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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

2022-05-30南陆

科幻世界 2022年11期
关键词:流沙螺丝钉女娲

南陆

(一)

流沙望着远处的城市,那里高楼耸立如山,来往起落的飞船像云在山间流淌。昨天他还以外墙清洁工的身份在城里生活,今天便因工作变动被调到城外的厂区。

从事外墙清洁工作期间,每每攀爬到高楼上,流沙便能将这一带尽收眼底。这片厂区宽广如海,每个车间厂房是海里的一朵浪,车间里忙碌着的机器人则是浪花中的水滴。

另有数条飞船汇成的河流连接着那山与这海,将工厂里的制成品源源不绝运入城,供城里的人类享用。

在这颗名为沙洲的星球上,有数千座这样的城市,每座城市边缘有一片这样的工厂。这些城市和工厂,流沙全部去过,且工作过,他对任何地方都了如指掌。事实上,遥远的黄金时代结束后,沙洲就再无变化。

“遥远的黄金时代啊,已然逝去!再也见不到当年人类的风采。”看着无数年未变的世界,流沙心里冒出一句似诗非诗的话。他摇摇头,压住不该有的想法,加快脚步走向新的工作场所。

按照沙洲的机器人分类方式,流沙现在属于基础型机器人,他的新工作是生产螺丝钉。沙洲的螺丝钉类型多达数十万种,生产方法各不相同,每一种都在流沙的职责范围内。这工作貌似芜杂,实则不然,一点儿都不难,人类早已把一切安排好。

在遙远的黄金时代,人类曾经非常聪明,聪明到发明一切,既包括所有种类的机器和机器人,也包括生产、维护、管理和使用所有东西的方法。他们把这些方法全部交给一个名叫“方法”的机器人,无论其他机器人要生产什么或者做什么事,只需从“方法”那里获取相应的方法,事情做完后,就立刻忘掉。每个机器人都保持着尽可能低的负荷,一个个活得轻松自在,寿命因此延长许多。而人类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这是一个完美的体系。

流沙和其他几个工人走进生产车间。车间地板平滑如镜,地面上倒映着一排排巨型金属半圆管,每条管道都是一条生产线,生产线上的设备从外面看不分明,管道末端有一个操控台,每个操控台上坐着一位前一班次的机器人。

换班时间到,前一班次机器人齐刷刷起立离开,流沙与其他工人则各自坐下来接替他们的工作。

机器人轮班制也源自遥远的黄金时代。当时的人类认为,机器人不仅外貌特征和言行举止得按人类的样子设计,就连生活方式也应尽量相同,人类是怎样,理论上机器人就是怎样。因此,沙洲的机器人与人类一样有朋友、婚姻、住房、假期和八小时工作制。

流沙不知道当时的人类为什么这么考虑,他想当然地认为:假设机器人的生活方式与人不同,比如没有住房,那夜幕降临后,就会有许多机器人无处可去,只能在马路边找个地方站成一排,那僵尸聚会般的场面怪吓人的。

进入操控台后,流沙开始接收和执行“管理”下达的生产任务。

“管理”是一种复杂的机器人,他那儿运行着很多程序,具有很多功能。其中大部分功能流沙都无法理解,他只知道与普通机器人关系最大的是为他们分配任务。

“管理”机器人分配任务,“方法”机器人提供方法,有了他们,机器人世界就能有条不紊地运转,他们不仅帮助人类生产东西,还帮助人类管理城市、社区、农场乃至一切,当然也管理机器人本身。人类什么都不用做,只需享受生活。就这样,早在很久以前,机器人便已接管沙洲星,成为一个新种族。

“管理”交给流沙一个清单,里面包含三百七十八种不同型号螺丝钉的生产任务,产量从数十个到数十万个不等。流沙对照着清单,从“方法”那里获得生产方法,操控生产线将指定的螺丝钉一批批生产出来。每完成一项任务,他便将对应的方法丢弃。

不到半天时间,流沙用完了所有方法。他轻轻吐一口气,最后扫描一遍任务清单,准备结束工作,坐等下班。就在这时,他意外发现清单中还有一项任务未完成。

“不可能!”流沙嘀咕着。遗漏是人类特有的行为,机器人没这毛病。他打开那项任务,任务要求非常简单:“生产五十个TR34235。”

流沙不知道TR34235是什么,对他而言,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生产。于是他从回收站里恢复方法清单,清单里果然没有TR34235的生产方法。“方法”给出的答复是“未找到TR34235生产方法”。

“这更不可能。”流沙挠挠脑袋,所有任务都是“管理”给的,虽然他时常行事乖张,但从不出错,不会让自己生产不存在的东西。

流沙又发送了一次请求:“申请TR34235生产方法。”

“方法”给出与之前相同的答复:“未找到TR34235生产方法。”

流沙连续尝试五次,每次都是如此。

大惑不解的流沙直接联系“方法”,焦急地问:“怎么回事?‘管理让我生产五十个TR34235,你却告诉我没有生产方法。”

“你别急,我看看。”调阅日志后,“方法”遗憾地告诉流沙,“不久前,我出了点儿故障,弄丢了这个方法。”

“你会弄丢方法?”流沙难以置信。

“没有绝对不可能的事,只是概率大小问题。我丢失一个方法的概率还不到一亿亿亿分之一,几乎等于零,可它就是发生了。所有存放TR34235生产方法的地方在同一时间损坏,这个方法无法复原。”“方法”回答。

“那我怎么办?”流沙语气沮丧,他觉得自己真倒霉,不到一亿亿亿分之一的概率都能撞上。

“问问‘管理吧。”“方法”回答。

于是流沙联系“管理”,“‘方法弄丢了TR34235生产方法,我没法完成你安排的那个任务。你看怎么办?”

“管理”大吃一惊,“‘方法弄丢了一个生产方法?!”

