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房车
2022-05-30亚当-特洛伊·卡斯特罗译/张眯眯
【美】亚当-特洛伊·卡斯特罗 译/张眯眯
编者按:
本期“世界科幻”的作者是我们的老朋友亚当-特洛伊·卡斯特罗(Adam-Troy Castro),作为参加星云奖、雨果奖和菲利普·迪克奖等知名奖项提名角逐十余次的美国小说家,他笔下奇特的未来、崭新的世界、重塑的生存模式,只有你猜不到,沒有他想不到。本文构建了一个由超级智能婴儿统治的未来世界,作者跳脱出婴儿临盆即出生的常规思维,将降世重新定义为死亡,脑洞大开。在惊叹生命和孕育的新型定义,致敬母亲怀胎艰辛和分娩苦痛之余,也不禁引发大众对于阶级、身体剥削、辅助生殖技术等一系列问题的批判性深思。
意向声明
这是关于一个母亲的故事,一个女儿的故事,关于生命权力的故事,关于所有生命的尊严的故事,关于那些在受孕的那一刻就被赋予伟大使命的灵魂的故事,也是关于那些在社会上有用的白痴的故事。
内 容
这个故事里有可爱的毛绒玩具,有羊水,每个角色都或多或少有个大团圆幸福结局。不过,幸福的定义取决于那些由于情绪感知能力被截断而感受不到其他情绪的人物。有的人物有名有利,其他人物都未成年,有一个从法律上来说已经死了,虽然她可能是你最喜欢的角色。
外 貌
我们第一次见到莫丽·琼是在她死后第十五天,也就是负责监视的机器宣布她对乘客来说没有危险的时候。为了庆祝她完成了唯一重要的成长阶段,监视器用软垫把她运到了智能房车的陈列室。她一到那儿,立刻就被“活人”买走了。
莫丽·琼的销路之快,没有让任何人感到惊讶。训练她进入目前健康和吸引力状态的伺服器没有感到惊讶,管理陈列室的人工智能程序没有感到惊讶,莫丽·琼自己就更不会惊讶了。她婴儿和幼年时期都在训练如何把惊讶,以及所有轻微满足感以外的情绪,从她的情绪味蕾之中抹去。她在哭泣中经受训练:当她感知到那些情绪的时候,就会受到惩罚;当她无条件接受工程系统呈现给她的事物时,就会被奖以光明、花香和温暖。目前看来,她的存在意义在于她可以接受任何事情,而内心最多只会有一点儿轻微的波动,除非有炸弹当面爆炸。相比之下,成为商品,对她来说,只是一个小小的升级,一次充满幸福感的升级,同时强化了她索然无味的满足感。别为她感到难过,她的整个生命,或者更准确地说,应该是整个死亡,是一个幸福大结局。在余下的死亡历程中,她只需要承载一个乘客就好了。
车辆规格
您以为应该知道莫丽·琼长什么样子,其实这并不必要,因为这与她自己的人生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不过考虑到她的外貌信息有助于让您对她产生同理心,我们有义务为您提供相关信息。
莫丽·琼是一个圆脸、纽扣鼻的弃儿,嘴唇粉粉的,脸颊上总是有玫瑰色的红晕,金色的卷发像一组华丽的、上下跳跃的括弧似的,勾勒出她完美的脸庞。她的蓝眼睛经过多年的基因工程和矫正手术变得奇大无比,是原存在于她脸上的不完美自然眼睛的三倍大。它们大得像狐猴眼,仿佛一对超凡夺目的太平洋宝石在她脸上,梨花带雨,又忧伤又可爱。从那双眼睛里,你看不到她的任何个性。这也不是什么大损失,因为她从来就没有被允许生出一点儿个性来。
