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出发：轮椅人生从“远离”母亲开始

张志勇

2022年7月，央视纪录片《人生第二次》第三集中，优秀短视频创作者何华杰坐着轮椅去考驾照、爬黄山、自驾川藏线……颠覆了大众对高位截瘫患者的认知。出乎大众意料的是，何华杰竭力想要坐着轮椅“远离”妈妈，开始第二次人生，而这“远离”的背后，也是一位母亲对儿子的别样拯救。

最痛的劫难：一场车祸毁了美好人生

2018年3月24日，何华杰在前往蒙古国一家矿山谈业务的路上发生严重车祸，导致颈6骨折脱位并颈髓损伤;颈7棘突骨折;腰椎多发骨折;左侧胸腔积液;肺挫伤;右侧小脑幕区硬膜下血肿……因脾脏受损过于严重，他脾脏被切除。之后，他被用飞机转回北京301解放军总医院治疗。

当何华杰醒来时，已是在ICU待了18天后，从迷糊的状态清醒后他看到了母亲邱娟妹。母亲含泪轻唤他：“华杰，华杰，妈妈在这里。”“妈妈，我的腿怎么没有知觉了……”失去腿部知觉的何华杰微弱地问。

“需要时间恢复……”邱娟妹红肿着双眼，佯装笑道。何华杰此时并不知道，他伤得有多重……

何华杰，1994年8月出生于浙江省台州市。父亲是船员，母亲是全职妈妈，在家照顾他和哥哥。2017年，大专毕业的何华杰因销售工作前景迷茫，决定前往蒙古国从事采购萤矿石的工作。

语言不通，饮食不适，他有些沮丧。在母亲的鼓励下，他才逐步适应，哪知突然发生了这场车祸……

邱娟妹在医院里替儿子导尿，喂儿子吃饭，轻柔他疼痛的腹部……医生告诫的话响在她耳边：“是脊髓损伤导致的高位截瘫。”“我高大帅气的儿子，高位截瘫……”她多次背着儿子哭泣。丈夫安慰她：“孩子还活着，这就是最幸运的了。”

何华杰在医院一天天地做着康复治疗，两个月下身依然毫无知觉，他开始怀疑了：“妈，你对我说实话，我到底是什么情况？”邱娟妹想也不可能瞒儿子一辈子，于是小心翼翼地说：“华杰，你可能短时间内不能走路了。”“是瘫痪吗？”邱娟妹沉默，她无法告诉儿子，高位截瘫比瘫痪更严重。

何华杰绝望了，属于他的第一次人生刚刚开始就已经落幕了，难道他后半生都要在轮椅上度过？

何华杰有一位非常相爱的女友，他出事后，女友来医院一直照顾他。2019年5月，想到自己不能再给女友未來，看着仍待自己如往日的美丽善良的女友，何华杰却越来越心疼、焦躁。他没有勇气直接向女友提出分手，给她发了一封邮件，邮件很简短：“别再来了。”收到邮件的女友哭着离开了医院。

邱娟妹理解儿子，“华杰，你做得对，我们不能耽误人家。但是，你要好好地康复。你也会有幸福的人生。”

从那以后，何华杰认真做康复，且给训练不断加码。有的动作需要他在地上爬，他还笑着自嘲：“好像只狗。”邱娟妹心里不是滋味。“妈，没事，能爬就可以动，能动说不定就可以走了。”

因为排汗系统已经损坏，何华杰无法排汗，在炎热的环境下待5分钟，眼前就会黑掉，可是何华杰还是忍住了，不断挑战自己的极限。邱娟妹很想去帮助儿子，但还是红着眼睛狠心转身离开。

经过一年痛苦、艰难的康复之后，2019年10月，何华杰终于可以坐上轮椅回家了。邱娟妹特意为儿子买了一束向阳花，“向阳而生，华杰，你要像向日葵一样。”何华杰迎着阳光笑了。

