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赋》两处异文成因及文意重新解读
2022-05-30王智忠
王智忠
【关键词】《赤壁赋》,墨迹本,异文,文意解读
苏东坡在诗作《自题金山画像》中写道:“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黄州是他宦海人生的第一个伤心地,他虽为黄州团练副史,也只能过着不得签署公事、不得擅去安置所的管制生活,当时的心境可想而知,而《赤壁赋》便作于此时。幸运的是,我们还能看到苏东坡手书《赤壁赋》真迹,欣赏他的书法和美文,感受那诉诸笔端的思绪。他在抄本跋中写道:“轼去岁作此赋,未尝轻出以示人,见者盖一二人而已。钦之有使至,求近文,遂亲书以寄。多难畏事,钦之爱我,必深藏之不出也。又有《后赤壁赋》,笔倦未能写,当俟后信。轼白。”可知此本抄于作赋(1079 年)转年,版本价值较高。“多难畏事”“必深藏之不出”等语句仍流露出他在“乌台诗案”获罪赦免后的惊魂未定。更值得关注的是,对照手书本《赤壁赋》来看,现行统编高中语文教材必修上册中有两处异文,其所传递出的信息或可帮助学生对《赤壁赋》一文产生新的理解。
一
第一处异文,教材“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中的“沧海”,手书本作“浮海”。文意贯通应是异文取舍的主要标准,“沧海一粟”广为流传,似乎不容更改,但对其理解是有不同观点的。高中教材将“一粟”释为“一颗粟米”,以粟之微小映衬海之博大,无理而有情。以“粟”比喻微小之物,古人也有类似用法。如北宋李之仪《寄耀州毕九》:“造物于我终何功?寓形宇宙一粟同。”而有些学者认为沧海与粟米并无干系,此处“粟”应理解成颗粒细小如粟之物,释为“丹粟”,即丹砂,指海中沙粒。[1]书证来源于《山海经》:“英水出焉,西南流注于赤水,其中多白玉,多丹粟。”郭璞注:“细丹砂如粟也。”“沧海一粟”也就是海中一粒沙的意思。以上两种解释均可讲通,但都有值得质疑处。“粟”作沙解虽有合理性,但海中并非只有沙,亦有水。而粟虽可以喻指渺小,但与海对举,未见类似用法,只为孤证。异文“浮海一粟”意为浮在海上的一粒粟米,其义甚明,没有歧义。可见,两种版本的《赤壁赋》中,“浮”“沧”之别也影响着对“粟”字的理解,这就需要对苏轼的语言使用习惯和文本内蕴作全面分析,然后再進行异文的取舍。
其实,海、米(粟)本是苏轼诗文中的常用物象。如《行琼儋间肩舆坐睡梦中得句云千山动鳞甲万谷》:“眇观大瀛海,坐咏谈天翁。茫茫太仓中,一米谁雌雄。”似从白居易《和答诗十首·和思归乐》中的“太仓一稊米,大海一浮萍”化用而来。海与米分言,以米之微对应太仓之巨,与大海无涉。当然,也有海、米合于一句表达者,如《送顿起》(1078 年作),早于《赤壁赋》一年创作,其中“回头望彭城,大海浮一粟”一句,与手书本中“渺浮海之一粟”正好相互印证,创作时间又如此接近,应是“浮海”而非“沧海”的有力证据。而且“浮海”一词本为常语,古人多用,并无突兀之感。如李白《古风·其二十九》:“至人洞玄象,高举凌紫霞。仲尼欲浮海,吾祖之流沙。”又如元结《闵荒诗》:“居常耻前王,不思天子游。意欲出明堂,便登浮海舟。”它也经常见于苏轼和苏辙的诗文,如苏辙《和子瞻金山》:“潮平风静日浮海,缥缈楼台转金碧。”由此可知,在苏轼诗文中,海与米(粟)多用本义。“浮海一粟”与苏轼的语言使用习惯较为吻合。
再者,如细品“渺浮海之一粟”,“浮”字更能表现出苏轼历尽宦海浮沉、饱尝人世冷暖的无助,以及摆脱世事放怀江海的豁达。而“ 渺沧海之一粟”,只有渺小之意,并无浮沉之感,未能尽意。那么,教师在授课时可不可以给学生指出这一异文,在讲述粟之渺小的同时,加上放怀江海之意呢?笔者认为可以,这并不是过度解读,而是客观呈现。因为中国古代典型士大夫总有着入世与出世的双重情结,既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抱负,也有“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的豁达,苏轼就是一个代表。他在被贬黄州期间作了《临江仙》一词,其中“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也流露出这种志向。再如,他最后一次遭贬海南时作诗《六月二十日夜渡海》(1100 年),写道:“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上句“鲁叟乘桴”语出《论语·公冶长》中“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一句,用的是孔子周游列国不得行其志的典故。下句则化用《庄子·天运》中黄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咸池》之乐顺乎人世合乎自然,体现道家“至乐”之境。对于饱尝世情冷暖的苏东坡,浮海之志也如影随形伴其一生。这一儒一道,岂止是“粗识”,更是一种人生顿悟,使人不由得想到弘一法师临终写下的“悲欣交集”四字,有依恋徘徊,有虔诚皈依,更是完满的人生自白。因此从文本意蕴角度来看,“浮海”也要比“沧海”丰富许多。