她的身体就是另一回事了,它已经被训练得完美无缺。只有当她的头脑已经意识不到疼痛与疲惫的时候,身体才能承受得住这种日复一日惩罚性的塑形训练。她的身体在经历了韧带撕裂、关节粉碎以及毁容性创伤后,仍照常运作。她的脊椎被切断,头骨被碾碎,然后换上新的脊椎和头骨。所有的工序都轻轻松松,就像工程师们剔下她的十四张皮,然后换上新鲜的没有伤疤和瑕疵的皮肤,毫不费力。她现在就是一个毫无生机的合金体,身体里只剩下经研发而成的最佳身体部件了。这些身体部件大部分都是完全自然的,当然,除了子宫以外。她的子宫是一个柔软华丽的宫殿,和感知系统连线对接。对于它未来的乘客来说,待在这里,要比被封在一团肉体器官里安全多了。哪怕莫莉·琼经受到碾成肉酱的伤害,子宫也能存活下来。
总而言之,她就是她应该成为的样子。现在,她已经降生十五年了,所以,按现代文明社会的标准来说,她就是“死”了。
女主角
珍妮弗·阿西奥码·辛格从来没有出生,所以她离“死亡”还很远。
从各方面来说,她都完全是一个典型代表。她写过歌剧、爬过高山、玩过从高空坠入茶杯大小容器的恐怖蹦极、将十七家大型跨国公司的股票玩弄于股掌之中、赢得了无数情人倾其所有的悲情爱恋、在历史的长河里写下自己的名字、参与了一百次概念级的战争、经历了二十次政权交替,还把自己关机了三次,这样她就能有一两年的时间思考存在的意义。与此同时,她的血液里翻涌着最时兴的致幻剂,不断刺激着她的思考。
她浸泡在各式各样的羊水里完成了这所有的成就。
珍妮弗还没有睁开眼睛。她的眼睛从未被允许完全发育,它们还停留在孕早期的状态,说实话,就像被包在透明洋葱皮里面的两颗黑色弹珠。当然,这并不影响她的视觉。买下莫丽·琼做智能房车之前,她就已经在视觉皮层里度过了七十个年头。在这七十年里,她来回穿梭于太阳系,并记下在游览所有现代人类奇观之后的心得体会。她看过自己上一代祖宗①的画像被雕刻在火星表面,还看到过“未出生”的神容光焕发的脸经过巧工重塑的土星彩色大气层面时散发出光芒。她沉浸在大自然与勤劳人类的美丽杰作之中,并感到无限荣光。
不仅如此,她还有着远远超出我们认知能力的好视力,因为她的脐带端口让她能看到可以亮瞎有机裸眼的东西,而且按她这么复杂的个性是不会满足于平庸的视觉光谱的。几十年的人生阅历也让她看得更深,此外,还有一件事情:她有一个怪异的想法,比她以往做的任何事都要奇怪,一件如果不先把自己装在一个年轻的智能房车身体里,就无法尽情去做的事。
祖 先
珍妮弗·阿西奥码·辛格以前也有过别的智能房车,每次都是从他们死亡那一刻就为其量身定制。她的智能房车有男的、女的、中性的,还有几个性别是近十年才研发出来的。她有过专为运动能力而设计的智能房车,也有为情欲感知而设计的智能房车,还有为在恶劣环境生存而设计的智能房车。她甚至用过一个带有超敏感疼痛感受器的智能房车,那是在她冰冷而迷茫的受虐狂时期。
上一个智能房车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叫佩吉·苏,她现在仍然想念她,有时还觉得对她有一点儿愧疚。佩吉的新陈代谢是正常基数的六倍,消化道能够不间断地暴食上百种食物而安然无恙。她能山吃海喝一大堆奇珍异食,从来不会觉得撑,也不会有作呕反射,而且她的味觉接收器直接插入了快感中心。一小口椰汁就会让体内汹涌澎湃,内啡肽荷尔蒙在身体里疯狂翻滚。巧克力则可以让她彻底堕落。
不幸的是,她仍然无法避免暴饮暴食的恶果。珍妮弗入住的十年里,她经历了四次肝脏移植、六次急救输血。