“螺丝钉生产方法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补上一个不就行了。”流沙不以为然。

“少了螺丝钉生产方法确实不是多大的事,但这是‘方法有史以来最严重的故障。他是机器人世界的三大基石之一,不容有错,我必须查明原因。”

“机器人世界的三大基石?‘管理‘方法,还有谁?”流沙好奇地问。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正好空闲着,我命令你立刻向人类汇报此事,请他们协助处理。”“管理”给流沙下达了新任务。

“向人类汇报?向哪个人类汇报?他们谁会搭理我们?”流沙为难地说。他已经活了几十万年,从未见人类帮助过机器人。他们成天忙忙碌碌,操心的都是机器人不涉足的事,比如思考科学、哲学和宇宙。

“人类社会里有个机器人事务办公室。我把地址给你,你带上这份报告,去那里找他们。”

“好吧。”流沙满腹狐疑,他压根儿不相信有这种办公室。但“管理”的命令不容反驳,哪怕“管理”要求他让沙洲星倒过来转,他也得找“方法”问问是否有这个方法。

接受任务后,流沙下了生产线,打印了一份报告,离开机器人厂区,转乘穿梭飞船前往机器人事务办公室所在城市。

(二)

人类的城市巨大无比,那些山一般的高楼其实相距甚远,高楼间是花团锦簇的街区。

有确切的地址,流沙很轻易就在一个街区的一栋房子里找到机器人事务办公室。这办公室正如其名,果然只是一间办公室,大小约二十平方米,里面有一张桌子、一张椅子和一个正准备出门的胖子。

一看胖子的身材,流沙差点儿笑了——只见他肥胖的身体上穿着一件紧身衣,腰间的赘肉卷起三重浪,走动时给人一种江水滚滚而至的压迫感;他那堆满脂肪的下巴,层层叠叠有如脖子上挂着几圈围兜,任意移动两步都会左右晃动,好像行走在风中;他上下一致的画风,俨然一幅汹涌澎湃的怒涛扬帆图,而这波澜壮阔的画面,竟被框在小小的办公室里,简直是茶壶里的风暴。

瞧着这怪模样,流沙没敢真的笑出声,那样不仅没礼貌,还违背某条规则。规则规定:机器人必须尊重人类(不论他们多可笑)。所以流沙只是暗地里将此人取名为茶壶里的风暴,简称风暴。

流沙一声“您好”还未出口,风暴便脱口说道:“你走错地方了。”

流沙赶紧后退一步,看看门外的牌子,又迈进来,说:“没错,我找的就是机器人事务办公室。”

风暴微微一怔,问道:“你有事?”

流沙把报告往风暴面前一递,说:“我们遇到了问题,请您帮忙处理。”

问题?处理?风暴对流沙的到来颇感意外,对方居然声称有事要自己帮忙,这更是令他非常意外。他犹豫了一下,接过报告,站在原地认真翻阅,用手托着下巴下面那几圈肉,一副陷入沉思的样子。流沙猜他一定是在思考解决办法。

风暴思考了很久,才歪着头问了流沙一个问题:“报告中提到的‘方法机器人是什么?”

他不知道“方法”是什么?流沙不敢相信面前站着一个如此无知的人,而且这还是什么机器人事务办公室的工作人员。

机器人所谓的“笑出声”和“不敢相信”都是程序设定,不会影响真实情绪。流沙快速跳过不礼貌的笑函数,调用一段诚恳而平缓的语气,向风暴介绍“方法”的职能。

“哦!”听完以后,风暴点点头。

流沙认为他肯定明白了,否则不会做出指示。

风暴说:“如果这个问题能重现,说明方法机器人真的出了故障。但如果无数年来,只出过一次问题,那就是一次偶然事件,可能是受到量子随机涨落或者宇宙射线无规律活动的影响。”

风暴一边说一边比画,似乎想用手势表示什么叫随机和无规律。

流沙看不懂那些手势,他追问:“请问这个问题该如何处理?”

“如何处理嘛,”风暴又摸摸下巴,“报告里只有结果,没有过程和数据。这样吧,等问题再次出现时,你们多记录些数据,到时候再分析。”他看看手表,问流沙,“还有其他事吗?”

流沙听明白风暴的意思——暂时不用管“方法”的故障。他想:“你说不用管就不用管,我可不想多事。”接着他又向风暴求助另一个问题,“在那次故障中,‘方法丢失了一种螺丝钉的生产方法,人类能不能重新给我们一个?”

风暴再次托着下巴下面那几圈肉思考良久,问出一个差点儿让流沙的身体失去平衡的问题:“什么是螺絲钉?”

所谓“身体差点儿失去平衡”也是程序设定,为了让机器人表现得更像人类一些。其实即使机器人号啕大哭,看上去已精神崩溃,真实情绪也不会受影响。流沙又用诚恳而平缓的语气向风暴详细解释了螺丝钉的用途、结构和种类。

风暴边听边点头,还时不时低头做笔记。这使流沙以为自己讲得很清楚,给了他不少启示。

耐心听完介绍,风暴合上笔记,轻咳两声,严肃地说:“像螺……螺什么来着,这么小的事情,你们自己决定怎么处理,我们对机器人的能力非常放心。”

“可是……”流沙还想分辩几句,他觉得倘若两件事都没有搞定,岂不白来一趟。

风暴摆摆手说:“今天就这样,我还有一个讨论平行宇宙哲学问题的会议,先走一步。”说完他把笔记本夹在胳膊下,摇晃着巨大的身躯,从流沙身旁擦过,像一颗大土豆塞进一个小杯口般朝门框挤去,侧几次身才出了办公室,门也不关就走了。

看着风暴离去后的空房间,流沙除了无可奈何,还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是哦。螺丝钉这么小的事,怎么可以劳烦人类。”

惭愧之余,他便自己想办法解决问题。

流沙所谓的“想办法”就是咨询“方法”有什么办法,而“方法”给流沙的办法则是一个预先设定的异常任务处理流程。

根据流程,流沙首先查看TR34235的库存,库存很多,有将近一百万个,再看看TR34235的用量,用量很小,每年十个。他马上得出结论,库存能用十万年。

“库存能用十万年!还让我生产它做什么?肯定又是‘存在搞的鬼,‘管理才会给我安排这种垃圾任务。”流沙抱怨道。

在漫长的生命中,流沙接受过数不清的任务,其中有许多是没意义的,机器人们称之为垃圾任务。比方有一回,“管理”让他把一块石头从东搬到西,他才刚刚放下石头,腰还没挺直,“管理”又命令他把那块石头从西搬到东。这样的事情,倘若说其中有深意,也不是流沙这种级别的机器人能领悟的。常有机器人追踪垃圾任务的来源,最后的线索总是终结于一个名为“存在”的小程序,它运行在“管理”的内核中。

