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边
2022-05-30刘麦加
刘麦加
凌晨两点,我推开书房虚掩的门,书桌旁窸窸窣窣的声音骤然停下,黑暗又宁谧地凝在了一起。
家里闯进不速之客我一点儿都不意外。自从母亲住进来,因为她不会使用基因密码锁,已经不止一次任由大门彻夜敞开。现代科技带来的便捷高效,渐渐地变成了一张体面客气的网,一步步地筛选掉所有迟钝固执的人。
也许在一堆论文和书籍中很难找到值钱的东西,他在书房里逗留了很长时间。我在门口消耗掉所有耐性后,提着手中的老式台灯走了进去,将电线插头插进家里仅存的位于书房沙发旁的一个插座里。
切断所有感应灯的自动感应器,是我唯一能光明正大对他进行驱逐的方式了。
“啪——”
打开台灯开关,蒋晟和光一起出现在我眼前。他如山岭般挺拔的鼻梁在面孔上深深地投下一片阴影,锐利的目光顺着山峰的陡坡加速向我袭来,把我定在原地。
“蒋老师……”
“太好了,我没记错房门号。太久没来了,很怕走错地方……”
借着微弱的灯光,蒋老师在我的书桌前坐下,晃了晃一直拿在手中的硬皮书,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和书封烫金的“宇宙语言学(第一册)”几个字一起反射出夺目的光亮。
他露出鲜有的微笑,摆摆手示意我坐下,“你做得很好,比我想象中走得更远。”
我不知道該如何把蒋老师口中“你做得很好”和“历时九年、五百页完稿、发行两个月卖出三本”的事实挂钩,只能半个屁股靠在沙发上以沉默应对,细细打量着他。
蒋老师比两年前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更瘦了,花白的头发好像被剃刀啃食过一样,参差不齐地挂在耳边。即使是在不甚明亮的灯光下,他卡其色外衣上的污渍也一目了然。我开始庆幸他没有记错我的房门号,这副样子出现在任何人的家里,都会被当成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老头。
一瞬间,内疚涌上心头。
两年前,蒋师母曾经叮嘱过我们好好照顾蒋老师,虽然那之后他主动离群居所,但即使是道义上的关怀,我也只做到在五个月之前,给蒋老师发送了最后一封问候邮件。
“老师身体还好吗?我们一直想去拜访您……”
“你们给我的邮件我都收到了,措辞都太郑重,不知道该怎么回复。”蒋老师像检查作业一样翻看着我写的新书,让我不得不紧张起来。他猛地抬头看向我,“不过,你最后给我的邮件——确切地说是最后三封,语言结构变得简单起来,甚至还有些天真,你有孩子了吗?”
“啊,哦,嗯……”
蒋老师的笑意更深了,“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即使十年前我能想到你会在学术上做到今天这个地步,也没想到你竟然会成为父亲。”
“现在说学术上的成就还太早,物理学界始终不愿意承认我的说法,估计波士顿和南加州那帮家伙正在加班加点写论文批判我吧。”
“别忘了,相对论出来的时候,全世界只有三个人能读懂。”蒋老师起身,两三步走过来,在我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一边转动着左手上的戒指,一边戏谑地说道,“那些十年前毙了你博士论文的老家伙肯定疑惑极了。这将会是一场持久战,他们到死都不会承认,汉字才是打开物理学终极大门的钥匙。”
即使三个月足不出户,我也能感受到天气已经从处暑走到深秋。屋外的凉气渗过书房的玻璃和紧紧闭合的丝绒窗帘,跟着蒋老师的言语一起从我的脚底陡然升到天灵盖,给转瞬即逝的复仇快感平添了几丝战栗。
十年前的十月,波士顿的天气已经渐凉,我被教授喊去办公室。也许是没想到会迎来一个失望至极的消息,匆忙间我只穿了一件短袖。教学楼前有一排长椅,从审美的角度看,并无存在的必要,但传闻中,它是用来给刚拿到成绩的同学冷静一下用的,所以大家叫它failure bench①。当我得到博士论文不予通过的结果,从教学楼出来后无力地跌坐在这条椅子上时,才深深地感受到它的名副其实。