这么多年执着的暴食所累积的健康问题对珍妮弗·阿西奥码·辛格几乎完全没有影响,因为她的卡路里摄入有专门的设备控制,无论佩吉·苏如何过度消耗自己的身体,其影响也不会穿过子宫壁对她造成伤害。只有那些维持珍妮弗的生命和健康的化合物,才可以通过脐带输送给她。通过佩吉·苏的端口,珍妮弗感受到的只有饕餮的愉悦,她所经历的是纯粹的、排山倒海的味觉盛宴。
如果佩吉·苏同时患上肥胖症、糖尿病和黄疸,正如她当珍妮弗·阿西奥码·辛格的智能房车的最后几年那样,变成了一团臭气熏天、无法移动的肉山,也再没有力气把嘴送到食物边上,那也没关系,因为她已经超过了胎儿的产前发育水平,也因此超过了人类可以说真正拥有灵魂的阶段了。
哲 学
生命,真正的生命,只从受孕的那一刻持续到降生的那一刻。珍妮弗·阿西奥码·辛格认同这一原则,并且以此为信条,就像每个有良心的公民一样,人们都知道他们所在社会的基石正是依赖于每个人都一直毋庸置疑地认同这一原则。但是,珍妮弗还是会产生感情。不管这有多不理性,她还是会在受够了佩吉·苏,决定让机器把她从柔软的子宫里剖腹取出的时候,被一阵愧疚感击中。毕竟,佩吉·苏效忠这么多年,倾其所有以后,得到的奖赏是安乐死,这个回报感觉太少了。
不过,佩吉·苏那时已经是那副模样了,还能给她什么别的公平补偿呢?肯定不会是最后一餐!珍妮弗·阿西奥码·辛格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她冥思苦想,然后得出了既得利益者都会想到的结论,那就是这种不公平便是最好的安排,反正她对此也无能为力。她发自内心地承诺,要是今后再买一个智能房车,她会更小心地对待它。这让她的自由主义同情心得到了安抚。
她心里怀着这个想法,乘坐临时轮舱进入闪闪发光的白色大展厅。十五岁的莫丽·琼正在那里等待乘客。
安 装
莫丽·琼的满足感就像广阔的太平洋海面,哪怕潮起风吹,仍波澜不惊。在她这一生,无论把什么事情投入这片平静如镜面的海洋,也不会激起一点儿涟漪或风暴。今天早上,她被放在等候室的沙发上。麻醉机和产科机从房间墙壁里冒出来,把一如既往从不抗拒的她从等候室牵引到了手术剧场。在那儿,她会步入她的可用阶段。墙壁里的高音喇叭用弦乐旋律继续安抚着她,这个旋律专门用来消除不必要的情绪波动。
一切都很人性化:从莫丽·琼躺下,把头向后仰,到被允许闭上眼睛,她的身体都处于完全的平静之中。伺服机把她肚子上的皮肤扒开的时候,她的心跳加快了一点儿,也只有机器能感应到这一点儿变化。不过,这本能的恐惧也因为完全感觉不到疼痛而渐渐退去。她对这个侵入性手术的情绪反应逐渐消退,变成了纯粹理论性的好奇。就像那些从没去过的地方的、从不认识的人的八卦,对于珍妮弗来讲,只有一点儿事不关己的好奇。
莫丽·琼仿佛漂荡在水上,她只想着蓝色的水和明媚的阳光,没有注意到珍妮弗已经被安装到她体内。只有在切口闭合,珍妮弗恢复到可以踢她肚子的时候,她才对自己身体发生的巨大变化有了一点儿反应。然后,她的嘴唇勾起了一弯温暖而空洞的微笑,她觉得很幸福。智能房车也许从法律意义上来说已经死了,不过它们仍然可以爱它们的乘客。
雄 心
两天后,珍妮弗在新居所里居住生长得舒适了,这才宣布她要做什么。那时,莫丽·琼坐在阳台的躺椅上,俯视那个曾经叫作巴黎的城市,不过如今它已经换了十多个转瞬即逝的名字。這座城市现在的名字可以被译为“永恒之夜”,因为城市规划者发现城市里的塔楼在黑暗的布景之下最美,所以就调整规划,让它不必再像以前一样,每天被阳光侵扰半日,而消减掉其美丽光辉。