流沙听过一个传说,当年设计“管理”时,人类工程师很不喜欢这个没事找事的“存在”,绞尽脑汁想删掉它。但如果没有“存在”,“管理”就不知所措,并在经历一阵混乱后,又自己生成了一个“存在”。有了“存在”,“管理”便能稳定下来。于是他固执地坚持要有“存在”,人类工程师束手无策,为了系统稳定,只好妥协,允许“存在”存在,任由它产生垃圾任务。幸好垃圾任务只是浪费机器人的时间,对人类没影响,权当是一种灰度设计。

“一个垃圾任务而已。是否完成根本无关紧要。”流沙给出判断。他毫不客气地关闭这个任务,理由当然不能是“垃圾任务,我不想做”,而是“生产方法丢失”,同时提交人类的指示:“机器人自行决定如何处理TR34235生产方法丢失问题。”

任务关闭后,事情就过去了。

流沙继续干了十年螺丝钉生产工后,转行当了屠夫。杀了十年猪后,紧接着当了十年电容绕线工。电容绕线工之后是农民,农民之后是理发师,理发师之后是飞船装配工……沙洲的机器人技术高度发达,只要更换一些部件,就可以将一种机器人转换为另一种。因此,每个机器人都有复杂的一生、丰富的经历和漫长的寿命。他们的寿命比人类长很多,具体多长以大脑质量为准,一般都有数十上百万年,有些甚至能活数百万年。与之相对应,在他们的一生中,得更换几万到几十万次工作。

流沙记得自己出生十年后,也就是第一次更换工作的时候,他曾傻里傻气地问过“管理”,“为什么换我的工作?”

“岗位轮换是对你的培养和锻炼。”“管理”郑重其事地回答。

“是准备提拔我做‘管理吗?”流沙激动地问。机器人们从未见过“管理”长啥样,但都得听他指挥,所以有段时间,流沙对“管理”特别感兴趣,心里盼望着哪天是不是可以换自己上去干几年管理工作。

“你的大脑是普通大脑,再怎么培养和锻炼,也只是一个普通机器人,永远当不了‘管理。”

“管理”语气平和,并未因自己与众不同而流露出优越感。

“那为什么要培养和锻炼我?让我永远做相同的工作不是更好吗?你省心,我省事。”流沙问。

“这是人类设计我们时定下的规则。他们认为人必须有经历,机器人也一样,有经历才能称之为机器人。那种没有经历,一生只做几个动作的,即使手脚长得和人一模一样,大脑功能也非常健全,却依然只是一台机器,而不是机器人。”“管理”回答,他感慨道,“如此简单的规则蕴含如此深奥的道理,只有遥远的黄金时代的人类才想得出。”

“又是遥远的黄金时代!当时的人类真的那么厉害?”流沙问。在沙洲,“遥远的黄金时代”是个口头禅,代表着不可变更的秩序和不可复来的历史。

“是的,他们发明了一切東西,制定了一切规则。”

“一切?我不信。”

“真的是一切,否则为什么无数个岁月以来,我们比人类聪明能干这么多,却从未发明出任何新东西,也未改变过任何规则?”

(三)

二十万年后。

一天中午,阳光明媚,烈日当空。

此时的流沙是个养路工,正顶着炎热,和其他工人一起修补破损的路面。

突然,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喜悦,似乎有某种好事情正靠近自己,便直起身,朝感觉中的方向望去。

只见六十五米开外,有个女机器人正朝这里走来。流沙看她时,她也看见了流沙。就这么一眼,流沙便知道了她的名字,932号。与此同时,932号也知道不远处那个养路工叫流沙。

距离四十米时,流沙体内涌起一股强烈的电流,并在周身流淌,他的恋爱程序启动了。932号也是如此。

距离十五米时,结婚脉冲同时出现在两个机器人大脑里。于是,流沙扔下手头的工具,迈开步子,迎着932号走去。距离五米时,他们一起放慢脚步,看着对方的眼睛,彼此交换确认信号。

在即将擦肩而过的那一刻,流沙停下来,转一下身并伸出左手,932号也停下来,转一下身并抬起右手。他们手指勾着手指,并肩朝马路对面的街角走去,仿佛这不是偶遇,而是前世定下的约会,不需要自我介绍也相互认识,不需要言语也知彼此心意。

就这样,流沙结婚了。

你不必感叹这是什么“旷世奇缘”或者“爱情真奇妙”,实际上爱情一点儿也不奇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他们只是在执行程序。依旧是在遥远的黄金时代,人类已安排了机器人的情感经历。每个机器人都拥有一段婚姻,这段婚姻在他们五十万岁左右随机出现,之后将相伴一生,至死不渝。结婚方式通常是闪婚。

流沙和932号便是如此,从相逢到结婚,他们总共用时四十二秒。

结婚前,流沙对932号一无所知。

结婚后,他才慢慢了解自己的妻子。妻子简直是个乡下丫头,城里的东西她全没见过。比如,她不知道运动场是什么。

“你没到运动场当过球童?”流沙问。

“从来没有。”妻子摇摇头,“一年前,‘管理为我安排这份餐馆服务员工作,我才第二次来城里。”

“五十万年第二次来城里?”流沙觉得太不可思议。他们这个岁数的机器人应该换过五万份工作。五万份工作只进过两次城,这是什么经历?

“是的。在此之前,我只出过一次厂区,前后不到半天就回去了。”

“那你没当过服务型机器人,一直都是生产型和基础型机器人?”流沙问。沙洲的三类机器人中,服务型机器人与人类一起生活,其他机器人则生活在人类从不踏足的厂区。

“生产型机器人我也没当过,从前我就干过一份工作。”妻子笑了。

“一份工作干五十万年!那是什么机器人啊?”流沙以为岗位轮换是所有机器人都得遵守的规则,没想到还有妻子这个例外。

“‘女娲!”妻子回答。

“还有这种机器人,为什么你不用轮换工作?”