在其他学科的同学看来,二十六岁完成博士论文,哪怕是个不尽人意的结果,未来仍未可知。可是在物理界,时间意味着一切。一个人若想在物理学上取得成就,必须要在二十五岁前提出一个相当有价值的观点,以在之后的二十年内,让这个理论被自己或者他人不断充实和验证,并在五十岁左右把这个理论夯实继而推广开来,也不过是刚过及格线。至于能不能借此进入诺贝尔殿堂,抛开学术成就本身来说,活得足够久也是一个影响很大的考量标准。特别是TOE②领域,在实验物理学已经比理论物理学发展更快的情况下,十年就已经够同行中的翘楚颠覆一个理论基石了。
毫无疑问,我只配当个被淘汰的败者。
在长椅上冷静了足够长的时间,一阵萧瑟的秋风拂来,我打了一个寒战。流动的空气带着查尔斯河中泥土的腥味在我周遭打着旋儿盘桓,吹散了放在手边的四百多页的论文——又或许可以说是“一堆废纸”。
后来我时常会想,如果不是蒋晟路过捡起了我的论文,我是不是已经放弃了物理,又或者说,已经放弃了自己。
蒋晟当时是作为语言学学术代表来美国进修的,传闻他精通十几种语言,和他聊天至少要有四种语言的储备量,否则会完全跟不上他的频道切换。我只在亚洲学生聚会上见过他两次,都穿着一件卡其色的外套,衬衣领子并不妥帖地立在脖颈后,一直醉醺醺的样子。在这个学校,成为一个不修边幅的老头反而可以把自己很好地隐藏在各种怪咖中间。
那一天,我瘫坐在椅子上,蒋晟刚巧路过,捡起吹落的纸张,随意看了两眼,便停下前行的脚步,像我的教授一样神色凝重。我开始怀疑,我到底是写得有多差,让一个外行人看了也如同嚼蜡。
“还真是一团糟啊。”
之前,教授辗转委婉地跟我聊了半个小时,也只是点到为止,最起码用了四个“well done”、七个“not bad”、十一个“did your best”。当我听到母语版的全盘否定,明明已经冷却了的失望和挫败,霎时燃烧成愤怒。那么具有杀伤力,又那么赤裸、具体,一个“糟”字旁逸斜出,轻巧地在我二十六年的人生中戳出“失败”二字。我扬起脸,无法友好地看着蒋晟,粗鲁地把他手里的几页论文拽了回来。
蒋晟却没有在意,在我身边坐下,拿起整本论文翻阅,“你这篇论文,可以说是出发点就错了。”
“你懂超弦?”
“不懂。”
“你懂多重宇宙?”
“也不懂。”
“那你凭什么对我的论文指手画脚?!”
“为什么不尝试一下用汉语来表达?”
“什么?”哪怕蒋晟没有随意切换语种频道,我对他的话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不好意思,英译中并不能让我的论文有什么突破。”
“不不不,不是用汉语写论文,是用汉语表达物理学。你还没感受到吗?用二维语言系统来解释高维宇宙,确实有点儿吃力了。”
“二维语言系统?”
“没错,包括英文在内的所有印欧语系都是表音文字,是二维的语言系统。你们这些理科天才,只着眼于实在的事物因果,而忽视事物表达的重要性。”蒋晟坐在我身边,用狡黠的目光锁住我,“你跟着最权威的老师,读着最新鲜的文献,英文说得比美国人还地道,但你有没有想过,或许物理的终极,藏在我们的汉语中。”
蒋晟在我论文封面的作者名“Kevin Hu”下面留下一串地址,好似递给了我一张命运的邀请函。他说:“如果你还想在你喜欢的领域中做出点成就,今晚来这个酒吧找我,那里有整个马萨诸塞州最好喝的白兰地。”
“你看上去很累,为人父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吧?”蒋老师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从知道她存在的第一天开始,就很累……”我自然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不记得多少天没有睡过一个整觉,每天靠咖啡度日,身上的睡袍已经快一个月没有脱下。蒋老师的身子稍稍往旁边撤了点,我怀疑他是闻到了我两个星期没洗澡而发出的味道。
“你应该记住那一刻,它将永远把你们连接在一起。”
我扯开干涸的嘴唇苦涩地笑笑,指了指他手中的书说:“我本来在后记的初稿里写了对你的感谢,提到我们在波士顿的第一次相遇。我发给过你,你一直没有回应,所以终稿版本里我便删去了。”
“没必要。你更应该感谢当时在酒吧里把你揍醒的那群马来留学生。”
“其实有一个问题我很想问你。”
“什么?”
