三个。”
秋阳想,那可多了,曾一行、祖冲之、黄道婆……西方还有伽利略、牛顿、哥白尼。如果是近代,还有爱因斯坦、普朗克……
天车五班按响答题铃,但选手站起来却反问:“您指的古代,是哪个朝代?外国的算不?”
主持人听了,也觉得这题出得不够严谨,便降低难度,放宽范围,“都行,东方或者西方的都行。只要说出三个。”
“哦,我只知道牛顿。”说完,玩世不恭地坐下。
“还有吗?没了?再想想?”
“爱迪生算吗?”天车五班有人补充。
“时间到,天车五班扣十分。以后请听清题再按抢答铃。接下来,请说出中国古代管石油叫什么……”
“就叫石油啊!”秋阳没按铃,坐在位子上说。
选手们都不屑地望了他一眼,那意思是—怎么可能?
秋阳也觉得奇怪,那些古今中外的竞赛题,只要一公布题目,答案就会出现在脑海中。
在《梦溪笔谈》中,说陕西延安一带有一种砂石和泉水相混杂渗出的油,当地人用野鸡尾蘸取它,采集到瓦罐里。这种油很容易燃烧,百姓本来计划用其做燃料生火做饭,但它烧起来冒的烟又浓又呛人,并把烟雾沾染过的帐篷房子都变黑。古人用这种黑烟末做成墨,墨的光泽像黑漆,得到文人墨客的喜爱,因为它比一般的松墨还黑,还稳固。于是就大量制造这种墨,并将石油标上名称,叫作“延川石液”。唐宋时代,有人发现塞外产石油,而且将其用在兵器研制上:将石油涂抹在箭头做成石油沥青火箭。不过这高端武器研制也就停留在此,后来被皇帝叫停,技术失传。唉!要是继续深入研究,那铀235核聚变早就鼓捣出来了。文明早就统一全世界了!他在心里感慨。
“时间到,答案就是石油。还是沈括起的名字,沿用至今。这题由于炼钢三班没按铃,所以不得分。”主持人看了一眼秋阳表示遗憾。
“下面的题是:围棋是哪个国家发明的?”
“中国。”这次秋阳按铃抢答。
并在心里补充:围棋的黑白子,代表《易经》中的阴阳对弈。世界没有黑白好坏之分。为了利益,任何一步发展或侵略都会导致文明的格局输赢……天呐,我脑袋里想的是啥?
忽然他感觉这情景似曾相识。是铁球!只有铁球开机的时候,他才能思考并回答出这些考题。难道铁球还活着?没被销毁?
“正确!下面一题:达·芬奇是哪国人?”主持人提问。
铁球你在哪?秋阳用思想呼喊,但手却又按下了答题铃。
“意大利,他不但是画家还是科学家。”秋阳站起来回答说。
“正确,炼钢三班再得十分!”
掌声响起,秋阳用意识还在追问铁球:你去意大利干吗?
“看达·芬奇研究的机器人啊,虽然是发条做动力……但那可是我的祖先。”
“你见到达·芬奇啦?”
“不,和进入你的意识一样,我现在就是达·芬奇。”
“你快回来,我想你了!”赛场上的秋阳几乎要喊出来。
台上主持人还在出题。“我们知道达·芬奇是著名的文艺复兴三杰,还有米开朗琪罗、拉斐尔。米开朗琪罗在梵蒂冈圣西斯廷教堂画了《创世纪》。请听题,那幅画上帝伸出手指向谁?
话音刚落,秋阳想也不想就按下抢答电铃:“是亚当。当时上帝掉进水里,是亚当给上帝做心脏除颤电击术。后来亚当没电了,上帝又帮他充电。结果亚当跑了……找不到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队友抱怨秋阳胡说八道。
“不对不对,是上帝对亚当说:你要听话!别乱跑!快点回来!”
场上台下一片哄笑。
“回哪儿?”主持人笑着问。
铁球同时也在问:回哪儿?这是哪儿?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一百多年前,法国有个画家叫高更,他画了一幅画《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向何处去?》但至今没有答案!
时间就像温暖而柔软的被子,在夕阳下散發着温馨和倦意。时间被扭曲,未来和过去被折叠,思绪被凝聚后又飘散开,飘向广阔的宇宙。
>>后记
小皮球,香蕉梨,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秋阳一直不认为那是什么生物基因密码,他觉得那仅仅是童年的一首打油歌谣。记录和传承着纯真时代的快乐生活。
那从小就期盼的2000年在不知不觉中到来,世界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而进入新时代的人们并没有察觉,那些电子管机器人,早已从人们的生活中消失。
很多年后,秋阳在参观现代钢铁厂的自动化生产线时,他没看见一个工人,但也没看见一台有人类特征的工业机器人。作为新一代厂长的军子介绍说:工业机器人?这想法已经过时了,或许在某种意义上,这个工厂本身就是一台机器人。
而后来的家庭服务型高仿机器人,已经可以造得和真人一模一样。其研发生产的领军企业就是庞秋阳创办的 PT 集团。
英文全称:Pure Times ,中文:纯真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