那个阳台是一个热门景点,上下左右没有任何建筑依托。它就像没有锚定的架子一样悬在高空,悬在经计算后可以展示这座城市最颓废光芒的高度。当然,这座城市已经没有人居住了,这儿只有一些维持当地气候模式的重要机械,此外,它也就只能面对那片闪耀着反射光形成的星座光芒夜空了。珍妮弗通过莫丽·琼的眼睛审视着这座城市的美丽,通过莫丽·琼的皮肤感受着高空的风。她感到和这个地方产生了一种超越美学的联系,这个地方充满了命运感、共鸣感和浪漫感,是开始人生最伟大旅程的完美起点,虽然她走过的人生旅程也不少。
她伸长莫丽·琼的脖子,观察这个阳台上,其他成百上千的智能房车:都是清一色的年轻、美貌,都在假装幸福,而它们的乘客都已经感到厌倦,开始努力规划新的、尚未因为玩溺过度而感到乏味的体验了。她见过智能房车喝酒、打斗、朗诵乏味的诗歌、三人或四人交欢,也见过涂上各种肤色、练出各种体型的智能房车,怀有身孕携带乘客的女智能房车,被受孕而身怀乘客的男智能房车。他们的身体对于珍妮弗这种训练有素的眼睛来说,都如同透明一般,各个乘客的原本个性仿佛带光一样可以立即穿透出来,一目了然。他们在月光下熠熠生辉,而这月光并不是月亮洒下的,因为原来的月亮早就被挪走了,现在这个是一块绝美的舞台装饰品,为了最大限度地凸显下面这座城市的伟大光辉而悬于夜空。
这些人之中,是否有人想到过珍妮弗心里的这个绝世创意把戏?珍妮弗觉得没有,不,她能肯定绝对没有。她很自豪,她的智能房车莫丽·琼笑了,其喜悦之情几乎要把那讨人厌的该死的太阳光重新带回这个光之城。她第一次大声宣布自己的意图,甚至不用发出声音就宣布了。她知道莫丽·琼嘴里说出的任何一个词都是多余的,只要真正必要的信号通过网络,将珍妮弗的需求传达到相应的服务中转站。吐出一个词都是多余,那些阳台上的智能房车,没有任何一个听到莫丽·琼开口,可是那些连了线的,都听见了珍妮弗的话。这些话注定要引起一场争议的旋涡。
我想要生孩子。
澄 清
这个要求再变态不过了。
没有人生孩子。
“降生”是一件又脏、又难受、又恶心的事,它把生命从它们温暖的庇护港湾里喷出,送进一个严酷无情的环境。没人想要待在这个环境里,除非有人造子宫或有机子宫护着。
“降生”,是“人生”,以及人生无限的美好,走向另一个地方的通道,在那儿只住着那些被遗弃的人。现代文明让人类可以无限期地生活在子宫里,而永远不会失去各种人生体验与成长的机会,而出生,是这一切的可怕终结。当然,可悲的是,为了实现“人生”,有很大一部分候选“公民”必须被允许通过这层可怕的罩纱,成为一种除了充当备件、体力劳动或智能房车之外别无用处的存在。不过,哪怕在最高文明的社会,也需要农民辛苦劳作,如此,那些重要的人便不必干那些活儿了。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感激他们的贡献,让他们尽可能地为此感到自豪。