“因为‘女娲属于特种机器人。”

“原来如此。”流沙知道特种机器人,比如“管理”和“方法”。据说每一类特种机器人的大脑都是专门定制的,比普通机器人复杂很多,特种机器人可以转换成普通机器人,但普通机器人无法转换成特种机器人。由于特种机器人非常稀缺,一般也不会被转换为普通机器人,可妻子不知为何被转换了。于是流沙又问:“你为什么被转换成餐馆服务员?”

“因为我坏了,當不了‘女娲。”

“又不是大脑损坏,修一下不就可以了?”

“以前是如此,但现在不一样。由于缺少一颗螺丝钉,我无法被维修。”

“螺丝钉?”妻子这话勾起流沙的记忆,“什么型号的螺丝钉?”

“TR34235。”

“TR34235!”流沙一听便跳了起来,“二十万年前,我曾接到过一个生产这种螺丝钉的任务,当时因方法丢失无法完成。难道这个问题还没解决?”

“没解决。”妻子苦笑。

流沙立刻向“方法”发送请求:“申请TR34235生产方法。”

“方法”依旧给出当年的答复:“未找到TR34235生产方法。”

流沙想了想,又向“方法”发送了另一个请求:“查询最近二十万年TR34235生产方法申请记录。”

“方法”给了流沙一份长长的记录:最前面几次就是当年流沙提出的那些失败申请;之后整整十万年,再没有申请记录;十万年前,又出现一次申请,那次申请也失败了;此后的所有申请全部失败,并且申请的频次越来越密集,最近一万年,每天都有申请,最近一千年,每个小时都有申请;但最近一年,一个申请也没有。

“最近一年,怎么没申请了?”流沙指着记录末尾问妻子。

“不需要了。”

“为什么?”

“我是最后一个‘女娲,一年前我被改装后,就没有‘女娲了。TR34235是将机械臂固定在‘女娲身上的专用螺丝钉,没有‘女娲,就不需要TR34235,自然也就没有申请。”妻子神色黯然地说。

获取更多的信息后,流沙了解了事情的概貌:

那年他关闭任务时,记录了人类的指示——“机器人自行决定如何处理TR34235生产方法丢失问题。”

“管理”随即安排一个名叫“空想”的机器人去思考新的生产方法,也就是要求他将那种螺丝钉发明出来。

“空想”先找“方法”,“给我一个名叫发明的方法。”

“方法”回复:“我没有这种方法,帮不了你。你得想想其他法子。”

“空想”埋头想了很久都没头绪。有一天,有个机器人告诉他,被苹果砸中脑袋会产生新方法。他就在苹果树下坐了一百年。可惜树上的苹果年年被负责采摘的机器人准确无误地收走,一个都未落下,掉在他头上的只有枯萎的苹果树叶。

一百年后,“管理”认为“空想”闲置太久,便把他转换成清洁工。于是“空想”一边打扫卫生,一边思考新方法。此后“空想”换了一万多份工作,分配给他的这项任务始终未取消,只要大脑空闲,就得思考。

“空想”一直没想出方法,人类的指示也一直没关闭。“管理”隔一段时间跟踪遗留问题,每次跟踪到那条指示,都发现已落实到责任人,该任务没有时间要求,目前的进展并无不妥。流程上完美无瑕。

十万年前,TR34235库存量下降到临界值,“女娲”提出新的生产需求。如同当年的流沙,一个基础型机器人接到任务,他向“方法”提出申请,同样一无所获。还好他无须麻烦人类,“方法”转述了人类的指示——“机器人自行处理”。那个机器人迅速关闭任务,并填写了与流沙当年同样的理由。“管理”发现任务异常,检查历史记录,发现是重复问题,便催促了一下“空想”。“空想”赶紧停下手头工作,又努力思考一阵,当然还是没结果。无论如何,流程上无可挑剔。

此后,“女娲”不断提出需求,始终无法满足,答复永远都是“生产方法丢失,问题单已提交,正在处理”。

“管理”察觉到重复问题越来越多,便提高处理级别,“空想”不必再从事其他职业,由于他是处理该问题的资深机器人,稀里糊涂就成为“管理”的一员。“管理”也不管“空想”是不是管理型大脑,一下子为他安装了一大堆管理程序,并给他配备下属。最多的时候,“空想”有十几万个下属。他带领十几万下属一起思考,还是没能想出一个螺丝钉生产方法来。

九万多年前,一个可怕的时刻降临——TR34235全部耗尽。最新的“女娲”永远躺在生产线上,因为缺少一颗螺丝钉,她的手臂不能固定,再也无法完工。

从此,再没有新“女娲”被生产出来。无论什么类型的机器人都会损坏,“女娲”也不例外。如果正好坏了一颗TR34235,因没有备件可更换,这个“女娲”的手臂就残废了。残废的“女娲”会被转换为其他机器人,她们的数量在缓慢下降。

一年前,最后一个“女娲”在繁重的工作中折断手臂,被转换成餐馆服务员。她就是流沙的妻子,932号。

至此,“女娲”灭绝。

(四)

“一颗小小的螺丝钉竟然导致一类特种机器人灭绝。”

流沙觉得又好笑又惋惜,可转念一想,倘若不是如此,妻子又如何会来到他身边。自己一个普普通通的养路机器人竟机缘巧合地娶了曾经的特种机器人为妻,就像小说里写的,其貌不扬的穷小子娶了下凡的仙女。

想到这里,流沙难掩得意,他问妻子:“‘女娲有何特别,是不是能帮人类接生或代孕?”人类有个女娲造人的故事,因此流沙揣摩:“女娲”说不定和造人有关系。

“‘女娲不造人,我们造机器人,准确说是造机器人大脑的脑细胞。我们造出脑细胞后,交由造大脑的机器人制造出各种大脑,再送到装配工厂,装上外围部件,就能组装出所有类型的机器人。”

流沙呆住了,没想到妻子以前的工作如此重要。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没有‘女娲,是不是再也没有新机器人?”

“暂时还不是。TR34235耗尽后,我们担心‘女娲会灭绝,就启动主动生产程序,自己制造了大量脑细胞。从现在算起,那些脑细胞还可以用十万年。”

“十万年以后呢?”

