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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埃尔·苏拉奇:“将黑色从黑暗中解放出来”

2022-05-30李乃清

南方人物周刊 2022年37期
关键词:苏拉黑色艺术家

李乃清

“涂抹这片黑色时,总有光牵引着我。”

深沉的午夜藍泛着幽光,法国当代艺术大师皮埃尔·苏拉奇(Pierre Soulages)的灵柩被这片近乎黑色的绒布覆盖,由10位士兵齐步抬入巴黎卢浮宫的中心广场……

2022年11月2日,法国总统马克龙出席致哀,为一周前去世的苏拉奇在卢浮宫举行了隆重的国葬仪式——“他的作品‘超越黑色,是生动的隐喻,我们每个人都能从中汲取希望。”

作为法国抽象主义先驱、战后最成功艺术家之一,苏拉奇既是历史的,也是当代的,他是贾科梅蒂和罗斯科的朋友,在波洛克创作“泼画”时开始自己的艺术生涯。苏拉奇毕生痴迷黑色,不断探索黑色的潜能,评论家称赞他的创作“将黑色从黑暗中解放了出来”。

如今,苏拉奇的作品被蓬皮杜艺术中心、纽约古根海姆博物馆、伦敦泰特美术馆等全球上百家艺术机构收藏。2009年蓬皮杜的苏拉奇回顾展,吸引了全球约50万名观者,是该馆规模最大的当代艺术家展览;在2013年6月伦敦苏富比的“当代艺术晚间拍卖”中,苏拉奇1959年创作的一件作品以433.85万英镑的高价成交,令其一跃成为法国单件作品拍卖价格最高的在世艺术家;在2018年11月纽约佳士得的“战后及当代艺术晚间拍卖”中,苏拉奇另一件作品又以819万英镑刷新他的个人成交纪录,使其再度保持“法国在世最贵艺术家”的地位;2019年圣诞前夕,卢浮宫在苏拉奇百年诞辰之际为其举办作品回顾展,苏拉奇成为继夏加尔和毕加索之后第3位获此殊荣的在世艺术家。

2022年10月25日,苏拉奇在法国尼姆溘然长逝,享年102岁。半个多世纪以来,他用刷子、耙子等工具刮擦厚厚的黑色颜料,留下一件件闪着光魂的珍宝。当人生遁入至高隐密处,苏拉奇在深黑画布上“雕刻”下的道道光痕,犹如黑夜中深邃的星光,在如谜的静默中触动人心……耳畔确乎响起苏拉奇在世时的宣言,“我画的不是黑色,而是从黑暗中反射出来的光芒。”

用墨汁画雪的孩子

长条矩形组成的庞大建筑群错落有致,外墙由粗粝斑驳的蚀铁组成,几扇明净的落地玻璃窗,让光线透入这片深棕色的凝重空间……

2014年5月,以皮埃尔·苏拉奇名字命名的博物馆在他的家乡罗徳兹落成开放,这里成了他大半生几百幅作品的最后归宿;时任法国总统奥朗德称,苏拉奇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在世艺术家”。

苏拉奇1919年12月24日生于法国南部阿韦龙的罗徳兹,他毕生热爱这片神奇干旱的土地。“罗德兹附近的孔克海拔较高,当地矗立着不少史前墓石和巨碑,很小的时候,我就被这些史前文明强烈吸引,后来看到拉斯科洞穴壁画,也让我深受触动。人类的绘画行为就是从走入地下、进入漆黑一片的洞穴以黑色作画开始的,黑色也可以被认作绘画的原始色。”

当时,罗德兹还是个远离巴黎的偏僻省城,苏拉奇的童年略显孤独,家里唯一的姐姐比他大15岁,他的双亲都是整日忙于活计的匠人,母亲开了家渔具店,父亲帮人修理马车。独自在家的小苏拉奇爱上了画画。“小时候,我喜欢用黑色墨水蘸我的画笔。他们给我其他颜色,但我不太喜欢,黑色墨水总是我最喜欢的,我爱它。”

苏拉奇从未对以黑造光的方式感到倦怠,早在6岁那年,他将蘸有黑色墨汁的画笔厚涂在白纸上,大人问道:“你在画什么呢?”小苏拉奇不假思索道:“我在画雪。”大人不禁又问:“雪怎么是黑色的?”他答:“我在雪上作画,因为黑色把雪衬得更白。”