关于莫丽·琼的存在,最糟糕的是,育儿系统测量她的基因潜力的时候,发现她基因不良,在决定让她顺利“降生”的同时,也十分人道地剥夺了她所有的神经系统增强功能,那是让孕初期胚胎可以承担起“公民”责任并享受其犒赏的神经功能。她从来没有发展出恐惧的能力,不知道等待她的道路有多么可怕,也不知道这意味着她人生的存在将受到多么悲哀的限制。她短暂的“人生”都是在子宫里度过的,对她那些将永远被剥夺的幸福一无所知。从“降生”起,她就一直处于安全、满足、愉悦、愚蠢,以及过度用药的状态之中。无论如何,就像一个智者曾经说过,只有完美的庸才才能成为完美的容器。没人可以说这有什么不对。像她这种被剥削者,让许许多多像珍妮弗·阿西奥码·辛格一样的人生得到了实现的可能。体面人都不会谈论这个人群,因为他们实在让人作呕。
珍妮弗渴望从一个母亲的角度体验分娩,体验如何呻吟着、汗流浃背地把另一个像莫丽·琼一样不幸的人从世上唯一重要的地方驱逐出去,赶进那个冰冷的奴役世界。这让大多数人都觉得不舒服,说她无礼、无情、可耻、自私、残忍。不过,因为从来没有人想过一个“公民”会疯狂到想要分娩,也没有人想过把这定为违法行为。所以,公权力一边纵容珍妮弗的变态行为,又一边迅速通过法案,确保以后再没有人可以合法分娩。同时,所有的现代医学系统又都一起转向,忙着满足她所有的医学需求。然后,没过多久,她套着莫丽·琼的身体,把肚子搞大了。
植 入
无须什么肮脏的交配。通过智能房车执行的性行为,仍然可以让这个世界运转,如同往常,仍引发了许多苦乐参半的外遇、歇斯底里的分手、终无宁日的三角恋以及愚蠢至极的情歌。
珍妮弗年轻的时候,反反复复,像兔子一样,搞坏了好几个智能房车。不过,从来都没有意外怀孕的危险。成活精子的唯一来源是按需生产的培育系统,并不需要绕个弯子,找原始的睾丸帮忙。如今,受精卵和胚胎的形成和发育都依靠流水线完成。要在智能房车体内,更不用说是一个住着人类的智能房车体内,培育一个胚胎,就得面临种种制度困难,包括新协议的建设和既定行为规范的调整,还要面对政府部门的白眼。不过一旦这些都安排妥当,剩下的工序就很简单了。外科系统毫不费力地给莫丽·琼装了第二个子宫,珍妮弗的女儿可以在里面生长发育,而珍妮弗·阿西奥码·辛格自己则隔着几层保护膜,纹丝不动地漂浮在原来的地方。
和承载珍妮弗的子宫不同,这个子宫完全没有和系统连接。里面的寄居者不会影响莫丽·琼的任何行为,也不能完全感受莫丽·琼的感知。除了有一点最原始、未发育的感知以外,她完全不会明白自己是什么、在哪里,也不会知道别人对自己好不好。做一个完全合理的比较,她根本就是待在珍妮费·阿西奥码·辛格身边的一个无意识的白痴。但是她会活着,然后生长,只要珍妮弗一直这么變态地玩儿下去。
妊娠 (一)
接下来的一个月,珍妮弗·阿西奥码·辛格享受了一种全新的名人效应。当然,这对她来说一点儿也不新鲜,因为她已经当了好几回名人了,而且要是她活到寿终正寝,还会再出几次名。但是,在这个原本平淡无奇的世界里,她还从来没有经历过甚至目睹过那种特殊的、几乎绝迹的名人效应。这种因哗众取宠而成名的人,曾有一个古老的、人尽皆知的词来形容,那就是:臭名昭彰。
为此,她深感自豪;为此,她享受着其中的每一丝乐趣;为此,她像个老手一样翻云覆雨,接受了无数个采访,新创了无数个潮语,拉动了每一根能哗然公众的线索。
她说:“我觉得这些大惊小怪实在没有必要。”
她说:“过去人们一直都在共享子宫。”
她说:“过去这都是自然的,人类有多胞胎:两个、三个、四个或者甚至七个我们这种人,全部挤在一起,像一串葡萄似的。有时他们就像可爱的小食人族一样互相汲取着彼此的身体器官。”
她说:“我不知道我所做的是怀孕还是表演艺术。”
她说:“你不觉得莫丽·琼看起来很特别吗?你不觉得她在发光吗?”