儿子体重只剩下100斤，邱娟妹每隔两小时就要给他翻一次身，身体差点累垮掉。一天晚上，她刷短视频时看到一段话：“父母总有一天会老的。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老了，孩子会怎样？”她失眠了。“我要让华杰独立，让他坐着轮椅也要去拥抱世界。”

2020年8月，邱娟妹决定陪儿子去上海阳光康复医院学习轮椅上的独立和自理。“妈妈，去上海康复训练前，我想见一下她。”邱娟妹稍微愣了一下，点点头同意了。在她想来，儿子或许是想有个正式的分手仪式，才能真正开始新的人生。她陪儿子去，儿子前女友到达见面地点后，她就避开了。

“我原本不打算来的，但觉得还是有必要好好做个道别，毕竟当时收到你的邮件，我哭了很久……”她推着何华杰的轮椅上了轮渡，橘红色的晚霞洒在海面。“你要好好的，我们都要好好的。”

这次见面，何华杰脸部通红，手心冒汗，他知道这是因为神经受损、长时间憋尿而导致的膀胱过度兴奋。前女友离开后，他赶紧坐着轮椅，快速找到没人的地方，用导尿管解决了小便问题。妈妈过来后，他开玩笑说：“天气太热，给小草施施肥。”

母爱深沉：坐着轮椅也能拥抱世界

了结前一段爱情之后，何华杰的心放下了，正式到上海阳光康复医院进行康复训练和学习。其中，徒手滑轮椅是每天都必须训练的内容，从一天200米到750米再到1500米，何华杰不断挑战极限。那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他身体又无法排汗，但是看到妈妈同样在阳光下陪着自己锻炼，何华杰咬紧牙关，一圈又一圈地高强度训练。

穿裤子、穿袜子看似简单，可对何华杰来说每一步都是挑战。最开始时，他因无法用力，提不上裤子，得母亲帮着拎起他的屁股才行。光穿裤子这个动作，他就练了几百遍，最终使用巧劲提上裤子。

轮椅转移是何华杰训练的重点，实际上就是从地上自己坐到轮椅上。单是撑起身体，何华杰就需要不断练习。在很多次看到儿子倒下的瞬间，邱娟妹都转过身去擦眼泪，忍住不去扶他。当看到儿子跪在地上挺起腰板时，她竖起大拇指给儿子点赞。

康复训练第50天，何华杰可以熟练地自己吃饭、穿衣，可以跨过任何轮椅障碍，甚至可以进出地铁。医生接着让何华杰借助机器人进行模拟行走。当何华杰被吊起来且双腿被机器人控制行走时，他惊呼起来：“上一次被吊起来，还是我称体重，像给猪过称一样。”何华杰在训练赛道上走着，眼睛逐渐湿润。“我已经很久不知道1.8米的空气是什么味道了。”邱娟妹躲在角落里抹眼泪。

从康复医院回家后，何华杰决定脱离母亲的照顾，试着自己取快递、逛公园、坐地铁、见朋友。他以为逛公园是很简单的，但是真正自己坐着轮椅去公园，尤其是路过有坡度的山坡时，何华杰需要非常用力才能够将轮椅越过陡坡。

2020年11月，何华杰决定一个人去上海见朋友，邱娟妹不放心，要与儿子同行。“我去见朋友，让妈妈跟着，这多没面子啊。”邱娟妹依然不松口，何华杰态度十分坚决：“妈妈，我可以一个人生活，并且以后我会娶老婆，也会有我们的孩子（何华杰冷冻了精子）。我必须更加独立才行。”

邱娟妹泪水往心里流，决定还是放手。在一遍遍为儿子检查装了备用药、导尿管、纸巾湿巾以及换洗衣服的行李箱后，送他去高铁站：“华杰，有问题给妈妈打电话，妈妈说去就去了。”何华杰在检票处挥手：“妈妈，你快回家吧，好好休息休息。”