“为什么会是我?那所学校有很多比我聪明的中国留学生,为什么你会选择我?”
“你家里有酒吗?”蒋老师把脸钻到台灯低下,矍铄的眼神中闪出期待的光芒,“这时候不来点儿酒精有点儿聊不下去吧。不要告诉我你已经戒了。”
我不得不调整情绪跟上蒋老师的节奏,努力回想家里现在的布局。
“客房的壁橱里,应该还有几瓶。”我边说边准备起身,被蒋老师一把按住。
“你继续歇歇,我去拿吧。”
“书房左手边第二个房间就是客房。”
话语落下三秒,我開始懊恼为什么会说出“左手边”三个字,待我转头看向门口的时候,蒋老师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如果对语言学家这个称谓的理解是“世界上没有他不认识的字”,那么蒋晟毫无疑问是个不称职的学者。当年,他跟我解释自己分不清左右的原因,说他不认识“左”这个字。
他说,汉语脱胎于象形文字,但比象形文字的符号更简洁、信息储存量更大,除了音、意,还有形,所以是三维语言系统。对于表音文字,你只要会读就表示认识这个字了,但是对于汉语,你不仅要会读会写,还势必要通过它的“字形”联想到实体,才能算认识这个字。
“我可以清晰地指出left和ひだり①是哪里,但到了‘左这个字,我无法联想到真正的左边,所以我不认识它,于是便分不清左右。”说完,蒋晟抿下一小口白兰地,用意大利语豪放地夸赞了一声。
一个语言学家用他不认识的字来和一个不得志的物理博士肄业生交换内心的焦虑,安抚效果其实并不理想。但不得不说,这是我听过的关于“左右不分”最学术的解释。
“你刚才对那群马来留学生说的是哪国语言?”
“达雅克语,达雅克人是马来土著人。我只想试一试,让他们停止那些粗鲁的举动,没想到真的把那群马来人吓退了。”
蒋晟打了几个响指,可热闹酒吧里的侍者无暇顾及我们。他把我敷在伤口上用毛巾包裹的冰块拿去,放进杯子里,把剩下的白兰地一饮而尽。
去那间酒吧,并非真的奢望蒋晟会给我指点迷津。我十八岁来到美国读书,带着对自己的期望,八年来一直勤俭治学,最后落得一场空,无论如何都需要地方发泄一下——跟一群马来留学生发生冲突在我的意料之外。不过,他们几个人围殴我的时候,拳拳到肉打在脸上,反倒给了我更爽快的痛苦体验。
蒋晟过来替我解围的时候,发出热带风暴般的嘶吼,从上颚发音的喊叫像某种召唤,冲出鼻腔的时候变成咒语似的语言,几个膀大腰圆麦芽色皮肤的年轻人真的就被他的厉色吓住,最后悻悻离去。原来那是从雨林里生出的语言信仰,带着当地人才能感受到的权力和压迫性。
很多时候,感知比秩序更有震慑力。
那天晚上,我挨了最痛的一次揍,喝了第一杯白兰地,也在蒋晟临时开设的酒吧课堂里,第一次感受到了语言的力量。
蒋晟把琴酒、龙舌兰、白兰地、朗姆、伏特加、威士忌这几种酒依次排开让我品尝。我闭着眼睛感受它们给我的口腔和胃部带来的灼烧,耳边听着蒋晟低沉而又深邃的引导:“刚刚喝下的这杯伏特加,你尝到了麦芽和马铃薯的味道了吗?在黑海和里海的围绕下,被高加索的阳光养育的生机勃勃的小麦,你感受到了吗?和刚才那杯白兰地里若隐若现的干邑葡萄,是不是有很大的不同?”