这是个天赋异禀的孩子,很小的时候他就学会了“叛逃”。“现在我总能享受自由的感觉,因为儿时我觉得自己像个囚犯。5岁时,我在私立学校受到惩罚:小伙伴们都在操场上玩耍,但我却孤零零一个人,被罚跪在地上抄写作业,我实在无法忍受!于是我逃走了,再也不去那所学校了!当时我的父亲还在世,他为我的勇敢感到骄傲,这也是我让他最高兴的一件事。”

几个月后,苏拉奇的父亲去世,他的母亲和姐姐穿上了黑纱裙。这给5岁的苏拉奇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黑色无形中也成了他创作的永恒主题。

孤独又自立的苏拉奇,少时常骑着自行车去河畔钓鱼,直至步入人烟稀少的莽原。空旷的自然景观给了他另一种自由的感觉,与他家门口那条街道的景象截然不同:从他卧室的窗户向外望去,只见对面医院的高墙,罗德兹出生的整条街上,除了那家医院,还有的便是法院、监狱和修道院,这些建筑都紧锁大门,不向公众开放,对小苏拉奇而言,它们充满了“监禁”意味。那家医院,进去的都是病人,让人想到“死亡”。

为了逃避这令人窒息的环境,苏拉奇去拜访邻居的工坊。天性好奇的他,常花大把时间观察铁匠锤打模具、木匠制作橱柜、裁缝绘制样衣……苏拉奇用心钻研各种技艺,也是在那个时候,他发现了胡桃木残渍的妙用,这一简单朴素的材质,后来成了他最重要的绘画颜料。此外,苏拉奇在创作中也经常自己制作工具,学生表示,课上曾听他详细讲解过制作一只木桶的全部工序。

苏拉奇的艺术家之梦,萌芽自大教堂沉静肃穆的建筑。当他独自漫步经过罗德兹大教堂时,就常被正面没有入口的整片门墙所吸引,它的素朴之美就像落笔前的白纸,“罗德兹大教堂那面朴素的门墙,最初触动了我的情绪,开启了我的艺术视野。”

12岁那年,苏拉奇又随他的历史老师去了孔克的圣福伊修道院,11至12世纪修建的这座罗马式建筑,没有任何繁复装饰,也没有太多雕像,只有穿墙而入的流变的光线,让人在这个澄明的空间沉思,每刻都在变化的光线比任何事物都丰富,令小苏拉奇心驰神往。这一天,他仿佛领受了呼召,立志要成为一名画家。“我被眼前的美震慑住了,我将成为画家的愿望封存于心,没有告诉任何人,直到18岁那年,母亲和姐姐听到时吓住了,‘你该当个医生或科学家。画家?那可不是一门职业!当时战争爆发了,德军占领时期,谁都不会想到去画画,我成了葡萄园的一名雇农,学会了酿酒。”

苏拉奇去了罗克福,当地盛产一种羊乳奶酪,在他看来,酿酒和制作奶酪的工艺和艺术创作不无关联。“绘画是一种复杂的智性劳作,这个过程和酿酒非常相似,酿酒取决于催化,而奶酪源自发酵。罗克福羊乳奶酪的诞生其实纯属偶然,当时工人发现奶酪完全被霉菌覆盖,以为一切都搞砸了……霉菌,通常被视作食物的天敌,但令人惊讶的是,它创作出了意想不到的美味——对我而言,艺术创作的妙处也在于此。”

《Peinture》 246cm x 130 cm, 2010摄影:Tanguy Beurdeley?Pierre Soulages / ADAGP, Paris, 2019图/艺术家与贝浩登提供

将黑色画出光的神韵

1938年,苏拉奇前往巴黎入读国立高等美术学院,但他对传统教学方式和学术氛围感到失望,很快又搬回罗德兹。成名后,他经常提醒后辈,要忘记一切所学的,深入自己真实的情感中去创作。

上世纪30年代末逗留巴黎期间,卢浮宫内毕加索和塞尚的作品,橘园美术馆中莫奈巨幅的《睡莲》,都曾唤醒苏拉奇对古典和现代绘画的探索;二战期间,苏拉奇在蒙彼利埃服役,法布尔博物馆内库尔贝极具色彩对比的画作也曾对苏拉奇产生深刻影响,但直到战后的1946年,他才回到巴黎,真正开始创作。

“当时战争刚刚结束,我不得不变卖所有,租了一个极小的工作室,每天疯狂地创作。”