她说:“婴儿出生的时候,我会叫她神圣的‘光环。”
她说:“不,我觉得判处她‘降生没有什么问题。要是这对莫丽·琼来说是一件好事,那么对我的孩子来说也是好事。”
她还说:“不,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反正这是我的智能房车。”
她把愤怒的火焰煽得越来越高,然后公众的同情心都转向了那个沉睡在羊水囊里的可怜生物,她的人生与未来早已被如此残忍地决定了。她真的除了被判处“降生”别无选择吗?在她被黏糊糊、脏兮兮地驱逐进那个冷酷无情、只有智能房车和机器的世界之前,是否应该让她稳定下来,给她一次感受人生的机会?还是说,珍妮弗这个母亲心血来潮,要坚持分娩的想法是对的?
珍妮弗说:“我所知道的是,这是我一生中最深刻、最充实的人生体验。” 所以,她在线上和线下面对公众的时候,都带着莫丽·琼的微笑和纯真,无惧分析师如何解析。他们怎么也看不透她讽刺的层层面纱。
妊娠(二)
同时,莫丽·琼在这几个月里则是懵懂于迷雾之中,是那种令人快乐的懵懂。她意识到自己成了关注的焦点,却搞不懂为什么。她知道她的腰很痛,胸胀大了,原来又柔软又平整的肚子,现在膨胀成了以前的好几倍大。她知道,有的时候会感觉到身体里有东西在动,有的时候那个东西还会让她感到反胃,有的时候会让她更容易眼泪盈眶。不过这些对她那平静宽心的状态没有任何影响。一切都很好,这一切都为她的平静满足增添了新的理由。
她唯一难过的时候是在梦中。梦里,她站在一片灰色、苍白的田野上,对面站着另一个自己,只有她的一半大小。在莫丽·琼自己无法跨越的距离之外,那个小莫丽·琼站在那儿,凝视着她,眼睛一眨不眨,表情冷酷无情,双颊上泪光闪烁。她指着莫丽·琼念出一个词,一个用尽莫丽·琼的语言能力也无法理解的词,这个词和莫丽·琼以前被允许经历的人生都没有关系:母亲。
这个词让莫丽·琼一时间感到又温暖又冰冷。她在梦里瑟瑟发抖,像尿裤子似的,两条大腿之间突然滚出热流。她颤抖着,被一种莫名的、想要道歉的冲动推倒在地。她醒来后,发现脸上湿湿的,真的有泪水,她真的尿湿了两腿间的床垫,这让她很害怕。
不过这种时刻很快就会消失。几秒之间,镇静剂就注满了她的血液,抑制住内心的所有风暴,消除了所有可能造成不安的因素,让她再一次成为那个应该永远服从的智能房车。当伺服机环绕在她臃肿的身体周围,给她擦洗皮肉,然后抹上润肤露的时候,她会微笑,然后舒服地轻叹。她想,生活如此美好,如果不是如此美好,那她也无能为力,所以为什么要担心呢?