“感觉,都很辣……”
“使用三维语言系统就像你真切地品尝每一种烈酒,味觉能把你从这些混合后的液体里拉出来,带你走进它的来龙去脉,让你体会,甚至可以触摸,这就是联想的作用。如果表音文字的表达是身在问题之中阐述问题,那汉字就是让我们跳出问题的绳索,能让你站在更高更远的地方,看到全貌。”
“嗯哼,坦叔说过,我们都是大爆炸的产物,无法在问题里解决问题。”
“没错!事实上,语言作为信息载体有两个作用,一个是沟通,一个是表达。作为沟通工具的时候,信息是矢量传递,语言作为信息载体,只要能触发使用者的记忆功能就行,就像要把货物从A送到B,你可以用一艘船、一辆车,或者是一架飞机,载体是什么无所谓,区别只是效率而已。但是作为表达工具的时候,尤其是在描述一个无法被客观观察到的事物时,就需要触发所有参与者的联想。很显然,中文的语言系统具备良好的联想功能。”
“……好像确实是这么一回事。”几杯烈酒下肚,我已经有些晕乎乎了,“可是啊,我不觉得你说的这些,对我研究的课题有什么帮助啊。”
“可感知、可表达、可存在,这三个是一个循环。”
“什么?”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对吗?”
“不好意思,您总是跳跃太大……嗯,在经典体系中,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没错。”
“那么,请告诉我,联想是不是一种力,想象力是不是一种力,意念的力量是不是也是一种力?”
我皱起了眉头。查尔斯河在跟我隔了一片玻璃窗的地方冷漠地流淌着,波士顿城的灯火辉煌更是在河对岸用轻蔑的目光嘲笑我。曾经我那么深信不疑的物理学否定了我,我又何必滴水不漏地去维护它本就不清晰的正义边界。
我仰着头深吸一口气,打了一个嗝,喃喃答道:“我无法否认它们不是。”
蒋晟乘胜追击,“很好。那么,请再告诉我,你该如何区分,是你先感知到存在,还是存在先决定让你感知到?”
别说存在和感知了,此时手里拿的到底是一杯马提尼还是长岛冰茶我都分不太清楚,只能哑口无言,任凭蒋晟振振有词地把我逼到角落。“你可以不用回答,因为当表达参与其中时,它们到底谁是前谁是后,已经不重要了。表达就是那股在你和存在之间互相碰撞的力的投影,是连接你与世界、与自己的突破口。”
蒋晟的每句话、每一个词语的运用都饱含着满满的生命力,在他言语的驱动下,我忍不住握紧拳头,企图抓住那股力、那片投影,希望它亲口告诉我,我这八年的努力,是不是真的付诸流水。
“但是,不得不说,大多数人在使用汉语系统的时候,还是只停留在沟通工具的使用上,而不是表达工具。”蒋晟的语调降了下去。
“大概因为正常生活中,我们并不需要太多联想。”
“也许吧。而且,想精准翔实地使用汉字来表达,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先认识它。可能是我太苛刻了,其实大部分汉语使用者,都没有达到真正认识汉字的地步。”
“就比如,你不认识‘左吗?如果是按照这种标准,那是挺苛刻了。”
“真正地认识汉字、确认它们的存在,意味着需要储存巨量的联想素材,这很难,需要我们无时无刻体会每一秒的流逝,用心感受这个世界所有的变迁和任何一点异动,不管是喜悦的还是悲恸的。这太难了,但也让人着实激动。”
“确实很激动人心。不过说实话,我还是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
“我很早就听说过你,你是这一代年轻人里最有希望做出点儿成绩的那个人。”
“可是你也看到了,我的论证被否定了……”
“那就去成为以汉语系统为基础的中国现代物理学奠基人。”蒋晟不假思索掷地有声地说道。这一夜的酒似乎都是为了这一刻把我震撼到而做的铺垫,蒋晟仿佛蓄谋已久,太过认真的样子比他的话语更吓人,我瞬间酒醒了一大半。
蒋晟没有在乎我惊愕的表情,自顾自地说:“我指的不是简单地把外国文献翻译过来,也不是笼统地把那些理论用发现者的名字命名一下,而是在汉语表达的基础上,重塑物理学。”
“这相当于再造现代物理学!毕竟爱因斯坦和麦克斯韦,都是表音文字的使用者。”
“确实是个大工程,但必须做。我相信,那些无法触摸、无法客观观察的真理,漢字完全可以表达出来。”
“你对我们的语言真的很有信心。”
“为什么不呢?”蒋晟轻笑一声,“当我们写下‘木时,一棵树就长在那里了;写下‘人时,一个人就站在那里了。所以宇宙在哪里,时间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尽头在何处,我们在这片混沌里究竟处于什么位置,这些维度的真相,一定藏在了拥有三维表达能力的文字中。”
“汉字,真的能做到吗?”