然而，独自去上海挑战太大了，何华杰在高低不平的地方行走，需要长时间坚持同一个动作，他只能行一段，歇一段。到了上海，他坐着地铁去见朋友，吃饭，聊天。在上海黄浦江畔，他和妈妈视频说：“妈妈，我自己到了黄浦江。”看到在黄浦江畔霓虹灯的映衬下，儿子笑得格外开心，邱娟妹真正感受到“独立”对于儿子的重要性和成就感。

在上海阳光康复医院训练期间，何华杰通过轮友认识了正在筹划“318川藏行”的何鹏大哥（也是轮友），听到他们的计划——要坐着轮椅去浩瀚的金沙江，跨越林芝境内的色季拉山，登上庄严神圣又美丽的布达拉宫……何华杰内心激情涌动，决定要参加轮友们组织的这次川藏自驾游。

“华杰，不行！健康人去西藏，对体力都是很大的考验，你这样，不行的。”“妈妈，你应该相信我。”何华杰急切地争辩着。邱娟妹非常理解儿子，但是她更要为儿子的生命安全考虑。

“人生中至少要有两次冲动，一次是为了奋不顾身的爱情，一次是说走就走的旅行。妈妈，这是难得的机会，并且我不希望你照顾我，只希望你跟着我去玩，让我更加独立，真正开始第二次人生。”看着儿子热切恳求的目光，邱娟妹终于同意了。

2022年6月13日，去四川成都前一晚，何华杰对母亲说：“妈妈，我再强调一遍，你跟我后面是玩的，不要帮我做什么事情。”“晓得了，我什么都不帮你。”“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了谁是小狗。”何华杰像小时候那样和妈妈拉钩。

何华杰和母亲先要从浙江省台州市坐飞机到四川省成都市，与其他轮友会合。在机场过安检时，金属探测仪响个不停，何华杰调侃道：“妈妈，你看，金属探测仪都感受到了我钢铁般的意志。”邱娟妹笑了。

一个人出发：轮椅人生从“远离”母亲开始

到达成都后，何华杰和四名轮友“踏”上了318国道川藏之旅。然而，这趟出游远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一路上，他们坐在轮椅上不停地搭帐篷、拆帐篷，做饭、洗碗，因为露营地过于湿冷，加之何华杰睡眠浅，他整晚睡不着。

何华杰因为伤势最为严重，又缺氧，恢复时间短，坐久了甚至喘不上气。“太累了，太累了！”睡眠不足、高原反應以及高强度的赶路，让何华杰一度想要放弃。队友们察觉到他的失落，在通往拉萨最后一段旅途中，何鹏和邱娟妹商量，接下来的活动可否均由何华杰自己参与，邱娟妹点头同意。

然而，第一步就遇到了问题，何华杰的轮椅转移失败了，他无法自己从地上坐到轮椅上，就在他非常努力的时候，突然下起了冰雹，在冰雹雨下，何华杰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用双臂将自己撑上轮椅，冰雹打落在他的脸上、身上。站在远处的邱娟妹通过视频看到不断尝试的儿子，轻轻擦了擦泪水。

在轮友的鼓励声中，二十分钟后，何华杰最终成功坐上了轮椅。浑身湿透的他激动暴哭、放声嘶吼：“我瘫痪的时候没哭，躺床上的时候没哭，但是这一次，当我真正自己坐到轮椅上时，我哭了。当我坐上这一刻，我的第二次人生才真正开始！”

邱娟妹赶过来，给儿子鼓掌说：“华杰，冰雹声就是一阵阵掌声。”“别哭，前面一定有路，仿佛幸福就在不远处……”何华杰忍不住纵情高歌。

“为什么妈妈一离开我，冰雹就砸了下来，老天爷究竟想告诉我什么呢？想了很久我才明白，这三年并不是没有暴风雨，只是我在妈妈这个港湾里头，被照顾得太好了。”事后，何华杰在朋友圈里写道。邱娟妹看到后，使劲忍住才没有让泪水流下来，她在儿子的微博下留言：“华杰，我们都好好的，就是最好的！”