降生(一)
星期四那天,莫丽·琼临产了。她早已熟知的那一份重量变成了一阵阵的宫缩。那种疼痛如暴力一般强烈,甚至可以穿透她那专门设计而成的漠然屏障,直击她的神经。她哭喊着、呻吟着,甚至愤怒地尖叫着,吐出一些含糊不清的词语——她可能是在骂人,要是她听到过怎么骂人的话。她请求周围那些锃亮的机器尽快消除这种疼痛,就像它们迅速快捷地消除其他的所有感受那样,尽快停止这种疼痛。她甚至乞求她的乘客——就是那个她感觉到的乘客,那个通过其眼来看、通过其耳来听、通过其口来交流的乘客——她乞求乘客的宽恕。她从来没有向那个神秘得像神一样的存在乞求过任何事情,因为她从来没想过她有这个权力。但是她现在想要解脱,要求解脱,尖叫着要解脱,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得到解脱。
至于为什么,即便是告诉了她,她也无从理解:要的就是这种黏湿、邋遢的肉体体验。
降生(二)
珍妮弗·阿西奥码·辛格全身心投入每一次痉挛、每一次抽搐、每一滴汗水之中。她尽情体会其中的美、恐惧、疲惫,而且确定这一切永远不会结束。她体会到其中的韵味、感动和教育意义,那是像莫丽·琼这种无知肉囊所无法理解的。她体会到了关于生与死的本质,各种生物起源的深刻启示,以及雌性生物对自己费很大劲儿推出体外的那一团呱呱大哭的骨肉的,那种难以描述的依恋。
结 论
她认为,就像别的工程一样。没人会花数月时间修一座房子,然后在钉上最后一颗钉子的时候,把房子付之一炬。你为一个东西花了那么多心血,它就属于你,永远属于你,哪怕最终成果仅仅是一个吃喝拉撒、占用你时间的小东西。
不过,还是很难解释,为什么还有人想要经历这种痛苦,更难解释的是公民在没有获得现在的优势之前,还常常会再经历三次、四次或者七次这样的痛苦。噢,一开始挺有意思的,不过她很快就知道这大概是个什么体验了,到分娩第十三个钟头的时候,她直播的收视率降到了个位数。在此之前,她早就从体验痛苦,变得感觉无聊。第十五个钟头的时候,她完全放弃体验了。她关掉感知输入,开始处理私人邮件,浑然不知莫丽·琼的女儿,珍妮弗·阿西奥码·辛格的子宫室友和姐妹,正头朝外,被驱逐进了一个锃亮的银盘。她浑身粉通通的,血肉模糊地奋力哭喊,第一次吸进别人也在吸的氧气。但是,从所有的法律定义来说,她已“死亡”。
后续(珍妮弗)
根据她的意愿,珍妮弗·阿西奥码·辛格当天就从莫丽·琼体内移除,装进了一个新的智能房车。这次,是一个高挑、轻盈、绝世美丽的生物,她双眼火辣、双唇丰满,她的名字是伯纳黛特·安。她是按极端环境耐受力的要求培育的,很快就要带着珍妮弗·阿西奥码·辛格踏上漫长的单人徒步之旅,去穿越南极大陆了。
珍妮弗迫不及待要踏上这趟旅程,以至于她连自己刚刚生出的孩子都没瞥一眼。没这个必要。反正她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任何东西。而且,要是她想看的话,网上也可以看到照片。不过她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并不是那个婴儿本身有什么问题,而是珍妮弗并不想当一个母亲,她只是想要生孩子。长远来看,对她唯一重要的是,在她漫长的人生里获得几个月独特的二手体验,这对她来说十分珍贵,因为在她这一生,也许都会是伺服系统来生产子宫、培育智能房车。而现在的要务就是往前看,因為时间正大步向前,永无止境地等着你去历险。
后续(莫丽·琼)
她被利用、被玷污,再难吸引下一个乘客。所以,它们给她做了爱心处理。
后续(婴儿)
那个婴儿是另一个麻烦事(不是屎)。她的生母珍妮弗·阿西奥码·辛格对她毫无兴趣,分娩她的母亲莫丽·琼正在被送往焚化炉的路上,她有一些小的健康问题,在此就不必详细说明了。所以,给别人做智能房车的可用前程也不适合她。降生以后,可以准确定义为“死亡”以后,她完全可以顺道去步莫丽·琼的后尘了。