蒋晟凑近我,浑身散发的谷物发酵后混合的香味进一步蛊惑着我,“汉字是至今唯一存活下来的象形文字,它有六千年的历史。数字才几年?两千年而已,克劳修斯和狄拉克就已经用它表达出了世界尽头。汉语系统所蕴含的生命体量超出你我的想象,我们应该延续它的生命,不仅仅在时间长度上,而是各种意义的延续和发展。中国制造的飞船已经飞向火星了,我们的汉字没有理由不去和最深处的神秘碰撞一下、较量一下、验证一下,看看它到底是不是宇宙范围内更高级别的表达方式。”
那天我们一直聊到天空露出鱼肚白。波士顿清晨金红色的阳光如同一杯尼格罗尼泼到了蒋晟已经有不少皱纹的脸上,他坚毅的眼神很容易让人忘记他已年近花甲。
在听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完年少的抱负后,蒋晟平静地看着我,说:“你知道在中国化学界,最值得铭记的人是谁吗?第一个诺贝尔化学奖获得者?不,是一个叫徐寿的人,是他第一次把元素周期表用汉语系统表达了出来。他并没有简单地把元素的英文音译成中文,而是一律用“金”字旁,再配一个与该元素第一音节近似的汉字,从而创造了‘锌‘锰‘镁等元素的中文名称。没有他的话,中国人背诵元素周期表将会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每一个从事化学领域研究的中国学者都要喊他一声师尊,是他为所有的中国人打开了化学的大门。”
“我承认你说的很有吸引力,但是,如果,这一次的选择又是无功而返呢?”
“那就去体验失败。没有任何经历是无效的,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三维空间里根本不存在选择,在这条只能单行的轴线上,时间自然会把我们带去正确的地方。”蒋晟的鼻头和两颊被急速奔腾的血流冲得通红,眼神却越加清澈,金色的光芒透过他的眼底折射到了我身上。“我看过你的论文,论点都很自信,你坚信你的超弦和多重宇宙的存在,汉语是你的母语,你已经在高维表达上占据了先天的优势,何不暂时把‘为什么放在一边,先尝试把它表达出来,为大家打开这扇门呢?”
也许是真的被这位语言学家的三言两语说服了,又或许仅仅是因为还没有醒酒,我當天就收拾好行囊,买了回国的机票。十二个小时后,我从美国东岸的Kevin Hu变回玄武湖畔的胡文,蹲在一扇极有可能根本不存在的大门前,像被这座古都的城墙困住的所有年轻人一样,横冲直撞,无所畏惧。
十年转瞬即逝。
蒋老师把酒拿过来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已经睡醒一觉,身上有股倦倦的酸疼。
他递给我一个杯子,里面还放了冰块。我惊异地望向他,因为我清楚地记得,三天前我都没有在自己家的冰箱里找到冰块。蒋老师把酒倒满我杯子的四分之一后,便把酒瓶放在沙发旁边,琥珀色的瓶身仿佛又一盏亮起的灯。
这瓶杰克丹尼新得我仿佛根本没见过。它纯粹而锋利的甘辣让我的味蕾像个饮酒的新手一样被玩弄得无所适从。我不得不放松下来,躺进沙发里,让敏锐的体感后置,以躲过冰冷和苦涩直接的追击。
蒋老师则盘腿随意地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他不时地晃动酒杯,冰块碰撞敲打出的玻璃声音,让我这间并不宽敞的书房回响出深邃的空洞。
蒋老师一杯酒已经喝完了,拿起酒瓶又倒了一杯,开口道:“我记得你三年前给我的一封邮件里,上面有用六十四卦的形式来表达量子的六十四种不定态,很有创意,但是你的这本书里好像没有用到。”
“原本计划会在第二册中出现,但应该不会有第二册了。”
“为什么不会有?你已经有了一个很好的开头了。”
“实际情况并没有你说的那么顺利,我们都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过程会很艰难。”
“我已经黔驴技穷。我真的没有自信去表达一个无法论证是否正确的世界。”
“所有平庸的科学家都能去论证,你要做的是更伟大的事情。”
“我不觉得犯蠢是伟大,我真的累了……”
“你之前那么相信自己是对的,你要记住这种感觉。”
“老师,你可以停止你的话术了。”
“这不是话术,是对你的信任。”
“你为什么这么信任我?我不要表达,我要解释、要原因。”我忍不住提高音量。
蒋老师顿了一下,喝了一口酒,缓缓地反问我:“需要吗?原因、借口、理由,只是大脑臆想的产物,它甚至都不用符合因果律,只要能让你舒服、开心就够了。”
“我现在就想舒服一下!”