次日天气放晴。蜿蜒曲折的河水静静流淌，远处的雪山被初升的太阳照耀，白云低得似乎伸手就可以摘到一朵。昨天的冰雹和狼狈似乎不曾发生。到达布达拉宫后，何华杰虔诚地祈祷：“祝我的妈妈永远健康。”邱娟妹也合掌祈祷：“祝我的儿子过好以后的日子，不管什么困难都打不倒他！”

6月30日，何华杰一行结束318川藏自驾游。离开成都前一天，何华杰请同行的轮友们吃饭，感谢轮友们一路对他的鼓励。何华杰和轮友们深深地意识到他们可以过与正常人相同的日子。开车、野营、做饭、遇见暴风雨的自救等等，他们都可以做得到。这次川藏行，更增强了他们战胜困难的信心。

回到台州之后，何华杰决定做短视频，讲述自己的人生故事，并直播卖货，邱娟妹负责为儿子拍摄。何华杰对拍摄内容要求很高：“妈妈，这样不行的，必须重拍。我们要认真做好这件事，就像我的康复一样，只有认真做了，人家才会感受得到。”

邱娟妹就按照儿子的要求，重新再拍。她上了岁数，对这些新潮的东西不熟悉，她开始认真学习拍摄技巧，拍出来的视频，无论是构图、色彩、走位甚至美颜都很到位。何华杰负责剪辑，上传后，近百万粉丝被何华杰讲述的人生故事所打动。

一切都在慢慢变好，邱娟妹也有时间偶尔去练一下太极拳（她是当地太极拳协会副会长）。然而，何华杰的腿部肌肉却开始萎缩了，他以常人无法想象的毅力，每天进行高强度的“四点跪”练习，练习身体平衡，同时激活残余力量，以缓解肌肉萎缩的速度和力度。晚上，邱娟妹为儿子进行腿部按摩。

2021年2月是邱娟妹的生日。何华杰订了一只蛋糕，上面写着“亲爱的妈妈，祝您生日快乐”。邱娟妹许愿、吹蜡烛、切蛋糕。“妈妈，您许的什么心愿？”何华杰调皮地问道。邱娟妹说：“不能说，说了可就不灵了。”不用妈妈说，他也知道，妈妈许的心愿一定是“祝儿子平安”！

5月20日，何华杰特意给妈妈订了一束花，花束中夹着卡片：“邱姑娘，你陪我旅行，陪我康复，陪我学会跌倒爬起。你是我最隐形的盔甲，给我无穷的力量。”邱娟妹看着花儿和卡片，笑着对儿子说：“华杰，加油，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2022年7月，央视纪录片《人生第二次》中播出了何华杰的故事，观众和网友都被他乐观向上的精神感动了。有个罕见病女孩正在逐步丧失行走能力，看到何华杰的视频之后，给何华杰留言：“你视频里的一句话点醒了我，‘低谷是堆积出来的，高潮又何尝不是堆积出来的。是该走出心理阴霾了，只是不能行走，但还能说话、吞咽，马上去完成自己想做的事。”在何华杰的鼓励下，她前往浙江杭州进行腿部行走康复训练：“人生短短几十年，每一天都要好好过。你的乐观和积极的生活态度感染了我。谢谢你给我的正能量，当你变成一个老头子，我变成老太婆，我还会打开抖音给你点赞。”

炎热的夏天，何华杰走进台州消防队给战士们演讲。“回头看看，我自己都很震惊，做了太多太多不敢想的事情。我坐上了高铁和飞机，体验了速度和激情;我登上了黄山，感受过‘会当凌绝顶的豪迈和壮阔;坐着轮椅去了西藏，开始了人生第二次……”下面掌声阵阵，邱娟妹却在角落里哭了。

编辑/胡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