1947年,苏拉奇在巴黎的“独立艺术沙龙”展上首次公开自己的画作。这是一批完全抽象的暗色画作,表面布满重叠的黑色条状笔触,在当时风行的彩色作品中显得特立独行,立即吸引了艺术圈知名前辈汉斯·哈同和颇具国际声誉的弗朗西斯·毕卡比亚的目光。第二年,他被选中参与战后德国首次法国抽象绘画展,苏拉奇那些调和胡桃木残渍的画作巡遍德国各大城市,其中一幅作品被主办方选作展览海报。很快,苏拉奇便在巴黎、哥本哈根和慕尼黑举办个展,1954年又前往纽约举办展览。

“最先发现我作品的并非法国人,而是德国人、斯堪的那维亚人和美国人。巴黎是一座超越国界的大都会。莫迪里阿尼、毕加索、夏加尔……他们都不是法国人,但他们都是巴黎人,多亏这个文化熔炉,诞生了这些丰富的杰作。但说到我真正的故乡,只有艺术,那才是我的出生地。”

年轻时的苏拉奇,在白纸上画出简练的黑色线条,从不同空隙间捕取各种视觉效果。上世纪40年代末,黑色逐渐占据苏拉奇书法般抽象的画面,辅以赭色和蓝色等零星色彩,反衬黑色的力量,追求对比的质感。对于受到东方书法或水墨画启发一说,苏拉奇曾予以否认。“若说有什么缘由触发了我的灵感,我会说那可能是我自己!我不喜欢那种凡事都能找到灵感的艺术家,例如那些从东方艺术、非洲艺术或伊斯兰艺术中汲取灵感的艺术家。我不是这种。我从没把这些当作灵感来源,我试着做自己。”

1979年1月,苏拉奇开始对创作进行革新,他将稠密的黑色丙烯颜料厚涂在画布上,使用勺子、刀具、小耙子等各种工具,对表面进行刮擦、蚀刻、塑形,直至创作出能反射多种光泽或平滑或粗砺的层次丰富的区域。苏拉奇由此还发明了合成词“Outrenoir”,法文字面意思是“黑色之外”、“超越黑色”,这一系列代表作确乎揭示了他的雄心壮志:超越自我认知,迈向新的领域。

贝浩登(上海)皮埃尔·苏拉奇个展现场Ringo Cheung?Pierre Soulages / ADAGP, Paris, 2019图/艺术家与贝浩登提供

自1979年在蓬皮杜艺术中心展出“超越黑色”系列后,苏拉奇开始突破并转移创作重点,他的审美取向完全趋于单色,黑色覆盖整个画面,光感成了伴随其终生的创作主题。经过一步步试探,苏拉奇将黑色画出了光的神韵。

“黑色是最不具有光的颜色,但却是我作品中的光源。‘超越黑色是指当黑色止步于自身而反射隐秘光线的一种状态,是胜过黑色的精神空间。创作这些作品并探索其内在时空关系时,我试图分析植根于我个人实践中的诗意。画面反射的光会在作品周围形成某种氛围,而观者也成为整个空间的一部分。无论你从哪个角度观看这件作品,视觉上都是一种瞬时样貌;当你在作品旁移动,最初的视觉体验会溶解、消散,进而被新的体验所取代,观者得以在画上不断捕捉他的‘所见即所得。”

苏拉奇致力于在黑色之上创造出吸收或拒绝光线的不同纹理,由此为作品前的观者打造“一个全新的心理空间”。不少观众曾在那些光影流动的黑色画作前完全卸下防备。1996年城市画廊举办苏拉奇个展期间,一个年轻女孩每周五都来观展,有一次她在画作前驻足近三小时,放声痛哭……

“起风了!……只有试着活下去一条路!”苏拉奇在南法的别墅,毗邻诗人保尔·瓦雷里的“海滨墓园”,“这片平静的房顶上有白鸽荡漾。它透过松林和坟丛,悸动而闪亮……经过了一番深思,终得以放眼远眺神明的宁静!”

2019年接受法新社采訪时,苏拉奇坦言,“我喜欢黑色的权威:它的严酷、鲜明和激进。”黑色,且仅有黑色,成为他作品的主题,又被他反复更新。苏拉奇称,对他而言,“超越黑色”并不是一个光学现象——事实上,恰恰相反。

“在我看来,真正的光,并非物理现象;影响我至深的,其实是另一种光,它从黑暗之地迸射而出,那是我们每个人内心的幽暗角落,所有人身上都携带黑夜,触动我的,正是这黑夜之光。”

(参考:纪录片《Soulages:The Radiance of Black》,书籍《Soulages in Japan》等;致谢:贝浩登画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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