“胡文,你的酒量下降了。”
“我一定就是对的吗?你凭什么觉得,我一定是对的?”我转过头看向蒋老师,蒋老师第一次主动噤声。
传说美国南部的男人谈正经事的时候都会提着一瓶威士忌去,我想一定是因为这酒里的烟熏味儿够冲。呛鼻的烟熏味儿让我第一次有勇气扔掉一个学生的谦卑,振振有词道:“所以你到底是觉得我是对的,还是你自己是对的?从一开始,你到底是希望我能在自己的领域做出成就,还是只是拿我做试验品,想看看语言和物理到底有多大的关系,以证明你的预见是多么的高明?”
酒气震起了房间里些许的尘埃,氤氲的光附着在尘埃中让蒋老师的面庞变得迷离。他躲开我的质问,打量起我的房间。
“这个台灯,感觉有些年头了。”
“这么多年,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这本书上了,所有的精力!你明白吗?可是我得到了什么?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没有了。”
蒋老师并不在意我的话,他的手指顺着台灯的开关拂过灯座后方向外延伸的线,声线毫无起伏,“科技发展得太快了,我上一次看到带电线的东西至少是在五年前。”
“你到底能不能,至少有一次,听听别人在说什么,而不是自说自话!”我终于鼓足勇气对着蒋老师怒吼,手中的杯子同时失控地冲向地面。
玻璃杯撞在地毯上,结结实实地“咚”了一声,无力地在地毯的绒毛中瘫倒。
十年真的是个很长的时间跨度吗?一杯威士忌就能把当年酒吧里那个幼稚鲁莽的小子带回来。
蒋老师平静地看向我。比他的反击更早到来的,是书房门被轻叩两下的声响。
“阿文,你在里面吗?又没睡吗?”母亲站在门口。
“妈……”
“家里的灯好像都不亮了。”
“嗯,感应器出了点儿问题。”
“我明天找人来修一修吧。”
“不用,我等下就去看看。”
母亲大喘一口气,我和蒋老师都听见了她握住门把手的动静,但她忍住推门而入的动作,依然站在门外。
“阿文,你明天想吃什么?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你看着办吧。”
“盐水鸭吃不吃?好久没吃了,何师傅家的盐水鸭都是自然鸭子,不是人造肉,要不要尝尝?”
“可以。”
大概是因为我很久没有表现得这么爽快了,母亲很快放过我,只在门口驻足了一分多钟,在我第二次强调“很快就去睡了”之后,便趿拉着拖鞋离开了。
头晕目眩的时候,必须要保持头部稳定,才能尽最大可能地保证自己不会吐出来。这是我酗酒多年的经验。所以此时我只能侧卧在沙发上,让手臂作为固定器把头埋进去。
一声“对不起”从臂弯中闷闷地传出。
“老师,对不起,我刚才……”
“和我们这样的人做家人,确实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
地毯上发出细碎的摩擦声,我猜蒋老师从地板上站了起来。他大喘一口气说:“所以你师母提前离开,对她来说其实是一件好事。”
我缓缓把头抬起来,看到蒋老师又坐回了书桌旁。在远离灯光的地方,他略微驼起的背和被光影进一步削瘦的脸颊提醒我,他已经是个年近古稀的老人了。
“你师母刚去世的那段时间,我确实不能面对,她仿佛真的不在了,可又似乎无处不在。两年了,我用了两年,才真正找到面对的方法。”
“师母她……从来没有觉得做你的妻子很辛苦……”
“谢谢,我知道。但是,你应该明白,当我们回头看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应该能做得更好。”
两年前,蒋老师六十六岁生日。一向简朴的夫妇二人,在师母的强烈要求下,摆了两桌酒席给蒋老师庆生,前来的全是蒋老师最欣赏的学生,我也有幸被邀请。酒桌上,我们第一次知道蒋老师和师母相遇相知相爱的故事。对于这些,我当时表现得意兴阑珊,因为两年前我的婚姻正处于崩溃的边缘。
妻子想要一个孩子,而我始终认为自己无法胜任父亲的角色,为此我们几乎争吵了半年多。
师母作为一个学者的妻子,敏锐地察觉他人的情绪似乎是一种本能。她主动来询问我的苦恼,听完了我的倾诉,笑着对我说:“你知道吗?我第一次和蒋晟约会的时候,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努力隐瞒自己的左右不分。他太害怕在我面前暴露缺点了,以至于彻底把我们第一次约会搞砸了。”
“然后呢?”