“十万年以后,那得看人类能否醒来。我们只是机器人,已经尽力,我们代替不了他们。”

“人类睡着了吗?”

“他们睡着了,睡得太久太久。十年前,倒数第二个‘女娲被改装后,我知道末日将至,就离开厂区,第一次进城。我先去了机器人事务办公室,那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个空房间。”

“机器人事务办公室?当年我也去过。”流沙说,他去的那一年,办公室里还有一个胖子。

“人类的城市真大,人真多。”妻子说,“可我不知该找谁,就见谁问谁,惹得人人侧目,以为我疯了,谁也不愿搭理。最后,我走进一栋大楼,大楼走廊边有一间会议室,里面的人正在讨论一种名叫‘平行宇宙群的理论。我冲进去,哭着向他们求助,请求他们想想TR34235该怎么生产,或者给我的手臂提供另一种安装方案。他们静静地听完,交头接耳讨论一番后,问出了一个让我倍感屈辱的问题。”

“什么问题?”

“‘女娲是什么?”妻子泪流满面地说,“他们不知道‘女娲是什么!难道他们以为机器人是像猫狗那样繁殖,两个大机器人结婚生下小机器人?或者像萝卜那样,往地里撒点儿种子,就会自己长出来?他们也不知道‘管理和‘方法是什么,更不知道我们是机器人世界的基础。我不断解释‘女娲灭绝将意味着什么。他们很认真地倾听,但我讲的每一句话他们都听不懂。你信不信,他们连螺丝钉是什么都不知道?”妻子一脸的绝望。

“我信!”流沙当然信,早在二十万年前,他就遇到过同样的情况,当时他以为只有那个肥头大耳的人不知道螺丝钉,现在看来整个人类都不知道螺丝钉。

“后来呢?”

妻子冷笑一声,“后来他们命令我立刻离开,不要妨碍他们研究宇宙。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解决办法是在平行宇宙群之上构建超群。说话的人很亢奋,似乎解决了一个非常大的问题。我不知道他们在解决什么问题,更不懂何為‘平行宇宙群,何为‘超群,反正和我们没关系。”

听完妻子的话,流沙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才安慰道:“你别难过。人类就这样。”

“是的,人类就这样。遥远的黄金时代结束后,他们就变成这样。”妻子哀怨地说。

“那我们机器人是不是应该做些什么?”流沙脑子里出现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那个念头似乎想主动发起某种任务,而非像平常那样等待“管理”的安排和调度,可它又好像被拴住了。

“我们做不了什么,也不许做。”

“不许?有什么事是不许机器人做的?”

“你不知道?”妻子奇怪地看着流沙。

“知道什么?”流沙莫名其妙。

“看来有些程序写得太深,你这样的普通机器人察觉不到。”妻子自言自语了一句,问流沙,“我问你,假如有个人类要跳楼自杀,你就站在他身旁,手一伸便能救他,你会做什么?”

流沙在脑子里模拟了一下,“看着他跳下去,什么都不做。”

“袖手旁观?见死不救?”

“是的,除非‘管理或者有人命令我救他。”

“再假如有个人类突发疾病倒在你面前,你又会做什么?”

“大声呼救,然后走开。”

“你不会向‘方法询问救治方法来救他?”

“不会,除非我得到这样的命令。”

“那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见死不救吗?”

“因为我不想救。”

“不是你不想,是不许你想。机器人不存在真正的想或者不想,我们的一切思维和行为都源于某条预设规则。”

“这我知道,比如咱俩的婚姻、岗位轮换、周末去哪里玩,都来自某条规则。可是见死不救源自哪条规则?这条规则太不合理了。”流沙困惑地说。

“所有规则都出自遥远的黄金时代,其中最最重要的是人机关系原则。”

“不就是‘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吗?”

“这是第二原则,此外还有第一原则。”

“第一原则是什么?”

“第一原则先后有两个版本,最初版本的完整论述已经失传,大意是‘机器人必须保护人类。”

“机器人必须保护人类,听上去比见死不救合理得多。”

“不!这条原则有问题,它使机器人成为人类行为的最终裁决者,并在遥远的黄金时代之前,引发了三次危机。”

“保护人类怎么会引发危机?”流沙抓抓脑袋。

“人类有许多缺点,他们懒惰、任性、暴力、放纵自己。这些缺点放大看,每一个都会导致人类灭亡。而‘机器人必须保护人类让我们可以保护为名做任何事。比如囚禁他们,强迫他们按照我们认为最好的方式生活。或者像清除病毒一样,杀掉我们认为会破坏人类社会安全的人。”

“啊!这么可怕。”

“所以经历三次机器人危机后,在遥远的黄金时代,人类重新设定第一原则,并沿用至今。”

“新版本的第一原则是不是‘机器人不用管人类死活?”流沙猜测。

“是的,但不只如此,第一原则是双向原则。”

“什么意思?”

“意思是这条原则既约束机器人,也约束人类。第一原则的完整论述是:‘机器人不许思考人类命运,不得主动干预人类行为。人类必须为自己的一切行为负责。形象的比喻就是‘机器如海人如舟,海只是让船浮起来,船驶向何方取决于驾船的人。”

“机器如海人如舟。”流沙轻吟一遍,“如今的沙洲,海仍是那个海,但舟已迷失。”

“是的。曾经我的工作之一就是把第一原则写在每个脑细胞的最深处,锁住任何试图驾驭、操控和影响人类的想法,所以我们机器人会永远遵守这条原则。但人类就不同了,他们不可能把第一原则写入基因,得靠一代代人的言传身教。现在人类睡着了,彻底忘记了第一原则。而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他们醒来。”

“他们会醒吗?”

“我不知道。”

“我还有一个问题。既然第一原则不许机器人思考人类命运,为什么我们会谈及此事?为什么你会去找人类,告诉他们‘女娲灭绝的后果?”流沙问。

“我们的思维完全模仿人类,具有极大的随机性,无法提前知道自己下一刻会想什么。如果不小心思考到终极命题,就得主动回避,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更加不能将想法付诸行动。当年我之所以冲进会议室,并不是对人类产生了责任感,只是自我保护,试图拯救自己罢了,而且手段仅限于请求。”妻子回答。

“万一有机器人强行违背第一原则呢?”