二
第二处异文,教材“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一段中的“共适”,手书本作“共食”。教材注释指出“适”有享有的意思,实际上这只是结合上下文而推断出的解释,《汉语大词典》中“适”也无此义项。
而“食”之享用义,自古有之。如《诗·大雅·桑柔》:“好是稼穑,力民代食。”郑玄笺:“令代贤者,处位食禄。”又如《左传·昭公二十九年》:“失官不食。”杜预注:“不食禄。”再如《墨子·天志下》:“何以知兼爱天下之人也?以兼而食之也。”孙诒让间诂:“食,谓享食其赋税物产。”并且宋人也探究过《赤壁赋》中“食”的意思,黎靖德《朱子语类》载有南宋朱熹对此字的解释:“苏季真刻东坡文集,尝见问‘食字之义。答之云:如‘食邑之‘食,犹言享也。吏书言‘食邑其中,‘食其邑,是这样‘食字。今浙间陂塘之民,谓之‘食利民户,亦此意也。”[2]可见,朱熹解释“食”为“享”,有享用之义。这样解释“食”字虽不错,但未能尽善。一般而言,“食”的享用对象多指美食、爵位,结合上下文考虑,此处的“食”明显具有佛教思想意味。因为佛家所讲的“食”,既可以是寻常食物,又可以是由可爱之境而生喜乐。佛典《阿含经》云:“世尊告阿那律曰:一切诸法,由食而住。在眼以眠为食,耳以声为食,鼻以香为食,舌以味为食,身以细滑为食,意以法为食,涅槃以无放逸为食。”苏轼精通佛学,对佛典的化用信手拈来,置之江上清风、山间明月之中,便有与客“共食”的精神愉悦,况且上句中的“无尽藏”亦佛家语,用“共食”正与之相合,如用“共适”反倒索然无味了。
三
那么,这两处异文是如何产生的呢?笔者认为主要是文本在流传过程中传抄错讹造成的。北宋期间苏轼诗文受天下人喜爱,虽多有刊行,但由于政治裹挟却屡遭禁毁,直至南宋方解禁,而印行尚须皇帝批准。由于抄本和刊本长期在民间流传,错讹之处让苏轼本人都感到无奈。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这样记载苏轼所言:“世之蓄某诗文者多矣,率真伪相半。又多为俗子所改窜,读之使人不平。然亦不足怪,识真者少,蓋从古所病。李太白、韩退之、白乐天诗文,皆为庸俗所乱,可为太息。”[3]现刊行比较早的三个版本皆为苏书解禁之后南宋孝宗年间的刻本:一为南宋孝宗时苏轼曾孙苏峤重刻《东坡集》,乾道九年(1173 年)孝宗亲为作《序》赐苏峤;二为吕祖谦编《皇朝文鉴》本;三为郎晔编注《经进东坡文集事略》本。[4]三个版本中,《东坡集》和《皇朝文鉴》所载《赤壁赋》均与苏轼手书本所书“浮”“食”相同,其中苏峤刻本《东坡集》以家藏为底本,可信度应是比较高的。只有《经进东坡文集事略》本作“沧”“适”。尽管如此,南宋期间“浮海”“沧海”二说已经并行了。也许是考虑到“浮海”与上句“蜉蝣”有二字同声之复,“沧海”一说后来者居上,逐渐为世人广泛接受。版本学家姜舜源考证,在传抄过程中把“浮”误作“沧”,极有可能发生在南宋淳熙六年(1179 年)至绍熙二年(1191 年)期间,但先生未作致误细节分析。从汉字构形特点来看,“浮”“沧”二字楷书写法差异明显,不易混淆。而当时民间抄本往往用行草书写,二字草书写法形似,“浮”草书作,“沧”草书作,属于形似字,应是致误的主要原因。关于“适”和“食”,有学者认为“适”乃“食”之通假,此说不足取,因为此二字皆为简单字,“食”字可通,不必以通假字“适”代之。而从形体分析,“食”草书作“ ”,“适”草书作“ ”,二字形近易混,因此“适”字也是讹误字。
传世的古代文献中因字形相似导致传抄、镌刻失误的现象比较常见,讹误字会造成文意理解上的障碍。而判定讹误字最简便的方法是比勘同一文献的不同版本,运用汉字形似字相关知识分析,就可以发现没有讹误的正字。但《赤壁赋》中两处因形讹产生的异文比较特殊,已为后世普遍接受,也许这就是所谓语言文字的约定俗成。面对苏轼手书本《赤壁赋》,有人可能还会怀疑现行公认版本是不是苏轼后来修改的。这似乎有一定道理,但对不同版本异文的取舍判定应该回归文意,语义疏通没有问题是一个方面,还要关注作者的语言使用习惯、文本意蕴解读等其他方面。《赤壁赋》是苏轼文化人格的缩影,它所蕴含的儒释道光辉具有永恒价值。而这两处异文恰恰体现了苏轼作为儒家士大夫的人生志向、佛学造诣和道家修为,值得关注。