“然后,我把婚戒戴在他左手的無名指上时告诉他,不用担心迷失方向,我会永远在你的左手边。”师母和风暖煦的声调随着她轻拍我肩膀的节奏起伏着,“你们是世界上最聪明的那群人,所以才更害怕面对自己的不足。你真的不用太过担心,我想你的妻子想要的并不是一个完美的丈夫和完美的爸爸,她想要的,是和你共同经历生命所有的馈赠。”
蒋老师的生日宴结束三个月后,师母病逝的消息就传来了。彼时我们才了解到,师母早就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只是想借着蒋老师生日的机会,把蒋老师托付给这些学生。然而师母的葬礼办完,蒋老师便逃离了我们的关怀,消失匿迹近两年,直到今天,在我的书房,我才再一次看见他。
“那么,说说你吧,关于你现在的一无所有。”蒋老师靠在椅背上,轻轻眯起眼,“是她?还是她们?什么时候的事情?我猜是不久前,变故太大了,别说接受了,可能连直面的准备都没做好,是吗?”
“您是在客厅看到了我妈请来的神龛了吗?”
“用不着。从你刚才问我为什么是你,我大概就知道了。很多时候,问题本身比答案更能说明问题。”
刚刚摔下去的杯子就在脚边,我懒得去捡,直接拿起酒瓶吹了一口。
“五个月前。”我说。
“那确实没过多久。”
“本来应该是我陪她去做最后一次产检,但那天也正好是《宇宙语言学》终稿确认的日子。她说她先去检查,然后我去接她,可是交完稿子我太开心了,就喝了点儿酒……”
在这五个月里,我已经把这段回忆在我脑中重复了一千四百五十二次了。
“因为你酒驾?”
“不,她听说我喝了酒,就说自己回来,结果路上被一个闯红灯的车……”
一千四百五十二次。一千四百五十二个我和妻女可能会有的不同人生,只要我愿意,它可以变成无限次。但无论这些可能延续到多久之后,结局全都会塌缩向那一天的那一刻。五个月来,我第一次尝试敞开心扉,也是第一千四百五十三次感受那一刻。蒋老师坐直了身子,欲言又止,静静地看着我的情绪逐渐失控。
“其实我就算喝了酒,也可以打车过去接她们的……最后一次产检,那张3D彩超,我的女儿,都已经在对我笑了。明明之前我那么抗拒有一个小孩,可我真的感受到一条时间线在我眼前湮灭的时候……”
“为什么没有接受仿生技术?”蒋老师突如其来的质问把我还没有流出来的泪水挡在眼眶中,“如果只是单纯的车祸,完全可以用仿生再造技术挽救。你还没出生的女儿,重新放回人造子宫里,DNA再生都只是时间问题。为什么没有这样做?”
在签死亡确认书之前,医生确实把仿生技术详解单给我看过。
——是啊,我为什么没有选择那些呢?
“其实两年前,我可以选择让你师母进行意识上传,保质期是五十年,至少在我死之前,她都能以某种方式一直陪伴我,但是我也拒绝了。为什么我们要拒绝呢?”蒋老师站起来,在我面前一边踱步一絮叨着,“现代医学和前沿科技发展太迅速,同时也太简单粗糙,它让你梦想成真的方式太粗暴了,太难以让人信服了,我们都是出于本能地拒绝它……是因为我们相信,肯定有更精确细致、更接近真理的解决方法。胡文,你越是怀疑自己在做的事情,就越是因为你还有相信它的冲动,那么为什么不继续相信下去呢?”