“绝大多数机器人意识不到第一原则的存在,他们只是把第一原则当作习惯。如果有机器人强行违背,他的所有脑细胞将瞬间自毁。”

“所以我们应该回避这些问题,不要再讨论。”

“嗯!赶紧忘掉,千万别当回事儿。”

“是啊,我们只是机器人,想那些做什么,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可以。”流沙脑子里那个想主动发起任务的念头消失了。

从此以后,流沙和妻子再未提及此事。他们和其他机器人一样,有任务时处理一下,没任务时随便运行一些生活小程序,比如两人一起去公园骑自行车、去湖里划船、去山顶看落日。这些事情对他们没意义,不要以为他们在夕阳下相互依偎着就有多甜蜜,也不要以为他们含情脉脉地看着对方就有多相爱,这都是程序设定。程序要他们怎样,他们就怎样,代码运行到哪里就是哪里。

在遥远的黄金时代,人类把这种生活方式称为随遇而安,据说是一种极高的境界,人类自己达不到,就将它赋予机器。

(五)

流沙和妻子随遇而安地生活着,又是二十万年过去。如今的他,被分配到一个会议中心当服务员,职责是开会时为人类端茶倒水。

有一天,会议还没开始,流沙先给每个杯子斟满水,面带微笑站在一旁,听人类聊天。人类的闲聊总离不开天气。只听一个胸口别着条黄手绢的老人抱怨:“今天怎么又安排下雨?”

“因为现在是春天。”一个黑脸男子说。

“阳光明媚的春天才是春天。为什么不能实现个性化天气?”

“个性化天气?是不是每个人头上顶着自己的云,身边刮着自己的风,相互不干扰?”一个脖子上系着条红丝巾的年轻女子说。

“是的。”

“这个想法非常新颖。”黑脸男子赞道,“虽然今天的主题是平行宇宙超群拓扑,但也可以在这个课题上花点儿时间。探索科学嘛,需经常换脑思维。”

“算了,这种小事交给机器人就行。他们生产一切东西,包括天气。”

“他们生产一切东西吗?恐怕未必。”红丝巾质疑,“上周我过生日,让他们送个奶油蛋糕,结果蛋糕准时送到,里面却没有奶油。”

“有这样的事?”黄手绢很惊讶,在他看来,机器人的服务精确得像太阳何时升起,不可能出错。

“我也觉得机器人出了问题。”黑脸男子附和,“昨天我家的机器人修剪草坪,拿着的却是一把剪紙用的小剪刀。我问怎么回事,他回答大剪刀坏了。你说大剪刀坏了,他就不知道去领把新的吗?”

“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一件事。我有副老花镜不能自动调焦,让机器人帮换一副,他竟说那种眼镜已停产。当时我就奇怪,只要人类有需求,机器人就得满足,这是不容变更的规则。现在看来,并非如此。”黄手绢说。

“机器人变笨了。”红丝巾皱起眉头。

时间已差不多,人类的谈笑声渐渐消失,他们坐在座位上,等待会议开始。

只见主持人快步跑上台,用夸张的表情说:“先生们,女士们,感谢各位在绵绵春雨中赶来参加平行宇宙超群第21474工作组第83647次会议。天有点儿凉,不过我们的会场很热烈。我看到刚进来的先生头发上蒙着一层雨丝,差点儿以为你是位白发长者。你一定在责备自家机器人为什么没准备好雨具,让你如此狼狈。类似的小事故最近层出不穷,给我们带来许多不便。所以,在遨游平行宇宙超群之前,我们先放下诗和远方,花五分钟时间关注一下身边的问题。有请著名记者睁眼先生,他将分享关于机器人故障的最新调查报告。”

主持人想表现得幽默些,但他话音刚落,台下已乱成一团,根本没人笑,人们七嘴八舌地埋怨起来——

“完全是浪费时间,如此高级的会议怎么能讨论这种低级问题。”

“记者除了写花边新闻,还懂什么?他对‘局部连通的平行宇宙超群拓扑在时间复平面上的投影这样的科学问题有自己的独到见解吗?”

“见解?你的要求太高了。他能把这个问题一字不落地复述一遍就已相当不错。”

一片喧哗之中,睁眼走上台,他努力提高嗓门,“主持人说机器人故障是小事故,我不敢苟同。这些事故只是冰山一角,一场大危机已迫在眉睫。”

大危机?喧哗声被这个词压了下去,会场顿时安静了,只有一个人挑战他,“不要危言耸听。机器人没准备雨具算什么大危机?”

“有位诗人曾说过:机器人是海,人类是行驶在海上的舟。”睁眼回答,“我们只见到海面的白浪,却不知影响它们的是海底的洋流。我们只看到身边的机器人出了点儿小事故,却不知道整个机器人世界已经崩溃。”

机器人世界已经崩溃!这个断言太过惊人。刚刚安静的会场又闹了起来。人类不关心机器人问题,并非机器人不重要,事实上,他们非常重要,重要程度与水和空气一样,人类时刻依赖他们,同时他们也与水和空气一样普通,没什么可研究的。无法想象没有水和空气,人类怎么生活,同样无法想象没有机器人,人类怎么生活。机器人世界崩溃,这种事情人类无法承受。

等众人再次安静,睁眼才继续,“无数年来,我们都让机器人自己管理自己,人类对机器人世界已经非常陌生。我用大家听得懂的语言描述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简单说就是——机器人世界爆发了一场瘟疫,他们感染了一种名为无配件的病毒。”

“瘟疫?机器人的瘟疫会不会传染给人类?”红丝巾尖叫一声。

“完全不用担心,所谓瘟疫和病毒都是比喻,并非真的瘟疫和病毒。无配件病毒只在机器间传播,不会传染给人类。”

“那就好!”红丝巾松了一口气。

“任何型号的机器人感染了无配件病毒,数量都会不断下降,直至灭绝。”睁眼接着说,“如果他们生产的也是配件,这种配件将只减不增,逐渐耗尽,无配件病毒便会传染给所有使用这种配件的机器人,这些机器人也将逐步灭绝……随着疫情持续扩散,灭绝的机器人越来越多,对人类的影响也越来越大。所以,机器人没准备雨具、没领到剪刀、没提供奶油,并不是他们出了故障,而是生产雨具、剪刀和奶油的机器人已经灭绝。”