但是她还有一个更美好的未来在等着她。大概因为其非同寻常的孕育与降生经历,她成了一个收藏珍品。许许多多的博物馆都渴望有机会把她纳入永久馆藏。权衡各方报价,谈判繁多条款,最终协议签署下来,她被送到了一个新建的野生动物保护栖息地,这里以前被叫作俄亥俄州。
后续(孩子)
她的婴幼儿时期是在一个自动化的育儿室里度过的,那儿有玩具和老师,还会精心关照她所有的生理需求。到了五岁,她就被搬到了一个笼子里,里面有一栋两层楼的房子、四英亩的绿茵,上面是一片看起来像是蓝天的装饰,点缀着一块块蓬松的白云,还有一个游乐场。当然,她绝不可以从这儿走出去,她也没地方可去。不过她还是有和人接触的机会:几乎每天都有一个新的智能房车会来,他们排着长队,身体里住着想玩育儿体验的“活人”。每个智能房车的面容都各不相同,都各自用不同的名字叫她,他们对待她的方式也十分迥异,从关爱呵护到暴力虐待的都有。
小女孩现在八岁了,她早就不再请求那些对她好的人留下来了,因为她知道他们不会留下。她也不再梦想长大后要做什么,因为她意识到,除了这个仿佛关在鱼缸里的人生,她什么也不会知道。她还有一个安慰,就是想知道她真正的妈妈是什么样子:她现在在哪里,她长什么样,她有没有想过被她丢掉的孩子,要是她曾经爱过她的孩子,要是她可能爱过的话,她是否可能还会坚持这份爱。
日复一日,她每天都在问着同样的问题。而答案全由她自己想象,每一分钟都会得出不一样的答案,正如她多变的情绪、多变的梦境。还有为什么她会遭受这最残忍的酷刑,种种原因和想法,都飘忽不定。
翻译后记:
卡斯特罗是个很有意思的作家。和他在网上讨论译文的时候,我时不时听见他在那边温柔地低声问:“你还好吗?你还好吗?乖。”
我心想,是在问我吗?还是在和什么看不见的鬼魂说话?令人毛骨悚然。
原来,他在一边讨论译文,一边照顾躺在电脑边的“毛孩子”,两只黑色暹罗猫。在大多数人都养狗的美国,养猫的大概不是巫婆就是作家了。
卡斯特罗爱猫,更爱用长句,很多段落只有一个句子。这种繁复的欧式句式翻译成中文只能从句子中间断开,交换语序,分多个短句来译。
我告诉他如果要做到汉语通达,很有可能会损害他本身结构复杂的文风。
他的回答是:“你知不知道有一本很有名的書,是什么我忘了,有一个四十几页的段落,只有一个句号,大概是说一条船什么构造、开得有多快之类的。四十几页,就说这个,然后说,这才刚刚开始。我写的可不是这种。”
我无法想象那样的一本书是否有可能被翻译成中文而不伤其信,其达,其雅。我在翻译《人工智能房车》时,还是以通达为首,断长句为短句,上下调整语序,在保证意思不变的情况下,保证中文读者阅读顺畅。与此同时,我也尽量仍然保留那些不太拗口的长句。我相信,在阅读外国文学的时候,读者们除了可以借此窗口看到更多不同的故事以外,也应该尽量真切地去体会原文的文风与作者本人的调子。作为一个译者,我觉得可以把这扇窗稍微开大一点,给不怕冷风吹的读者多一点野外的气息。
此外,文中有一些大写的词汇,比如Dead、Birth。 这些词都是本篇小说里独有的概念,与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的生死观念截然不同。中文里没有字母的大小写,我就给这些作者刻意强调的特殊概念加上了引号,比如译为“死亡”。对于Birth这个词,我选的词是“降生”而不是“出生”。因为在这个残酷的科幻社会里,婴儿脱离母体,并不是出来面对生命,而是坠落下去面对死亡。此外,作者还玩了一个英文的双关语:The baby is, no pun intended, another issue. 英文里,issue 可指出现的问题,也可指被排出体外的东西。我就也学卡斯特罗玩了一个中文的小花招,用中文特有的谐音字,翻译英文的一语双关:那个婴儿是另一个麻烦事(不是屎)。
翻译这篇小说并不容易,不过也因为有挑战而趣味无穷。希望读者也享受这份阅读,享受我和作者一起玩的这些小把戏。
【责任编辑:竹 子】
①在我们的社会里应该是父母,而在此文设定中已无“父母”概念,由此指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