他停下来回走动的脚步,突然转过身去,拉开了书房厚重的窗帘,一片白光“哗”地扑进来,我许久没有见过白日的眼睛被瞬间刺痛。外面是已经接近清晨的光景,探过窗前的一簇树枝刚刚摊开掌心,用几片浅绿色的梧桐树叶平复着我的不适,抚慰我,提醒我,原来现在并不是深秋,而是初春。
“没有想到你发生了这样大的变故,我很遗憾。但我更加确信,这样的你肯定能走得更远。我今天来找你,其实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不过在那之前,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不要再把你的学识用在低级的解决方法上了。”蒋老师拉过台灯的插头,一把扯掉台灯后面的电线,把这近两米长的绳子扔到一边,在我面前正色道,“高中的力学知识就能让你掌握一百种死法,但是人只有一种活法,那就是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然后堂堂正正地走下去。”
不是批评,不是怜悯,甚至不是劝解。他的话语充满力量,仿佛死亡这个选项根本不存在。
“老师……”
“还记得我以前给你说过的吗?可感知、可表达、可存在,这三者是一个循环。两年了,我终于知道它们是如何循环在一起的,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更详细地解释才能说得清楚,所以我不敢轻易描述,我怕误导你。我只要完成我自己的愿望就够了,而你,是要给大家打开大门的人。”
蒋老师的语速变得非常快,我不得不强迫被酒精麻痹的大脑快速运转跟上他的话语。
“如果连你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那一定非常神秘。”
“不,世界怎样存在并不神秘,世界存在的这个事实才最神秘。所以你要看仔细,这件事,应该只会发生一次。”蒋老师把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摘下来,在我呆滞的眼前晃了晃,放到我的手心里,往后退了两步,“胡文,体会这一刻,体会每一刻,坚持你相信的事情,时间自然会把我们带去正确的地方。”
“谢谢今晚的威士忌,谢谢我们之间的每一杯酒。”蒋晟最后对我说。
在那之前,蒋晟肯定还给我说了其他的话,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我的余生都将活在这半分钟里,我有足够的时间去回忆和品味他离开前说的每句话。
因为此时此刻,我需要把我所有的感观调动起来,去感受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我需要连毛孔舒张的记忆都用到,刻下我是如何眼睁睁看着蒋晟抬起他的左手冲我摆了两下,如何看到他在原地侧了个身,如何在半秒后,环视一周看到被填满了温暖和光明的书房里,除了我自己,便再无其他。
房间里又一次漾起尼格罗尼般的金红色,一切都还在微醺之中,如果不是手中握着还留有蒋晟体温的那枚戒指,我一定以为这又是一个梦境。
他去了左边。
——真正的左边。
这个表达方式在我脑中冒出来的时候,所有能够描述刚刚发生的一切言语和词汇,兀地变成了一把把钥匙,重重地敲打着空間中,被时间分隔开来的无数堵厚墙。
后记:
我年纪轻轻就身患多种不治之症:晕车、乳糖不耐受、便秘、3D眩晕症、阅读障碍……“左右不分”是我阅读障碍症的一个具体体现。曾经我把这归因于方向感很差,但吊诡的是我能在任何地区立刻分辨出东西南北。直到我掌握了好几种语言,才明白这并不是简单的方向感问题。当一个人可以兼容多种语言系统,就会发现很多有趣的事情,比如法语里有非常多关于颜色的词汇,所以法国人能表达更多的色彩;比如日本人不太会骂人,因为他们连侮辱的表达都有敬语形态;比如德国人非常严谨,是由于他们的思维模式就是在阐述一件事时不断地加定语。我可以轻易指认出各个语言中的“左”与“右”,“不认识汉字的左右所以无法分辨它们”这个答案几乎就呼之欲出了。
和其他语言相比,汉字蕴含着非常大的信息量,是一种需要绝对理解和体验的语言,每个字都更像一副充满了各种细节的画,而我对画面信息的接收阈值远远大于处理阈值,所以在汉字的正确理解和运用上,我面对的困难比其他人都大(幸亏它是我的母语,不然更难)。于是困扰我多年的“为什么简简单单的左右二字我永远都无法认识”,便是这篇文章最初的灵感。
【责任编辑:阿 吾】
①失败之椅。
②Theory of Everything,大一统理论,又称万物之理。
①英语和日语的意思均为左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