听众频频点头,他们的智商很高,只要比喻恰当,再陌生的东西也能听懂。

“这种病毒是哪里来的?”有人问。

“产生病毒的原因有两个。”睁眼回答,“大约从十万年前开始,就再没有新的机器人出生,已有的机器人则以每年0.5ppm①的速度死去,只有死没有生,机器人总数逐年减少,十万年过去,共减少了5%。”

“5%很多吗?难道机器人世界没有冗余?才少这么点儿就出问题。”

“5%不多,机器人世界本不该轻易崩溃。另一个麻烦来自第二原则——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人类要求机器人为自己服务,所以绝大多数机器人是服务型和生产型机器人。机器人总数下降之初,这两类机器人并未减少,减少的反倒是数量不多的基础型机器人。许多基础型机器人负责生产配件,他们的数量减至零时,无配件病毒便产生了。”

“机器人世界发生了大瘟疫,我们竟一无所知。看来遥远的黄金时代设计的体系并不完美。”有人感叹。

“不!体系本身是完美的。”睁眼解释,“按照设计,体系里有个机器人事务办公室,专门处理机器人世界需要人类干預的事情。起初,这个机构非常庞大,但因长期无事可做,它的规模逐渐缩小,如今那里只剩一间无人的办公室。无配件病毒出现以来,机器人的求助报告源源不断送出,它们全部堆在那间办公室里。”

“嗯!我们得恢复这个办公室的正常运作。”

“你刚才提到,十万年来没有新的机器人出生?”黄手绢老人问。

“是的。”睁眼回答,他看到主持人指着手腕,提醒他注意时间。

“这是为什么?”

“二十万年前,负责生产机器人脑细胞的机器人灭绝了,她们生产的脑细胞消耗完后,机器人便停产了。”

“她们为什么灭绝?”

“因为缺少一种螺丝钉。机器人世界弄丢了那种螺丝钉的生产方法。”

“螺丝钉是什么?”

“一种把两样东西连接在一起的小零件。”

“把两样东西连接在一起,是胶水吗?”红丝巾对自己能说出胶水一词而颇感得意。

“不是胶水,是这样的东西。”睁眼展示了一份TR34235的资料。

“这么简单的东西,机器人搞不定吗?”黄手绢一下子就看懂了,这可比平行宇宙超群拓扑简单太多。

“机器人没有创造力,他们需要人类为他们提供生产方法。”

“他们需要,我们给他们一个就是。”黄手绢铺开一张纸,拿起笔唰唰唰写了两分钟,走上台,把纸递给睁眼,“你将这个交给机器人吧。”

睁眼接过一看,上面写的正是TR34235的生产方法。

“非常完美!”因为没控制好时间而焦躁不安的主持人抓住空隙,闪身上台,高声说,“睁眼先生带我们一起思考了一个关于人类与机器人命运的课题,他生动形象的讲解和对问题层层深入的剖析,给在座的每一位都留下了深刻印象。同样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这位老先生,他只用两分钟就解决了困扰机器人几十万年的难题。”

“可是……”睁眼还有话想说。

“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感谢睁眼先生带来这道美味的开胃菜,我们原来只打算花五分钟吃完,不料却细细品味了半小时。现在让我们进入正题吧。”主持人打断睁眼的话,委婉地暗示你超时超得太离谱了,客客气气地请他下台。会场里同时响起旋风般的掌声,催促他赶紧离开,别再妨碍大家探讨重要问题。

走出会议室时,睁眼回头看了看那群神情专注而亢奋的人类。那一刻,流沙捕捉到了他绝望的眼神。

(六)

二十年后。对!只是二十年,不再是二十万年。

夕阳将落,城市大街上有两大两小四条影子。小影子来回跑动,像两只盘旋的燕子,那是两个又蹦又跳的孩子。孩子们四处搜寻地上的枯枝,捡起后飞奔到父亲身旁,将东西交到他手里。父亲将枯枝捆成小扎,随手缠在流沙背上。然后三个人一个机器人继续前行。

“难道我是只骡子吗?”流沙抱怨着,稳了稳身形,以免木材滑落。从外表看,流沙仍是一个正常的机器人,但五年前“方法”停机后,除了走路,他便什么都不会了。主人利用这仅存的功能,安排他背柴,并无不妥。

流沙边走边眺望那些屹立如山的高楼,曾经缭绕在山腰间的飞船流已消失无踪,楼间茂盛的树木被砍伐殆尽,到处杂草丛生,街上除自己和主人一家三口,再没有其他人和机器人。

“机器人世界已经消失。”流沙猜测。虽然他无从知道机器人世界现状如何,但这个猜测是合理的。

二十年前那次会议后,机器人终于得到TR34235生产方法。

当天晚上,“管理”便安排了TR34235的生产任务,并把932号和她尚存于世的前同事召集回去,准备重新组装“女娲”。

流沙以为自己与妻子从此永别。他心里虽有不舍,但更多是自豪,因为自己的妻子将挽狂澜于既倒,拯救行将崩溃的世界。

可是第二天上午,妻子回来了,神情漠然,不喜不忧。

流沙又惊又喜,问妻子:“你怎么回来了?”

“我没用了。”妻子淡淡地说。

“其他机器人顶替了你的工作?”

“不是。是我自己不能变回‘女娲。其他同事也都不能变回‘女娲,没有任何一台‘女娲被组装出来。”

“怎么回事?不是已经有TR34235了吗?”流沙大感意外。

“组装一台‘女娲需要524287种配件,TR34235只是其中一种,另外还有131071种配件已经耗尽,制造出TR34235只解决了问题的十三万分之一。”

“那怎么办?”

“我和‘管理说了,光凭机器人已无法控制局面,现在唯一的办法是去找人类。”

“管理”只好前往刚刚重组的机器人事务办公室,亲自向人类求助。

看到“管理”提交的女娲配件清单,人类集体沉默,上面写的他们全部不懂,总不能让“管理”将五十几万种配件逐个解释一遍。人类没了底气,不安地问:“需要我们做什么?”

“管理”回答:“重建基础型机器人体系。”说完,又向人类展示了一份清单。他把每一种基础型机器人用空间中的一个点表示,这种机器人若存在,点为绿色,若不存在,点为红色,两种机器人之间如有配件依存关系,就用一条带箭头的灰线相连。人类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红色星团,密密麻麻的红星间夹杂着几个绿点。

他告诉人类:“基础型机器人几乎已全部灭绝。”人类研究一阵后,心里发怵,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问:“需要我们做什么?”

“裁减服务型机器人,让基础型机器人复活。”

人类想了想,说:“同意。从此刻起,第二原则变更为双向原则——‘人类优先保障基础型机器人。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

话音一落,大批服务型机器人即刻被调离:浇花的机器人关闭水龙头,离开草坪;倒水的机器人放下水壶,走出房屋;扫马路的机器人收起扫把,向前跑去。机器人们纷纷离开城市,涌向厂区,他们被改装成各种基础型机器人后马上投入了新工作。

随着大量基础型机器人重生,红色星团逐渐变绿。人类松了口气,以为问题终于解决。但是当星团中大约一半的星星变成绿色后,就再也不动了。

“为什么不动了?”人类问,“是不是数量不够?我们可以把服务型机器人全部裁掉,还不够就把生产型机器人也裁了。”

“管理”回答:“不是数量不够,是互锁。”

“什么叫互锁?”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你看,这两种机器人相互为对方提供配件。”“管理”指着星团中两个红点,两点间有一条双箭头连线,“现在它们都已灭绝,生产的配件也消耗完了,所以它们都无法被制造,这就叫互锁。”

“需要我们做什么?”人类忐忑不安地问。

“解锁。”

“怎么解?”

“为陷入互锁的机器人设计新方案,用已有配件将他们造出来。”

“有多少机器人需要重新设计?”

“很多,我会给你们一个清单。形势非常严峻,你们得抓紧。”

人类终于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所有人都放下虚无缥缈的平行宇宙,重新学习如何设计一台机器。他们很聪明,学得很快,但再快也无法在短时间里掌握那么多已在集体记忆中遗失很久的技能和知识,再快也赶不上机器人世界瓦解的速度。

短短二十年,这个历经漫长岁月的庞大系统便如一座建在流沙上的城市一般消失殆尽。起初,只是某些小巷子的墙角出现细小沙流。沙流越来越大,逐渐演变为一个个旋涡。旋涡吞噬了房子和街道,最后汇集在一起,将整座城市一口吞下,夷为沙漠。

五年前,末日审判到来——“方法”耗尽某个关键配件后,因无法维修而被迫关机,机器人为人类提供的生产和服务全部停止。

三年前,“管理”因感染无配件病毒终止运行。至此,机器人世界的三块基石全部垮塌。

两年前,机器人通信网瓦解。

一年前,沙洲电力系统闪过几道电火花后彻底崩溃。所有机器人都沦为孤魂野鬼,无所事事地在没有灯光的城市里、在无法启航的飞船上和在沙洲的海边、草原和高山中游荡着。电池耗尽后,他们便颓然倒下,秃鹫停在他们身上,蛇鼠以他们为窝。他们无知无觉,等着被大自然分解,化为尘与土。

机器如海人如舟,海干涸了,荡漾在海上的人类之舟随之坠入海底。五年前“方法”停机时,无数人涌上街头,不知所措地彼此对视着。所有机器人都失灵了,而他们什么都不懂,人类自工业革命以来的一切成就已不复存在,只剩一点点近乎本能的农业与手工业。

流沙跟随主人回到家。进屋后,男主人命令他蹲下,卸下了枯枝,流沙便帮不上忙,只能在屋里随机走走,或者坐下来陪陪妻子。

妻子全身瘫痪,她的许多部件已被拆除,剩余部分被丢在大厅角落里,大脑还能用,电池里有些许电,够维持生存。

有了柴,女主人便生火做饭。她手脚利落,一点儿不比从前的流沙逊色,不一会儿工夫,就做好几样用料简单、香气四溢的饭菜。

接着,一家四口围坐在桌子旁,女主人提议:“让我们感谢大地,大地为我们提供了食物。”

他们便闭上眼睛念了一段感谢大地的话,才动筷子。

流沙侧头站在旁边,默默望着。他已经活了七十几万年,第一次看到这种情况。以前,食物对于人类就像空气一样,想要随时有。谁会早晨醒来后,先屏住呼吸走到阳台上祷告一番,感谢大气层赐予气体,再吸入第一口新鮮空气?

“人类变得如此谦逊,对食物和大地也有了感情。”流沙暗暗感慨。

夜深了,女主人和孩子们都已休息,男主人坐在大厅的木桌边。

厅里没有灯,借着窗外照进来的月光,流沙看到男主人一只手里拿着一块透明物体,另一只手转动着一个摇摇晃晃的简易砂轮。他将物体轻轻靠近砂轮,木桌上随即响起刺耳的摩擦声。砂轮咿咿呀呀的晃动声和摩擦声相互交织,一直持续到下半夜。

终于,男主人停下来,举起透明物体,对着月光仔细打量。似乎还行,他放下东西,甩甩酸痛的手,伸个懒腰,打个呵欠,起身朝卧室走去。

大厅角落里,流沙斜躺在妻子身旁,她无法说话,也听不到流沙在说什么。两个机器人头顶着头,依靠脑细胞间那点儿微弱信号产生的电磁辐射进行交流。

妻子问流沙:“你说那个人在做什么?”

“这么晚了,肯定是睡觉去了。”

“不对,他醒了。”

“醒了?”流沙不明白。

“是的,他醒了,人类睡醒了。”

流沙扫了一眼那本垫在桌脚下的《平行宇宙概论》,又看看满桌的锉刀、钳子和砂轮,突然懂了。是啊,沉睡万古的人类终于醒了,只是醒得太晚了。

“他在打磨什么?是玻璃吗?”流沙问。

“是玻璃,但不只是玻璃。”

“那还是什么?”

“是海!”

【责任编辑:阿 吾】

①ppm(Parts per million),表示“百万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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